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狼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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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刚去过甲板,范·魏登先生,”海狼拉森对我说,这是在第二天早上,我们正坐在早餐桌旁,“天气怎么样?”

“十分晴朗。”我答道,瞅了一眼从敞开的升降梯端口射入的一缕阳光。“有微弱的西风,要是路易斯估计得不错的话,风力可能会加强。”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有起雾的迹象吗?”

“北方和西北方都有浓厚的雾障。”

他又点了点头,神色比刚才更为满意。

“‘马其顿’号处于什么位置?”

“没瞧见。”我回答。

我可以发誓,他一听到这个消息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可是他为何如此失望,我不清楚。

刚过一会儿,我就知道答案了。“嗨,有冒烟!”甲板上传来一阵呼喊声,海狼拉森的脸色立刻开朗起来。

“好极了!”他高声叫道,随即离开餐桌,通过甲板进了水手舱,猎手们正挤在那儿吃被“驱逐”出来之后的第一顿早餐。

莫德·布鲁丝特和我几乎没怎么动面前的食物,只是焦急地默默对视着,同时仔细聆听海狼拉森的声音。那声音可以轻易地透过舱壁传过来。他讲了很长一段话,讲完后得到了狂热的呼应。舱壁有点厚实,听不清他讲话的具体内容,可是不论他说了些什么,那话在猎手们中间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因为除了欢呼声,接下来还有呐喊声和吼叫声。

我从甲板上传来的声响可以判断出来,水手们已被指使去放小艇了,莫德·布鲁丝特陪我一起登上甲板,但是我把她单独留在了舵楼的甲板隔断处,她在那里可以观察事态的进展,又不至于会被卷入其中。无论制定出了什么计划,水手们一定是掌握了其要领,他们干起活来的冲动和利落程度就证明了他们情绪的高涨。猎手们拿着猎枪和弹药箱,鱼贯地来到甲板上,可异乎寻常的是,还携带着步枪。步枪是很少被带上小艇的,因为海豹被步枪远距离射死之后,在小艇赶到之前会无一例外地沉下海去。但是今天每个猎手都带上了步枪和大量的子弹。我注意到他们一瞧见“马其顿”号冒出的烟柱就得意地咧嘴笑着,即烟柱随着船从西边靠近而逐渐升高了。

五只小艇被匆忙放进海中,呈扇形散开,往北方驰去。像头天下午一样,帆船在后面尾随着。我好奇地观察了一段时间,但发现他们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异乎寻常之处。他们降帆,开枪射杀海豹,又升起帆继续前行,与我以前见到的情形毫无二致。“马其顿”号重复着昨天霸占海面的做法:在我们的前方横穿航线,沿途呈线形放下小艇,而十四只小艇若想展开来尽兴捕获,需要很大的一片海面。等它将我们的捕猎线完全截断后,“马其顿”号又冒着烟往东北方向驶去,一路上还在往海里放更多的小艇。

“接下来会出什么事?”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海狼拉森。

“先别管会出什么事,”他声音沙哑地说道,“你不会等太长时间就能明白的。现在你就为风能再刮大一点祈祷吧。”

过了一会儿他对我说:“不过,我也不在乎现在就告诉你实情。我要请我那位亲哥哥尝一下自己酿的苦酒。简单来说,我也要当霸王,但不是霸占一头,而是要霸占整个季节——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

“要是运气不好呢?”我问道。

“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笑了,“我们的运气必须好,否则就完蛋了。”

他那时正掌着舵,我便去到水手舱的“病房”里。那儿躺着两个伤员:尼尔森和马格里奇。尼尔森呈现出一副可以预料的快活模样,因为他那被撞断的腿愈合得很好;但是伦敦佬的情绪却极度沮丧。令我对这个可怜的家伙产生了深切的同情心。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他竟然活了下来,并且表现出强烈的求胜欲望,经年的残酷生活将他瘦弱的身体折磨地失去了人形,但是他体内的生命之火还不时迸发出明亮的火星。

“只要装上假肢——现在的假肢做得好极了——你还是可以在厨房里咚咚地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的。”我强作快活地向他保证道。

可是他回答时态度很认真,不,甚至称得上庄重。“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范·魏登先生,但是有一点我是知道的,那就是我没有见到那个该进地狱的狗杂种死掉是不会快活的。他不会被我比我活得长久,他没有权利活着。有条神谕说得好:‘他必须死。’我会说:‘阿门,让他马上死掉吧,他妈的。’”

我回到甲板上时发现海狼拉森只用一只手掌舵,另一只手拿着望远镜正观察着海上小艇的分布状况,而且特别关注“马其顿”号所处的位置。我们小艇布阵的唯一变化是紧贴着风向北偏西几个方位行驶。我仍然难以理解这种布阵的奇妙之处,因为缓冲海面仍然被“马其顿”号上的五只小艇截断,而且它们也在贴风行驶。然后,这样,那五只小艇向西转了过去,离它们其他连成一线的小艇的距离愈加远了。而我方的小艇除了用帆,还用桨来加快行驶的速度,就连猎手也操起了桨,每只艇有三对桨在海水里划着,他们很快就追上了我所适切称谓的敌手。

“马其顿”号的烟柱缩成了东北方向海际线上的一个模糊小点,船身已经看不见了。到目前为止,我们船一直处于漂泊状态,有近一半时间我们摆动风帆以减小风的压力,还有两次短时间里顶风停过船。但此时已没有必要飘泊了,我们将风帆扯得满满的,海狼拉森让“幽灵”号全速前进。我们驶过了自己的一排小艇,然后向对方那排小艇的首只向风艇赶了上去。

“收起飞三角帆,范·魏登先生,”海狼拉森命令道,“准备好调艏三角帆。”

我急忙跑上前去,将飞三角帆降下系牢。帆船从那只小艇背风面一百英尺划过,小艇内的三个人用狐疑的目光盯着我们。他们在海上横行霸道,也认识海狼拉森,至少听说过他的大名。我注意到那个猎手,一个大块头的斯堪的纳维亚人,坐在船头,为了随时使用将步枪横搁在膝盖上,那枪出于安全的考虑是应该架在枪架上的。当帆船的船尾对准小艇的艇首时,海狼拉森挥舞着一只手对他们招呼道:

“上船来‘会谈’一下吧。”

“会谈”是猎海豹船之间的行话,有“到访”、“闲聊”的意思,说明水手喜欢凑在一起海阔天空地吹一通牛皮,那是对海上单调沉闷生活的一种调剂。

“幽灵”号转过船身抵着风,我在船前部完成了指定操作,又跑到船后部主帆帆脚索去搭把手。

“布鲁丝特小姐,请你留在甲板上。”海狼拉森正准备去会见客人,他说道:“你也一样,范·魏登先生。”

小艇已经落下帆,与帆船并排而行了。那个猎手蓄着金黄色的络腮胡子,一副海盗王的模样,翻过栏杆落到帆船甲板上。他虽然身材魁梧,却无助于克服内心的恐惧,脸上明显露出疑虑和不信任的表情。虽然他脸部胡须浓密,面部表情却清晰可见,他瞟了我和海狼拉森一眼,注意到我方只有两个男人,又转头瞥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同伴,脸上立刻显露出放心的表情。显然,他没有任何感到害怕的理由。他一准有六英尺八英寸或九英寸高,与海狼拉森的身材相比,他就是巨人歌利亚。后来我知道他的体重有二百四十磅,全身几乎没有脂肪,净是骨骼和肌肉。

他来到升降口扶梯旁,海狼拉森请他下舱时,他的态度又迟疑不定了。他又瞥了一眼生人,重拾信心。海狼拉森虽也称得上身材高大,但与他相比显然是小巫见大巫,所以一切疑虑都烟消云散。两人结伴下到了舱房。这时他的两个同伴也按照水手做客的习惯,去水手舱找人聊天去了。

突然间,从舱房里传出一声被压抑的沉闷吼叫声,接着是殊死搏斗的各种声响。这是一场美洲豹与狮子的以命相搏,狮子在大吼大叫,而海狼拉森是那只美洲豹。

“你看出这种好客之道的奉献涵义了吧?”我不无讽刺地对莫德·布鲁丝特说道。

她点头表示听见了我的话。我看到她脸上呈现出看到或听到暴力场面的厌恶表情,而我在“幽灵”号上的前几周也受过同样的折磨。

“你是否到船的前部去会好受一些,比如到水手舱升降口旁待一会儿,等他们打完后再过来?”我建议道。

她摇摇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她不是单纯的害怕,而是被人的兽性惊骇住了。

“你应该理解,”我不失时机地说下去,“从此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产生什么后果,我参与其中都是被逼无奈的——如果你和我还想活着逃离这条船的话。”

“有些事很难堪的,对于我来说。”我补充道。

“我能够理解。”她弱声说道,轻得仿佛是从远处飘忽而来的,而她的眼神也告诉我,她确实理解了。

下舱房的搏斗声迅速结束了,海狼拉森独自一人登上了甲板。除了古铜色的脸庞上泛着些许红晕,身上再无与人搏斗的痕迹。

“将那两个人叫到后面来,范·魏登先生。”他命令道。

我照办了。一两分钟后那两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把你们的小艇拉上来。”见那两人犹豫着不肯照搬,海狼拉森又重复说了一遍,语气也严厉起来。

当两人磨蹭着去干那活时,海狼却又语气柔和地对他们说起话来,但不乏柔中带刚的味道。“说不定你们会跟我待上很长一段时间的,谁说得准呢?所以说开始时相互谅解很重要。好了,手脚麻利些!在死亡拉森手下,你们蹦跳得可比这快多了,这你们自己心里明白!”

经过他的这一番“开导”,两人的动作明显加快了许多。小艇拉上来后,我又被指使去升起了艏三角帆,海狼拉森亲自掌舵将“幽灵”号径直向“马其顿”号的下一只向风小艇开去。

在追赶的路上,我无事可做,就观察起小艇在海面上的状况。“马其顿”号的第三只向风艇正受到我方两只小艇的攻击,第四只小艇也受到我方剩余三只小艇的攻击。第五只小艇调过头来,想护卫离它最近的同伴艇,战斗便在远距离间打响了,密集的枪声不断传来。此时海风正掀起汹涌的波涛,难以瞄准射击,我们越行离战场越近,不时可见子弹吱、吱地射进一个个浪头。

我们追逐的那只小艇顺风杨帆,想借风势溜走,并在此过程中参与了对围攻艇的抗击。

这时我正忙着操纵索具和系帆索,没有功夫观察海面上的胶着状态,但是我碰巧在船尾看见海狼拉森命令那两个新水手往前走,下到水手舱去。两个人一脸的不情愿,但还是服从了命令。然后他又命令布鲁丝特小姐到下边去,她眼中立刻闪出惊恐的神色,海狼拉森抚慰性地微笑了一下。

“下面没有什么骇人的怪物,”他说,“只有一个没有受到伤害的人,被牢实地系在带环螺栓上。榴弹随时都有可能打到船上来,你明白,我可不愿意你被人打死。”

他正说着,一颗流弹已经打在他两手指间的舵轮铜质辐条上,“嗖”地一声迎风弹到了半空中。

“看到了吧。”他对她说道,然后又转身面对着我说:“范·魏登先生,你来掌一会舵好吗?”

莫德·布鲁丝特已经踏入升降口扶梯,只将头露出在甲板上。海狼拉森拿起一支步枪,往枪膛里压进一颗子弹。我递眼色求她下舱,但是她微笑着说道:

“我们可能是陆地上的软体动物,没有腿,但是我们可以做给拉森船长看:我们至少和他一样勇敢。”

他投给了她赞许的一瞥。

“我百分之百地喜欢上了你,甚至还不止。”他说,“书本,头脑和勇气,你倒是一样都没落下,一个女才子正配做海盗首领的夫人。呃,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吧。”他笑了,这时一颗飞弹不偏不倚地射进了舱壁里。

这时我看见他眼中翻出了金色的流光,而她的眼中却逐渐显露出恐惧的神色。

“我们更勇敢,”我急忙插话道,“至少,就我而言,我知道我自己比拉森船长更加勇敢。”

现在使我有幸被他瞥了一眼,他在想我说这话是不是在嘲弄他。这时,一阵风将“幽灵”号吹离了航线,我倒打三四把舵轮,将其板正并稳定下来。海狼拉森还在等着我对刚才那句话的解释,于是我用手指了一下我的双膝。

“你看见了吧,”我说,“它们在微微发抖。这是因为我害怕,我的肉体在害怕。我的心也害怕,因为我不愿意死,但是我的精神控制了发抖的肉体和恐惧的心理。我比勇敢还高一个等级,我有种!你的肉体并不感到害怕,你不恐惧。从一方面讲,危险对你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事;从另外一个方面讲,危险甚至给你带来了乐趣,你乐在其中。你可能只是不感到害怕,拉森先生,可是你必须承认,勇敢的那个人是我。”

“你说得对。”他立即赞同了我的说法。“我以前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但是,反推是否也成立呢?既然你比我勇敢,我是不是就比你更胆小呢?”

这个荒谬的推论使我俩哈哈大笑起来。他下到甲板,将步枪架在栏杆上。刚才射到船上的子弹大约飞行了一英里,可现在我们与小艇之间的距离已缩短了一半。他仔细瞄准射了三枪,第一颗子弹打到小艇上风五十英尺处,第二颗子弹打到了小艇旁边,第三颗子弹飞出去,只见舵手撒开了舵,身子倒在了小艇底部。

“我想这一枪解决了问题。”海狼站起身来说道,“我不能打猎手,而桨手很可能不会操舵。这样一来,猎手就无法同时掌舵和开枪了。”

他的推理没错,因为小艇立即迎风冲了上去,猎手急忙蹦到后部去掌舵。射击停下来了,虽然还有清脆的步枪射击声从别的小艇处传来。

那个猎手努力让小艇再次顺风行驶,但是帆船已对准它冲了过来,速度至少比它快一倍。在一百码处,我看见桨手将步枪递给了猎手。海狼拉森赶到船的中部,从系索栓上取下喉头升降索绳盘圈,然后在栏杆上搁好枪,瞄住他们。我看见猎手两次丢下舵,想去取枪,但却犹豫不决。帆船已经与小艇并排了,并浪花飞溅地正赶超过去。

“喂,喊你呢!”海狼拉森对着桨手突然大声叫道,“将绳索系上!”

喊着他已将索绳盘圈扔出,扔了个正着,几乎将桨手打翻到海里。可是桨手并没有顺从的意思,而是望着猎手,等待他的命令。猎手却陷入了窘境。他的枪夹在膝盖中间,要是放掉舵去取枪射击,小艇就会掉头撞在三桅船上。再说,他也看见海狼拉森手中的枪正瞄准着他,知道不等他举起枪,海狼拉森就会一枪结果了他。

“系上它吧。”猎手对桨手平静地说。

桨手服从命令,将绳索缠绕在小艇的前横坐板上,待其拉紧后放开了绳索。小艇猛然间蹿了出去,猎手掌舵稳住小艇,让它间隔二十英尺与“幽灵”号并行着。

“现在收起帆,将小艇靠过来!”海狼拉森继续下着命令。

他枪不离手,即使抛索绳盘圈时也只用了一只手。当小艇头、尾部都系紧之后,两个没有受伤的人准备登船,猎手拿起步枪,好像想将它放置在一个固定的位置。

“把枪放下!”海狼拉森大声吼道。那猎手慌忙将枪撂下,仿佛那是一件发烫的物品,烫伤了他的手。

两个战俘上了船,把小艇吊了上来,然后按照海狼拉森的指示,抬着受伤的舵手下到水手舱里去了。

“如果我们的五只小艇干得都像你和我这么顺手,我们就有足够多的船员了。”海狼拉森对我说。

“被你打中的那个人……他不会……我希望?”莫德·布鲁丝特全身发抖地问道。

“打中了肩膀。”他答道。“不是什么严重的伤,范·魏登先生会照看他的,要不了三四个星期就会复原了。”

“但是,看样子那几个人他恐怕是治不好了。”他补充说,用手指着“马其顿”号上的第三只小艇。我正驾着帆船朝它驶去,现在已经差不多和它平齐了。“这是霍纳和‘黑人’干的活。我告诉过他们要大活人,不要尸体。但是开枪时总想命中目标,而一击毙命的快乐又很**人,等你学会了射击就知道了。你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吗,范·魏登先生?”

我看着他俩干的活摇了摇头,现场确实血腥。他俩已转移战场,参加我方另外三只小艇去围攻敌方剩下的两只小艇。扔下这只小艇没人管,如醉汉般在波涛里东摇西晃着,松弛掉的撑杆帆与艇身拉成了直角,在风里摆动着,叭叭地响。猎手和舵手身体僵硬地趴在舱底,而舵手却趴在艇舷上沿,身体半截在艇里,半截在艇外,两条胳膊泡在海水里,脑袋摇来晃去。

“不要看,布鲁丝特小姐,请不要看。”我预先恳求过她。使我高兴的是,她听从了我的劝告,没去看这触目惊心的场面。

“直接开到小艇群中去,范·魏登先生。”海狼拉森又下了命令。

帆船靠近他们时,枪声已经停止,看来战斗已经结束了。那剩下的两只小艇也被我们的五只小艇捕获,等着我们将它们吊上船来。

“看那边!”我不自觉地大声惊叫起来,同时用手指着东北方向。

那黑烟又冒了出来,指明了“马其顿”号现在所处的方位。

“没错,我一直留意着它。”海狼拉森镇定自若地答道。他估计了一下与雾障之间的距离,接着体验了一下风吹到脸上的力度。“我想我们能赶到。不过你可以相信,我的那位仁兄已经识破了我们的小计谋,正在向我们反扑过来。啊,快看!”

烟柱忽然变粗了,颜色也非常黑。

“但是我会打败你的,我的哥。”他咯咯地笑着说,“我会打败你的,我只希望不要把你那老旧引擎拖垮成一堆破铜烂铁。”

帆船顶风停住,海面上陷入一片有秩序的忙乱之中。小艇从各个方向往船体靠拢,俘虏一越过栏杆,就被我们的猎手押去了水手舱。接着我们的水手又往船上起吊小艇,将它们横七竖八地随意搁在甲板上,也不固定妥当。当最后一只小艇吊离海面,还在索具上晃**时,船体已经开始移动了。我们升起了所有的帆,松开了帆脚索,准备兜住正横向的风。

我们必须加快速度,“马其顿”号的烟囱正喷着漆黑的浓烟从东北方向向我们扑来,它不顾剩下的小艇,改变了航向,朝我们的前方插行。它并没有直接追赶我们,而是向前斜行,双方的航线就像一个角的两条边,逐渐聚合,而角的顶点就在雾障的边缘处。“马其顿”号只有先到达此处,才能截获帆船;而“幽灵”号的生存之道则在先于“马其顿”号通过那一顶点。

海狼拉森亲自掌舵。他两眼炯炯有神,密切关注着追逐过程中的每一个细小环节,一个都不肯放过。他时而观察着海面上的风,看是否有减弱或加强的迹象;时而关注着“马其顿”号的具体动向。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帆,发出具体命令,将这根帆脚索放松一点,将那根帆脚索收紧一点,直到他把“幽灵”号潜在的航速都释放出来。我眼望着长期受到他欺凌的人们身手敏捷地执行着他的命令,将新仇旧恨抛到九霄云外,不禁感到惊奇万分,说来奇怪,在帆船上下颠簸前行时,我忽然想起了遭遇不幸的约翰逊,很遗憾他没活在当下。他是如此地热爱“幽灵”号,为它的航行能力感到无比自豪。

“小伙子们,端起你们的步枪。”海狼拉森冲猎手们叫道。五位猎手端起步枪,在背风面的栏杆旁一字排开待命。

“马其顿”号现在距离我们只有一英里了。它的烟囱冒着直柱般的黑烟,近乎疯狂地疾驰着,时速达到十七海里。“朝天呼叫,犁过海涛。”海狼拉森眼望着“马其顿”号,口中吟出了这句诗。帆船的时速超不过九海里,好在离雾障已经很近。

“马其顿”号的甲板上喷出了一道烟雾,我们听见了一声沉闷的巨响,紧接着帆船上绷紧的主帆上出现了一个圆洞。以前有过传闻,说是“马其顿”号上装了一门加农炮,现在他们正用那门炮在攻击我们。我们的人都聚集在帆船的中部,向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帽子,嘲笑他们放了冲天炮。紧接着“马其顿”号上又腾起一道烟雾,又是一声巨响,这一次炮弹打到了距离船尾二十英尺处,弹头还在浪尖上迎风蹿了两下才落进海水里。

但“马其顿”号上并没有传来步枪射击的声音,因为船上的所有猎手不是落在了小艇上,就是做了我们的俘虏。两条船之间的距离只剩半英里时,第三发炮弹又在我们的主帆上打出了一个洞,然后我们的帆船就钻进了雾障里,浓密潮湿的雾气遮天蔽日地将我们包裹、隐蔽起来。

这忽然间的变化令人感到有些措手不及。前一刻帆船还在起伏前行,我们的头顶上是明朗清澈的天空,脚下是波浪起伏、一望无垠的大海,还有一条蒸汽船喷射着火光、烟雾和铁蛋向我们呼啸而来;可是转瞬之间,仿佛是纵身一跃,太阳被屏蔽了,天空悄然逝去,就连帆船的桅杆顶也难觅踪影,人们的视觉感受犹如透过泪眼看景物一样模糊不清。灰色的雾气犹如毛毛细雨般弥漫在四周,我们衣服上的每一根纤维,头上、脸上的每一根毛发,都沾上了如珍珠般晶莹的微粒水珠。左右支索被雾水浸湿透了,从我们头顶的船帆索具上垂了下来;帆底横桁的底部聚集的水珠连成了一长条一长条抖动着的横线,随着帆船的晃动,如人造阵雨般地洒落在甲板上。此刻的我产生了一种受压抑、快窒息的感觉。三桅船破浪前行的声响被雾障挡回我们的耳边,其情形犹如我们面临的思维困境。我们的思索被束缚于这个浓雾缭绕的方才之地,自绝于外部世界,而这个外部世界,亦即整个宇宙本身,其边缘离我们如此之近,以至于我们情不自禁地想伸出双手将它们推回身边。但这是不可能的,灰色雾障之外空无一物,它只存在于梦境中,是对梦境的一种追忆。

离奇,这真是一种离奇的景象。我看了莫德·布鲁丝特一眼,明白她也有如此的感受。我又望了海狼拉森一眼,他脸上没有任何反映内心意识的痕迹,他目前唯一关心的是事态的发展进程。我觉得他是在脑子里计算着时间,精确到以分钟为单位得出“幽灵”号在风浪中前行与阻滞间的相对航行速度。

“紧贴下风行进,别发出任何声音。”他悄声对我说道,“先把中桅帆托上去,再把人手都派到帆脚索处去。别把滑车弄得嘎吱响,都别说话。不要出声,明白吗?不要出声。”

待一切安排到位,口口相传的命令到达我这里:“紧贴下风”,“幽灵”号左舷抢风倾侧前行,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偶尔发出的一点声音——缩帆索的“啪啦”声、滑车中滑轮的“嘎吱”声——亦显得有点诡异,因为包裹着我们的浓雾具有回音的效果。

帆船满帆航行了似乎不一会儿,雾气突然变得稀薄,我们又重新回到阳光里。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大海一望无垠,但海面上空无一物,既看不到怒气冲天、紧追不舍的“马其顿”号的身影,又见不到染黑天空的那股浓烟。

海狼拉森立即将帆船调转九十度,让它沿着雾障的边缘行驶。他的计谋至此真相大白:他先抢在“马其顿”号的上风头将帆船躲进雾障里,等到“马其顿”号盲目地一头扎进浓雾里搜寻它时,“幽灵”号又掉头从雾障中钻了出来,并准备在下风面瞅准时机再隐身于雾障。如果这一计谋能够顺利实施下去,他哥哥找到他的机会比俗话中说的“干草垛里寻针”还要小。帆船沿雾障边缘航行一小会后,我们将前帆和主帆调向,又扯起中桅帆,重新驶进浓雾中。刚一进去,我可以对天发誓看见了一个庞然大物隐约出现在上风口。我急忙瞅了一眼海狼拉森,这时我们周边又弥漫起浓雾,但是他点了点头,他也看见了这个怪物——“马其顿”号。死亡拉森无疑猜出了海狼拉森的计谋,可惜晚了一步,错过了。事实是我们没被发现,躲过了一劫。

“他不会紧追不舍的,”海狼拉森说,“他还得回去收回落下的小艇。范·魏登先生,去找一个人来掌舵,就照目前的航线航行。你还要安排人值班,我们今晚是不能在这片海域逗留的。”

“不过,我愿意出五百美金,”他又补充道,“到‘马其顿’号上去待五分钟,听听我哥是如何咒骂我的。”

“现在,范·魏登先生,”有人接过了他手中的舵轮,他说道,“我们必须对这些新上船的人表示一点欢迎的意思。给猎手们多上一些威士忌,给水手舱也送去几瓶。我敢打赌,明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愿意下海去为海狼拉森打猎的,就像他们心甘情愿地为死亡拉森打猎一样。”

“但他们不会像温赖特一样逃跑吗?”我问道。

他狡黠地笑了一下。“只要我们的老猎手有利可图,他们就逃不掉。我答应给老猎手让利,新猎手每猎得一张海豹皮,我就分给老猎手一美元。老猎手今天作战如此踊跃,其热情至少一半来自于此。呵,逃不掉的,只要老猎手有利可图他们就逃不掉。不过,你现在最好去前舱履行你医生的职责,等着你的伤号怕是挤爆了病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