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維度空間

模糊的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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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住院的最後一段日子,我喜歡於每天的任何時候,到位於住院部大樓一側的小花園裏隨意溜達。花園不小,花卻不多,但林木駁雜,正值晚秋,紅的黃的褐的橙的紫的葉片全都在陽光下透亮起來,當然底色仍是沉穩的綠,最致命的一場寒風還沒有來臨,它還走在來臨的路途中,或者僅僅需要在長城的那一邊,在山海關、黃崖關、居庸關、紫荊關、倒馬關、平型關、雁門關、偏關、嘉峪關這些雄關險隘之前歇一口氣,打上一兩個盹,才會越過長城,掃**這些包圍、遮蓋、簇擁在你身前身後,左方右方,頭頂腳下的秋葉,而這些在無風時一動不動,仿佛也在等待的紅的黃的褐的橙的紫的綠的葉片,連同晚開在灌木枝條上和一朵朵一簇簇的白的粉的小花,它們有時仍在秋日裏發散著幽香,馥鬱氤氳。甚至有時你也可以透過秋葉的天篷望見高遠、瓦藍、潔淨、安詳的天穹,一縷兩縷馬尾般飄浮在空中、被日光曬得銀白發亮的雲條,所有這一切,全都會出現在我的望眼之中,柔化著你性命中的那一些棱角,讓它們也變得柔順安詳,一種得其所哉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愜意便會油然而生,從頭頂彌漫到身心的每一個細胞和毛孔。醫院之所以對我這麽一個病人如此寬鬆,一方麵,是我這樣的麵部神經麻痹——全部患者中最重的3%——反正是治不好的,我已經住了五個月,無論是醫生還是護士對我那半張掉下來的臉全麵充分地顯示出了他們的無能為力,於是便采取了無論對他們自己還是我都是最好的態度,那就是不再關心,隨便它好了,而院方又在近日表達了讓我擇日出院的意思,於是病房對我的管理也相應地鬆懈下來,似乎既然治不好我的臉,那就給我一些自由作為補償;另一方麵,我覺得這樣的信步閑走於我這個人也有大益——醫院一般被認為不是一個適宜人類生存的所在,對於我這個已經在這裏生活了五個月的病員來說尤其是,走出病房,一天到晚長時間地在小花園裏徜徉,不但能用這裏的小氣候調節我一直生活的病房氣候,還能用這裏的五彩繽紛改變我數月以來被病房賦予的患者心情,讓它不覺間對生活的感覺也變得美好起來。時光流逝,我慢慢地還認為這樣的信走閑走既適合陰雨連綿的日子,也適合萬裏無雲的晴天,適合在行走中進行離散式思考,也適合線性模型思考;適合決策樹型思考,也適合神經元模型思考式閑走——出於職業習慣我在上麵的句子裏使用了一些計算機科學人工智能分支的術語——當然也可以不思考,但終究還是歸於思考——人總是在不想思考天地萬物任何事件的時候毫無征兆地進入漫無邊際的思考,那是另一個境界,其中有無限的虛空與實在,實在也是虛空,虛空其實也並不是虛空,虛空二字本來就是一種對它要標識的對象無法言之強為言之的借語,虛空甚至不是無,無仍然可以為人用來想象空間,而這裏言說的虛空沒有空間,沒有時間,沒有形體,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隻有問題叢林,和曲曲折折走進叢林深處的曲徑,後者所指譬如愛因斯坦的E=mc2、牛頓的F=ma、薛定諤方程,等等,它們既是問題叢林本身,也是人類思考著走過叢林的工具,是穿越叢林的曲徑、過河的橋或舟楫。我常常在這樣的叢林裏,隨便沿著一條小徑的分岔不經意地走下去,不知去向何方,但也無所謂一定要知道,往前走就是了,問題叢林沒有盡頭,沒有盡頭仍是一個空間概念,說出盡頭二字勉強可以被歸屬於AI術語中的人類歸納偏好,但在本真的意義上,盡頭的存在與否,便又成了一個和虛空一類的言說可以聚類的純粹形而上的、思考叢林問題序列中的一個。在這樣的漫步之中,我們習慣稱之為時間的東西飛快地逝去(當然僅在我們的感覺中。事實上,連時空本身都是一些可以和虛空相聚類的概念,問題叢林中七個小矮人中的一個,也許隻存在於人類的意識和認知偏好之內,是我們自己栽種的問題樹或者我們為了渡河臆想並用感覺製造的工具之一。其實也可以沒有這棵問題樹和這一件工具,就像在古代數學裏長期沒有0這個工具一樣,人們照樣計算,照樣數著手指頭或者貝殼貿易,過著他們和平或者戰爭的日子)。我腳下的步子常常會因為這樣漫無邊際也無所謂邊際的遐思亂想不知不覺地走出小花園,無目標地在整個院區內亂走,終於有一天來到了醫院後牆的一角,從山一樣的雜物後麵發現了一扇隱映在兩棵雞冠花之間的小小鐵門。門是虛掩的,它引導並**了我。我這樣說是有理由的,僅僅是我的手指碰了那門一下,它被吱呀一聲彈開了。我跨過門檻走出去,仿佛是對一聲召喚的自然回應,思考的叢林似乎中斷了,其實真沒有,但我的眼前已經出現了一片和院內的小花園不同的、混生著各種灌木和小樹的雜木林,它代替了小花園中的林木和大腦中的問題叢林,一條落滿枯葉的小徑從我的腳下曲折地伸向林草深處,暫時取代了一直呼嘯在問題叢林分岔小徑中的高斯方程,傅立葉變換和德布羅意關係,等等,令我真實和驚訝地看到了麵前的榆葉梅、紅葉李、紅楓、櫨、銀杏、西府海棠、丁香、廣玉蘭、桂花、紫荊、碧桃、木錦樹叢,也看到了林中雜生的小檗、紅葉小檗、金葉女貞、小紫珠、火棘、檜柏、黃刺玫等掛果或者不掛果的灌木,而北方大地上常見的野草:蒼耳、檾麻、龍葵、曼陀羅、刺薊、虎耳草、牛筋草、石灰菜、田旋花、馬唐、鱧腸、狗牙根草、葎草、掃帚草,也共同組成了雜木林之內的景觀,並延伸向前。這是一片全新幽暗的深林,一條全新的林間幽徑,恍惚之際,它還是一種新的模糊而無聲的力量,隱秘的召喚,雖然聲音隻像風箏線在秋日的晴空中顫抖時那樣細微,卻顯然存在,而且我還馬上知道了,這聲音別人是聽不到的,隻有我聽到了它,不能不被其吸引,仿佛我不能辜負它,而這些又一起組成了我沿著腳下這條全新的林間曲徑往林子深處走去的理由。人都是這樣,對習以為常的事物熟視無睹,卻對哪怕一點新鮮未知的東西心生驚訝,即便冒險,即便那裏存在著問題的陷阱,思維的沼澤,也要走進去,打探一個究竟,以至於常常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是知道這個的,我所從事的職業,我研究的學問,從第一天起就告訴我走的是怎樣的一條路,自溺,或者有一天極為意外地走出我選擇的那片問題叢林,看到叢林另一邊的陽光和草地,那邊的桃花源,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土地平曠,屋舍儼然,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我能到達這樣的地方嗎?又譬如說我終其一生能發現一個E=mc2嗎?至少在目前,它對我來說還遙遙無期,像大多數走上我這條路的人一樣,我的全部的人生,全部的幸福或者不幸,可能僅僅在於問題叢林中的行走而不是真的能走出這片叢林。但今天不一樣。走向那一種神秘的召喚的聲音與力量,我僅用了幾分鍾時間,就穿過了這片由喬木、灌木、草叢和枯葉構成的世界,眼前豁然開朗,一片遼闊的湖水連同湖麵上無限的晴空,在我的生命中呈現和展開,午後的日光下,湖水明淨,清波**漾,仿佛也像我一樣在沉默與思考中呼吸、等待,並在呼吸、等待中現出無限緘默和無限思考著的表象。我停下來,站住了,驚訝地看著這片仿佛隻會在童話裏出現的天地,無論是身後這片我剛剛穿過的、有著細細幽徑的雜木林(落葉之厚說明近期很少有人來過),還是我眼前這一湖清淩淩的水,都如同是使用AI技術虛擬的現實美景,它應有盡有,完美無缺,隻是會給人一種不大真實的感覺,但也就在這一刻,從內心的更深處,靈魂的藏匿所,也有另一種更為清晰的聲音嘹亮地透出來:不,萬一它就是真的呢!雖然這座喧鬧的、有著兩千萬人棲居的城市裏,它的存在與呈現——又是一個AI術語——顯得那麽不可思議,就像一個意外,一個奇跡,一個夢,但那又怎麽樣呢?除了祂,誰會在這樣一個由一扇鐵門和一道圍牆與外麵的世界隔開又連結起來的地方虛擬出這樣一片幻景來吸引和迷惑我呢?但是——我又走進了思考的叢林,林中的小徑——問題又來了,如果不是這樣,它的存在是真實的,非為我存在和虛擬的,那麽這裏所有的林木和野草,這條小路,這麵湖,除了它們自身的存在,難道就再沒有另外一個目的,是為了成就後者而存在和呈現在這裏嗎?現在它們已經被成就了嗎?一個沒有另外一條更寬闊一點的路可以通到這裏的半明半暗的世界,一個由林木和湖水封閉的宇宙之角,一個此時此刻隻有我這樣的一個人走進來的秘境。難道這些還不夠嗎?何況還有什麽人不知什麽時間出於何種原因留下的一條長椅,它背向林木,麵朝湖麵,橫置在岸邊,前麵的水波觸手可及,就像是一個漸入老境的男人,一生走過許多路,有的路直達天際,但是今天,他擁有的卻是麵前的湖和背後的一小片雜木林。它不像是在等待了,沒有什麽需要等待的事情了,但仍然像是在等待,它也不像是在這裏沉思,沒有什麽需要思考的了,但仍然像是在沉思,因為即便整個世界都遠去了,畢竟還有一個無法言之強為言之的虛空可以任你信馬由韁地思考。還有,它之所以一天天守在這裏,也許僅僅是因為它不是樹木,不能再伸向天空,而是一條長椅,並且因此而不可以速朽和飛快地消遁,命運需要它一直停留在作為一條長椅的漫長而有限的時空之中,進行或者不進行它自己的和宇宙同速、且像宇宙一樣永遠無法停止的思考和不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