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漫天雪白花瓣。仍是一袭翩然红衣。血鹦鹉碧羽的背影看上去仿佛多了几分萧索寂寥。白狐上前,在她耳边轻道:“他们来了。”
碧羽轻轻地点了点头,转过身来。
她转身的瞬间,锦华的眉心亦骤然蹙起。彼此的视线在漫天花雨里相接,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淡去。
只剩下他们。
他们的眸中,是难以言说的复杂。
锦华的指尖微微一颤:“我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原来真的是你。风仙。”碧羽的嘴角轻轻一撇,凝泪含笑:“锦华,好久不见了。”
原来,血鹦鹉就是风仙。
连雨师和九阙星君都不知道她被天帝剔去仙骨之后幽闭在哪里,却原来竟是在这灵山之巅。
已有足足两百年。
她以御天灵卦卜天命,知吉凶,看这人世无常,却始终看不破红尘之中,最辛辣的一缕芳华——
情。
情之汹涌,将她占据,只消一眼,便泄露无疑。她望着眼前已是凡人的锦华,恍惚想起他在天庭时,道骨仙风、潇然出尘的模样,想起自己眷恋他的那些年月,那么痴狂,那么固执难悔。
一时间,百感交集,无语凝噎。
此情此景,只让姜衣触景伤情,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柳云桐。若他还在世,若他们还能重逢,只怕也是类似的光景吧?她甚至愿意就这样站着看着,与他永生永世相对,然而,那样渺小的一点愿望,到她这里,也成了痴心妄想。
姜衣走了神,再回神时,锦华和碧羽已在远处的凉亭里对坐着,仿如久别的故友,絮絮而谈。亭间仙雾缭绕,萦着他们翩然的身影,画面怅然,却是绝美。姜衣轻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血鹦鹉一定可以卜出我带星君来此的目的吧?”
白狐接道:“我还以为你真的放弃了。”
姜衣那才醒觉身边还有一人,看了看他,道:“我这样不算触犯缄言术吧?”白狐苦笑道:“你何时变得这样聪明了?”姜衣也只能苦笑,又想起最初看见白狐时心中的疑惑,便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狐道:“和你分别之后,我就一直在这里。”
姜衣问:“你在这里做什么?”白狐撇了撇嘴:“不做什么,只是消磨光景,再跟血鹦鹉学一点占卜之术罢了。”姜衣觉得他故意避重就轻,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只好不再追问。不一会儿锦华又再过来,看着姜衣,又看看白狐,神情极是严肃。碧羽的媚眼轻轻一扫,忽然抬袖朝着白狐袭去!
白狐大惊,后退飞起,碧羽步步紧追,但却频频留手,显然并不是想伤白狐,而只是想将他制住。某个瞬间,碧羽的两指点在白狐的心口处,白狐的动作一僵,从半空落下,骨碌一滚,撞在池边的假山上。
姜衣脸色骤变:“血鹦鹉,你这是干什么?”她还想上前,锦华却一把拽住了她:“不要过去!这只狐妖一直在骗你!”
“骗我?”姜衣愕然。
锦华恨恨地瞪着白狐:“告诉她,她到底有没有中缄言术?”此语一出,姜衣脸上的神情便由惊愕转惊骇,更重要的是,她从白狐的眼中看到了惬意,仿佛还有逃避、歉疚,她指着他:“星君说的,是什么意思?”
白狐咬牙站起,嘴角漾开一抹狷狂却凄然的笑意:“小美人,我是骗了你。我们根本就没有中什么缄言术。”
也许,根本就没有缄言术。
那不过是白狐用来约束姜衣的一个借口。他始终记得那次,他们闯上天庭。雨师擒住了姜衣,也用姜衣来要挟他放弃反抗。他跪在雨师面前,放低了一切尊严去哀求他,求他放他们一条生路。
雨师狰狞大笑:“放了你们?可以!一介凡人,和一只狐妖,我雨师根本不屑于放在眼里!可是,白狐,就算我有心放过你们,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扫尘小仙却未必还肯就此罢休呢?她若再闯天庭,怎么办?”
白狐低头看着地上躺着的昏迷的姜衣,道:“我有办法阻止她。”
雨师拊掌道:“好!你只要记得,我会好好地监视着你们,若是你们当中任何一个再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决不会再手软,必要你们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这就是谎言背后的真相。
白狐怕姜衣会再触怒雨师,因而用缄言术来约束她。一直以来他都装着这个秘密,也不曾对血鹦鹉讲过,只是刚才碧羽对锦华说出幽菱镜被盗的真相,锦华说他不明白姜衣为何不肯直接告诉他,碧羽那才又占了一卦,方明白姜衣是受了白狐的蒙蔽。白狐将实情一字一句诚恳道出,望着脸色略显苍白的姜衣,心中凄然:“小美人,这次我没有骗你,我说的,句句属实!”
姜衣摇头,望着白狐的眼神极之复杂。
一句话也说不出。
白狐上前一步,却被碧羽又挥退三丈。他想告诉姜衣,我是为了你而撒的谎,我是怕你再遇到危险,我是心疼你。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
姜衣忽然觉得手臂上无端泛开钻心的疼,像一张绵延的蛛网,一瞬间遍布全身每一个角落。
她的身子好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风一吹,便向前栽倒。
有人扶住了她。
不,是抱住她,将她揉进怀里。那动作很熟悉,就连扑打在脸上的鼻息,也带着曾经亲近过的味道。
这一次,碧羽没有拦着白狐。
白狐眼看姜衣栽倒,奋不顾身前来相接,她倒入他怀中,贴着他的心口,他的心砰砰砰剧烈地跳动着。
耳畔,是白狐一声声急切的呼喊。小美人,小美人,小美人。
不知道为什么,姜衣突然觉得,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听见他这样称呼自己了,他的身影他的声音,仿佛就快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似的,她下意识地握了握他的手,指间的力气微弱而短暂。
然后,她的双眸阖上。
而姜衣倒地的同时,与她一同昏迷的,还有锦华。锦华就倒在姜衣脚边。碧羽跪上前捧着他冰凉的双手,看着他冷汗涔涔的额头,泛紫气的面颊,还有乌黑的嘴唇,吓得半晌也说不出话。
待碧羽检视之后,看着在旁忧心忡忡的白狐,道:“他们是中了七尾流鸢蛇的妖法。”白狐一听,七尾流鸢蛇,心中已是怯然。
忙问碧羽:“那这妖法如何才能解除?”
碧羽道:“七尾流鸢蛇的外表和普通的毒蛇无异,被它所袭击的人,顷刻间也会出现中蛇毒的症兆。想必是它袭击了姜衣,锦华又为姜衣把蛇毒吸出,以为就此相安无事,但其实七尾流鸢蛇的妖法却已经同时渗入了他们两个人的体内。一旦他们进入昏迷的状态,不出七日,其灵魂便要出窍,沦为七尾流鸢蛇的腹中餐,而身体则很快衰竭干枯。”
白狐心急:“到底怎样才能救他们?”
碧羽道:“七尾流鸢蛇常在灵山一带出没,只要杀了它,取其心喂他们服下,他们便能无恙。”
白狐便要夺门而出:“我现在就去找七尾流鸢蛇!”
碧羽急忙喊住他:“等等!那七尾流鸢蛇是极为厉害的妖物,凭你的修为,只怕不是它的对手!”
白狐闻言,凝望着**昏睡不醒的姜衣,她的面容仿如雪山之巅一朵盛开的白莲,他微微一笑:“不管你们信我也好,不信也好,为了她,我愿意做任何事。”碧羽幽幽一叹:“我若是不明白你的心意,方才就不会对你处处留手。”白狐闻言看去,对上碧羽那双清澈的媚眼:“我真的和他长得很像,是不是?”
碧羽苦笑:“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留在灵山陪我了吧?”
白狐点点头:“血鹦鹉,你对九阙星君如此痴迷,可是,两百年之后的他,望着你的眼神,却还是那么淡,那么空,你不后悔吗?”碧羽莞尔:“那你呢?你如此为姜衣,她的心中却始终爱着柳云桐,你不后悔吗?”
是的。
他不后悔。
她也不后悔。他们相视一笑。彼此的心意,已是彼此明了。他们都是输家。却都输得心甘情愿,输得无悔无怨。
白狐道:“血鹦鹉,我知道你受天帝的惩罚,不能离开这个地方,这一趟,只能由我一个人去了。为了姜衣,我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把七尾流鸢蛇的蛇心带回来。”——他没有辜负他的这句承诺。
两天之后,白狐真的带着七尾流鸢蛇的蛇心回来,可他自己,却已经奄奄一息。
碧羽用尽了所有的办法也无法再为他续命,她绝望地看着他,在他的耳边一再重复:“白狐,你再等一等,再坚持下去!我已经将蛇心喂姜衣服下,她很快就会醒过来了,你至少还要和她道别,再看她最后一眼,是不是?”
白狐虚弱地笑着:“是的,我会坚持下去。我会等她。”
海枯石烂也要等。
灰飞烟灭也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