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大地和心灵的文学

第二节 小说——“先锋、写实、科幻、本土文化”的多元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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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作为最为大众化的传统文学样式拥有最多的读者,也吸引最多的作者在这块园地中耕耘,这使得一个地方小说的实绩往往成为该地文学成就的体现。湾区九市2017年到2018年上半年的小说创作形势喜人,众多小说作者佳作频出,不仅“霸刊”国内各大文学期刊,荣获各项文学大奖,而且在艺术的水准上也抵达了新的高度。

广东小说历来在“怎么写”亦即艺术形式的探索上比较薄弱。而近一年多来,在先锋性探索的路上广东小说走到了中国小说写作的前列。王威廉一直是广东现代性实验写作的代表人物,他之前的代表作品《非法入住》《内脸》《暗中发光的身体》《没有指纹的人》等一直试图在现代性的层面上进行激进的思想探索和形式实验。他2017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倒立生活》延续了他一贯的现代主义探索,展现着他对人类现世状态与精神世界的凝思。该集充满奇思妙想,《倒立生活》讲述了一对年轻恋人如何想要倒立着生活到天花板上去;《辞职》展现了对辞职充满期待的小人物,以及在辞职后又面临着过多自由的无所适从;《市场街的鳄鱼肉》则更加充满想象的**,人与鳄鱼在实验室中不小心换了大脑,他们将怎么开展各自的生活?《铁皮小屋》《信男》则反思着我们的文化困境,物质上的富足能否保证精神上的自足?在信息时代,人与人之间是否还有深度交流的可能?这些小说既有引人入胜、不拘一格的故事性,又有内心思辨与探索的现代感,充分展现了王威廉通过其作品实现从生活世界到诗性世界跨越的艺术追求。

同样以其作品浓郁的现代主义色彩而知名的作家陈崇正在2018年也推出了新作《折叠术》,这部集子由十二部中短篇小说构成,都以碧河镇作为故事的发生地,从不同维度展现个人对于内心欲望的克制和对理想的追寻。与陈崇正之前小说中分身术的设定不同,折叠术更多是一种生存感觉,象征欲望的向内坍缩。陈崇正借助亦真亦幻的叙述手法,试图探索一代人内心深处埋藏的爱与痛,并在分身与折叠的魔幻想象中,依然葆有着对时代、国族等大命题的凝望和忧心。

实际上,这两年王威廉、陈崇正在“异端”性小说实践的道路上行走得并不孤单,正在大湾区成长的90后小说作者一登上文坛就以先锋的姿态吸引着众多的眼光。李衔夏是其中的一员。他完成于25岁的长篇处女作《人类沉默史》出版于2017年,小说讲述侦探杨锦程接手一宗特殊的案件,调查“女人是什么”。破案过程中,杨锦程发挥超凡的想象力,不断给破案造势,也遭遇了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人和事。然而小说并没有局限在情节的推进上,而是把重点放在了各阶层人物的描写,试图从不同人里挖掘出人性的一些共同点,并探索人类之所以出现沉默的原因,即沉默的历史。这部小说有情节的展开,也有杂文的因子,还有哲学的思辨,显示出“杂语文本”足够的复杂性和开放性,也体现了作者对传统小说创作模式的否定性反思和在小说的基本观念和写作方式上自觉的尝试与开拓。他的《人类灵魂工程师》叙事杂糅议论,把现实与虚构打通,魔幻和象征交叠的写法同样在展示他作为一个先锋性写作者的异质性创新。另外李衔夏的作品涉及残酷的青春、生存与成长、生活与命运、生命与灵魂等终极性主题,他的一篇小说同时包含几个主题。从这点来看,他有很大的雄心,也有非常强大的写作能力,他的写作也有走向更加宽广的世界的可能。

周朝军的小说一开始就冲着先锋性而来,像其以前创作的《山东毛驴和墨西哥舞娘》《抢面灯》等小说一样,他2017年发表的小说《雁**山果酒与阿根廷天堂》从颠覆故事的权威性开始,取一个不太像小说而更像是随笔甚至是论文的题目,还在小说中设置种种迷雾与隐喻,将多种文献资料、历史神话与神秘故事相结合,在虚幻中试图抵达另一种真实。他的长篇小说《九月火车》通过双线叙事,书写周鹿鸣、周剑鸣这一对兄弟的成长之路,着重呈现青年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焦灼,显示出作者对精神分析的擅长。

目前活跃于湾区版图中的90后先锋性作家还有索耳、路魆、黎子、黄宇等,个人风格迥异。索耳的小说始终只露出冰山一角而文本背后暗潮汹涌,路魆的小说则善于构建一个属于“我”的封闭世界,以灰暗笔调呈现荒凉、阴郁、恐怖的世态。不过,这些90后的先锋写作,大多还略显稚嫩,缺乏足够丰富的阅历和经验去支撑作品。他们的小说时常会有闪烁的睿智,但还处在松散的状态,未聚合在自己完整的世界观之中。期待这批90后先锋作者们以这些新质为基础,逐渐建构起一个属于自己的具有整体性的文学世界。

写实历来是湾区文学乃至广东文学的主流,这种状况在2017年至2018年没有改变。广东作为中国改革的前沿省份,在城市快速发展的同时,乡村的沦陷也异常迅速,城乡在现代化进程中的此消彼长让身处其中的人们面临“留不住的城市,回不去的乡村”的共同困境。近几年,湾区以写实为主的小说的确主要以乡村的崩塌和城市的迷失为中心内容。致力于书写转型下的深圳的老作家邓一光仍关注城市的扩张给城市人带来的精神影响,其中篇力作《坐着坐着天就黑了》就以内陆迁徙来深圳的麦冬和杨铿锵不同的生活轨迹和他们最终在深圳这座大熔炉得以交会碰撞,来表现城市日益的进化给期望在城市安身或华丽转身的人们所带来的肉体和精神扭曲,城市注定要把他们变成另外的人,“爱”与“信仰”在城市中被解构,这是城市化最为残酷的现实。他的《香蜜湖漏了》同样也写出了城市特有的现代化进程和速度感,以及繁华发展和极致速度下的城市人的疲惫与孤独,困惑与向往。叶清河的城市小说《衣人》,彰显城市人在日常无意义事物中的精神损耗,深刻地刻画了现代人的精神虚无,现代城市中一切看上去坚固而美好的东西,都在许单对生存和自我的双重怀疑中坍塌了。擅长写市井俗世男女情爱的马拉的《地鼠》写了一个借腹生子的故事,展现了世间常见的庸常人物貌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汹涌的正常生活。马拉不把生活写得多么生猛酷烈,而是力图通过叙事提供一种新鲜的体验和情绪,以开发我们的感受力,让我们成为更丰富的人。蔡东的《照夜白》与叶清河的《衣人》类似,写“擅长说话”的老师谢梦锦,开始对上课变得无比厌倦无法忍受。因为她意识到,她正在过着的,是一种与她的心性相抵触的生活,是一种她不想过的非本真生活。然而,作为一个社会人,她无法拥有完全的自由意志。她甚至开始感到某种吊诡:她越是“成功”地施展“说话术”和“社交术”,就越是觉得本真的生活,她真正想过的生活,在离她越来越远。这篇小说真切地写出了城市人的非本真生存和他们对“世界和人本来的样子”、世界和人如其所是的存在的渴望。寒郁的《待婚关系》试图写出中年人各自的一点困境,《逃笼鸟》中遭到家暴的女子于小凤的忍耐、抗争直至逃离都抵达人性隐秘的部位,揭示人心内在的真实。南翔的《檀香插》以一位中学教师罗荔的视角,叙述了作为小企业负责人的丈夫被突然“带走”对一个家庭主妇带来的致命性心理打击。该小说更关注的是反腐潮流中的个体,对人物心灵的发掘极为突出,提示读者任何对道德与人性简化的判别都有违生活的正义。小说中,檀香不言,却包蕴对人生的洞察、审视与反讽。湾区作家的城市题材小说大多不局限于对现实的表面再现,它们源于现实却不局限于现实,着力于在虚实相生中创造出可以和现实世界平行存在的文学世界,显示出作家们对世界的发现和再创造的能力。

与众多的作家在局部去表现城市不同,张欣把眼光投向城市商业文明的整体。她的长篇作品《黎曼猜想》以发生在广州家族企业三代人之间的故事为中心,笔涉微信公众号大V,时尚快销种种角色行业,充满南国商业风情。因儿子/丈夫早逝,互相怀有怨意的婆媳,年少轻狂、不懂珍惜的夫妻……他们各自在痛楚修炼中升华,完成一个心安的自我。小说传递着与自己相处、与生活相处的智慧,尽管生命里充斥着种种无奈、悲痛、失舍,但是人们依然可以成长,可以破茧飞翔。作家敏感地发现并揭示了商业社会人际关系的玄妙,始终关怀着人在市场经济文化语境中的灵魂安顿问题。

湾区作家同样在乡村题材的创作上进行着拓展。叶清河的新作中篇小说《农耕记忆馆》以“我”所在的家庭为切入点,去写整个村庄的发展走向,通过乡村、城市的衰败与发展,农耕、商业的碰撞与交融,人们在其中的选择和挣扎,反映出这个时代的变迁,包含着作者对农耕文明过去的、未来的可能性的思考。《农耕记忆馆》再次把乡村沦陷的严峻现实摆在了读者面前,显示了作家“不愿放任般迷茫下去,拿起笔,发出我们这个阶层的声音”的勇气和担当。来自大凉山的彝族写作者阿微木依萝的中短篇小说集《羊角口哨》收录了六部浸润着陌生异质性的中短篇小说。她以其无法归类的直觉性写作,展现大凉山农村的人们在生与死的界限中不可摆脱的困境。故事中的人物徘徊在阴阳两界,向死而生,向生而死。在命定的道路上,亡灵们依然无法摆脱自己的影子,那是荒凉的苦痛、混沌的爱恋、莫辩的是非。她的人物全都活在人性的荒漠里,试图在尘土和石头之间寻找存在的意义。她的写作与女性的温情无关,比更多写底层的作品更残酷更深入,也有着西南山区正在消失的神巫色彩。《青面鱼》是陈再见的首部中篇小说集,其中的作品脱胎于他真实的故乡,并被他用“湖村”“北斜村”重新定义了,他重建了一个文学的故乡,写了一群小人物的生存境况: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不幸,在不幸中挣扎,寻找最终归宿。作者所关怀的并不仅是底层群体的生存现实,他也对身处底层者在既定的生存环境中的精神现实进行着探寻。而陈玺的《一抹沧桑》则是一部深入书写中国农村的全景式小说,一代代人耕耘不已、一个个家庭悲欢离合在这部作品里进行了全面展示,陈老五、马九、智亮、麻娃、宏斌、志发……诸多人物构成了典型的中国农民群像,他们的隐忍、勤劳、善良,代表了中国人的生命底色,体现了中国人的命运认知,他们以汗水、眼泪和血,在这片土地上,缓慢地行过几十年,留下一抹沧桑。本书可视为当代乡村小说的新代表。

可以看到,湾区以城市和乡村作为题材的现实写作试图在城乡两极的对峙中找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创作之路。在这些小说中,城乡并没有谁比谁更合适的价值判断,不管是乡村还是城市,都存在着自己的问题。这些小说中的人物似乎都遭遇了一种困境:一种无从选择的艰难,一种漂泊无根的苦闷。正是这种真实的焦灼使这些小说人物具有强烈的时代感,他们见证着我们这个时代的巨大变迁,也吐露着现代人心中那一部分苦涩的情感。

近几年,中国的科幻小说创作渐成气候,科幻文学也成为文学热点。湾区科幻文学本来影响不大,但这两年却有知名作家开始进入科幻小说写作领域。著名作家王十月自2017年至今相继拿出堪称惊艳的科幻佳作《无色界》《子世界》《如果末日无期》等。《如果末日无期》是以思考如果人类永生,世界将会怎样这一问题为根基,写人类终于实现了永生的梦想,太阳都变黑了,月亮不再发光,但人还活着,站在末日世界的废墟上,人该何去何从?《我心永恒》写机器人有了情感,人工智能时代真正来临。《莫比乌斯时间带》写脑联网,蜂巢思维矩阵裁决生活,未来决定今天。《胜利日》写游戏战胜了现实,病毒统治了世界,芯片**了真相。《子世界》想象生命是一串可以改写的代码,我们生活在计算机的虚拟世界,虚拟又会创造虚拟,于是爱情在中间穿梭,分不清前世今生。虚拟现实、VR科技、生命代码、异度时空、天地不仁、庄生梦蝶、精神分析、灵魂轮回……大量诸如此类的梦境与幻想、离奇烧脑的故事情节在王十月的科幻小说中混杂。每一个故事,都在“未来现实主义”的统照下,散发着神奇、鬼魅和人文的光芒,想象力、逻辑和人性在作品中水乳交融。王十月的科幻小说充分显示出他在科学方面丰厚的知识储备和浓郁的个人兴趣。但王十月毕竟是个纯文学作家,他不过借科幻之酒,浇自家块垒。这充分显示出他作为一位热心社会、政治的作家的清醒,他的这组披着科幻外衣的小说,都在表达着他对生活、对世道、对人心的自我发现。陈崇正的中篇小说集《黑镜分身术》有着与王十月的科幻小说异曲同工之处。这一部集省思、传奇、科幻于一体的小说,用先锋写法和婉曲表达使得它特色鲜明,它以“分身术”系统作为洞察世相人心的一面镜子,用极具跳跃性的一个个人物故事编织出一幅荒诞的乡村图景,充满对现实的指涉与隐喻,并给人以无限的思考空间。《黑镜分身术》可以当成严肃文学进行剖析,也可以作为一部传奇故事或科幻小说来闲读。小说通过对现实的折射和隐喻,去完成城市人对于乡村怪史的神奇想象,也蕴含了作者对于残破世界的一声哀叹。

在广州,有几位作家致力于岭南地域文化题材小说的书写,像梁凤莲、卢欣、彤子等著名作家这两年都有这方面的力作问世。继《西关小姐》《东山大少》之后,梁凤莲沉潜多年,专心写出了《羊城烟雨》。她在书中追溯广州的昨日,探讨这座城市过去生活的构成与肌理,在想象与回忆中体验广州不同人的层次与维度,对广州人的生命品格进行描述,不仅展现了历史上革命时期的广州风貌,还在革命与日常中升华了广州精神,提升了广州城市故乡的精神品格,真正实现了对广州记忆的重现。小说还讲述了隐藏在时间背后的柔韧故事和个人的心灵成长史,这蕴含在城市风貌后的广州人的柔韧美学,是很“岭南”的,而其人生思考又不局限于“岭南”,表明小说已经超越了“本土题材”的某种局限,完全具备进入文学“公共空间”的特质。卢欣的《华衣锦梦》是广府文化题材小说的又一力作。小说以戏服制作世家陈家四代人的命运为主线,描述了陈家世代继承和戏服制作工艺的故事,展示了戏服艺人为传承手艺所经历的悲欢离合、人生沉浮、坚守和创新。同时以一个行业的兴衰成败为经线,展现了广州近百年的民间生活;以戏服文化发展为纬线,描述了祭祀、饮食、交往等文化现象,反映了岭南地域不同时期的民俗文化。卢欣有长达十年对广州文史、广府文化,特别是对非遗普查和保护工作的深入研究,这使她对广州戏服制作技艺和历史的书写能妥帖而鲜活。她在作品中大量使用“白话”、粤语俗语,作品的语言与地域文化高度契合。彤子在之前就创作出《玉兰赋》《水上人间》《逝去的瓜》等以岭南水乡乡土生活为大背景的系列小说,新作《岭南人物志》写了同树村八个性格不同际遇不同的人物,桂尧的坚持、八叔的偏执、家言四的孤独、玉兰的柔肠和燕颜的爱情,还有老指婆、阿英婆及铛铛这些人物或漫长或短暂但殊途同归的命运。陈述者玉丫以童年最清纯的目光打量,以最单纯质朴的语言讲述他们的故事,但他们更是南粤人,这里没有波澜壮阔,只有真实而粤味十足的粤人故事。湾区作家的本土题材小说创作,体现出他们在这个城镇化发展和城市的同质化越来越严重的时代,对本土文化的独特性和人们共有的精神家园的一种追寻。但他们拘泥于日常琐碎的叙述和地方志式的书写方式亦有待提升。

回顾2017年至2018年上半年的小说文学创作,各类型的小说门类依旧争奇斗艳,通过丰沛的题材与多元的艺术形式来映照生活、拥抱时代,在广阔的社会生活和激烈的矛盾中揭示时代与人性,建立起了家国时代与个体微小生活之间结实的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