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濯香令

§ 费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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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他们相识已经有两三个月了。

这里是偏安西南一隅的慈姑山。却有着江湖中颇有盛名的暗器世家南宫堡。他是南宫堡主的三位入室弟子之一。

杨行幂。

几个月前,他无意来到这座山头,一整片一整片的扶桑花香吸引了他。他寻不见花,却只看到一座两层的小竹楼。有穿白衣的女子在平地上悠然起舞。那惬意不受世俗羁绊的模样深深地撼动了他。他冒昧地上前搭话,然后,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到竹楼来。

白衣女子不肯告诉她的真实姓名,只说,既然是扶桑花的香味指引你我相识,你便叫我扶桑吧。

满心欢喜的杨行幂一口应承下来。那些日子生活突然变得饱满亮泽,再不是只有研究兵器或修习武艺了,他可以看扶桑跳舞,听扶桑讲故事,哪怕只是跟扶桑说说话,也乐在其中。

有一日。杨行幂来得特别早,因为记挂着那个未完的故事,想知道陆盼霜和姑苏的结局,迫不及待便去了竹楼。咚咚咚。敲门声铿锵有力。

门开了。

睡眼惺忪的女子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隐约还透出肚兜上的绣花。杨行幂顿时胸口一热,尴尬地将头别过去。女子掩着嘴扑哧一声笑了,道:“进来吧。”仿佛是热情干练的客栈老板娘在招呼一个乡下来的毛头小子。

杨行幂的脸又红又烫,道:“你不多穿件衣裳么,早晨雾凉。”

女子反问:“你不是来听我讲故事的么,听故事,是用耳朵,可不是用眼睛。”

杨行幂摸了摸鼻子,尴尬地笑着坐下来,大约是觉得自己太过拘泥小节了,颇有些不好意思,便岔开了话题,道:“他们后来怎样了?”女子斟了两杯酒,这动作让杨行幂发现,桌上的酒与酒杯都是现成的,还有许热腾腾的白烟,仿佛是她知道他此时会来,早就已经预备了。她缓缓地说:“后来,其实已经没有后来了。”

“啊?”

“就在那天,姑苏当着陆盼霜的面,绝尘离开了山林。陆盼霜站在小屋外面,看着他的背影,咬得自己的嘴唇都出了血。可是她没有哭,没有乞怜,那大概是她剩下的最后一点尊严了。她感觉自己支离破碎,魂飞魄散。她终于还是回到了主人的身边,负荆请罪,并且发誓这一生再不沾情爱,这一生,只为金钱与利益效忠。”

“她的主人,原谅她了?”

“是的。”扶桑点头。

杨行幂唏嘘,道:“她的日子,想必总是在煎熬里度过了。她,还想着姑苏吧?”说这话的时候,他紧紧地盯着女子的眼睛,就仿佛所有的“她”字都应该换成“你”字,仿佛他是在询问扶桑的近况一般。扶桑扑哧一笑:“你还是以为,我就是陆盼霜么?”

杨行幂抿嘴不语。

“那么——”女子妖娆地向前几步,凑到杨行幂的耳边,吹气如兰,“我若是陆盼霜,我出现在这里,便极有可能是受了主人的命令,带着任务来的。你想,我的任务,会是你么?”

杨行幂到底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再是尴尬,那身体也不听使唤了。便坐着动也不动地,任由女子的纤纤素手抚上他的肩。俨然是沉醉其中。看着那樱桃般水嫩鲜艳的唇一点一点地靠近自己,呼吸急促了,心跳加快了,拳头捏紧了衣裳,眼睑慢慢地垂下来。

突然,嗅到一阵浓烈的扶桑花香。

双眼一沉,竟含笑睡了过去。

女子满意地站起身,退后两步,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竹筒。然后走到门外,将竹筒举高,手指轻轻一抵,那竹筒里便射出夺目的烟花来,直奔天际。

当杨行幂醒过来的时候,竹楼已经空了。他觉得头脑发昏,喊着扶桑姑娘的名字,但是里里外外都没有寻到。他满腹疑虑,还有隐约的不祥预感,他蹒跚地回到南宫堡,却在大门外遭弟子重重围困。他的师兄红着眼睛怒喝道:“你这弑师的叛徒,还敢回来。”

杨行幂骇然:“师兄何出此言?”

暴怒的师兄咬牙切齿,道:“你还装做什么都不知道,方才,师父遭人行刺,已,已经遇害——那刺客的衣裳,有一片布扯在师父手里,你自己看。”说着,将一块撕烂的皱巴巴的布料扔在地上。杨行幂顿时骇然,因为他在低头的同时,亦发现自己的衣角刚好缺了那样一块,无论颜色,形状,几乎分毫不差。周围的师兄弟们也都发现了,将警觉提得更高,剑又向前出了一寸。

“师兄,你听我解释……”杨行幂急急地辩解道,“你知道师父向来最疼我,我亦对师父敬重有佳,怎会害他?方才,我并不在南宫堡啊。”说着,便将自己不在场的证据陈述了。但心里却越来越忐忑,因为说话间他渐渐地意识到,这一切或许都是她的扶桑姑娘预先设好的局。他听得师兄挥剑怒喝道:“你说你与那姑娘在一起,她如今人在何处?”

杨行幂想了想,怀着仅有的一丝侥幸,带着众人去了竹楼。

谁知,那里彻底荒芜了。杨行幂离开之前,他只是寻不到扶桑的踪影,片刻之后他再回来,却看到连整个竹楼都坍塌了。成了废墟。还有满布的尘土和杂草。他的师兄笑了起来,道:“你说,你刚才就是在这里,和一个女子厮混?她莫非是山里的狐妖不成?”

杨行幂已顾不得辩驳师兄的用词是否恰当,他将近来发生的事情逐一串联,想他是如何巧妙地遇见那神秘的女子,如何会在竹楼里昏睡过去,又如何恰恰在他昏睡的时候师父遭了行刺,而他的衣衫的一角,则飞去了凶案的现场……

这些,都是有人故意陷害他的吧?

扶桑姑娘想必就是主使者收买在他身边的奸细。

只因南宫堡主已到垂暮之年,正在积极地物色接班的人选,三位入室弟子,最受疼爱的便是他,可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百口莫辩,不但继承的资格遭质疑,甚至,连南宫堡也未必还有他的容身地。

他仿佛看见大师兄心满意足的微笑,看见二师兄眉目里的轻佻,他们,平日里跟他素来是面和心不和,在暗地里的较量也屡屡有之,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们都是受益者,又会不会,根本就是他们当中的某一个在算计污蔑他呢?

他感到灰心,凄然地笑了起来。

跟着,就有人大声地咆哮,他在撒谎,他根本就没有证据,他不配留在南宫堡。也有人说,我们现在就要他给出一个交代。我们要杀了叛徒为堡主报仇。讨伐的声音此起彼伏,充斥满整座山林。

那时候,杨行幂满脑子的念头,都是要找到失踪的扶桑姑娘,向她问清楚事情的原委。若她并不是同谋,她则可以向众人力证自己的清白,若她是同谋,那么,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他都要她说出真相,说他当时是和她在一起,根本无暇分身去行刺师父。

那时候,南宫堡的人一窝蜂涌上来。

尤其是两位师兄最卖力。

杨行幂的武功并不输给他们任何一个,可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渐渐地也落了下风。

逃出来的时候,腹背已有多处的伤了。还有心脏受到内力的震击,剧烈的疼痛,经脉运转有如生了锈的齿轮。

山路崎岖。

脚步踉跄。

杨行幂从来没有那样狼狈过。忽然,身体失了重心,沿着山坡骨碌骨碌地滚了下去。只觉得,眼冒金星,犹如溺水般虚脱难受,迷蒙间有一双绣花鞋走到了眼前。他很努力地试图撑开双眼,但终还是不得不垂落。

也不晓得那样昏沉沉地烧了几个时辰,睡梦里总有交替出现的幻景。

当杨行幂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名黑衣的女子,约么二十三、四岁的年纪,瞳孔黯淡,神情木讷。他脱口便问:“你是谁?”

女子道:“我救了你,怎的连声道谢的话也不说?”

此情此景只让杨行幂又联想到了扶桑,胸口一痛,沉默下去。

女子便轻叹了一口气,端着药碗走过来,道:“喝了吧,你的伤会好得快点。”这时杨行幂注意到自己所有的外伤都已经用纱布或药膏贴住了,减轻了疼痛感,甚至已经有愈合的迹象。他感到不可思议,问道:“姑娘给我用的,是什么药?”女子的眉头一皱,不悦道:“我既然救了你,便不会害你,这药你若是害怕喝,我拿去倒了。”

杨行幂连忙制止:“在下并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好奇姑娘都用了什么灵丹妙药。既然姑娘不愿意告诉在下,也就罢了。在下,杨行幂,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陆盼霜。”女子漠然地将碗搁在桌沿。但那三个字却刺痛了杨行幂。他愕然惊呼:“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陆盼霜。”

女子重复道。她乖张的行事、无常的喜怒原本都应该成为初相识里的亮点。可是,杨行幂却只在意她的名字了。

她竟然有着跟扶桑故事里的女主角一样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