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衣醒来之后,第一句话便是问:“白狐呢?”碧羽指了指门外那座凉亭,姜衣的心没来由地狠狠疼了一下,脚步虚浮地跑过去,尚未靠近,便看到白狐倚在栏杆上的背影。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白狐,我不怪你了。”
“我知道你是怕我斗不过雨师。”
“我相信你。”
“白狐?”
那背影仍是纹丝不动。她伸手推了推,白狐突然像一张软绵绵的皮,倒向她,她慌忙张臂接住。
那双英俊的眉眼,仿若熟睡。
他等不到了。
所有的话,感激或原谅,他都等不到了。
姜衣突然觉得心脏仿佛被谁用利器狠狠地扎了一刀,鲜血淋漓。她僵硬地坐着,抱着白狐的尸体,半晌,还想要低头再看一看他,但他的身体却突然化成无数散碎的微尘,在空气里飘散逸开。
最后,只余下几缕尘灰。
眼泪轰然砸落。
碧羽在一旁看着,忽然想起以前有一次,白狐嬉皮笑脸地自我夸耀说:“我为了小美人做的事情呀,那可是惊天地泣鬼神,将来小美人若是知道了,肯定会感动得大哭一场。我有生之年能赚得她几颗眼泪,也是心满意足了。”
是啊,白狐,你真的得到了。
就连碧羽也忍不住为那一幕清泪如注。
她缓步上前,扶着姜衣,把七尾流鸢蛇的事情告诉她。姜衣听罢,拼命地,拼命地,想使自己不哭,却无法抑制汹涌的眼泪。“姜衣,你知道吗,当初白狐来求我替你占卦,找出柳云桐的下落,我因太过思念锦华,又看他生得和锦华有几分相近,于是便要他答应我,占卦之后,留在灵山陪我一百年。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你在我的背后,竟然默默地做了那么多的事。可是,我能给你什么?我能给你的,只是忽视与辜负。
白狐,你为什么这么傻?
……
姜衣哭得更厉害了,眼泪犹如江海决堤。她恍惚又想起曾经昏迷之时听见的那些话。“小美人,看来爱上你真的是我的劫难……只要你能安然无事,我还有什么不能放弃的呢?”原来……是真的吧?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白狐,我竟然说你不懂,却原来是我不懂你,不懂你的痴与真,不懂你的涩与苦。
白狐,白狐!
姜衣痴痴地坐着,山风呜咽,轻轻几缕吹来,便将地上仅有的一点尘灰也吹散了。不多时天色由昏黄转为墨黑,雾气氤氲,带着沁骨的寒意,姜衣还是坐着,仿佛已经没有力气再挪动身体。
雪白的大氅披肩盖下来。
她缓了缓神,侧头一看,见碧羽嫣然地望着她。“星君醒了吗?”她问。碧羽摇头:“他所中的妖法比你更深,或许还要再过几天才能苏醒。”姜衣叹气:“至少他没事了,否则,我亏欠他们的,更加还不清。”
碧羽沉默了一阵,道:“姜衣,能否拜托你帮我好好地照顾锦华?”
姜衣吃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碧羽道:“锦华的冤,只有我才能替他洗清。事情说到底也是由我而起,也是时候让我和雨师之间有个了断了。”
姜衣抓着碧羽的袖子:“你要上天庭?可是,白狐不是说,天帝将你罚困于此,你是不能离开的吗?”碧羽摇头:“那虽然是天帝的旨意,但我若要走,谁也拦不了我,只要我见到天帝,将真相说明,他要如何追究我,那便随他好了。”姜衣仍是不肯松手:“血鹦鹉,你走了,星君醒来见不到你,我如何向他交代?”
碧羽望着她清澈如水的双眸,柔声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去留,锦华根本不在乎。他在乎的人,是你。”
姜衣震惊不小:“不可能!星君……他……”
碧羽凄然一笑,做回忆状:“姜衣,你不了解锦华。他是那么的孤傲不可一世,从前在天庭,我从未见他对任何女子有过和颜悦色。但惟独是对你……所以,我占了一卦。”姜衣屏息听着。碧羽又道:“当初他猎狐,你掉下祥云,他为了救你,让白狐逃脱,从那时起,他便知道你在他的心中已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他强迫自己扔下你,远离你,可是命运却偏偏还是让你们重逢。而你——”
“你偏还要强迫他与你同来灵山。”
“姜衣,你其实并没有对锦华用毒,对不对?你给他服下的,只会让他的身体暂时出现经脉逆转的情况,而后根本不会留下任何影响。你只是想骗他到灵山来,借由我的口,让他得知真相。”
“到灵山来的这一路,你大概不知道他是如何矛盾挣扎的吧?你一直将自己的心事掩藏着,面对你的时候,常常是欲言又止,甚至想错开想逃避。但是,当他以为你中了蛇毒,他却还是不顾自己的安危替你吸毒。”
“姜衣,你何其幸运,有白狐,还有锦华。你不知我有多羡慕你。”
碧羽的那番话,就像这灵山顶上的霞云雾霭,纠纠缠缠,入了心田。她心中千回百转,意念翻涌,锦华醒来时,她看他的第一眼,险些就要将她的千回百转,她的意念翻涌冲口而出,想对他说一声,星君,谢谢你。
你对我的情意,是厚爱。
却是错爱。
我无福消受,亦偿还不起。
可是,那些话到底还是咽了下去。她只装得什么也不知道似的,将她可以说的事情逐一对锦华道出。
锦华听罢,怅然一叹:“碧羽去了多久了?”
姜衣道:“七日。”
锦华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见半空雷声滚滚,抬头一看,只见祥云翻涌,顷刻便到了近前。天将掷出天帝的圣旨,说天帝已经查明,九阙星君是受雨师的布局陷害,而今雨师已被正法,九阙星君须立刻回天庭复职,天帝将还他三千年的修为,复其仙籍,并以琼浆玉液仙丹灵药为犒赏,弥补他所受的冤屈。
锦华忍不住追问:“血鹦鹉碧羽现在何处?”
天将道:“风仙抗逆天帝的旨意,强行闯入天庭,原本应该受到惩罚,但天帝念其也是一片善心,故而从宽处理,她已被遣至瑶仙龙神座下修行,从今往后,再不得与你相见。”说着,又看着姜衣,道,“至于你,扫尘小仙,此事你也有功,所以你也要跟我回去面见天帝。”
姜衣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然会得到第二次成仙的机会。就好像她之前被贬为凡人,在尘世的种种兜转,全都不过是黄粱一梦,她又穿上了雪白的纱衣,头戴紫羽冠,身佩流仙珏,如一片轻飘飘的羽毛站在天帝面前。
天帝的旨意颁出,她向他深深地一拜:“天帝,姜衣不愿在天庭为仙,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她感到锦华正在用一种惊愕且痛惜的眼神看她,她再度跪拜下去:“求天帝成全。”
天帝无奈摇头,准了她的要求,转眼之间她便从仙云流转的九霄宫殿飞落,落在清虚崖上。
落在柳云桐的墓前。
这正是她心中惟一牵念的地方。她只想住在她的山间小屋里,与那座孤坟终生相伴。有时候她常常在夜里听到叹息声,初时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后来她竟然发现那叹息是从云端飘下来的。在月光朦胧的映衬下,云层里似乎还有一袭飘逸的身影,每当她抬头凝望,那身影就会慢慢淡去,直至消失。
时光如流水潺湲过。
三十岁那年姜衣得到了一枚光亮胜似万家灯火的碧雪龙珠。四十岁那年,她得到了一片刻有她名字的匪澜青玉。五十岁那年,她所居住的山林里开始长出橙色的灵犀花,那是她见过的最美的植物,它们从一朵开成一簇,开满房前屋后,开到漫山遍野,将寂寞的深林,开成流光溢彩的仙境。
六十岁那年,她坐在漫漫的花雨中,望着夜空轻轻地道了一声:“谢谢你。这些年我过得很快乐。”月光照亮了她花白的头发,她的身子渐渐斜去,倒在如茵的草丛里,仿佛是太过困倦,终于闭上了眼睛。
那一睡,再没有醒来。
黎明时分,天空降下一道薄光,悄无声息地落在她身旁。颤抖的手,轻抚上她的脸。一遍一遍低唤着她的名字。然后,将她瘦小的身躯抱起,抱上清虚崖,就在柳云桐的墓旁,将她埋下。
姜衣,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姜衣,你看这漫山遍野的灵犀花,它们是为你而开,你一走,它们也便为你而谢。
姜衣,你知道吗?后世常有人说起白狐报恩、仙君还情的传说,他们说,其实你很早就已经知道我对你的情意。是真的吗?
你看我这样愚钝,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问,却偏偏要学凡人尝情试爱。才知道爱了原来这么苦,这么伤。
原来,一生一世,情难成双。
但我不悔。
海枯石烂也不悔。
灰飞烟灭也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