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濯香令

§ 红袖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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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独雀岭之前的那个夜晚,在方敏君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画面,与她落笔写下的情形并不相符。只有她自己知道——

死的那个人,本应是她。而不是木紫允。

她在幻觉里看到自己被巨石连带着滚落山崖,沈苍颢想要救她,但却来不及。她想倘若父亲留下的这本书可以预测书中人的命运,何不逆天而行一次,试着将坠落山崖的那个人写成木紫允,所以她才会在搁笔之后颤栗哭泣,她的那句对不起,是向木紫允说的,也是向沈苍颢。她凭着坚韧的私心将她的幻觉篡改之后记录,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疼痛与窒息。

可事实真的朝着她所描写的那样发展了。

她活了下来。

而坠崖的人,换成了木紫允。

方敏君并没有因此而释怀,反倒感到心头越来越多的沉重。尤其是看见沈苍颢悲痛失魂的样子,她更加难受。

于是,她再度提了笔。

——“第十二章”这几个字写下,她的心跳加快了一倍。她写:沈苍颢迅速地搁浅了木紫允之死带给他的伤痛,他是浴火的凤凰,宛如新生。而方敏君这女子,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如黑暗中明亮的曙光,渐渐地,将他关闭的心门打开,他对着她笑了。

而现实中,沈苍颢真的笑了。

笑如春风。

才刚刚离开独雀岭,他便笑了,好像忘记了木紫允的死,瞬间就从炼狱地府,飞到人间的仙境。

几天过后,他们终于回到扬州。那时候到峨眉求医的谷若衾和桑千绿还没有归来。红袖楼中,只剩下留守的清韵小主宋昔瑶。

宋昔瑶看沈苍颢一人回来,不禁好奇,问:“楼主,木姐姐呢?”

沈苍颢微微一怔,皱了眉头,轻飘飘地说:“她?死了吧。”那般轻描淡写,仿佛死去的只是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关的路人甲。

宋昔瑶如受五雷轰顶,问:“你再说一遍?”

“她死了。”沈苍颢颇有点不耐烦,看了看方敏君,对她说,“你这些天赶路受累了,回屋里歇着吧,我明日带你去看看这扬州城的风景。”

沈苍颢完全变了一个人。宋昔瑶觉得,他甚至好像仅仅是有着红袖楼主外貌的陌生男子,连灵魂也不见了。

他竟然对她大发雷霆。——当她红着双眼继续追问他有关木紫允的死因时。他挥挥袖便用内劲将她甩去了一边。她毫无防备,因而微略受了些震伤。可他却只顾着跟新来的女子游山玩水,纵情声色。

宋昔瑶感到不寒而栗。

再过了几日。桑千绿和谷若衾也回来了。失明的女子毫无意外重见了天日,渐渐变回了从前的轻快愉悦,她一看到宋昔瑶,就像顽皮的雏鸟一样飞扑过去,抓着宋昔瑶的手欢喜地喊她:“小昔瑶,你还欠我赌债没有还清呢,我可是没忘记的哦。”

谷若衾和宋昔瑶常常因为排行而争执,仅仅相差几天的出生年月,使她们谁也不服谁,彼此总是在对方的名字前面灌以小字,但这次宋昔瑶却没有心思再同谷若衾逞口舌之快了,她眉间的阴翳散不开,呆滞地将谷若衾望着。

桑千绿素来心思细腻,见此情形,不禁担忧,问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宋昔瑶猝然泪盈于睫,哽咽道:“楼主……楼主说,木姐姐死了。”

一片哀哭。

到如今,红袖楼的玉罗七小主,便只剩桃纱绿帐中矗立的这三人。偌大的楼阁庭院,显得清冷寂寥,甚至有几分阴森。

她们曾在江湖散布了多少的传奇。但风光不再。

就连素来严谨沉稳的楼主,也变得陌生冷酷。沈苍颢就是踩着那片痛哭的声音回来的,携着娇滴滴的方敏君,神态在喜悦间还带着几分疏离,几分麻木。他看着桑千绿和谷若衾,道:“你们回来了。正好,我有任务要交给你们。”

三个女子面面相觑。

谷若衾最是沉不住气,抹了一把眼泪,嗔怒道:“木姐姐死了,楼主却一点也不觉得伤心,只顾着跟这小丫头片子吃喝玩乐。况且,尸体还没有找到,难道我们就这样坐视不管了么?什么劳什子的任务,这红袖楼散了垮了,不如就算了。”说着,还狠狠地瞪了方敏君一眼。

桑千绿看谷若衾如此大胆,连忙扯了她的衣袖,示意她噤声。但沈苍颢却也没有因此恼怒,仍是那么不咸不淡地说:“此次的任务,是要你们去西域寻找三件宝物,一是当年天龙寺失窃的碧血佛舍利,二是沙漠中的奇花逐月青鸾,三是锦尾玉兔。你们一人挑选一件,自己商议去吧。”

“楼主——”桑千绿跨前一步,皱眉道,“这三件宝物要找齐并不难,我们当中,只要任何一人,都可以独力完成此任务。”宋昔瑶便也接口:“纵然再是棘手,哪怕生死攸关,红袖楼也从未有过一面濯香令同时分派给三位小主的先例,楼主做此安排,的确有欠妥当。”

沈苍颢抬头。

——谷若衾的愤怒,桑千绿的忧惶,宋昔瑶的愁伤,皆是透过各自凛然铿锵的眼神发散出来。沈苍颢感到如芒刺在背。他忽然觉得脑子里乱糟糟一片,紧接着天旋地转,阵阵痛楚揪扯的感觉袭遍他全身,他抱头屈膝弯下身去。

方敏君慌忙地扶了他,他直喊头疼。蹒跚着向后院而去。

桑千绿等人,谁也不肯接那面寻宝的濯香令。沈苍颢作为一楼之主,从没有如此失威仪,但他也不发怒,好像他所有的重心都只落在方敏君的身上。疑惑是由宋昔瑶最先提出来的,她说,总觉得方敏君那女子有些古怪。

“哦,是了,她有一本奇书。”谷若衾拍拍手掌,说起在桑青小筑发生的事情。宋昔瑶听罢,直皱眉头,但却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只觉周身都不自在。散碎的念头在脑海里时隐时现,困扰了她一整天,夜里她经过书房,看见微弱的灯光,一阵风轻轻吹开了虚掩的窗。

伏案疾书的人,是方敏君。

宋昔瑶不禁好奇,看她神色慌张,时而擦汗,时而抚胸,好像颇为受了病痛的折磨一般难受,可手却还不停,密密麻麻一行一行写下来。

宋昔瑶如猫魅一般潜移至窗畔,靠得近了,正好能看见那些龙飞凤舞的字。她骇然地吃了一惊。旋即越窗而入,像气势凌厉的鹰,落在方敏君的面前。

方敏君脸色大变。

宋昔瑶的介入,是方敏君不曾预计的。彼时她正在写清韵、银狐、咏絮三位小主被迫妥协离开扬州前往西域,在寻宝中途遭遇险阻重重相继丧命,而红袖楼便不复存在。那些恶毒惊骇的字眼,惹得宋昔瑶怒火狂烧。

可她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方敏君虽然险恶,但她说的话却不无道理。

她说:“我不妨坦白告诉你,有些事情,原本要发生的,却被我篡改,我亦因此受到牵连,有病痛缠身经脉逆行之征,而沈大哥的命运,受影响最深,也便有些混沌枯蘼,他的状况是如何,你也亲眼看见过,晕眩,心悸,精神涣散,情绪恍惚,你如果毁了我,或者毁了这本书,能保证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你若不怕的,也大可赌一次,但若赌输了,事情去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你莫要后悔才好呢。”

宋昔瑶眼睁睁看着方敏君带书扬长而去。她心乱如麻。无计可施。但也知道的确不可莽撞,须得从长再计议。

夜凉如水。

她失魂落魄地走回房间。闭了门。突然,觉得胸口有如被撕裂一般难受。她猝然打翻了刚点燃的烛台。光线泯灭。

她感到自己犹如陷进泥潭,一点一点地,丢失了身体的温度。

月光被乌云遮蔽了。

风声如泣。

方敏君又怎会让宋昔瑶有机会予她反击。她说的那些话,只是想暂时唬住宋昔瑶,使她不敢轻举妄动。实则她自己清楚,所有的事情,都是她一手炮制,只要将书毁去了,这些被扭曲的现实便自然而然地回到正轨。但她出得那扇门,暂时安全了,她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要阻止宋昔瑶将她的所见所闻再告诉别的什么人。

更加不要让她再改变主意突然追来杀她。

只是一点心理与时间上的较量。

她胜了。

她神情诡异地打量着她视若珍宝的书册。上面有新的墨迹未干。是她在某一处段落之后的空隙用小字补上:

宋昔瑶,猝亡。

然后,在后来那些寻宝的情节里,一字一句地,将和宋昔瑶有关的笔墨划除。就这样,夜阑风吹雨的院落,少了一个人。

多了一缕飘**的香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