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楼瞬间凋敝。仿佛连野草也在疯长。
沈苍颢的面部没有悲哀或痛惜的表情。他只是在大堂里静坐着。看着那苍凉的白布。谷若衾哭得最汹涌,她说:“我不与你争排行了,你是老六,我是小七,以后我都尊你为姐姐,昔瑶,你不能这样撒手丢下大家啊。”
桑千绿握紧了拳头,指甲生生地将掌心掐出血痕,满面泪痕似大瓢大瓢的凉水倾洒。她对沈苍颢说道:“楼主,昔瑶死得蹊跷,我们定是要查明真相的。”
沈苍颢点头。
又摇头。
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应该做什么。他吃力地站起来,对身旁的方敏君说道:“我有点累,你扶我回房歇着吧。”可是,话音刚落,却感到一股血气上涌,逆行至胸肺,食道,再猛地从口腔里喷薄而出。身体也没了重心向前栽倒。
在场的众人都慌了,纷纷涌上前去。
方敏君靠得最近,将沈苍颢死死地抱着,哭得稀里哗啦。一边狠狠地咬着嘴唇,咬破了皮,鲜血便将嘴唇染得似晚霞一般红艳。
他便熟睡过去。拳头轻轻地握着,眉目有些紧,嘴角还有擦不去的一点粉红印记。他让她的心频频泛疼。
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方敏君内心清楚,也从未感到轻松。纵然是她所希冀的情节一一在现实展开,她那些沉醉的喜悦也显得单薄。她何尝不知,她一再篡改她看见的未来,将应该发生的事情扭曲,是违背了实情与真理,是所谓的逆天而行。
独雀岭原本是她的葬身地,她却强行以木紫允做替代。
那是一个残酷的开端。
从此后,一发不可收拾。
她不断地续写《十二濯香令》,但她的脑海里浮现出的画面,与她落笔写下的,却孑然不同。她只写她希望发生的,只为了能够陪伴在沈苍颢的左右,并确保他不厌弃她,不会被俗事缠身,不会对她分心,所以她才安排了西域寻宝的任务,便是要分化沈苍颢与红袖楼的人。
她想独占他,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然而。她这样做,却导致自己的体力日渐萎缩,常有心悸或心痛的症状出现,她感觉的自己气息如风中残烛,摇摇欲灭。她的脸色苍白,亦是病态尽现。——有因必有果,她逆天意而为,强行篡改了那些原本有着正常轨迹的事情,这便是她为此付出的代价。
可是沈苍颢亦因此受到牵连。
她篡改的是他的身与心,命与运,他已经完全丧失了对自己的掌控,沦为她手中的提线木偶,他的魂与灵,便因此凋敝混乱,他时常会心痛难受,犹如癫狂,他的状况亦是岌岌可危了。
方敏君低声啜泣起来。
事情的发展,已经脱离了她所能预知和掌控,她感到山雨欲来的逼仄和惊恐。
夜深明月卷帘愁。
似梦还似醒。
方敏君好像看见了已故的父亲,他老泪纵横,对她说:你一再地任意妄为,改写《十二濯香令》,已然违背了命数。
你的大限将近了。
……
方敏君猝然惊醒。跌跌撞撞地跑去沈苍颢的房间,男子睡得正酣甜,被推门声唤起,看见苍白而梨花带雨的脸。
“你过来。”他说,“怎么哭了,是不是发噩梦了?”
方敏君一头埋进沈苍颢的怀里,嘤嘤低泣道:“沈大哥,我知错了。”
“你哪里有错?”沈苍颢不解。
方敏君使劲地摇头,便含泪抬头望他,晶莹的眸子里全是渴望。她说:“沈大哥,你娶我,我们成亲,好不好?”
沈苍颢顿时愕然。
第二天,方敏君便撕掉了两页纸。那里原本写着桑千绿和谷若衾如何在两日之后被迫起程离开扬州前往西域。但是,她等不及了。
没有什么比她和沈苍颢成亲更重要。
——凤冠霞帔,金雀珠钗,鲜红的嫁衣,蚕丝盖头,胭脂与蔻丹,白头梳和鸳鸯枕,一切一切,她描写得淋漓尽致。
婚期便在今日。仪式于黄昏举行。
沈苍颢浑浑噩噩地走在后花园,一直想着夜里方敏君对他的哭诉,他当时并没有立刻答应与她成亲,而只是说,太突然了,容我考虑吧。但这个时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的脑子里突然迸发出一个肯定的念头,他慌忙召集了红袖楼所有的人,告诉他们,他要在酉时和方敏君拜堂。——是方敏君左右了他的思维。她用了大片大片的笔墨,来描绘他与她成亲的华丽恩爱。她呆滞地看着那洋洋洒洒的几页纸,痴痴地,笑了起来。
可是,没有华丽的排场,连愿意道贺的宾客也没有。喜堂冷清得好似灵堂。方敏君忍不住痛哭,她知道,那是一笔狠狠的转折。
——就连写在那神圣通灵的书册上面的事情,也不会按照字里行间的阐述发生了。现实成了脱缰的野马。她无力再操纵。
一拜天地。
是她对他的痴迷和愧疚。
二拜高堂。
是他对她的盲从与麻木。
夫妻交拜。
仪式进行到这里,戛然而止。一阵风将大门吹开。门外,施施然地站出三名轻盈婀娜而身姿飒爽的女子。
桑千绿。
谷若衾。
还有,木紫允。
沈苍颢所有的动作瞬间凝结。他恍恍惚惚地看着居中的绯衣女子,她的面容如此温婉而熟悉,她的笑容似满月,似清风,渐渐地拨开他心头一丛阴郁。
“你没有死?”他说。
木紫允款步走过来,道:“我坠落山崖,受了伤,却总算保住这条性命回来见你。尚未入城,便遇到千绿和若衾,她们原也是打算到独雀岭找我的。”说罢,盯着沈苍颢一身红袍。再看方敏君。方敏君的红盖头便飘飘然地落在地上。染了尘。
“昔瑶的死,也和你有关,对不对?”谷若衾愤然地跨步过来,瞪着方敏君。方敏君没有否认。她凄然地笑道:“是我。是我为一己的私欲,将你们的命运篡改,也害了沈大哥。到如今我已不知道这些日子有哪些事情是原本应该发生的,又或者是因为我的篡改而意外发生的,事情已不在我能控制的范围了。”
红烛滴泪。
微弱的火苗细细地摇曳着。
新嫁娘突然从袖底抽出一把匕首,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便深深地插入了自己的小腹。她向后一退,仰面摔倒。
鲜红的嫁衣展开,似带着烈焰的羽翼。
她说:“我早知,强留也是留不住的。沈大哥,我本就是将死之人,只是想同你完成这仪式,做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可惜,人算却不如天算。我再是努力,也注定无法拥有你。”说罢,她仰面看着恍恍惚惚的沈苍颢,抬起手,想要牵住他的衣袖。他却下意识地退后,离她又远了半分。而视线,依然停留在那历劫归来的绯衣女子的身上。
方敏君说,只要将《十二濯香令》烧毁,现存的,所有人与事,都将回复应有的模样。沈苍颢便又是机智冷静举世无双了。——可是,我们是否应该相信她?桑千绿和谷若衾面面相觑,同时将请求定夺的目光移至木紫允轻愁浅恨的眉间。
喜堂万籁俱寂。
只有烛火与红绸幽幽地摇曳着。
沈苍颢似无助而惶恐的年轻幼童,看着方敏君的呼吸淡下去,微弱,微弱,直至消失。他好像突然就不认得她了,他问:“这是谁?”谁字的音才刚刚散去,他便猝然向前栽倒,昏迷过去。木紫允跪地将他扶起,他的身体却好似有千斤重。
“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木紫允说。
以火烧书。烟如魅。
那载满了往事的书册,付之一炬。然后,一天两天,三天四天过去,沈苍颢却依然没有苏醒。木紫允站在扬州城外牵虚崖,风吹衣袂。
吹乱了云髻青丝。
有泪水顺面颊而下。
她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与沈苍颢把酒言欢,笑傲江湖。
她有时也会想起方敏君断气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她虽然逆天意胡乱篡改了许多人的经历,她对未来的感知亦因此变得模糊混乱,但是,有一件事情,她可以很肯定,红袖楼即将迎来的,是有关生死的变数。
木紫允原本不是胆怯懦弱的人,可是竟感到惶恐,像置身于冰天雪地般凄寒。
倘若沈苍颢不醒,她再是一力承担,至死方休也索然无味。倘若沈苍颢不醒,她的人生,便有如陷于黑暗,再不得见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