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衣哭起来。
每一滴眼泪,都仿佛倾下漫天的雨帘,落在白狐的身上。他觉得冷,忍不住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柔荑。
她的一腔孤勇,蓄了这么久,终是抵不住命运的残暴。
她想,她是撑不住了吧?那么心寒,那么绝望,只想一次哭尽所有的力气,然后失去知觉,沉睡不醒,再不必牵挂不必伤心,不必心怀飘渺的希望却还是绝望。可是,就这样甘心吗?
破釜沉舟,孤注一掷,换来的,却竟是这样的惨淡!
不!不甘心,怎能甘心?
她哭到连最后一滴眼泪也流尽,忽然站起来:“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让雨师得逞!我要将真相告诉天帝!管他什么缄言术!我不怕,我死也不怕!”完全是歇斯底里的负气之言,在白狐听来却惊心动魄:“姜衣,你疯了?”
姜衣又哭又笑:“疯了倒好,疯了就不必难受,不必心疼。唔,不,不,死了才好!化成劫灰更好!”她推开他,在旷野里奔跑起来。他只消略一运气就能追上她:“姜衣,你冷静一点听我说好不好?”
姜衣的拳头捶打在他的肩膀上,胸口,在他的面前哭着喊着胡乱挣扎:“放开我!找不到云桐,我就算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你让我赌一次,我只要赌这一次!”白狐吼起来:“你怎么赌?你要是化成劫灰,就算找到柳云桐,又有什么意思?你想死,我还不想!你难道要让我跟你一起陪葬?”
“我?我……不,白狐!白狐……”姜衣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一时间,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白狐心中一痛,强健的臂弯环过来,将她霸道地圈在怀里。她还想挣扎,但或许是太过激动,渐渐又陷入昏然乏力,双眼一闭,又失了知觉。
白狐的手指发颤地抚过她苍白凝泪的面颊,他痴然地看着她,看着她氤氲的睫羽,看着她微闭的双唇,渐渐地,他低下头去,在她的额心烙下深深的一吻:“小美人,看来爱上你真的是我的劫难,罢了,只要你能安然无事,我还有什么不能放弃的呢?”
姜衣隐隐觉得,她好像是听见了白狐的那番话的,她不知道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但她醒来却见白狐神色凝重地望着她,对她说:“我已经找血鹦鹉替你占卜出柳云桐的下落了,姜衣,你确定你真的要知道?”
姜衣咬着唇,笃定地点点头。
白狐却还欲言又止。
姜衣急了:“你是在骗我吧?你想让我放弃闯天庭?”白狐道:“不,我、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对你开口。姜衣……”他顿了顿,面色很是为难。姜衣心中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云桐到底在哪里?你快说啊?”
白狐胸中一口浊气叹出,道:“他已经死了。”
当初,姜衣以梨花石妖的身份,找柳云桐为她用绯云砂做画,那画做成,姜衣便可飞升成仙。然而:“姜衣,你知不知道,当你危在旦夕,柳云桐为了替你保命,终于肯用绯云砂画你的肖像,你成了仙,但柳云桐却因为做画而耗去一个甲子的寿命。他已经死了。他的坟就在罗霄城的清虚崖上,那里曾经是你修炼的地方。”
姜衣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他死了。
原来,他已经死了。
这一生兜兜转转,阴差阳错,却到底还是抵不过命运的残忍。她费尽了千辛万苦,找到的,却是他的一座孤坟。
她是独自一个人回到清虚崖的。
因为白狐说,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再陪着姜衣了。他说:“既然你已经找到了柳云桐,是不是可以放弃再闯天庭的念头,不要管什么九阙星君,什么幽菱镜了?就当是感念我为你做的这些事,还我这份恩情吧?姜衣,你怪我自私也好,我真的……不想化成劫灰!”
那时的姜衣满眼都蓄着晶莹,心中早已是愧疚难当:“对不起,白狐,自私的人是我,我不应该将你卷入进来却不顾你的生死。我答应你,我会永远守住那个秘密,不会告诉任何人。”
就那样,一别之后,再不知相见何期。
清虚崖上风冷雨凄,姜衣站在柳云桐的坟前,一站,便是整整三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只细细地回味着彼此之间的点点滴滴。然后用小刀在平整的墓碑上一笔一笔地刻出他的名字。
夫君,柳云桐之墓。
那附近深林之中有一间荒弃的小屋,她便潦草地打扫了,在那里住下,伴着崖上那座孤坟,恍惚觉得,那样一来彼此就都不寂寞了,也算是另一种相守。有一日,林中的小路上忽然来了一个素衣的男子。
“姑娘,请问往罗霄城应该怎么走?”
姜衣手里捧着一束金黄的**,转身来答:“沿着左边的小路一直往下山的方向走就是了。”话才说完,便看清来者,眼神忽然一颤,“你……你是,九阙星君?”素衣男子也不曾料到会在这里和姜衣重逢,惊讶之情都浮在眉间:“扫尘小仙?”
那会儿姜衣看天色已晚,山林中似有快要落雨的迹象,她便将锦华留在家中暂住。锦华虽未拒绝,但神态总归是冷漠。姜衣不免惭愧:“星君,对不起!”他淡淡地一扫:“我已经不是九阙星君了。”
姜衣看着他放在桌沿的铁剑,似猜到了什么,便问他道:“天帝将你贬为凡人,那幽菱镜呢?”锦华黯然道:“天帝只怪我渎职,其实却并不在乎幽菱镜的下落。天庭之中宝物众多,幽菱镜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件罢了,他已经不打算再过问此事了。”
姜衣试探着问:“但你还没有放弃,是不是?”
他的嘴角轻轻一动,道:“我不会就这样罢休的,我如今就算只剩肉体凡胎,也要找到那只狐妖!”
不!不是狐妖!是雨师!姜衣的心海奔涌咆哮,却不敢将真相道出。她看着锦华,每看一眼,都觉得煎熬难受。忽然之间,她想到了血鹦鹉。她和白狐都不能对锦华道出真相,但血鹦鹉却可以,若是锦华能和血鹦鹉相见,整件事情,借由血鹦鹉之口说出,岂不是两全其美?
姜衣急忙问道:“星君可否陪我去一个地方?”
锦华不解:“去哪里?”
姜衣道:“灵山之巅。”
锦华漠然:“去做什么?”姜衣一愣,不知如何编造借口。却听锦华冷声道:“我没有时间。”她立刻急了:“不,你一定得去,这件事情对你非常重要,是和幽菱镜有关的!”锦华听罢,凝眉沉思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森冷的面上忽然浮现出讽刺的笑意:“我还能再信你吗?”
姜衣顿时愕住:“当初我跌下祥云,你肯出手救我;你放过我独自去找狐妖,不都是因为你信我吗?”
锦华轻蔑道:“我只是不想带着你这个累赘。”那么冷漠又骄傲的声音,伴随着幽暗得看不清的表情,回**在屋内,似掀起万千的唏嘘。屋外天色骤然低沉,风声阵阵,不一会儿,大雨也开始肆意起来。
姜衣道:“星君,你再信我这一次,最后一次了!”
但锦华却冷漠得出奇,好像根本不想听姜衣的解释,不耐烦地拍案而起:“不必了,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告辞!”
姜衣见他已有去意,急忙拦着:“好,你不想听,我便不说了,这会儿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你要走,也等雨停了再走吧?”锦华看着姜衣如水的清眸,思忖了片刻,一息叹出,终是不再固执,回身到扶手椅上坐着,两眼空空地,望着窗外茫茫的雨雾。
那场雨落得漫漫长长,总也不见消停。夜深时分,雨点仍敲着窗框,寒风时不时跌落进来,搅得人无法入眠。锦华辗转反侧,心中是说不出的纷乱。忽见帘外烛光幽幽移来,便听姜衣试探着问:“星君,你还醒着吗?”
锦华起身道:“醒着,你进来吧。”
姜衣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甜水,道:“严冬天寒,星君喝一点暖暖身子吧?”锦华打量一番,接过甜水慢慢喝下,刚一喝完,突然觉得体内血气窜涌,紊乱异常,他的手一松,瓷碗便碎在地上。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厉喝姜衣:“你在这甜水里掺了什么?”姜衣怯怯地退至墙角:“星君不必太过担忧,我只是在甜水里掺了一些毒粉,这毒在短期内是不会发作的。”锦华怒起,作势要扑过来抓姜衣,姜衣闪身一躲,道:“星君,你就算抓了我,在我的身上也找不出解药。但我知道解毒的方法,只要你跟我去灵山,我自然会将那方法告诉你。”
锦华一怔,忽而大笑起来,笑声夸张,却似有几许带着恨意的凄凉:“灵山?灵山?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我去灵山?!”
姜衣的眸中似有泪光:“星君,请你相信我不会害你。但有些话,我是不能说的,你随我去了灵山,一切便可揭晓。”
事已至此,锦华自知别无选择,惟有跟着姜衣往灵山去。此去灵山大约有十日的脚程,两个人之间的相处尴尬却微妙。姜衣常常会主动与锦华说话,锦华却都漠然地应对,有时甚至连开口也不愿意,只由着她在一旁自说自话。
到第七日的时候,就已经可以看到前方巍峨的灵山了。但跟前却还有一片茫茫的沼泽。沼泽地里瘴气遍布,荆棘丛生,一棵棵参天的老树,却都不见几许鲜绿,反而像是已经枯死一般,黑暗而张牙舞爪。
锦华不由得揶揄姜衣道:“再往前走,或许就是死路一条了?你我如今都是凡人,你当真考虑好了?”姜衣却是面无惧色,固执地走入林中。锦华见状,悄然一叹,只好一语不发地跟上。忽然见前方的树枝上倒挂着一只紫皮黑纹的大蟒蛇,那双闪着幽幽绿光的眼睛,正凶恶地盯着浑然不察的姜衣!
锦华大喊一声:“扫尘小仙,当心!”
姜衣不知就里,被锦华那样一喊,只知愕然地回头看着他,突然觉得手臂一凉,就仿佛被利箭插入,疼得钻心。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低头一看,臂上已是鲜血横流。那咬了她一口的蟒蛇却以极快的速度没入丛林,消失不见了。
锦华冲上来扶她,将她臂上的衣袖一扯,便低头在她的伤口处吮吸起来!她惊得面红耳赤,怯声喊道:“星君,你?”锦华低喝:“别动!蛇毒若是不吸出,你连爬上灵山的机会也没有!”
姜衣惟有忍着疼,看着锦华聚精会神地替自己将蛇毒吸出,慢慢地,浑身的麻痹疼痛的感觉开始减轻,她觉得好像有一股暖流将自己包裹着,她觉得累,亦觉得心安,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醒转的时候,正伏在锦华背上,在环山的羊肠路上攀行。她稍一低头,便能清楚地看到他浑身的污泥和瘀伤。“我们已经过了沼泽了?”她问。锦华知她醒转,将她放下,道:“过了。”
她抬头四看,打量着目之所及的远山近山。忽然看到最高处那面陡峭的绝壁。她不禁欢喜:“就是那里——”她指着,“我们很快就能到了。”锦华顺着她的手看去,心中一堵:“扫尘小仙,你知道怎么攀上那块绝壁吗?”
姜衣一愣,恍然想起自己上次来见血鹦鹉,是白狐带着她来的,有白狐在,飞檐走壁也是等闲,可如今她和锦华却是肉体凡胎,又怎能飞上那绝壁,进入绝壁里面的桃源?她尴尬地看着锦华,一脸愁苦,哑口无言。
锦华又问她:“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攀上那绝壁?”
她咬了咬唇:“我……不能说!”
锦华发起气来,忍不住对她横眉冷目,一把抓起她的手腕:“扫尘小仙,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姜衣想缩手,却挣不开他:“星君,我……”话没有说完,突然见半空飘来一道青影,伴随着一声怒喝:“谁敢伤她!”
青影落下。
姜衣定睛一看,不由惊呼:“白狐?你怎么会在这里?”白狐并不回答,以极快的速度飞扑上来,对着锦华的胸口便是一掌,锦华踉跄退去,撞在树干上,一口鲜血喷出。姜衣大惊,扯着白狐的袖子:“不要……”
白狐不由冷笑:“哼,昔日威风凛凛的九阙星君,没想到也会沦落到如斯田地。”说着又转头来看姜衣,“小美人,血鹦鹉已经算到你们会来找她了,我是来迎接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