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狼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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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狼拉森接手了我派送酒水的任务,酒水到位时我已到水手舱给新到的伤员治伤去了。人们聚在一起喝威士忌的场面我是见过的,比如在俱乐部人们喝掺了苏打水的威士忌,但我从未见识过这些人的这种喝法。无论是小杯、带柄大杯、还是酒瓶,端起来就喝,酒水斟得几乎要溢出容器,每一次都称得上是狂欢,但他们决不会饮上一两杯就善罢甘休,而是酒瓶不断地朝前递,不住口地往下喝。

每个人都在喝,伤员们在喝,我的助手乌富蒂·乌富蒂也在喝。只有路易斯能控制住自己,即使喝也只让威士忌润一下嘴唇,虽然他也参与到这场玩闹当中,其放开的程度不亚于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这是一场狂欢派对。他们大喊大叫地讲述着白天的战斗经历,在细枝末节上争论不休;或是动了感情,与曾经以命相搏的人成了知心朋友。俘虏者和被俘者搂住彼此的肩膀,打着酒嗝,赌咒发誓地表达着对对方的敬意和钦佩之情。他们为以前受过的苦难哭泣,更为今后在海狼拉森的铁腕统治下将要忍受的痛苦泪流不止。最后,他们异口同声地咒骂起海狼拉森,控诉着他以往的种种暴行。

这是一种怪异、瘆人的场景——一种被两排上下铺位逼仄的狭小空间,上下颠簸、起伏不定的地板和舱壁,魔幻般忽而拉长缩短的飘忽身影,弥漫着烟草味、体臭味和碘仿味的浑浊空气,还有那些受酒精刺激而充血的人脸,我应该称他们为半兽人。我注意到了乌富蒂·乌富蒂。他手拿着绷带的一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场景,他那天鹅绒般明亮的双眼在灯光里闪烁着,犹如小鹿的双目。但我心中明白,在他那如女性般柔美娇气的脸蛋和身体内潜藏着一个野性的恶魔。我也注意到哈里森那张如孩童般稚气的脸——以前挺清秀的,现在已狰狞如魔鬼——因为激动而抽搐着。在向新来者介绍他们来到的是一条魔鬼船,并劈头盖脸地痛骂了一通海狼拉森。

他们在议论海狼拉森,句句话离不开海狼拉森:他是奴隶主,虐人狂,男性喀耳刻;而其手下人都是他的猪猡。任他宰割的畜生,只能匍匐在他的脚下,只敢在背地里,或是醉得不省人事时反抗他。那么,我也是他的猪猡吗?我自问道,莫德·布鲁丝特也算一个吗?决不是!我气得咬牙切齿,心中暗下决心,结果正经我手包扎的伤员痛得缩起了身子,乌富蒂·乌富蒂也莫名其妙地傻望着我。我觉得我的身体被赋予了一种额外的能量,新发现的爱情使我变成了一个巨人,我无所畏惧。我要凭我的意志坚持到底,海狼拉森也好,三十五年的书斋生活也罢,都无所谓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要让它好起来。就这样,我提升了自己的精神,增强了自己的力量感,转身离开那鬼哭狼嚎般的“地狱”,登上了甲板。甲板上的迷雾在夜色里似幽灵般四处游**,空气倒还显得清新怡人。

我又来到统舱,那里有两个受伤的猎手。舱内的情形与水手舱差不多,只是没有人咒骂海狼拉森。我再次上到甲板往后部的舱房走去时,心里才如释重负。晚餐已经备好,海狼拉森和莫德正等候着我。

尽管全船的人都想尽快地将自己灌醉,海狼拉森却滴酒未沾,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在目前的情形下他不敢放纵自己,因为他只有路易斯和我可以依靠,何况此时路易斯还在掌舵。我们是在浓雾中穿行,没有放瞭望哨,也没有灯光照明,海狼拉森竟然放心让他的手下人喝得酩酊大醉,我不禁感到十分吃惊。但是显然他懂得他们的心理,知道使用将流出来的鲜血凝结成友谊的最佳方法。

战胜死亡拉森似乎对他的情绪产生了显著的影响。前一天晚上他将自己推理得自怨自艾,忧伤满腹,我一直担心他会爆发他的臭脾气,但却平安无事,而现在他的精神愈见好了。也许他弄到手的这许多猎手和小艇抑制住了他的惯常反应。总之,他不再消沉了,脸上全无忧郁的表情。我当时就是这么认为的。唉,我太不了解他了,我浑然不知的是,他当时可能正酝酿着一场情绪的大爆发,其可怕的程度比我所见过的要严重得多。

正如我所说,当我走进舱房时,他的情绪处于良好状态。他头痛的毛病有几个星期没有发作了,眼色清澈如碧蓝的天空,健康的古铜色面部皮肤泛着动人的光泽,生命因满血的快速流动而充满活力。在等待我的时间里他和莫德谈兴正浓,探讨的主题是“**”。从我听到的只言片语,我知晓他的观点是:**只是在人被引诱而堕落时才能称为**。

“因为你看啊,”他解释道,“在我看来,人们做任何事情都是受欲望驱使。人的欲望多种多样,可能是想摆脱痛苦,也可能是想享受快乐。但是不管做什么,他都是因为有想做的欲望而去做的。”

“可是,假如他想做的两件事是对立的,做了这件事就不允许他做另一件事,又该怎么办呢?”莫德插嘴问道。

“这就是我下面要说的。”他说。

“两种欲望之间的择抉正体现出了灵魂的善和恶。”她继续说道,“善的灵魂向往善,而且行善;恶的灵魂则相反。善恶是由灵魂决定的。”

“胡说八道!”他不耐烦地大叫起来,“决定善恶的是欲望。比如,有个人想喝酒,但又不愿意喝醉,他该怎么办?他会怎样喝?他就是个木偶,受他欲望的支配。两个欲望中他服从较强的那一个,事实就是如此,没灵魂什么事。他怎么做才能在受到喝酒**的同时又拒绝喝醉呢?要是想保持清醒的欲望占了上风,那是因为保持清醒是较强的欲望。**与此无关,除非……”他沉吟了一会,努力想抓住头脑里浮现出的一个新想法,“除非**他的是保持清醒的欲望。”

“哈哈!”他笑了,“对此你有什么看法,范·魏登先生?”

“我想你俩的观点都有些极端。”我说,“人的灵魂由各种欲望组成,或者换一种说法:欲望的总和构成人的灵魂。就这一点来说,你俩都错了。你强调脱离灵魂的欲望;而布鲁丝特小姐强调脱离欲望的灵魂,而事实上,欲望和灵魂是合二为一的。”

“不过,”我继续说下去,“布鲁丝特小姐在这一点上是对的:欲望无论是受到人们的抑制或是服从,它都是一种客观存在。因为风的存在,火才能成燎原之势,因此,欲望就像是火,而所欲之物的感官刺激,无论是渴望对旧有事物的重新体验,或是对新鲜事物的憧憬向往,就像是风,这就是**的本质所在。是风煽动了欲望,让它成为燎原之势的,**就是风。风力有时可能不够强,欲望没被煽动起来,但是只要它煽动了,**也就形成了。而且正如你们所认为的,**可能使人向善,也可能使人作恶。”

我们坐下来用餐时,我心里有点小得意:看来我的一番话具有决定性作用,至少他俩不再为此问题争论了。

但是海狼拉森的话匣子似乎有一打开就停不下来的意思,就我所知,他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他身上似乎积聚了太多的能量,急于寻找一个发泄口。他几乎立即发起了对爱情的探讨。跟以前的讨论一样,他的观点是纯实利主义的,而莫德执理想主义观点。而我呢,除了提一些简短的建议或纠正一两个措词外,执中立的立场。

他讲得头头是道,莫德也毫不逊色,我有时在莫德侃侃而谈时仔细观察她的脸,竟然不知他俩都说了些什么。她的脸平时少有血色,但今晚红润且富有生气。她机锋毕露,看得出来她正和海狼一样,沉溺于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之中,而海狼拉森对此尤为欢喜。出于某种我也说不清楚的原因,在他们争辩得正激烈时,莫德飘逸出的一绺褐色秀发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海狼拉森引用了伊索尔特在丁塔格尔堡所说的话:

我的福超过了此地的妇女,

我的罪超过了一切妇女,

我的孽障却是完美无比。

正如他把悲观主义腔调读进了欧玛尔的诗中一样,现在他又把胜利——刺人的胜利和狂喜——糅进了斯温伯恩的诗行里。他引用得对,他解读得好。他刚背诵完,路易斯从升降口处探下头来,低声说道:

“你们挺悠闲自在,是吧?雾已经散开了,马上会有一条轮船亮着左舷灯从我们的船头横穿过去。”

海狼拉森蹿上了甲板,速度极快,等我们跟上去时,他已经拉上了里面正酗酒作乐的统舱的滑门,正去盖上水手舱的舱口盖。雾虽然还在,却已升在了半空。遮住了星月,夜色十分漆黑。在帆船的正前方清晰可见一道红光和一道白光,我听见了蒸汽船引擎的轰鸣声,毫无疑问这一定是“马其顿”号。

海狼拉森已经回到舵楼甲板。我们默然地站在一边,望着灯光从船的前方迅速通过。

“我算是幸运的,他没有打开探照灯。”海狼拉森说。

“如果我大声叫出来会怎么样?”我悄声问他。

“那我们就全完蛋了。”他答道,“可是你想过紧接着会发生什么事吗?”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已用他那大猩猩般的手爪锁住了我的喉咙,肌肉只稍微使了点劲——仿佛是个暗示——警告我只要他用力就会扭断我的脖子。他随即放了我。我们全都望着“马其顿”号上的灯光出神。

“如果我大叫起来又会怎样呢?”莫德发问道。

“我太喜欢你了,不想伤害你。”他软声说道。不,不对,他的声音里分明有一种温柔和爱抚的味道,令我接受不了。

“可是你也别这么干,因为我照样会扭断范·魏登先生的脖子。”

“那么,我允许她这么干。”我挑战般地说道。

“我想你是不会拿美国文学评论界的二号人物作祭品的。”他嘲弄道。

没有人再说话。不过我们彼此已相当熟悉,沉默不会使我们感到尴尬。待红光和白光消失后,我们又返回舱房吃中断了的晚餐。

两人又开始了引经据典式的讨论。莫德引用了道森《终于无悔》中的诗句,做了完美的诠释。可是我的注意力没有放在她身上,而是不带眨眼地盯着海狼拉森。我全神关注着他对莫德痴迷难已的眼神。他已不知身在何处,随着莫德快速背诵出诗句,他的双唇不自觉地逐词逐句默声配合着:

太阳在我身后消失时,她的眼应是我的光明,

她六弦提琴般的话语便是我耳中最后的声音。

这时他插嘴道:“你的嗓音如六弦提琴般的美妙。”神情毫无顾忌,双眼闪现出金黄色的光亮。

我几乎要为莫德的自制力击节叫好。她语气平稳地背诵完收尾小节,然后不着痕迹地逐渐将话题导入不那么危险的领域。在这整个过程中我半痴呆地坐在一旁,统舱里的醉汉们的胡闹声透过舱壁传了过来,我所惧怕的男人和我挚爱的女人在不停地交谈着。没有人来撤餐桌,显然接替马格里奇的人手已到水手舱和同伴们寻欢作乐去了。

如果说海狼拉森也有生命的高光时刻,那无疑就是指现在了。我不时放弃自己的固有想法去追随他的论点,在此过程中折服于他的惊人智慧,迷恋于他的**魅力,感叹于他的叛逆勇气,而这一切令我感到惊讶不已。弥尔顿的路西法是无可避免地被举例说明了,而海狼拉森对路西法人物描述的细致,性格分析的深刻,生动展示出了他那被压抑住的天才。这让我联想到泰纳,虽然我明白他并不知晓这位杰出但危险的思想家的大名。

“他引领着一场注定会失败的抗争,但他并不惧怕上帝的雷霆手段。”海狼拉森继续说,“他被打入了地狱,但并没有被打倒。他带走了上帝三分之一的天使,号召人类直接与上帝作对,并为自己和地狱博得世代大部分人的支持和同情。他为什么会被逐出天堂?是他不如上帝勇敢吗?不如上帝骄傲吗?不如上帝志向远大吗?不,绝对不是!是因为上帝比他更为强大。正如他所说,谁拥有雷霆手段,谁就更为强大。但是路西法是个自由的精灵,在他看来,屈从就是屈辱。他情愿为自由而受苦,不情愿为舒适和幸福而为奴。他不愿意侍奉上帝,不屈从于任何人。他不是船头饰像,他自立自强,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是第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莫德笑着说,起身准备回到她舱房中去。

“那么,做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挺好的!”他大声叫道,同时站起身来面对着她。这时她已在自己舱房的门口停过了脚步,他背诵道:

至少在这儿,

我们有自由;全能者设置地狱不是

为使人羡慕;这里再不会把我们赶走;

我倒可以安全统治;我的选择便是

统治总值得追求,哪怕是在地狱里,

宁可在地狱里统治,也不受天堂驱使。

这是一个强壮精灵的战前喊阵。船舱里回**着他声音的余波,他站立在原地,身体随着船体的颠簸摇晃着,威严地仰着头,古铜色的脸庞容光焕发,金黄色的双眼充满男子的阳刚之气却又不乏温柔之情,凝望着站在房舱门口的莫德。

她的眼中又显露出那种难以描述而又确定无疑的恐惧神情,口中近乎喃喃自语地说道:“你就是路西法。”

舱房门关上了,莫德消失在视野中。他站在那儿盯住房门足有一分钟之久,这才回过神来,转身面对着我。

“我去掌舵,将路易斯换下来。”他简短地说,“我半夜叫醒你来换班。你现在最好去先睡一会儿。”

他戴上一双连指手套,扣上帽子,登上了升降梯。我顺从他的意思上了床。出于某种未知的神秘原因,我是和衣躺下的。有一会儿,伴随着隔壁统舱传来的喧嚷声,我咂味着爱情临身的甜蜜感受,但我在“幽灵”号上的睡眠习惯已趋于健康自然。我的双眼自动合上了,狂歌乱吼声逐渐在身边消失,随着意识的模糊我已陷入了昏沉的睡眠中。

我不知道是哪种神秘的力量唤醒了我,但我发现自己下了床,头脑清醒地站在了地上,大难临头的预兆使我的灵魂悸动不已,仿佛听见了战斗的号角。我猛然拉开舱门,舱内灯光昏暗,我看见莫德,我心爱的莫德,正在海狼拉森的怀里挣扎着、反抗着。她徒劳地用手捶打他,扭动着自己的身子,用脑袋顶住他的胸口。拼命想挣脱他的搂抱。这就是我在跳出舱门的一瞬间看到的所有情景。

海狼拉森听到响声抬起了头,我不失时机地一拳击向他的面部,但却全无力道。他如野兽般嗷嗷吼叫着,推了我一掌,虽然只是手腕的不经意一推,但是内劲之大使我的身体像被弹弓射出一般撞在马格里奇以前住的舱房们上,将镶板门撞碎。我艰难地从碎木板中站起身子,没去注意自己是否受伤,意识里只有按捺不住的怒火。我只觉得自己也吼叫着,拔出了别在腰间的匕首,再次扑了上去。

但是,场景出现了戏剧性变化,他俩摇摇晃晃地自行分开了。我扑向海狼拉森,举起匕首、却扎不下去。眼前的情景显得异常诡异:莫德靠在舱壁上,用一只手稳住自己的身子;海狼拉森在舱内趔趄着,左手捂住了前额和双眼,右手盲目地在身体周边摸索着。他触碰到舱壁,刚一接触他的身体就放松下来,力道也泄了,好像船舶找到了方位,获得了空间的确定位置,有了稳定的系泊地。

这时我又暴怒起来,我过去受过的一切委屈和羞辱,我和其他人在他手下遭遇到的种种折磨,他那逆天的罪人般存在,全像闪电般掠过我的脑海。我不顾一切疯狂地朝他扑去,一匕首扎到他肩膀上。我当时就意识到这一刀只让他受了点皮外伤——我感觉到刀尖被他的肩胛骨顶了一下。我又举起匕首,想扎向更致命的部位。

但是莫德已瞧见了我的第一击,她大声叫道:“别杀他,求你了!”

我的手臂垂下来,只不过是一会儿工夫,我又举起了匕首,如果不是她用身子隔住了我俩,海狼拉森必死无疑。她伸开双臂搂住我,秀发轻拂我的脸面,我的脉搏异常地加快了跳动,但愤怒也随之高涨。她勇敢地直视我的双眼。

“为了我。”她恳求道。

“正是为了你,我才要杀他。”我大声叫道,同时试图在不伤害她的前提下挣脱她的手臂。

“嘘!嘘!”她说,同时将手指轻轻地抚在我的双唇上。即便当时我处在勃然大怒的情绪当中,这种触摸亦是如此美妙,美妙之极,如果我有足够的勇气,就会当场吻住不放。“求你了,求你了。”她请求道。她的话总能使我放弃抵抗,这是一条我后来屡试不爽的规则。

我退后几步离开她,将匕首插回刀鞘。我看了一眼海狼拉森,他的左手仍然捂在前额和眼睛上,头垂了下来。他好像瘫痪了,腰身塌了下来,厚实的肩部松垮前倾着。

“范·魏登!”他嘶哑地叫道,语音里带有一丝恐惧。“啊,范·魏登!你在哪里?”

我看了一眼莫德。她没吱声,但点了点头。

“我在这儿。”我答道,走到他的身边。“你怎么了?”

“扶我坐下。”他仍然用他那沙哑、带着恐惧的嗓音说。

“我是个病人,病得很厉害,驼背。”他说,同时放开我扶住他的手,瘫坐进椅子里。

他的头垂向桌面,用双手护住,不时痛苦地前后晃动几下。有一次他半抬起头,我瞥见他前额的发际处已沁出了豆粒般大小的汗珠。

“我是个病人,病得很厉害。”他重复说道,又再加上一遍。

“到底怎么回事?”我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问道,“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但是他恼怒地抖动肩膀躲开了我的手。我在他身旁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莫德在一旁观望着,脸上布满了惊慌和恐惧。我俩都想象不出在海狼拉森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驼背,”他终于说道,“我要上床去躺着,扶我一把。我躺一会就没事了。我想又是那该死的头痛闹的,我可真是怕了它了。我有一种感觉……不会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扶我上床吧。”

但是当我把他扶上床之后,他又用双手护住了脸,遮住双眼。当我转身离开舱房时,我听见他喃喃自语道:“我是个病人,病得很厉害。”

我返回到莫德身边,她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我。我摇了摇头,说道:

“他一定是出了问题,到底是什么问题,我也不知道。我想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很无助,感受到了恐惧。那一定是在我给他一刀之前发生的事,我那一刀并没有给他的身体造成多大的伤害。你一定看见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她摇摇头。“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也同样感到莫名其妙。他忽然就松开了我,脚步也踉跄起来。但我们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

“请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我回答她。

我登上甲板。路易斯正掌着舵。

“你可以收班休息了。”我对他说,同时接手了舵轮。

他立即服从了命令。我发现“幽灵”号甲板上只剩下我单独一人。我尽可能不出声地托起了中桅帆,降下飞三角帆和支索帆,再将艏三角帆调向,将主帆放空。然后我下舱回到莫德身边。我将一根手指放在双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进了海狼拉森的舱房。海狼拉森的睡姿还跟我离开他时一样,脑袋左右摇晃着,仿佛**般地晃动着。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我问他。

他起初没有回答。我又问了一次,他答道:“不要,不需要。我很好,天亮以前别再打扰我。”

但当我转身离开时,我看到他的头又恢复了晃动。莫德耐心地等待着我,当我看到她如女王般昂着的头和闪亮平静的目光时,心里掠过一阵惊喜。她的目光犹如她的心灵一般平静和自信。

“你能将自己托付给我,跟我一起来一次大约六百英里的旅行吗?”我问道。

“你是说……”她问,我知道她猜对了。

“是的,我就是那个意思。”我答道,“除了驾一只无篷小艇逃走,我们找不出其他办法。”

“你是说,为了我你愿意冒险?”她说,“毕竟你在这儿是安全的,和以前一样。”

“不是的,除了无篷小艇我俩谁都没有别的指望。”我坚定地重复道。“请你赶快尽可能地穿得缓和一些,把想带走的物品都打成包。”

“动作尽量快一些。”她回她的舱房时,我特地又嘱咐了一句。

小储藏室位于船舱正下方,我点上一支蜡烛,掀开地板上的货板门,跳了下去,开始翻查船上的存货。我主要挑选了一些罐装食品。挑选完毕之后,头顶迫不及待地伸进了一双手,将我递上的物品接了过去。

我们默默地干着活儿。我还从小卖部的库存中挑了些毛毯、连指手套、油布衣裤、帽子之类的物品。这可不是一次简单的冒险活动,在这样湿冷、多风暴的大海中,把自己交给一只无篷小艇,我们必须为抵御寒冷和暴雨做好充足的准备工作。

我们俩着急上火地将战利品搬到甲板上,堆放在帆船中部。我们干得太匆忙,而体力本就不是莫德的身体强项,她很快就筋疲力竭,干不动了,一屁股坐在了舵楼隔断处的台阶上。坐着似乎也恢复不了她的体力,她干脆仰面躺在冷硬的甲板上,两臂摊开,整个身子松弛下来。她这种模样使我想起了我姐姐,这是她惯用的小窍门,我知道莫德很快就会恢复体力的。我心里同样明白武器是路上不可或缺的,又到海狼拉森的房舱去取他的步枪和猎枪。我试着和他说话,他没有搭腔,虽然他的脑袋还摇来摇去的,并没有睡熟。

“再见吧,路西法。”我轻轻地带上门,悄悄地自言自语道。

下一步是要搞到一些弹药。这是一件轻松活儿,虽然这意味着我必须从升降梯端口下到统舱。猎手们平常带上小艇的弹药箱都堆放在那里,距离他们饮酒作乐的地方只有几英尺的距离。我搬走了两箱弹药。

接着该放一只小艇下海了。这事一个人干可不是那么容易。我先解开固定小艇的绳索,再用前索具吊起艇的前部,用后索具吊起艇的后部,将小艇吊到栏杆外面;然后我操纵滑车往下放小艇,这一端先放下两英尺,另一端放下两英尺,循环往复,直至小艇接近水面,稳妥地贴在帆船的船身上。我确信已带上必需的桨、桨架和风帆后,又考虑了淡水的问题。我把船上每一只小艇中的淡水桶都掠走了,而小艇的数量有九只之多,这就意味着我们有丰富的淡水储备,而且可以用来压舱。虽然考虑到我带上的其他丰富物品,小艇有超载的危险。

正当莫德向我递送这些物品,我往艇内逐一放置时,一个水手从水手舱上了甲板,他在向风的栏杆边上站了一会儿(我们在背风栏杆低处干活),然后又慢步踱到船的中部,在那里他又背对着我们迎风站了一会儿。我将身子蜷缩在小艇中,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莫德已将身子仆倒在甲板上,我知道她已纹丝不动地隐藏在舷墙的背影处。但是那个水手并没有转过身来,他双手举过头顶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响亮的哈欠,返回水手舱端口处消失了。

几分钟的时间足够装载这些物品了,然后我将小艇放到海面上。我帮助莫德越过了栏杆,当她的身子紧贴住我时,我用上了体内全部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喊出,“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当她与我手指相扣,让我将她放下小艇时,我心里想道,这是真的,汉弗莱·范·魏登终于恋爱了。我一手抓紧栏杆,一手支持住她身体的重量,心中为这般英雄救美的举动而洋洋自得。几个月以前,在我跟查理·弗斯特告别,登上要命的“马丁内斯”号返回旧金山时,我身上是没有这么大的力气的。

趁着小艇被一个浪头抬起的机会,她的脚探到了艇底。我放松双手,卸下索具,随着她跳下小艇。我这辈子都没划过船,但是我划动双桨,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使小艇驶离了“幽灵”号。然后我试着升起船帆。我多次看过舵手和猎手扯起撑杆帆,但这却是我的第一次尝试。他们只用大约两分钟就能弄妥的事我却用去了二十分钟,但我最终将帆扯了起来并调准了风向。我双手把好舵,小艇顺风启航了。

“日本就在那边,”我宣布道,“在我们的正前方。”

“汉弗莱·范·魏登,”她说,“你是个勇敢的男人。”

“你说错了,”我回答,“你才是真正勇敢的女人。”

我们如心有灵犀般都回头看了“幽灵”号一眼,与它作最后的诀别。它不高的船身在风浪中颠簸起伏,风帆在夜色中模糊难辨,方向舵的扭动使被缚住的舵轮发出吱吱的声响。“幽灵”号的船体和发出的声音都逐渐淡去,我们被孤单地留在了漆黑一片的海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