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炎氛歇,青苹晚吹浮。
乱竹摇疏影,萦池织细流。
括苍山的风景,便是以笔墨相题,以诗词唱咏,依旧形容不够。桑千绿因而忍不住想,如果江玉楼也在这里,他会如何呢?
他轻摇折扇,俊逸潇洒,将丝丝美景都收在含笑的眼眸里?他闭目安神,天为遮地为毡,伴皓月繁星同眠?他也许还会偷偷地拿走她最后一块没有题字的手绢,用他随身携带的袖珍笔墨,洋洋洒洒地写满前人的锦词妙语。
想到这里,桑千绿幽幽地蹙了眉,凝神间,莹亮的双眸立刻就蓄满了泪。
——题扇书生江玉楼。在江湖中以折扇做武器,能将招式耍得出神入化。生平最大的喜好,就是像顽劣的孩童一般,在别人的扇面题几句狂草。可他自己的扇子,却白净得连一滴墨汁也没有。人人都道他交游广阔,尤其好管闲事,甚至说,有江湖的地方,便有他江玉楼的敌人或朋友。所幸,他的朋友永远比敌人多。
然而。
江玉楼终究还是死在敌人的陷阱里。死时,依旧整洁光鲜。桑千绿永远都忘不了他在她的怀里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山崩,地裂,星辰陨落,日月齐哀。
世间的种种,顷时,化做灰烬。
即便现在,只要一想起来,桑千绿依然涕泪涟涟。她爱哭。那眼睛仿佛是滔滔江流,最难停息。以前,江玉楼说她是水做的,她便笑,软绵绵地缠上去,道:“我若是水,就将你围得死死的,你怎么都游不出我的五指山。”
江玉楼开怀大笑,直道:“好啊好啊,如此正合我意,正合我意。”
那时候他们情深意浓,羡煞了旁人。只是有一阵子江玉楼的情绪变得低落,常常兀自哀叹,桑千绿问他,他却避重就轻,只道,得罪的人多,也许迟早会被仇家算计。他问她:“绿,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不会忘记我?”
“不会。”
桑千绿斩钉截铁。可是这竟然不是江玉楼想要的答案。江玉楼知道,桑千绿那样多愁善感的个性,若是爱了,便要记一辈子,那样只会是一种煎熬。他害怕看见她流泪,珍珠粒子扑簌簌地一落下来,就像石头砸进他的心里。
他希望她忘记他。
桑千绿的情绪忽而低落。脚步越来越钝重,茫茫括苍山,也不知前路会通向何处。这里真的住着传说中的猜心夺魂尉迟缙么?
桑千绿下意识地紧了紧后背的包袱。
近年来,江湖中盛传,括苍山的神秘隐士,能够以独特的藏药和秘术,摘取人的所有或部分记忆。罕有人见过这位隐士的真面目,只晓得他复姓尉迟,单名一个缙字。常在括苍山仙云顶一带出没。桑千绿不相信这传言,可是没想到自己此番却接到任务,要将一个蓝色的锦盒亲手送交给尉迟缙。她行走在云雾缭绕的山巅,有一种混沌的茫然。
渐渐的,天色暗了。
又是烦躁又是抑郁的女子在一片荒芜的乱石堆里坐下来。月上柳稍。稀疏的星子挂在天边。她缓缓地的闭了目,微风中好像嗅到江玉楼的味道。江玉楼自命文采风流,花前月下吟唱过不少的名诗佳句,那些他曾题字的手绢,她都仔细保留着,放在梳妆台的樟木匣子里,每次出门履行任务,就变换着,带不同的手绢,好让自己觉得江玉楼即使不在了,也依然可以鲜活如新。
这时,远处的疏影横斜,透出幽幽的橘黄色灯光来。
桑千绿顿时醒了神,直奔那石林的尽头而去。石林尽头别有洞天。在芳菲没落的五月天,开满枝桠的全是最饱满的潋滟桃花。
花团锦簇似朝霞。
“有人吗?”桑千绿试探着问。橘黄色的灯光是从桃林对面的小屋里飘出来的。桑千绿一步步靠近,叠沧剑一直斜倚在面前,是高度戒备的状态。
突然,门开了,电光火石间射出一道青灰的影。
桑千绿提气纵身,那影子便从脚底溜过,端端的落在一棵桃树的顶上。那竟是一名男子。约么二十三四岁的年纪,眉目俊朗非凡,却带着肃杀的表情。他一看女子手中寒光凛凛的宝剑,便皱了眉,道:“你是红袖楼的咏絮小主桑千绿?”
“正是。”桑千绿知道,对方想必是认出了自己手里的叠沧剑。
男子再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为何要告诉你?”桑千绿正想这样说的时候,突然只觉得两眼一阵昏花,桃树顶的人霎时分开了七八个幻影。她双腿一软,栽倒在地。
桃林是有机关的。擅自闯入者,往往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吸入了安魂香,因而就像困到极至了,倒地而睡。碰上这样的情况,男子总是将倒霉的家伙像面团一样扔进迷踪林,由得他们转迷宫自己找出路。可是,这一次,就在桑千绿倒地之时,她的包袱松开了,蓝色的锦盒掉出来。
盒子里只有一封信。
白纸黑字,再寻常不过。
男子轻轻地跃下来,站在那里,看了信,然后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淡然姿态注视着昏睡的女子。好一阵过后,他弯腰,将女子抱回了自己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