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姜草,截魂香。满满的桌案,搁着许多新奇古怪的玩意。桑千绿安静地躺着,男子拿了一道符,缓缓地走到床边。
落手的时候,男子又看了一眼那个蓝色的锦盒。
然后,低着头,垂下眼睑。
那一夜的春风异常寒冷,吹得男子两肩瑟缩,他站在桃林,嗅着一鼻扑朔的芬芳。也不知道是几时,屋子里的桑千绿醒过来了,走到他的背后。问他道:“你是谁?”
男子道:“尉迟缙。”
“哦。”桑千绿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没有半点惊愕。仿佛从来没有听闻那个关于隐士的传说。她狠狠地摇了摇头,仿佛自言自语:“我为何会在这里?”
再道:“我是谁?”
一切果然如尉迟缙所料。刚才,桑千绿昏迷的时候,尉迟缙便对她施以了猜心夺魂之术,桑千绿醒来便忘了自己的姓名身份,也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括苍山,仿佛在瞬间变成一张白纸。
可是这并非尉迟缙的本意。
他原本要摘走的,只是桑千绿的一小段记忆,但步骤出了差错,他将桑千绿人生里三分之二的记忆都抹掉了。
他只恨自己学艺未精,尚不能将猜心夺魂之术熟练的运用,结果才出了这样的纰漏。
心中愧疚不已。
他看着眼前目光茫然的女子,在她的眸子里隐约透着恐惧和惊惶。他感到心豁然一疼,遂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些讯息告诉了她。但那实在少得可怜。桑千绿听罢一脸茫然。她如今连红袖楼也不知道了,不知道楼主沈苍颢,以及曾经跟自己并肩作战的六位女子——
红袖楼的玉罗七小主。
弦歌小主木紫允,其兵器是一把九弦的桫椤琴。
金刀小主尹傲璇,配两柄赤金色的长刀,成名绝技凤舞斩,乃是红袖楼七位小主当中武艺最卓绝的一位。
断魂小主刁暮伶,善五行八卦之术,她所布置的迷阵——碎香绢,能将人困于无形杀于无形。
清韵小主宋昔瑶,一把吹魂笛,既能奏出沁人心脾的曲调,又能吹出锥心刺耳的魔音,使听者头疼欲裂生不如死。
银狐小主谷若衾,善用暗器,江湖上再没有第二人能将她那样细如牛毛的银针发挥得淋漓尽致,是为捣衣针。
灵蛇小主靳冰越,一条银线名为柔丝索,其细如发丝可藏在指环里,但挥舞可比粗重的长鞭,断人头颅割人咽喉都并非难事。
而她——咏絮小主桑千绿,一把叠沧剑,吹发即断,削铁如泥,再因她不但武艺超群,还颇精通诗词,有出众的才情,因而便得了咏絮的雅号。
咏絮,源于东晋才女谢道韫的典故。后世以咏絮来形容女子诗才横溢。可如今,桑千绿却恍恍地将重点只落在絮字身上,她认为,絮便是柳絮,是飘摇无依坎坷命薄的同音,她站在绚烂的桃花底冷不防好一阵惆怅,堪堪地,又红了眼眶。
那几日,桑千绿都留在桃林,尉迟缙苦苦思索,希望能挽回自己犯下的错,但却不见进展。他也没有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告诉桑千绿,害怕她知道是他洗去了她的记忆,会怨责他。他满心歉疚地对桑千绿加倍的好,一改初时的骄傲狂放。
括苍山乃是烈狱门的所在。
烈狱门和红袖楼素来有仇怨,而桑千绿更是斩杀过不少烈狱门的弟子,如今也不知烈狱门是如何获悉她来了括苍山,便集结了一批黑衣使者来寻仇。
五月末。
桃花凋谢得极快,三两日的工夫,粉色的残萼就落了满地。桑千绿踩着薄脆的小尸骨,仔细地端详叠沧剑,然后试着将剑舞起来——她连自己的武功也忘了八成——咣当一声,剑却落在地上。只听背后传来呼呼的风响,桑千绿回头一看,一群黑衣肃杀的剑客已将桃林的入口团团围住。
尉迟缙闻声出来。
顿时,面色铁青,道:“桑姑娘,你过来。”桑千绿像温驯的绵羊,怯生生地躲到尉迟缙背后,她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慌。仿佛是一只兔子遇到了围攻她的豺狼。她的眸子闪闪烁烁又要开始流泪,尉迟缙适时地握了握她的手,柔声道:“别怕,我会保护你。”
话音落,黑衣使者们蜂拥而来。
尉迟缙虽然是慷慨伟岸,也坦**潇洒,可是,到底寡不敌众,还要照看一个像八岁小孩一样吓得胡乱逃窜的少女,他怎能不落下风。
幸而桃林中设置了安魂香。
渐渐地,烈狱门的人感觉头昏眼花,逐个栽倒下去。尉迟缙便看准了时机,拉着桑千绿一鼓作气地跑出了桃林。
跑出了仙云顶。
直到括苍山脚的农舍废墟。尉迟缙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桑千绿看着他,觉得他脸色苍白冷汗涔涔,似极为不妥,正要开口问,却见他眼皮一沉,昏厥过去。桑千绿这才发现他的后背有刀伤,很深很长的口子,血肉模糊。
从此,桑千绿便记得,尉迟缙是她的救命恩人,而自己亦连累他丢了那处隐居之所——他们后来偷偷地回过桃林,竹篱和木屋都被烧了精光,连最无辜的桃树,也统统被连根拔起。烈狱门还在不死心地搜索括苍山,企图追寻桑千绿和尉迟缙的下落。
尉迟缙便说,要送桑千绿回扬州,回到红袖楼。
桑千绿听罢,心中一阵暖热,也是难得的皱眉没有拧出泪水来,而是温柔地笑了。
括苍山离扬州并不远。
可是,只需要两三日就能完成的路途,他们却仿佛拉长了,用了十日来走。这十日,沿途邂逅的都是江南娟秀旖旎的风光,或踏马山前,或泛舟湖上,或是城镇的繁华,或是乡野的淳朴,他们就像闲来云游的旅客,走走停停。
到了扬州附近。一个纯朴的小镇。
恰逢庙会。
熙熙攘攘的人流,偶尔就像海的波浪翻涌过来,桑千绿体纤骨弱,冷不防被撞得踉跄。这时尉迟缙便出手扶她一把,稳稳地握紧了她,再张开臂弯将她圈在身侧,犹如呵护蹒跚学步的幼童。桑千绿禁不住脸红,低头娇憨的模样惹得尉迟缙心猿意马,止不住要多看她几眼。
那一日,逗留得迟了,他们便在小镇的客栈落脚。
桑千绿和衣而眠,却在朦胧间听得一个低沉黯哑的男音,是在吟诗:“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今不见。”
桑千绿莫名地醒了,下了床,推开门,却见灰衣素袍的男子站在走廊上,直直地望定了她,那愁得化不开的眉眼几乎要拧成一个点。
“绿。”男子轻唤。
桑千绿愕然:“你是谁?”
男子面容顿时僵硬:“你不认得我了么?”他说,“我是玉楼,江玉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