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自己找了他十年。
最初,是拖着头重脚轻根底浅的魂魄回到镜湖城——镜湖城也是废墟一片了。燕国人进驻东离的第一战,便是易守难攻的镜湖城。
她来到这里,只见满目疮痍。
哪里还有月色下俊逸挺拔的身影?
她的幻舞之术并不高明,强行保留下的这段生魂,游走人间,时隐时现。
多数时候,别人看不到她,偶然有看到的,可以说上几句话,她又拼凑不出要找的那个人的痕迹——他送她的竹笳,跟她的肉身一起,遗失在了东离王宫的惊鸿殿里。失了信物,她又不知道他的名字——当日初见,是惊鸿一瞥的爱慕与倾心,却并不曾太多的深入,去问彼此家世背景。
她也曾问过,可他卖关子,说等再相见时,再告诉她自己姓甚名谁……
所以,她也只说,自己叫阿离。
“我在镜湖城等了你三个月。”从约定的那个月圆之时开始等待,月圆,再圆,又圆。他还是没有来。
她等不下去了。“镜湖城的冤鬼太多……我一直留在这里,会被那些强大的孤魂野鬼吞噬。”
所以,只得离开。
“我也一直在找你。”付苍晨吻着离茵的额头,这样说。
沙漏悉悉索索流过,他终于相信,怀里的女子,真就是一段生魂。看得见,摸得到,可以揽在怀中,却没有半点分量——
她轻得,像一片天际飘下的羽毛。
他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她的面上蒙着黑纱,月色下望去,只有眉间寸余雪白的肌肤露在外面。一双如漆的眸子,闪着狡黠的光。她问:“你的竹笳跟谁学的?这么动听。”
竹笳是东离国北边几个部落独有的乐器,而镜湖城在南部边境,这男子显然不是本地人——她笑着问,“从哪儿来?外乡人。”
就是那一瞬,被她打动了心。
那样晴朗的笑,让他爱上她,从此,再也不能自拔。
之后的很多个夜,他给她讲自己的故事,如何从遥远的北地跋涉而来,想要在镜湖城的幻舞班子里谋一席之地——
他说,他想看一眼名动天下的幻舞。他想在幻舞师的圈子里谋个职位,因为在东离,只有镜湖城的幻舞师可以出入王城,得到特殊的尊荣。
他说他想去沧澜城,把自己的竹笳,吹给王听。
然后他看到她站起来,迎风摘下遮脸的轻纱——“来吧,为我伴奏。”
竹笳声声,悠扬而飘渺。
她笑着,倒退着隐没在夜色里。衣裙上的香,跟一根素纱罗带一起,迎面飘在他眼前。
而后,仿佛是银河碎了。
无数的星光从天跌落。
不单单是流星。而是天上的水,汹涌而来,泛着异色的光彩,流动在他身边,渐渐将他包围。
七彩的星,沿着竹笳的声线,**在指尖上。
他一时看得痴了,竹笳的乐声转而激昂了几分。像胸中起伏的波澜,穿过流光溢彩的幻境,奔腾在茫茫的黑暗里。
于是那些星光也跟着改变。
铿锵的乐声里,流星组成了星阵,变幻无常。女子娇美的容颜在星光里浮现,她翩然舞蹈于无数星光之中,踏着夜色,宛然是谪落凡尘的仙子……
那是付苍晨这一生中,最美的一场梦。
这十年里,他问过自己无数次——如果当日知道她会因自己的罪孽而永远离去,那么,是否更愿意停留在镜湖城外的那场梦里,永不醒来?
他骗了她。
他不是什么吹竹笳的少年,他是北疆部族首领的儿子。此来镜湖城,确实是要混进幻舞师的圈子——却不是为了什么献艺给王上的可笑理由。
他们要的,是王的命。
付苍晨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偶然的遇见一个年轻的幻舞师,更没想到自己会爱上她——阿离,阿离——她的舞姿那么美,令他陶醉,却也心碎。
那个女子单纯的微笑,让他无法出口那些残忍的真相。
尤其是在她允诺去求自己师傅将他收入幻舞乐师旗下之后。他不敢,也不能告诉她,他接近幻舞师的目的,其实是那么龌龊不堪的算计。
他选择逃离——在她告诉他幻舞师们将在半月后去往王城沧澜为东离王的寿辰献艺的那天晚上,他那样匆促的离开——他说,母亲重病,他要回去。他还说,最多一个月我就回来,阿离,留在镜湖城等我。下月十五,我们在这里……不见不散。
那最后一句,是几乎已经超出他底线的提醒。
付苍晨比任何人都清楚,半月后的沧澜城将要发生怎样的惨剧,也比任何人都明白,如果她去了——那将会是如何的万劫不复。他想,如果她肯留在镜湖城等他,那就不会去沧澜,只要不去沧澜,她便能活下去。
他希望她活下去。
他希望,等一切都过去的时候,他能回到这里来,在月光下牵住那个少女幻舞师的手,永不放开。
为此,他不允许自己战死。
就算踩着万人尸骨,背负无尽的罪孽,他也必须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