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跨入鱼垢山庄。
李云雷在大殿正襟危坐。那肃杀的表情里,还带着戏谑的得意。他笑道:“宋姑娘和留管家莫不是惦记我庄内的葡萄美酒了?”
一句话,毫不掩饰地承认了他对宋昔瑶下毒一事。
宋昔瑶恨恨道:“庄主为何要这样做?我与你,从无恩怨。”
李云雷倏地从椅子上站起,踱步道:“对,你与我没有恩怨,可是,你的父亲宋玉成,却杀害了我最心爱的女人。”
闻言,宋昔瑶和白鹭原皆是一惊,彼此对看一眼。白鹭原愕然问道:“你是说,当年蜀中大织户胡家小姐的那桩命案?”但此番重复在宋昔瑶听来纯属多余,她扶着心口厉声呼喝起来:“我爹没有杀害任何人,他是冤枉的。”
实则当年李云雷也没有亲眼目睹案发的经过。那时候他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浪**江湖,邂逅了胡家的小姐,且不说彼此到底是情意相投,还是一相情愿,但李云雷总是交付了真心的。无奈事发突然,胡小姐的死给了他致命的打击。他整个人都垮了。后来听闻真凶是城里最有名气的教书先生,他甚至试图私下里杀了他来报仇。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宋玉成便进了府衙的大牢,再然后就是不断地审判,流言四起,宋玉成割脉自尽。李云雷始终没有机会近得宋玉成的身,但却在牢房外看见过他的女儿宋昔瑶。
痛失挚爱。
那样的打击是无可量度的。
纵然是这么多年过去,李云雷依旧难以释怀。而当他再次看见宋昔瑶,认出了她便是宋玉成的女儿,那炽烈的仇恨再度燃起。
仿佛是要将自己此生的阴影和孤寂都报复给这无辜的女子。
他也不要潦草鬼祟,而要明目张胆地将自己的怨愤发泄,所以,他选择用这种慢性的毒药,毫不隐藏复仇的动机。
对宋昔瑶而言,最痛的,不是揪心刺骨的毒。而是要再度听别人将她最爱戴最崇敬的父亲称做杀人犯,还要她来承担这莫须有的报复。
她咬着唇,狠狠地,眼角却还是闪烁起来。
白鹭原扶着她,右手执剑,怒道:“李庄主,暗箭伤人实非正派所为,你与宋玉成之间的恩怨,怎能祸及无辜?”
李云雷冷冷的笑着。一挥手,突然从大殿的四面通道涌进全副武装的侍卫。“留管家何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坏了你家老爷与我多年的交情,这女子听说只是你们花钱雇来的保镖吧,你何不就此带着灵芝回扬州交差,别的事情,还是不要插手的好。”说罢,又啧啧的摇头道,“嗯,若是留管家担心路上会有人来抢灵芝,我还可以派山庄顶尖的侍卫沿途护送你。”
刚说完,宋昔瑶双腿一软,便又要栽倒在地。白鹭原知道是她的毒性再次发作了。看着她冷汗涔涔的痛苦模样,再看看此时大殿周围的严阵以待,他知道,他此时是很难逼迫李云雷交出解药的,而李云雷似乎更乐于看着宋昔瑶受剧毒的折磨,所以,他相信他们此时若要离开鱼垢山庄,李云雷不会阻止。他便将宋昔瑶拦腰轻轻地抱了起来。
泰然地走出了大殿。
夜阑人静。
洛阳客栈里,清幽的笛音袅袅升起。白鹭原敲了敲门,听见虚弱的邀请,便阔步走进去,道:“怎不多休息一会儿?”
宋昔瑶苦笑:“我怕,睡得太久,会醒不了。”
白鹭原皱着眉,道:“一定有办法向李云雷拿到解药的。”
“若是我就此毒发,那便惟有怨这苍天待薄了我。可是,我爹没有杀人,他不会是那样狠毒卑鄙的伪君子。”说着,忽然噤了声。微微仰起头,闭着眼睛,开始回味起曾经快乐的童年,回味父亲是如何教自己读书写字,教自己做人的道理。
白鹭原亦没有做声。
房间里忽然静得可以听见微风吹拂。
到第二日,第三日,白鹭原试过偷偷地潜入鱼垢山庄,或者背着宋昔瑶会见李云雷,对其软硬兼施,但仍然没有办法逼出解药。
第四日。
静谧的午后。客栈里突然传出激烈的喧哗。那时宋昔瑶昏沉沉地睡着,听见兵器交接的声音,方才惊愕地醒来。
推门看,客栈里已乱做一团。
来者全是鱼垢山庄的侍卫。也包括庄主李云雷。只听李云雷用剑指着白鹭原喝道:“扬州传来消息,真正的留管家富曲,已在多日前遇害。你根本不是留老爷派来的,你究竟是何人?还我的九尾灵芝来!”
宋昔瑶猛然一怔。
白鹭原犹疑的眼神恰好在此刻扫射过来,四目交接,仿佛有无尽的话语,又仿佛终是无言。她也想问,他说的可是真的,你冒充留府管家,目的何在。但那似乎并非一个合适的谈话的时机。剑影刀光堪堪地撩得人心慌。
某个间隙。
白鹭原纵身跃进走廊,态度极是强硬地抱起了宋昔瑶,然后退入房间,越窗而走。一路奔跑直到僻静的荒郊。
寒光凛冽的宝剑突然直抵咽喉。
宋昔瑶趁着白鹭原放下她的一刹那,便不失时机地钳住了他。一字一顿道:“我要你回答我,李云雷说的,可是事实?”
白鹭原喟然一叹。
便是默认了。
宋昔瑶顿觉心疼。因为那种受欺骗的感觉是如此难受。她厉声问:“你为何要杀了富曲,冒充留府的管家?”
白鹭原道:“为了九尾灵芝。——我听闻李云雷要将灵芝送给在扬州的一位故友,多番打听,得知其中的秘密计划,所以,便在真正的留管家赶来与你会面之前,将他杀掉并取而代之。”说到此,白鹭原再度沉默下去。他没有解释,在这场简单的计谋里,宋昔瑶的出现是怎样复杂的意外。那日在山涧,若不是宋昔瑶毒发,他原本就是要带着灵芝驾马而去了。可如今却为了宋昔瑶仍牵绊在洛阳城,耽误了时间,让李云雷有机会收到消息,识穿了他假冒的身份。
而这些,宋昔瑶何尝不明白。
正因为明白,所以,抵着咽喉的剑,是那样不忍心再靠近半分。她抑了内心的煎熬,抑了身体的虚弱疼痛,颤声道:“无论你有任何的理由,但我受得楼主的命令,便不能让红袖楼蒙羞,我一定要将九尾灵芝带回留府,你若肯将灵芝交出,我或可不与你计较。”
白鹭原纹丝不动。
宋昔瑶戏谑地嘲笑道:“何谓职责所在,我想,你玉面神捕在多年前便谙熟这个道理吧。若是你执意不肯交出灵芝,别以为我会姑息你。”
“可是,眼下的你,没有把握可伤我。”白鹭原胸有成竹地笑了笑。那样短暂的一瞬间,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剪刀般的手指已箍住了宋昔瑶的皓腕。
仿佛要将骨骼从外向内地捏碎。
宋昔瑶感到一阵酥麻,手抖了抖,剑便滑落在地。但她仍是不肯服输地空拳迎向对方。陡峭的荒野,两个人忽进忽退,似是谁都拿不定主意这场仗究竟要怎么打。突然,宋昔瑶一脚踏上了松动的崖边,迅速坠落的泥土带走了她的重心。她哎呀一声惊呼,整个人都掉落出去。
山崖底下是幽深的水潭。
宋昔瑶落入潭中,沁凉的水冻得她的五脏六腑都酸楚疼痛。呛鼻的水肆意地蔓延着灌进几乎百孔千疮的身体。宋昔瑶感到逐渐失去力气,失去知觉。昏迷之前,有一双强劲的臂弯圈住了她,像救世主,将她拖离了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