5月5日上午，惠通桥上，滚滚而来的人流、车流腾起的烟雾，已经遮蔽了怒江上空。日军已经逼近了，一开始，还是一声、两声，两三声的炮弹爆炸声间断响起，渐渐地，日军的大炮轰击的爆炸声越来越密集。逃难的人们越发慌张起来，他们没有一个是在走路，全都跑起来了，而且基本上都是只晓得往前奔命，顾不得左右的情况……
离开茶马山寨后，周弥生、茶姑、姜敏等一行人开始还走在一起，相互间彼此都有照应，可上了滇缅公路，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的车很快就将他们冲散了……
周弥生最先来到惠通桥边的时候，他的身边只剩下了忠叔和几个山寨的老爷子，茶姑等其他一起从山寨里跑出来的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小少爷，我们在这里等等表小姐他们，再一起过桥吧？”忠叔猜测春婶这时候大概应该和姜敏在一起，便委婉地提醒周弥生。
周弥生明白忠叔的意思，他心里也惦记着姜敏和茶姑，于是便立即答应了，随后就回过头去，四处看着，在乱哄哄的人群里寻找茶姑他们。然而，就在周弥生转头的那一瞬间，他恍然在隆隆的炮声中听到有人叫了一声：“马长友，快点！”
周弥生隐隐记得，这是那个苦瓜脸长官的声音。这么说来，马长友一定就在这里！周弥生心里一阵激动，便赶紧透过密密麻麻的人流和时浓时淡的烟雾，四处逡巡穿军装的人。终于，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虽然那是一个穿军装的背影，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马长友！来不及细看马长友在干什么，周弥生扒开人群走去过，欣喜地想要确证一下自己是否认听错了、是否认错了，更想告诉他：“你还认识我吗？我是周弥生!”因为这个时候，在他的身边，只有马长友还不知道他身上流着日本人的血，也只有和马长友说话，才能让他回到以前心无羁绊的日子……
“站住！”
周弥生奔上桥的西头，走近马长友的时候才发现，马长友身边还有两个士兵在持枪为他警戒。
马长友正低头配合弟兄们安装炸药，听到张麻子喊的那声“站住”之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弥生！”他依然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惊叫着，“弥生，你怎么在这里？你们不是在山寨待着吗，怎么来了这里？姜敏呢？快告诉我姜敏她在哪里？！”
“我和姜敏、茶姑，还有山寨上的很多人，都从茶马山寨来，打算回昆明去……”周弥生来不及、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告诉他山寨刚刚发生了什么，只好简单地给马长友这样说。
然而，周弥生的话还没有说完，马长友就低声地边挥手边吼道：“那你们还在等什么？快走啊！快走啊！赶快过桥！”
周弥生觉得马长友的语气和神色都不对头，这才认真看了看他在干什么。毕竟是学的土木工程，也知道马长友干的是什么兵种，所以，只一眼，周弥生就明白了马长友他们绝对不是在简单地检修桥梁——他们这是在布置爆破点，他们这是要炸掉惠通桥！
意识到这些之后，周弥生立刻边往后退边高声对马长友说：“好的，我明白了。我马上去找姜敏！”
回到忠叔身边后，周弥生喘着气，安排他立即带身边的人先过桥：“忠叔，你带他们先走，到了桥东，找个地方先歇着，等其他人聚齐后，再一起回昆明。”
“小少爷，那你呢？”阿忠对周弥生的这个决定有些不理解。
“我马上去找姜敏、茶姑和春婶他们。你们快走！快啊！”周弥生说着，推了忠叔一把，把他推进了人流，让他不得不随着人流往桥东涌去；其他山寨里的人见了，也急忙跟了上去。
一眨眼的工夫，忠叔他们就湮没在人群里了。
周弥生回头看了一眼，确信阿忠他们已经上了桥之后，就连忙转身往西跑，他想尽快找到姜敏、茶姑和山寨所有的人，让他们赶紧过桥！
周弥生逆着人流，刚刚挤出去没多远，就看见了姜敏和春婶，也看见了她们身边还有一群抱着孩子的女人。周弥生使劲儿朝他们挥手、喊叫，但隔着太多的人，路上乱嚷嚷的，声音又太噪杂，而且碰巧有一辆车轰鸣着开过去，姜敏根本就没有看到周弥生。周弥生开始还很着急，后来见姜敏和春婶一股劲儿地闷着头往前走，知道她们以为自己在前面、正奋力往前追赶，暗想：她们到了桥头，一看自己没在桥头，必然会猜想自己已经过了桥、在桥东等她们，也就必然会赶紧过桥。
想到这里，周弥生把心放回肚子里，便一门心思去找茶姑。他边在人群里挤，边分析着他们离开山寨后的情况：目前来看，老爷子们大多是跟着忠叔的，年轻的女人和孩子大多跟着姜敏和春婶，那茶姑身边，可能就剩下一帮老太太了。这样一想，周弥生就明白了茶姑会落在后面的原因。
可是，这挤挤拥拥、大呼小叫的人流里，怎么样才能找到茶姑他们呢？周弥生揩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一眼瞥见路边有一个后面长着一棵大树的土台子比路面，高出了一米多。这就足够了！周弥生眼睛一亮，赶紧挤出人群，攀上那个土台，居高临下地张望着眼前奔命一样的人群……
就在这时候，突然，一枚袖箭擦着周弥生的头顶飞过，直射向他身后的大树。一声脆响，树枝断了，直愣愣朝他落下来。周弥生一伸手，抓住了树枝，随即顺着袖箭来的方向望去——果然是茶姑！
等周弥生发现茶姑时，她隔着十多米远的样子，已经轻快地穿梭在人群中，朝自己奔来了。
“你……怎么是一个人？其他人呢？”还没等茶姑走近自己身边，周弥生就着急地问。
“他们在后面，马上就跟过来。”茶姑喘着气儿说。
“你……你怎么能丢下她们不管，自己跑到前面了？”周弥生一时间闹不明白茶姑在整哪样，情急之下，也没多想，便脱口责怪道。
茶姑听周弥生这样说，眼圈顿时红了，但却没有让泪珠滚下来，反而左右看看，然后才紧盯着周弥生，一字一顿地说：“我看到山口正雄了！”
“你说谁？山口正雄？！”周弥生完全没有想到，茶姑用如此手段联系上自己，竟是为了告诉自己，她看到了一个消失了四年多的仇人。
“茶姑，山口岩的确是十恶不赦，但我们不能因为他，就迁怒于山口正雄……”周弥生此时的心思完全不在复仇上，他唯一想的，就是赶紧带大家，跑过惠通桥！
“弥生哥，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山口岩是日本鬼子，山口正雄也是！”茶姑已经把周弥生逼得没有退路、只差往身后的树上爬了，还不甘心，依然用力拍着他的胸脯说，“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山口正雄带着几个，不，也许是几十个，或者几百个鬼子，假装成难民，在飞快地往惠通桥这边赶。”
“你怎么知道他带着那么多日本人的？”想到山口岩临死前说的那些日军已经占领畹町的话、想到刚才马长友正在往桥上安装炸药，再看看眼前一路溃败而来的远征军散兵，周弥生不敢不相信茶姑的话，但却怎么也并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情会真的发生。
“这一路人，穿成我这样的姑娘多得是，山口正雄哪里会注意到我？但他的样子，我哪里会忘记？我们一路上疾走，有快有慢，一会儿和这个走在一起，一会儿和那个走在一起，都没有太注意身边的人；只是有一段，几个精壮的年轻人居然走到了我们旁边。他们虽然穿得跟本地人差不多，但是，他们腰里有枪，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而且他们那眼神精光四射的样子，也和那些远征军散兵不一样，我就多留了一个心眼儿。不多会儿，又有几个和他们模样差不多、穿着差不多的人赶上来，低声交谈两句，就散开了。我因为留心，所以听得很清楚，他们说的不是中国话！更让我确信他们是日本兵的是，他们在和那些老头、老太婆抢道赶路的时候，只要有人挡了他们，他们就毫不客气地推开那些人，甚至嘴里还恶狠狠地骂人。根本不像我们那样，瞻前顾后，还尽可能地给老人让道。”
周弥生听茶姑急吼吼地把话说完，仍不甘心问：“茶姑，你只是知道他们说的不是中国话，就算他们是日本兵，那你怎么就知道他们是山口正雄的人？”
“因为那个说话最多的人，就是山口正雄！而且，他虽然说的是日本话，但他的打鬼咒似的日本话里，说了好几遍‘惠通桥’这三个字，我听得很明白！”茶姑瞪着周弥生，用毋容置疑的口气说。
“好的，不管那个人是不是山口正雄，不管那些人是不是和山口正雄有关，我们现在都必须赶紧找到寨子里的其他人，立即就走，赶紧过桥。”周弥生顾不上想那么多，拉起茶姑，就往西走。
茶姑说了句“她们知道我去哪里了，我交待过了，会很快赶上来的”，便拖着周弥生，鱼一般游进了人群。
周弥生刚刚随着茶姑挤进人流，跑了几步，一枚日本人的炮弹忽然落在他们不远处爆炸了，一只炸飞的手还带着暖暖的体温，闪过周弥生的脸颊，鲜血溅了他一脸。周弥生也顾不上擦去血迹，拽着茶姑，拼命地在人流中，往惠通桥挤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