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听蝈蝈叫,乙先生是玩虫高手。他说:“玩无止境。”
到茶馆,我要看看他的葫芦,蝈蝈养在里边。葫芦上轧着山水渔翁,大概他把玩久了,已有包浆。包浆使这略见粗糙的轧工敦厚了。
我只能看到一点翠绿,在暗处涌动。我像站山坡上,往下望:一个夏天的村庄。
这蝈蝈十分健壮,鸣声不绝。我说听烦了怎么办?
乙先生说:“搁冰箱。”
他家蝈蝈不少,有时候图静,就把它们搁冰箱,零上二度到五度,蝈蝈就进入冬眠期。忘了,忘个十天半月的,也死不了,一打开冰箱,蝈蝈有各种不同的姿势,伸胳膊踢腿,定格葫芦之中,拿到太阳底下晒晒,喂喂食,就又叫唤。
五个人开始喝茶。先让酉先生鉴定三泡茶:魏荫铁观音、台湾摩天岭金萱和普洱熟茶。
铁观音的来历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来自魏荫,他是茶农,一直敬重观音,有一天观音托梦,让魏荫做出了好茶。
这一泡魏荫铁观音,据说是传统制法。酉先生闻闻干茶,说是前年的吧。的确是前年的。开汤后香气黯淡,味道倦怠。用行话来说,就是陈茶,已跑香了。
茶香贵清贱浊,茶味贵雅贱俗,台湾摩天岭金萱有些浊俗。
茶的苦涩皆是它的内含物质决定的,茶叶越老越苦涩,秋茶就比春茶苦涩,沉淀的东西多了。之所以注重采摘期、讲究加工,就是要把苦涩去掉。如果去不掉,就不是好茶。台湾摩天岭金萱火焙大了,为什么焙大,想去掉苦涩。
结果苦涩没去掉,香气又浊,走火入魔。
这倒让我有联想。秋茶比春茶苦涩,是因为沉淀的东西多了;人到中年,也是如此,所以要修,与茶农讲究加工一样。人到中年不知道修,全由着性子,寸步难行未必,但行之不远是定下来的事。做人要修,艺术是一个人修炼过程。菩提树、丹炉、荆棘和好花好天……
也不能太刻意,火焙大了,想去掉苦涩(在这里我作为日常杂质而言),这让我觉得是宋朝人写诗,都有点火焙大了的意思,想去掉苦涩(在这里我作为唐诗影响而言),结果性情少了,学问多了。当然黄庭坚的学问就是他的性情,他以学问为性情,鹤立鸡群,诗风由他变化,但独树一帜的同时也格调大坏。
要修,不要死修,缘木求鱼爬得再高,树梢都刺穿蓝天了,也没用。
把性情作学问呢?
我不知道。我想人修的首先应该是性情,而不是学问。修也是玩,玩无止境!
五个人正式喝茶。先喝的是凤凰单枞。我上午刚读张潮“妾梦不离江水上,人传郎在凤凰山”,以前也读过,上午才觉得好,不料晚上喝凤凰单枞,真没想到。真没想到的时候,圆满现形,一头唐朝,一头2006年,两头相接居然滴水不漏,天衣无缝。
天衣是香衫,施施而过,引得蝈蝈壶公一般从葫芦里跳出;我则仿佛是从褶皱间拂下的尘梦,蜷缩一团,寒夜中滚入葫芦,鸦雀无声。往上望:一个夏天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