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今不见。说的是你我初次相遇,在扬州,二月十二花朝节的当日。我在你的白绢上题诗,你恼我狂傲,便要拿剑追着我,我还不小心将你推进了水塘里。”
“后来,红袖楼每有任务给你,我都会陪着你。”
“我唤你绿,就像含着春天的第一抹鲜活灵动的气息,清脆的萦绕在唇齿间。我们看过洞庭湖的日出,桃花潭的细雨,天堑栈道,山巅绝谷,浩海狂沙,我们都走过,也在正或邪之间周旋一己的坚持,甚至在朝廷六百追兵的铁蹄下死里逃生,这些,难道你都忘了么?”
江玉楼心慌意乱,大篇幅地说了许多话,可在桑千绿听来,却是寡淡无味。她道:“从前的事,多数我已经不记得了。”
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客栈。
江玉楼在庙会上就已经发现了桑千绿,一路都尾随着她,原本还想着重逢的时刻必定是甜蜜激动的,谁知道却是这样的局面。他隐隐地察觉到什么,转个身,便向着尉迟缙的房间走去。
毫不客气地不请自入。
尉迟缙惊醒,以手指弹出火折点亮了桌上的油灯。仅仅是一个眨眼的工夫,站定了,面对着来人,突然那表情却急转直下,仓皇起来。他道:“你……你不是已经死了么?”江玉楼眉眼一挑:“你认得我?你是谁?”
尉迟缙突然不敢开口说话了。
江玉楼死过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张网困住,仇家以内力震碎了他的心脉,他吐血而亡。是桑千绿亲手葬了他。
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还有复活的机会。
江湖中奇人异士比比皆有,恰好那时候就有一个古怪的老和尚研制某些非正道的武功,以及提炼救人的灵丹或害人的毒药,路过墓地,见那坟冢尚新,就连人带棺材地挖了起来,带回破庙当作实验品。谁想,竟阴差阳错地,救活了江玉楼。
而今,江玉楼完好无缺地站在客栈的房间里,他面前的男子仿佛是心虚了,半晌不答话,他的神态于是越发的犀利,喝问道:“你对桑千绿做了什么?尉迟缙跟你是何关系?”
男子喟然长叹。
是的,他根本不是尉迟缙。
真正的尉迟缙,江玉楼不但认识,而且他还欠了江玉楼一个人情。
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当问及这个人情如何还,江玉楼便从尉迟缙的房间里拿了一个空置的蓝色锦盒,道:“如果有一天,有一个女子拿着这锦盒来找你,锦盒中会有一封信,你要按照信上所说的去做,你可能做到?”
“能。”
尉迟缙胸有成竹。
实则,在那个时候,江玉楼已经知道自己遭遇了此生最强劲的对手,未来如何不能预计,他两袖清风,惟一记挂的就是桑千绿。他担心以她那样的个性,会因他的离开而难以释怀,他心疼她,不忍心要她为自己伤心流泪,所以,早早便想好了信的内容,是要求尉迟缙用他的独门绝技猜心夺魂来替桑千绿洗去所有跟江玉楼三个字有关的记忆。
江玉楼花了重金,将信与锦盒寄放在红袖楼,言明,若有朝一日他遭遇不测,便由咏絮小主桑千绿将物件送去括苍山仙云顶,给一位名叫尉迟缙的隐士。可他没有料到,短短两年的时间,尉迟缙遭到仇家的追杀,被迫离开了括苍山。
不知所踪。
留在仙云顶旧居的少年,原来只不过是桃林的花匠。因为跟得尉迟缙的时间久了,学了他的武功,也学了他一半的绝技。他看见过江玉楼,也听见了江玉楼和尉迟缙的对话,知道他们的约定,可江玉楼却从没有去注意过一个山野村夫模样的小花匠。
偏偏就是这小花匠,趁着尉迟缙慌乱逃命的时候,偷走了他提炼芷姜草和截魂香的秘方。然后借着尉迟缙的名声,且学且医,尝试着为有求而来的人清洗或替换记忆。但他的本事不如真的尉迟缙,他出过差错,桑千绿就是他的失误之一。
而他的本名,很普通,叫做阿青。
阿青从来没有消减过自己对尉迟缙的愧疚,他觉得自己在对方的面前始终是卑微的小偷,偷了他的秘方,他的名望,连他的名字也偷走了。所以,当看到锦盒与信,他便想要替尉迟缙完成这个承诺。
却偏偏失了手。
彼时,阿青在江玉楼的面前只觉无地自容,将事情的原委统统说了,看江玉楼又惊又怒,直喊荒唐,阿青无言相对。
那场谈话,气氛肃杀,从最深的夜,僵持到晨光熹微的黎明。
班驳的光点穿透树叶的缝隙落在微尘细细的木地板。
突然间,客栈老板的一声惊呼刺穿了紧张与寂静——“烈狱门的人带走了楼上那位姑娘”——阿青和江玉楼闻声,夺门而出。
跑到桑千绿的房间,只见空****的,被褥凌乱,连枕头都掉进了床底。
他们疾奔出客栈。
还能够看到呼啸在长街上的马队。似充满了炫耀和挑衅的意味。他们各自纵马追去。倒像是抛开了之前的恩怨过节,并肩而战,步伐一致。就连皱起眉头的表情也如出一辙。到了郊外的白桦林,他们追上了烈狱门的黑衣使者。
一前一后,将十余名彪形汉堵在大路中央。
桑千绿看到阿青,亦看到江玉楼,可是那软弱无助的目光,却只给了前者,给后者的是无尽的茫然和疏离。
江玉楼心中一恸,纵马冲入了敌营。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们终是歼退了烈狱门的黑衣使者。阿青受了伤,伤在肩胛,并不重。江玉楼也被内力震伤好几回,嘴角带着血,气力虚弱。
他们一左一右地站着。
桑千绿却仿佛只看到了阿青。一边替他清理包扎伤口,一边啜泣自己的无用和累赘。眼泪如潺潺的溪流。
这样一幕,看在江玉楼的眼里,堪比剜心。
少顷,回到客栈。阿青始终沉默着。桑千绿一遍遍地唤他,尉迟大哥,尉迟大哥,他的五脏六腑都拧成一团,剑眉之间,惟有难以消受的愧疚。他劝退了桑千绿,独自在房间里坐着,坐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这半炷香他思绪飞转,脑海里闪过无数的念头,似经历了一生那样长久。
翌日清晨。
桑千绿带着客栈精致的小糕点推开了阿青的房门。里面已经空****了。只留下桌面的一封信涵,写着桑千绿亲启。这五个字仿佛是写得极用力的,仿佛带了很深很深的惋惜与悲痛。他说,他走了,也许还会回来,但也许不会。他说让江玉楼送你回扬州,他是值得你信赖的。他说,千绿,保重。他还是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以前,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认真地唤她做桑姑娘。
没有落款。
因为他不知道应该继续瞒着她扮演尉迟缙,还是向她坦白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她,他只是一个行为不光彩的花匠。
她已然泪如泉涌。
将信纸贴在心口,就仿佛贴着他的呼吸。这时江玉楼从门外进来,心中明白了八成,微微地一声叹息,道:“绿,他走了,我依然会保护你。”
女子红着眼眶,目光淡淡地扫过去,满脸是僵硬的生冷的表情。
不几日,他们回到扬州。沈苍颢对于江玉楼的忽然出现惊愕不已,听他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心中欢喜,直盘算着想要会一会那古怪的老和尚。从前江玉楼因为和桑千绿的关系,跟红袖楼颇为亲近,和沈苍颢亦是有些交情,他便在红袖楼住下来,终日陪伴着桑千绿。
桑千绿并不欢喜。
甚至有些厌烦。
她对江玉楼的态度越来越糟糕,冷冰冰的,见之则避。她心心念念记挂的,始终是消失的阿青。江玉楼也曾将他和尉迟缙之间的约定,甚至阿青的冒牌身份告诉她,可她却反倒认为江玉楼是在中伤阿青,对他的挑剔不减反增。
那日。
桑千绿靠在榻上午憩,突然觉得有一阵风从门外撞进来,她睁开眼睛,却看到江玉楼在梳妆台的樟木匣子里翻找着什么。她顿时黑了脸,厉声喝止道:“你在做什么?”江玉楼神情尴尬地转过身,手里提着一方鹅黄色的丝绢,吟咏道:“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绿,你忘记了么,这匣子里,一张张的锦帕,上面的一笔一划都是我亲手书写的啊。”
“出去——”
女子不听,只指着门口。“请你出去。”重复一遍,声音极为冷漠。就像一把尖刀插在男子的心上。她说:“我既然已经忘了,就是你我缘浅,是天意注定的。你不必再为我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