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活下来了。可是却没有回去镜湖城。
东离王宫大火熄灭的那天,是他带着部将去收拾残局。
鸿声殿的灰烬里,不偏不倚便扫见一支竹笳——她不会知道,那是他祖传之物,竹笳翠绿的外皮之下,裹着用冰山雪玉雕琢而成的骨架。
看见竹笳的刹那,手里的剑,就那样不知不觉落在了地下。
眼角有泪,心中有悔,他却有口难言,哭不出,说不出。
她,还是到了沧澜吗?
随手抓几个当日在场的士兵一问,便不难得知,那日被诛杀的人里,有镜湖城来的十四个幻舞师——为首的那个女子,名唤,顾离茵。
她无辜的性命,终结于由他发端的这场灾难。
他不敢想象她死时的样子。就像他无力再去翻看那些焦灰的尸骸。
挥一挥手,预先拟好的说辞冠冕地被推上台面:东离王寿辰当日,皇宫突遭雷击,引发大火……皇族众人尽数殒命。宫殿,损毁大半。
事实是怎样,不重要了。借口只是说给别人听的谎话,真相,早已经被掩埋在灰烬之下。
他知道,对东离而言,自己是永远的罪人。
就像对离茵亏欠,永生永世不能偿还。
但大势……已经无法改变。
“我父亲年少时候曾与燕王交好,因而被东离王猜疑。几次败在燕国手下后,东离王一怒之下斩杀了他,罪名是暗中勾连燕国……”
三个月后,付苍晨艰涩开口,试着将这些难于启齿的往事一一讲给离茵听。
“望着父亲死不瞑目的双眼,我发下重誓:不管用什么办法,哪怕是最龌龊的手段,也要毁了东离的天下……”
“所以你真的去勾结了燕国人?”离茵冷眼看着他,“与有反叛之心的大将军和丞相,还有几个重臣设计下弑君纵火的圈套,而后带着北疆的军队演戏,佯装抵御燕国,节节败退给东离的百姓看?”
“是。”他想了想,“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谋杀,纵火,散布流言,佯装兵败,将东离毁于无形——没有一件事脱离他最初的算计。
唯一脱节的,是你,阿离。
他是真的没想到,她会葬身在这场变故里。“我以为你会留在镜湖城等我。”
“不管你是什么……人也好,魂也好。既然上天肯给我们再次相遇的机会,我一定会好好珍惜。”
他紧紧拥着她,吻她的发,“再也不分开,好吗?除非我死……”
话音未落,只觉胸口狠狠一痛。
惊惧地抬脸,他对上她冷峻的眼。“阿离,你这是……”
一柄长剑,不知从何而来,直直洞穿他的胸口。
握着剑柄的,是离茵的手。
她的嘴唇有些抖,眼里的决然却丝毫不变。“你好像忘了问我,当初为什么一定要去沧澜城献舞。”
即使可能与情人失约,还是要去沧澜,去皇城。“镜湖城的幻舞师不下百人,为什么偏偏是我要去……你想过吗?”
一滴泪,沿着眼角,滑落在唇边。
离茵忍住了颤抖,语调平静如讲述他人故事。“因为,那是我父王的寿辰。”
她不是公主,却是东离王的女儿。
多年前,东离王与幻舞师清澄的一段露水姻缘,成就了离茵游离于皇族之外的超然身份——清澄不愿入宫成为笼中鸟,只肯留在镜湖城做东离王飘零在外的知己红颜。离茵因此随母亲姓顾,而非王族的楚。
她忘不了。
那一年,她十六岁。特意学了幻剑之舞,要在父王的生辰寿宴上给他一份惊喜——可,方才舞到兴起,化身为剑,身后便有无情的箭镞飞来——杀气瞬间淹没殿宇,将一切美好,悉数毁灭。
离茵看着被长剑制住的付苍晨。
“我骗了你两件事。”
“其一,我不是什么生魂。”当日她确实中箭而死,却不是被流矢误中,而是拼死去保护她的父王——是的,他们不是没有抵抗过的,只是寡不敌众,最终难逃被杀的噩运。
她还记得,最后的那一刻,父王紧握着母亲的手,说这样也好,再也没什么可以将我们分开。
所有人都死了。
只除了她,以及奄奄一息的母亲——
最后一刻,是母亲将她救下。“离茵,活下去,为我们报仇。”她这样对她说。
幻舞师清澄最后倾尽全力的舞蹈,是将她镇在一柄剑中。离茵的幻剑舞只跳了一半,她的身体才刚刚幻为长剑,便因突如其来的杀戮戛然而止。
母亲最后的努力,便是将她镇在了剑里,不让她出来,也不让她死去。
“所以我不是生魂,而是个剑妖。”她低下头,看看刺入他胸膛的剑,微微笑起,“这,便是我现在的身体……”
剑妖离茵,血海深仇将她镇压在剑里,不能脱身,除非——噬尽所有仇人的血,方可摆脱禁锢,化身成人。
她把一枚墨色的珠子递到他眼前去。
“这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离茵听到自己声音如从高原刮过的寒风一般凛冽,“当日所有的凶手,逼宫的将军白琅,造反的宰相楚茗,还有在鸿声殿布置弓箭手的侍卫统领华翔——没有一个,逃得过墨珠琉璃的索命。”
不止他们,十年来,那些参与过覆灭东离的叛徒们,谁都逃不过。
民间盛传,说那凶手是东离皇族的冤魂,却不知,是她——被血咒钳制,终生要用嗜血来救赎自己的剑妖。
“我早就知道,幕后的推手,是一个叫付苍晨的人。”那些死于她剑下的人,多多少少,在临终前说过一些线索,北疆首领的儿子,为了复仇,勾连燕国,策划下如此惊天血案。
之所以选了寿辰家宴下手,就是要将楚氏王族一网打尽,不给他们卷土重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