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濯香令

§ 意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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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到我的名字的时候,为何那样惊讶?”

陆盼霜问杨行幂。

养伤期间他们渐渐地熟络了些,说话也没那么拘泥了,杨行幂将自己如何受冤枉的事情告诉了陆盼霜,这并非是他太过轻信别人,而是,他想不到比现在更糟糕的情况了——成为疑犯,叛徒,遭到追杀,九死一生——顶多就是死亡——但并不妨碍他寻求一个听众,一个或许能给予他信任和支持的窗口。他说:“我所言,句句属实。”

陆盼霜耐心的听完,道:“你说的女子,可是与我一般年纪,言行妩媚,风韵妖娆,眉心还有一粒朱砂痣?”

“正是。正是。”杨行幂连连点头。却听陆盼霜冷笑几声,骂道:“那贱人竟将自己的丑事当作趣闻来宣扬,还要盗用我的名字,简直可笑至极。”杨行幂越听越糊涂,极力追问:“姑娘,你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快告诉我。”

陆盼霜眉眼一挑:“我当然知道,我清楚得很。她只是将其中的人和物的真实身份隐去了。江湖上没有药王,却有毒圣,没有金篇神针,却有先天纲目,没有姑苏,却有秦兆南。”她这样一说,杨行幂开始有些明白,几年前辣手毒圣辞了世,将自己毕生钻研的典籍先天纲目传给惟一的入室弟子秦兆南,一时间,秦兆南成为江湖中人的觊觎,惹了不少的祸端。可是突然在某段时间以后秦兆南消失了,再没有人找得到他的行踪,大家都相信他给自己营造了最隐蔽最完美的藏身之所。杨行幂愕然地看着陆盼霜:“你是说,扶桑姑娘所讲述的,是秦兆南的故事?”

“没错。”

“那么,故事里的陆盼霜,是你?”

女子再度冷笑:“她告诉你的,与事实不差分毫,只是,你再将那里面陆盼霜的名字换成刁暮伶,就对了。”

“刁暮伶?”杨行幂愕然地张大了嘴。纵然南宫堡与扬州相距再远,但扬州红袖楼的名号,早也是如雷贯耳。玉罗七小主,更是如传奇般,听过不止一次。

他终于明白何以竹楼四周总是溢满着扶桑花的香气。

那是刁暮伶独门的秘技。

碎香绢。

说是绢,当然不可能以手帕做武器。那是一种杀人的迷阵。以八卦五行为依据,可凭一己之力将敌人困在阵中,使强大的幻觉迷惑敌人,直到对方因毫无用处的拼杀而将真气耗尽。人人都说,在红袖楼中刁暮伶纵然不是武功最好的一个,但她的碎香绢,却是难以形容的可怕。因为谁都无法清楚地描绘出那迷阵到底是一副什么样的情形。因为受过碎香绢迷困的人,从来没有生还。

杨行幂便唏嘘叹道:“原来她所说的主人,便是红袖楼的楼主沈苍颢。可是,她为什么恰好用了你的名字呢?你跟秦兆南?”

“我跟秦兆南,曾是有过婚约的。”陆盼霜紧接着杨行幂的问话。她道:“我是辣手毒圣的女儿。父亲临终前将我托付给他生平最引以为傲的弟子,可是,秦兆南却为了刁暮伶而弃我于不顾。他原本不是那样的。他原本对我很好,千依百顺,呵护有佳。可是为了刁暮伶,他对我冷落,疏忽,甚至狡辩说他答应父亲照顾我,只是像兄长对妹妹那样的照顾,他说他爱的人是刁暮伶。呵,结果,落得那样的下场,真是报应。”

杨行幂听得直叹息,问陆盼霜:“后来可有秦兆南的消息?”

陆盼霜面色一冷:“你想为你的扶桑姑娘打探她旧情人的下落?”

杨行幂连忙摇头道:“我只是好奇。”

陆盼霜道:“我很早便赌气离开了秦兆南,后来发生的事情,也是我遇见落难的管家,他告诉我的,山庄毁了,秦兆南苦心布置的机关再也无法保护他,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我只当他,死了。”

最后的两个字轻飘飘的,就像吹一口气。

杨行幂没有再问。既然知道了扶桑姑娘的真实身份,他便决定前往扬州,无论如何,都要迫使她在南宫堡众人的面前说出真相,洗脱他的冤屈。他不能就那样让师父枉死,不能让自己背负一世的恶名,永不见天日。

当即,杨行幂便动身离开了。陆盼霜给了他些许盘缠和干粮,他感到很是窘迫,面红耳赤地收下了,只说将来有机会必定报答姑娘的恩情。他始终是单纯善良的男子。跟江湖中的血腥讹诈有着格格不入的偏差。就连陆盼霜也不得不感叹,可惜了他那满腔的赤子心。

几天后的扬州。

当恹恹的梅雨淋湿了藏青的衣裳,当寂寞的更鼓响彻宁静的夜晚。杨行幂看见了刁暮伶。他的扶桑姑娘。

她正在执行新的任务——刺杀某某帮派的首脑。

杨行幂的出现,她始料未及,因而出招不慎有了偏差。使对方获得逃脱的机会。但她却并不生气,掩嘴笑道:“咦,你还没有死?”

杨行幂顿觉心凉:“你失望么?”

“我何必失望?”刁暮伶依然倩笑,“我的任务只是要将你困在竹楼,使你缺乏当时不在场的证据,我完成得很好啊。”杨行幂没想到她那样轻易就承认了,恨恨道:“既然如此,我便只能将你带回南宫堡,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哦?”刁暮伶翘起嘴角,“你既然能找到我,想必已知晓我的身份。以你的聪明,想必也揣测到,南宫堡中,有人是如何地惧怕你成为继任的堡主,因而才会收买我来陷害你,你不留在南宫堡追查真相,反而来找我,有何用呢?你觉得,你有把握将我带走吗?”

“没有。”杨行幂面不改色,“但我不惧一试。”说罢,他如苍鹰般腾空跃起,张开双臂,所过之处已然虎虎生风。

刁暮伶也不遑多让,赤手空拳迎上去,强大的气场形成盾牌般的保护膜,将自己层层地包裹。两个人就像巨大的火球,在半空相撞,又砰然分开,最后各自占据街道两旁屋顶的一角。

但见刁暮伶露出一记妩媚的微笑,扬起手,那兰花般的纤纤十指,忽然在黑夜里散发出荧荧的白光。照亮了屋顶的暗瓦。

杨行幂嗅到浓烈的扶桑花香气。

蓦地。心痛顿生。

——曾经的温柔相待,促膝畅谈,原来终究也只能换来生死的相搏。他们不过是有着各自立场的对头人。她待他,始终不如他仍怀有牵念和姑息。她竟对他使出最毒辣的碎香绢。那么,他也惟有放手一搏了。

这样悲凉地想着,再一个纵身,跃进了碎香绢的迷阵。

那是杨行幂第一次见识到那样神乎其神的绝技。他感到置身漆黑的荒野,脚不能着地,周围都是盘旋的蝙蝠,麻鹰,雄师,猎豹,但那些都很模糊,就像只有狰狞的轮廓,却能够以最惊栗的姿态闯进心里。他奋力地挥舞着长剑对抗。突然地,又有八名黑衣武士占据了四周,银枪像白雪一样发亮,头顶罩下一张闪光的渔网。

场面变得很混乱。

他只感觉有许多不明来处的兵器向他袭来,伤了他的手,肩,背,腹,腿,及至全身。他乱了阵脚。踉踉跄跄地扑倒在地。

刁暮伶始终得意地笑着。

看着杨行幂受伤,摔倒,体力渐渐不支。她便准备撤了碎香绢。她并不想置杨行幂于死地,只是想给他一些颜色,使他知难而退。

可是,突然在那个时候,她看见阵法中的杨行幂犹如获得一股神力,蓦地站了起来,并且再度展开了强而有力的拼杀。

怎会如此?

刁暮伶惊愕不已。按理说,杨行幂那样的武功修为,在碎香绢里通常熬不过半个时辰,更何况她分明看见他已经接近虚脱了,但如今却为何在瞬间恢复了初时的彪悍。而且,而且每一个动作都没有丝毫的力度衰减,就好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源源不断地补充着他。

刁暮伶的心有几丝颤抖。

可她却不能撤回碎香绢。因为杨行幂在阵中对她死死纠缠,使她的血气经脉都和这场决斗紧紧地粘合了,她若是不将对方彻底打败而强行将阵法半途撤散,她必会走火入魔,其后果不堪设想。她惟有硬着头皮继续和杨行幂周旋。

那成了她最艰难的一次对敌。

这时,黑暗的街角飘过来几缕萧瑟的寒风。刁暮伶感觉脊背一凉。便见一支锋利的缨枪掠过。像离弦的箭一般,刺入两人身体间的空隙。

碎香绢的阵,破了。

幻觉消失了。

杨行幂匍匐在地,剧烈地喘着粗气。如焚烧一般通红的眼睛,透着痛苦与困惑。抬头的一瞬间他看见刁暮伶像纸鸢一样从屋顶坠下来,然后也是狼狈地摔在地上,喷出猩红的鲜血。

同时,有女子诡异的笑声传来。

竟是陆盼霜。

刁暮伶死死地捏着拳头,痛苦地摇头:“不可能,你,你怎会知道破碎香绢的方法?”

陆盼霜俯视着她:“这几年,我费尽了心力,才钻研出这样的破阵之法,你可知道,从你抢走秦兆南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无时无刻不在乞盼着能有现在的情景。”说着,狠狠地一脚踩在刁暮伶的背上。听对方一声惨叫,她笑得愈加花枝乱颤。

远处的杨行幂挣扎着站起来,道:“陆盼霜,你是在利用我?”

“没错。”陆盼霜得意地笑着,“我心心念念地想着要报复刁暮伶,当年,我和秦兆南原本可以在山庄里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是她毁了我。但我凭一己之力却不能对付她,便只有想办法破了她的碎香绢。后来终于被我钻研出破解之法,那就是要有一个绝顶的高手完全不顾性命地在阵营里牵制她,使她为了和对方周旋而不得不将自己的形与神都灌注进去,然后,再以外力的横加破坏使战局强行终止。那便有如一个人练功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是不可受半点干扰的,否则,定必走火入魔。只不过,莫说那闯入阵营的高手在江湖中已是难寻觅,就算寻到了,谁又愿意拿自己的命来助我一己私欲的复仇呢?”陆盼霜说着,看了看杨行幂,再道,“所以,我在给你的饮水和干粮中下了毒,当你用尽全力和敌人搏斗时,你的内力会在瞬间增强几十倍,就算断了手脚,流干了血,你也会像僵尸一般拼搏直到毒性散尽。唉。我当初是一心想救你的,可你却偏偏告诉我你跟她之间的过节,我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来一个跟她有冤仇的人,我怎能不煽动你去找她,利用这绝佳的机会呢。”

“所以,你一路跟踪我?”

“是的。”陆盼霜莞尔一笑,“我随时都在等待机会的到来。终于苍天不负我的苦心,让我等到了。刁暮伶,今日,我若不杀你,怎能解我多年的怨气——”说罢,右手一握,那临时找来的缨枪便牢牢地嵌在拳头里,尖而亮的枪头,在黑夜中如凶猛的突鹰直冲刁暮伶的心口。

喀嚓。

枪头折断了。竟是一枚飞镖,像斧子一样将枪头砍去。但陆盼霜却是依然狠狠地将没有枪头的缨枪也插进了刁暮伶的胸口。

女子的表情在瞬间凝固。

撕裂的空气里,传来歇斯底里的惊恐的呼喊:“不——要——”

那是两个声音。分别来自两个不同的方向。说话的人一个是伤重难以奋力扑救的杨行幂。而另一个,则是以飞镖断了枪头,却到底还是未能来得及阻止的秦兆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