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濯香令

§ 我心如松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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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当中,木紫允初次见到沈苍颢,并不是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情形之下。他只是在一个很寻常的雨天走进了红袖楼的大门。

微微濡湿的衫子贴着他颀长健硕的身躯。

他带着笑容,步履从容,自有一派潇洒飘逸的气质。

但木紫允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回忆那些细节,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有一些细节变得跟从前发生过的不一样了,她只知道自己又看见了他,那个朝思暮想的男子,他的气息近在咫尺,他颇为不解地望着她:“我还没自我介绍呢,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木紫允顿时尴尬起来,正愁着不知如何解释,突然看到一抹银色的亮光,便只见远藤青木脚踏烽火,剑似龙吟,朝着沈苍颢的后背狠狠刺来。木紫允脸色一变,搭上沈苍颢的肩,将彼此的位置调转,那剑尖便倏地扎进了她后背的蝶骨。

她扑进沈苍颢怀里。

沈苍颢袍袖一挥,真气涌出,直撞在远藤青木胸口,因为隔得近,远藤青木躲避不及,被那真气直击了胸口,踉跄跌倒,剑也丢了。沈苍颢并不看他,只是抱着木紫允,双眉已经拧得松不开:“姑娘,你怎么样了?”

木紫允嘴角带血,凄然一笑:“我叫木紫允。我——”

“你怎么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沈苍颢还在低叹。

木紫允却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身体越来越虚脱,她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句很重要的话没有讲,这一次,她不顾一切,哪怕对方与她还只是初见,她都浪费不起那个时间,她决意要勇敢地将自己的心事说出来,她张了张嘴,道:“我——”

后面的发音,就像涟漪最后的一道弧线,淡至虚无,几不可闻。

沈苍颢还在轻轻摇晃着木紫允:“姑娘,姑娘,你说什么?我听不见……”那女子的秀目合上,昏睡了过去。

我爱你。这三个字,像从天际飘来的乐音,缠绕在唇间。缠绕在木紫允的梦境之中。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睁开眼睛,只见窗前一株海棠开得正娇艳。她并不以为意,下了床,推门出去,正遇见端着药盅过来的刁暮伶。

木紫允微微一惊:“暮伶,你不是去天山了么?怎的这时候回来了?”

刁暮伶的神态比木紫允更惊愕:“天山?木姐姐你是累糊涂了吧?我已经两年没去过天山了。”木紫允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虚脱,似体力透支,倒不似受了剑伤,茫然间月洞门外又穿进一人。是沈苍颢。他皱着眉头看她:“紫允,你醒了。”

那眼神亲切,已经不复初见的陌生。

沈苍颢道:“你是虚耗过度,便昏倒在红袖楼门口了,幸而锦盒没有损坏,我已经让冰越替你送去凤家堡了。”

锦盒?凤家堡?

木紫允的脑子顿时清醒了不少。她记得,她的确曾接过一桩任务,是到明霄谷的机关老人手里抢一只蓝色的锦盒,然后送交给城外凤家堡的人。可那是四年前的事情。怎么会,她受了伤,一觉苏醒,时间就往后推移了两年呢?

木紫允猛然一震,一把抓着沈苍颢的胳膊:“快,截下那锦盒,不能让冰越交给凤家堡的人!”沈苍颢一听,双眉骤紧:“为何?”

“那盒子里有机关,会伤人。”木紫允急道。因为四年前的她,并没有因虚耗过度而昏倒,她取得锦盒之后,回红袖楼复了命,然后再将锦盒送去凤家堡。当时是凤家堡的管家巫戚接了那盒子,并且当场打开,谁知盒子里竟飞出暴雨般的银针,银针淬了毒,将在场所有人都射伤了,连木紫允也被银针刺中,后来沈苍颢为了替她拿解药,只身前往明霄谷,回来的时候,只剩下半条命。更雪上加霜的是,凤家堡怨红袖楼未能将这笔生意办妥,红袖楼在江湖上的声名受损,与凤家堡也结下了难解的仇怨。

此时,靳冰越替代了木紫允的位置,她会否受伤,受伤的后果是怎样,已经难以预计。木紫允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阻止她。

她是沈苍颢深爱的人。

她不能有任何的闪失。

沈苍颢亦激动得一把捉住木紫允的手腕:“你怎知那锦盒有机关?”木紫允吞吞吐吐,不知如何解释,沈苍颢心里着急,忽地又甩开她,拔腿便向着大门外奔去。许是见事态严重,刁暮伶也紧紧地跟去了。院子里只剩下木紫允,颤巍巍地,单薄地站着。

傍晚的时候,他们都回来了。沈苍颢抱回了受伤昏迷的靳冰越。银针上的毒,让靳冰越浑身发冷,嘴唇变成铅灰色。

沈苍颢紧紧地抱着她,似要以自己的身体为她取暖。

木紫允忽然想起当初的自己,当初受伤的自己,是不是也曾这样被他温柔的怀抱揽着,他眉宇间的担忧,和此刻是一样的吗?

呵,怎会一样呢?爱与不爱,是两个相反的极端。

“楼主。”木紫允轻轻地出声,“毒是机关老人事先布置在锦盒里的,我再去明霄谷,便能为冰越拿得解药。”

沈苍颢却有了怒色:“你既然早知道,何不早做提醒?”

“我……”木紫允哑口无言。旁边的刁暮伶便当和事佬,尴尬道:“木姐姐一直昏迷着,楼主也不能全怪她,冰越的毒暂时不会要了她的性命,我们立刻去明霄谷拿解药便是。”木紫允点头:“事不宜迟,我这就动身。”

“站住——”沈苍颢喝道,“你这副模样,如何对付机关老人?”说着,将靳冰越轻轻地放下,又对刁暮伶道:“好好照顾她。”然后便拂袖而去。木紫允呆呆地站着,看那背影消失不见,又转脸看着昏迷的靳冰越,心中酸涩,却终是只能一声叹息。

那夜月色清明。

春睡的海棠懒散地偎在枝头。

木紫允站在明霄谷口,四顾苍茫。她是紧跟着沈苍颢而来的,尽管刁暮伶一再阻止,她却还是趁着她不注意强撑着离开了红袖楼。沈苍颢此刻想必是直奔机关老人的竹园而去了。她抱着桫椤琴,亦沿着小道奔去。

沈苍颢已陷入暗器的包围。那本来是机关老人为凤家堡的人准备的。其来势之汹,沈苍颢始料未及。他更加料不到的是木紫允会来。她那么虚弱,却那么倔强地挡在他面前,视死如归。沈苍颢觉得,那琴弦仿佛将自己的心拨动了。

天昏地暗之中,他看见那抹淡淡的身影像蝴蝶飞舞花间,又似露水从叶片滴落,他看见她受伤,虚弱,坠落。

他飞身扑上前将她抱住。

就好像他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那样抱着。眉心拧出道道沟壑。他问她:“你怎么这么傻?”她的双唇轻轻一颤,微微笑了笑。那些深埋的心事,立刻便要说出口,她禁不住欢喜起来,眼泪也不知不觉地滑落。忽然间,眼前一黑。

仿佛跌入很深很深的漩涡里。

耳畔隐隐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木姐姐,你怎么哭了?”木紫允惊恐地睁开了眼睛。——她已经不在那机关迷阵之中了。

而是在一间客栈的小院子里。

她站着。眼角挂着泪。脸上还有哭过的潮湿。刚才与她说话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靳冰越。她一脸愁容地站在木紫允旁边,望着她。木紫允惊问:“这是哪里?”靳冰越由愁转愕然:“木姐姐,你怎的会这样问?”

木紫允顿时意识到,这一次,也跟上次一样,猝不及防地就转换了时间和场地。一时间她不知从何问起,却听靳冰越狠狠地一叹:“明天就是第二天了,我知道,你跟我一样担心楼主的安危。可是那昊天寨却是易守难攻,我们至今也没能找到上山的路。”

昊天寨?

——昊天寨?木紫允的眼前闪过许多画面。这么说来,她是到了三年前了?比起刚才她与沈苍颢闯明霄谷,时间又往后走了一年?她也记得三年前的昊天寨一劫,那是沈苍颢轻敌大意,所以才被昊天寨的寨主俘虏了去,想逼他交出红袖楼七小主各自的武功秘诀,那是红袖楼的至宝,沈苍颢岂能答应。他不答应,便受尽了各种酷刑。

当时楼中只有木紫允和靳冰越未有任务在身,她们一得知消息,便立刻赶来了。与昊天寨的人一番交涉,对方只给她们三天的考虑时间。昊天寨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昊天寨立于悬崖绝壁之上,易守难攻,若是没有人带路,外人是连上山进寨的路也找不到的。

但此刻却不同了。

木紫允有了那段记忆,她清楚地记得,三年前的她们,是如何假装认输,进入昊天寨,然后九死一生,总算找到一条下山的秘道。此刻,她们只要调过顺序来,沿秘道上山,救走沈苍颢,困难便迎刃而解了。

木紫允便带了靳冰越急急地向着昊天寨而去。

靳冰越虽然不知道木紫允是如何得知那条上山的秘道,但只要能救沈苍颢,她便不需多问。她想着一年前的沈苍颢是如何勇闯明霄谷,带着浑身的伤,将解药喂她服下。这男子是她敬重的,爱戴的,她愿意拿生命去保护的。

细如羊肠般的秘道,只有沿途的火把可以照明。模糊了各人面上的表情。木紫允可以想见沈苍颢此时正在受着的苦。

那些严酷的、邪恶的刑具,一件件加诸于他,就算明知后来的结局是他们一起从昊天寨逃走,九死一生,但她依然觉得心疼,恨不能此刻经受着严刑拷打的人是她自己。她只想着要快一点再快一点赶到昊天寨,那样便能使沈苍颢少受一点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