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返程的旅行者啊,你所蔑视的一切,都是不会消逝的。明天又将有新的一拨游客,风尘仆仆不远万里,只为看一眼传说中的黄鹤楼。一眼,新鲜又短促。武昌也曾兴高采烈地去看一眼西湖、灵隐寺、岳王庙、长江、黄鹤楼……当她从游客变成导游,不得不再看第二眼、第三眼……终至冷眼冷观,但仍要堆出笑意,补缀敌意、僵硬、疲乏、倦怠的破绽。这么一想,母亲也理应得到谅解。
武昌把复印件又复印了几十份,留了联系方式,声明“只要像画中人即可”,然后将这份特殊的寻人启事贴到武昌的街头小巷。第二天上午,庄臣告诉武昌晚上要晚一点回来。武昌一个人吃过晚饭上床眯了一会,听到敲门声的时候,敲门已经持续了好一会儿。武昌以为是有人来提供“寻人”线索,打开门,隔壁的房东阿姨趿着鲜艳的拖鞋伫立门口往屋里张了张,打了一个深长的哈欠,脸上两条深纹从鼻翼直插下颚。房东阿姨警告武昌说,你们能不能动静小一点,别影响别人休息。武昌像处理游客纠纷一样,不管对错,首先赔笑道歉。屋里只有武昌一人,难道刚才打呼噜啦?看来这间房的四面墙都很薄,不隔音。武昌竭力回想她和庄臣有没有说过什么出格的话,特别是针对房东的。自律的母亲对于上家里来的客人有一句俏皮的口头禅,真可惜你没在门口听,你不会听到自己的坏话的。
庄臣半夜才回来,丝毫没有倦意,相反很兴奋,把武昌抱离地面转圈圈。武昌被庄臣脚不沾地一路抱到下铺。上下铺咯吱咯吱晃颤起来,仿佛骨骼碎成一节节一寸寸……宇宙洪荒,混沌茫茫,只有无穷无尽的热,原始的能量喷薄欲出,简单又粗暴,直至语言的诞生。庄臣的话音仿佛隔着几个世纪那么遥远:如果不是房东不许,我早他妈把床用膨胀螺丝固定到墙上了……咯吱咯吱……几个世纪以后的武昌受了文明的感召,位于身体下游的理智迅速回到原来的位置……武昌仿佛看见母亲躺在卸掉门板的卧室里像一块断碑,姐姐像一条黄鳝与另一条黄鳝在小树林缠斗不休……咯吱咯吱……武昌仿佛看见神经衰弱的房东阿姨正站在四面薄墙中的一面后……武昌一把推开庄臣,庄臣以为武昌身体不舒服,拿右手背在她额上贴了贴。武昌摇头,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寻人呢。说完朝对墙努努嘴,示意庄臣隔墙有耳。身体彻底冷却。
庄臣虽然生意冷清仍然坚持每天早晨出摊,不像武昌做野导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中午,庄臣带回热干面、花甲毛豆、鸭血爆鸡胗、烧凤爪、烧虾球,满满当当摆了一桌。武昌小声说,发财啦?庄臣大声说,发财了。除了吃食,还带回两只新口罩。庄臣想了一夜,决定把他和武昌的亲热时间安排在午休和夜晚睡觉以外的冷门时段,而且全程佩戴口罩,双保险地把一切不和谐的声音扼杀在口罩内。真正口罩对口罩,武昌率先笑出了声,庄臣跟着笑,“我们好像两个互串病房**的重症病人,时日不多了,及时行乐。”武昌示意庄臣小声一点,“护士长就在隔壁。”庄臣就笑得更响了。庄父弥留之际,脑血管爆得所剩无几了,仍然“固的!固的!”,在庄母眼皮底下最后一次扑向酒池肉林,安乐而死。庄父做了一辈子码头搬运工也没见过大海,顶多听出海归来的海员讲一讲海上日升月落潮涨潮退,以及海岸上的洋妞,金发碧眼千杯不醉的尤物,GOOD !固的!——这是庄父唯一会的一句英语,学会了之后,酩酊大醉时只会重复“固的!固的!”大洋的彼岸,异域的温柔乡……
生意难做的不只有庄臣。武昌没想到户部巷的铜人张会拿着她的寻人启事找上门来。户部巷入口即铜人张的工作场地,工作时间铜人张给自己**的皮肤打一层黑色的底,再抹上暗金色,然后身穿铜色马甲长褂,头戴金漆瓜皮帽,脑后梳小辫,鼻梁上架一副圆墨镜,一动不动就是一尊铜人像,一张口就是铜臭:“和铜人张合影啦,十元三张,二十元八张,量大从优啦。”工作时间之外,铜人张卸下浓墨重彩,一个极普通的中年男人,头顶微秃,难得的是没有啤酒肚。武昌一开始没认出来,铜人张便自报家门,“别看我和你要找的人相差十万八千里,关键我会特型化妆。”
武昌亲眼见证铜人张一点一点接近庄臣的父亲,最后套上那件做旧的中山装,庄父就从寻人启事上走下来了,走到庄臣面前。庄臣完全呆住,接着哭出眼泪,“爸……爸……”唤不停。房东阿姨路过探头探脑,又迅速缩回脖子,仿佛开错了家门,无意撞见了一桩丑事。
“爸……我错了,我应该早点把蹲坑改回坐坑,你最高兴一边坐马桶一边抽旱烟,你说快乐赛神仙,我都当耳边风……爸……我错了……”
铜人张一愣,猜出大概,于是自作主张地用一个父亲的口吻嘱咐庄臣说,别担心我了,你和媳妇好好过。此话一出,武昌羞红了脸,庄臣也从老父还阳的幻觉中惊醒过来。得知庄臣要给他拍照并把照片贴到老家的坟头上,铜人张高眉骨拧成一丛,说,“我也不是啥钱都赚的!晦气!”说完脱去中山装,恢复了真身。
真正的庄父搬家后一直不能很好地适应新家卫生间的蹲坑。庄父还是习惯从前的坐便器,边如厕边过烟瘾,虽然久坐导致痔疮恶化,但换了蹲坑,静脉曲张成了比痔疮更大的困扰。那天,庄父如厕完毕,靠墙站了五六分钟,两条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与此同时,肚子像一只警报一样响起来,庄父听出了坏消息的征兆,哇——吐出第一口血,紧接着第二口、第三口……庄母当场吓掉半条命,用剩下半条命将掏粪工一样的庄父架出卫生间,铺到门口走廊通风散味,等待救护车救驾。庄臣当时因为打群架正在拘留所,再见到父亲已是灵堂上的遗容遗体。殡仪馆的化妆师妙手回春,庄父年轻了三十多岁,庄臣觉得自己也还是小孩子,直到丧事办完,才重新长大,“我后来才意识到,我拍了那么多我妈的生活照,都是为了弥补我爸在这方面的遗憾,就是为有朝一日我妈的葬礼遗像在做准备,我妈很有可能也意识到了这点。”各种各样的庄母在武昌眼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妇人,瘦、黑,有点溜肩,洗白的方格衬衫或结球的咖啡色毛衣,黑西裤或黑连衣裙(更像黑色罩袍),棕色船鞋或黑布鞋……除去偷偷抓拍的部分,庄母无一例外都冲着镜头笑,笑得局促僵硬,都不适合做遗像。
“越早出去旅游越好,到了我妈的年纪再出去就很难有新鲜感好奇心了,我妈今年五十七岁,如果不是变成尸体的话,她再也走不出那个地方了,除非又建大坝,又移民搬家。长久以来,她完全不了解外面的世界,我猜她的神经系统早就生锈了,她只会用愤怒和恐怖去解释她周围的事物,偏偏又是看见镜头只会笑的那一辈人,”庄臣说,“你要是问我妈修建大坝对她有什么好处,她会很流利地回答你,大坝修好了当然有好处,对国家来说当然是有好处的,对个人也有好处。你再问,对个人有啥好处呢,她会说,住新房子。我们家现在住移民村,移民村的房子整齐划一,都很新,刚住进去的时候还有不少老外来参观,我妈之所以对这两个问题对答如流,因为那段时间老有参观的人这样问她,包括一些老外用蹩脚的普通话问她,新房子开心吗,开展新生活开心吗?”
“你们等于住在风景区。”武昌说。
“导游把人带到移民村,告诉他们我们现在过上了很好的生活,但那些老外似乎对古老的中国更有兴趣,有的老外很夸张的,乘坐三峡渡船维多利亚号,大摇大摆穿着龙袍,有的人家为了迎合老外,就特意在家挂上红纸剪的十字架,但讲的又是另一套,什么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在大洪水的时候救了很多人,她派了一只小狗下到凡间,小狗的尾巴上粘着一吊麦穗,人们从此有了农作物赖以生存……牛头不对马嘴,老外也不介意,看上去很受用。”
“听上去很热闹。”
“热闹是他们的,”武昌暗笑,原来庄臣也会引用小学课文,然而下一句并不是“我什么也没有”,“对于住在景区里的人家,游客无异于野蛮的入侵者,兴许会带来不一样的空气,不同的文化相互碰撞,但这都不能掩盖侵略的事实。”
“侵略?”
“我们和游客永远不平等,我们的日常生活成了风景,游客们受着新鲜的刺激,而我们的刺激却停止了,好比从没见过西湖的外地人和天天在西湖散步的杭州人,对西湖的态度肯定不一样,时间长了,这对我们是一种伤害。”
“伤害?”
“我们就算再有生活的劲头,也敌不过游客们‘第一次’的那股兴头,‘第一次’看见长江,‘第一次’看见大坝,‘第一次’看见因为大坝而新造的移民村,什么都是‘第一次’,反衬得我们的日常生活寡淡灰暗,好像我们消极厌世麻木不仁。”
“所以你可以忍受户部巷的吵闹。”
“两码事,我住在这里纯粹因为离黄鹤楼近,当然户部巷是越来越商业化,一天比一天吵了。”
“我和我妈经常会在我离家的前一天吵起来,一想到马上就要摆脱死气沉沉的家了,我就一刻不能忍受眼前家里的一切,整个人变得非常非常敏感,一言不合就会引爆特别激烈的争吵,而导火线有可能只是毛巾没有折整齐,牙膏没有从底部开始挤这一类小事。”武昌和庄臣最后得出一个悲观的结论:被看的风景与看风景的人都不轻松。
武昌的混血儿长相使她从小就承受了作为风景的重负,同样的,武昌的母亲作为跨国婚姻的一方,移民的第二代,又是为人师表的“伟大园丁”,所承担的目光数量与分量自然远远超过一般的婺城女人。父亲母亲的结合也可以看作是一场游客与风景的配对,他们互相将对方当成是东西方文明的化身,贸贸然被彼此吸引。事实上,母亲选择父亲还有另外一层现实的考虑,在婺城这样的小县城,一个外国人实在突兀,意味着某种“物以稀为贵”的特权。武昌的父亲也确实行使过不少特权,举个例子,自行车丢了,婺城派出所以出奇高的效率迅速帮忙寻回失物,而杨老师的纯种金毛猎犬来福走丢大半个月也不见派出所行动,搞得杨凯到处叫嚣要和派出所所长单挑,要把派出所点了,结果杨凯因为编造虚假恐怖信息罪被拘留了半个月……母亲的选择无疑是一条满足虚荣心的捷径,特权阶级的家属也属特权阶级。武昌小时候不懂围绕母亲的许多非议,有一条居然是“贪图享受”,其实父亲只是个背包瞎逛的穷光蛋,在父亲正经做英语家教前,武昌家的开销全由母亲一人支撑,这“享受”从何谈起?直到遇见庄臣,武昌豁然开朗。
武昌耽于享受的同时,一种惘惘的威胁总萦绕心头。目前她和庄臣既互为风景,又同时都是看风景的人,景致不错,看风景的人也相看两不厌,但谁能保证明天呢?父亲母亲的前车之鉴提醒武昌,也许明天,她和庄臣就将沦为住在景区里的人,凡俗日常迫在眉睫,他们的风景在别处,他们成了别人的风景。
武阳的来电加剧了武昌的不安——
“妈昨晚打电话给我,听上去挺高兴,她报名参加了婺城老年大学的国标舞培训班,每天吃了晚饭就到市民广场跳舞,阿姨对阿姨的双人舞国标舞。当然有男舞伴!男女搭配的都是老夫老妻,老公和老婆,左手握右手。”
武昌能够想象那个场面,除去几对模范夫妻,剩下的都是母亲这样的母亲。母亲们十指相扣,身体和身体毫不避讳地紧贴,母亲牵着另一位母亲换步、拖步、锁步、转折步、侧转、打圈,换取一点晕眩的快乐。
武阳模仿母亲假开心的口吻说,“我才五十多一点,就已经上老年大学了,我在老年大学算很年轻很年轻啦。”
武昌握着手机笑出了声,虽然她并不想笑。庄臣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肚子也咕噜叫了一声。大雨已经连着下了两个星期,两人一直待在屋里,武昌对庄臣的亲近表现出抗拒,房东阿姨是她现成的挡箭牌。
“没关系的,雨这么大,雨声这么响。”庄臣安慰她,试图爱抚她。
“她有一对很变态的顺风耳,我们在这边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就在前几天,也是暴雨天气,武昌与房东阿姨在公厕撞上,又吃了一次警告,你们能不能安分一点,不要影响我休息啊?本来下雨天我就头痛,你们又闹腾,我的头就更痛啦……大雨封门的屋里百无聊赖,武昌第一次觉出这个小屋温馨的一面:至少能遮风挡雨。庄臣打算雨一停就去找新房子,一间可以安心在里面相亲相爱的好房子。
暴雨的傍晚,小屋来了第三个人。虎头刺青因为右臂上的虎头刺青得名,毫不见外地一屁股坐到庄臣**。武昌和庄臣咬耳朵,我一直奇怪你怎么不介绍你的朋友给我,我以为你和我一样,没什么朋友。武昌并不排斥交友,只不过在婺城确实朋友寥寥。武昌觉得自己在社交方面深受父亲的影响,合得来即合,合不来也不勉强,人活一世,人来人往,最后只有自己。当武昌发现虎头刺青的目光毫不掩饰地直射过来且毫无保留地停在她身上时,武昌露怯了,她所因袭的父亲的影子遁走了,取而代之是母亲的阴影。武昌不自觉地表现出女主人的做派,却因生疏,险些将茶水洒到虎头刺青身上。
两人坐在床畔,各握一杯茶。武昌退到桌旁,坐下又站起来,假如有一个厨房就好了,武昌意识到母亲的影响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远,自以为遗传了父亲那一路随心随性的西洋做派的优越感正在一点点松动瓦解,此刻她迫切希望藏身于厨房,就像母亲那样,而不是坐立不安地忍受虎头刺青持续莫名的打量。
虎头刺青自称他和庄臣是最铁的铁哥们,搬家前是邻居,搬到移民村还是邻居,“移民村鱼龙混杂,兴山人、巴东人、巫山人、奉节人、丰都人……凑一起自动组成移民帮,比各自的老乡会还团结,在学校没人敢欺负我们,出了学校一样威风八面。”庄臣接过话题,“又穷又苦,所以凝聚了我们。”武昌想到故土难离的外婆至今对婺城不满不适,三天两头念叨,我要回老家哇,我在婺城就像一滴滴不进水里的菜籽油……红木八仙桌沉到水底啦,要是能找回来,我就能开开心心回老家,开开心心地走啦……我老家一切都很湿润,从早到晚都有雾……
“我和小庄真是从小一起苦过来的,你肯定没见过他什么菜也没有,光光吃白米饭还吃了两大碗。”庄臣也开始揭短,“你别看他手臂上的老虎很威风,刺的时候那个哭爹喊娘。”虎头刺青笑笑,盯着武昌,话锋一转,“可是你出现了。”武昌发觉庄臣脸上抽了一下。“本来你不是一个问题,但是慢慢就成了问题,有意思吧。”武昌低头,尽力避免将虎头刺青的敌意理解成为某种醋意,“我和小庄这些年来相互扶持,从来没有红过脸,就算有不同意见,也能很快达成一致,这是我们的默契,但这次不一样,为了你,我们已经吵过好几回了,我只好亲自上门,来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庄臣制止虎头刺青说,“你又喝多啦。”武昌抬起头,撞上虎头刺青一双红眼,分明煨着两团潮湿的火焰。“我最近是老喝酒,前一段是开心高兴,所以喝了不少,这一阵是苦闷,也没少喝。”虎头刺青目光灼灼,“我知道我很清醒,我看得很清楚,你在我眼里只有一个,没有变成两个、三个、四个,哈哈哈哈,你在我眼里就是个屁……你在我眼里就是棵摇钱树……”虎头刺青前言不搭后语,越说越醉,终于倒下,臂上的老虎睡着了。
“武汉真是一个奇葩城市,发大水是家常便饭,治大水是百年难遇,说不定今年长江又要发大水。我舅家在汉江流域,1998年,有条小河变得和汉江一样宽,洪水快要平堤了,我舅接到居委会的抗洪紧急通知,都去挖土固堤,”庄臣说,“我家在公安县,属荆江分洪区,为了保武汉已经做好开闸分洪的准备,分洪区里的人家全部连夜转移,我妈一路上还在想有没有东西落下了,到了安全区又回了一趟家,拎出来两只热水瓶,我爸就恼了,结果热水瓶打开,满满的针线、纽扣、五号电池,还有我爸的旱烟枪,我爸就开心了。我妈说,还有两只热水瓶带不走只好打碎,不能让别人捡了便宜。我们在安全区天天吃南瓜,偶尔吃一吃毛豆、苕藤子换换口味,过了半个多月,洪峰过去,埋在荆江分洪区闸拦淤堤里的22吨炸药,最后没有引爆,可怜我妈,早知道不分洪,说什么也不可能糟蹋了那两只热水瓶。”
武昌的1998年夏天,寻常暑假,她和姐姐在家做白糖棒冰看电视剧,只有父亲对抗洪抢险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电视上一出现洪水冲塌房子的镜头,父亲就忍不住惊呼,好像球迷盼到了进球。父亲是体育迷,他和两个女儿分享观看拳击比赛的新发现,现在上场的那个家伙叫乔治贝克,他的工作就是在拳击场边上敲钟,在比赛回合之间敲钟,差不多每场都能见到他,一辈子就干这一件事——敲钟,多有趣的一种生活和职业啊,我真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忍受的,可能这里面有不为人知的忍耐或满足……
“我现在可以说走就走四海为家,我想和以前住分洪区有很大关系,”庄臣说,“哪里是分洪区,哪里是安全区,转移该走哪条路线,这些我们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我们也知道,安全永远是暂时的。”
“日本的安全教育,不知道灾难什么时候发生,只好经常应急演练。”
虎头刺青是被救护车的警笛惊醒的,诈尸般坐起,迅速地看了看庄臣,剜了武昌一眼,然后走到房门边听了一会,辨出不是警车也不是消防车,而是高音一秒,平音一秒,间隔一秒,循环反复的救护车的叫声。虎头刺青留下一句冷冷的“走着瞧”,打开门大摇大摆走了。
房东阿姨被一名医生一名护士一左一右搀着架着,送上救护车。房东儿子没有随行,留在家里目送,见庄臣开着门,踱进来,多余地解释道,“我妈的更年期没完没了,今年还出现了幻听,老说有人打鼾,吵得她睡不好。前一阵她跟着我去夜市卖小吃,生意不错,人也精神多了,有天晚上她突然对一个客人说,你怎么可以一边吃热干面一边瞌睡打呼噜。客人莫名其妙,本打算在摊上吃的,就把热干面打包带走了。再后来不好听的话就传开了,说户部巷有个卖热干面的疯女人,我的生意就难做了。”武昌注意到房东儿子说话时,两只手不停在裤兜上画圈,看上去挺激动。别怕。武昌轻轻安慰了一句。
原来房间的墙并不薄,武昌大可以和庄臣心安理得放肆一些。庄臣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像两头逃离养殖场的鹿,一路狂奔,来到水与草之地。武昌报复性地放大鹿鸣,庄臣听见自由的召唤也兴奋起来。丰茂的水草从饭桌、椅子、地板、拖鞋、床单、枕头上疯长出来,远在天边的海市蜃楼,红墙抱城,城楼之上,琉璃瓦反射金的光,武昌看见外婆心爱的红木八仙桌摆上城楼,庄臣看见父亲心心念念的外国女人们侍立桌子四角,水与草之地,奶与蜜之地……福地的幻景转瞬即逝,武昌悲哀地发现,他们的亲热并没有因为疏离而激越。庄臣的手指们对武昌的不安一无所知,但对武昌的身体熟门熟路,也因为熟,身体固若金汤,腹地不再轻易塌陷,腹地以下的水潭迟迟没有结束枯水期。庄臣加大力道。武昌两条胳膊牢牢环住庄臣,想象那是父亲的臂膀腰肢。武昌抱着假想的父亲,想到老年大学里的母亲,母亲牵起另一位母亲的时候,是否想过那可以是另一位父亲?母亲也好多年没拍照了,家庭影集里都是年轻时代的留影,在埃菲尔铁塔,在卢浮宫,在富士山,在伊瓜苏大瀑布,在好莱坞,在柏林墙,在万里长城等等照相馆的布景前,都太年轻了,不适合做遗像,容易产生“英年早逝”的错觉。这些照片曾在九十年代的婺城小学教职工宿舍广为流传。彼时翻看家庭影集这项大众娱乐活动还没有随着传统照相业的衰落而式微。家中来客,主人泡了茶,和干果盘一并捧出的就是一本家庭影集。客人就看一看这家人都去过啥地方,和什么人合过影,基本都是家喻户晓的景点,以及学校、工厂的大合照,偶尔有几张不在风景区拍的人物照,大概率是因为旅游回来胶卷没用完,赶在送洗照片前在家门口的花坛或者外墙前面拍一拍。相册传阅过程中难免发生遗失照片的事故。母亲逢人就问,你看没看见我的照片?升旗仪式的那张,上个星期都还有的……母亲找照片是真,昭告天下她仍不乏暗恋追求者的机心也不假。后来母亲从父亲的牛仔裤里翻到一张吕淼的单人照,吕老师头绑方巾一身绿衫,外穿绣花红肚兜,水水灵灵,典型江南水乡的江南女子。母亲也是逢人便讲,你说稀奇不稀奇,吕淼老师的艺术照居然跑到我们家老杨裤兜里,要不是我细心,差点就泡水池洗烂啦。边说边掏出吕老师的照片做巡回展。卧室门的拆除标志着母亲彻底和父亲决裂,却意外在门与衣柜的夹缝里找到了那张升旗仪式上的全身照。照片上的中年女人面带微笑,身披绶带,手捧奖状,意气风发,光荣伟大。母亲捡起照片撕个粉碎,丢进抽水马桶冲走,不料堵了下水道,破碎的微笑、绶带、奖状和母亲一齐泛上来,水落石出……
武昌梦了没多久,天亮了,庄臣被捕。武昌以为还在梦里,迷迷糊糊看着一群警察破门冲进来将庄臣反扭在地,又把她从上铺拽下来,脑袋磕到铁床角,痛得很真实,这才梦醒接受庄臣是一个人贩子的事实。
虎头刺青已经先庄臣一步入狱,并成为侦破此案的关键突破口。警方没有过多透露审讯的细节,只说了一点,“你那个右臂上纹猫脸的兄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要求戴罪立功,有问必答,你跟我们走一趟吧。”没来得及质问,更来不及话别,庄臣一阵风似的从武昌的生活中过去了。武昌稀里糊涂地作为被拐卖妇女从户部巷“解救”出来,坐进警车接受一名女警的安抚。女警说,庄臣伙同虎头刺青在黄鹤楼附近干贩卖人口的勾当,作案手段相当隐秘,庄臣负责产品展示,谁也想不到那些招牌照上的女人竟都是待价而沽的被拐妇女,买卖双方通过照片先确认购买意向,有意者再由庄臣带领实地查看,女人们都关在城郊的出租屋,由虎头刺青统一看管,“也有你的照片,但只有你没关在城郊,同伙都交待了,唯独这一点他也不清楚,我们还要进一步审讯。”
武昌在路旁看见一个老妇人东张西望,脚边放了一张马扎,警车车速不快,武昌看清了马扎上的纸牌:强烈要求水利局对职工住房按照同等条件搬迁赔偿!!女警告诉武昌,原来还有一位“寻找车祸目击证人”的中年男人和老妇人做伴,男人的妻子孩子不幸丧生于初秋的一场车祸,妻子的半边脸和肇事司机一样下落不明,“每天早晨,一男一女举着两块不同的纸牌站在树荫下,除非打雷下雨,不然肯定按时出现,站成一道风景。”武昌问,后来呢。“可能是找到了目击证人?很久没见那个男的了,只剩下这个老女人孤零零的,好像无家可归。”警车经过水利局,平安驶入公安局。
武昌紧跟女警穿过昏暗的廊道,来到一间办公室,楼上在装修,电钻声响一阵停一阵。对面办公室站着一名惊惶的苍白少年,民警边做笔录边询问少年笔记本电脑型号、购买日期以及他和宿舍室友的关系。最后民警索要购机发票存证,“这是必要手续,你先回去把发票找出来。”
武昌把杭州到武昌的经过对女警大致说了一遍,武昌深知每一句话对于庄臣都至关重要,尽可能客观如实,只说自己知道的部分,以至于女警一再提醒她,庄臣和虎头刺青已经连续作案七起,缔造了本市近年来最大的人口贩卖案。“你再仔细想一想,他有没有任何强迫行为,只要是违背你的主观意愿,你不想做的任何事。”武昌果断摇头。女警也微微摇头,然后把武昌带到自己宿舍让她先好好休息,理理头绪。
据庄臣口供交代,生意上的接连失败导致他和虎头刺青动了买卖人口的歪脑筋,“对于毒品和女人,我们总有门路变现的”这是庄臣的原话,可是进展到一半突然就放弃了武昌,“我真的不知道,我说不清,可能就因为我看她天天坐在**背黄鹤楼的历史,会背‘昔人已乘黄鹤去’,还知道长江大桥是谁造的……反正就是算了……”夜已深,兢兢业业的女警用铅笔在另一份武昌的笔录上写了一行浅浅的批注: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武昌睡醒便在荷枪实弹的民警护送下,踏上了回家的路。在此之前,武昌提出想要见庄臣一面,遭到女警反对。于是庄臣真的就像一阵风一样,彻彻底底从武昌的生命中抹去了。警车驶出公安局,抗议不合理搬迁赔偿的老妇人还戳在水利局门口,在她对面是一块半新的楼盘广告,“家,最温馨的港湾”。
车过黄鹤楼,景区门口依旧熙熙攘攘游人如织,没有人知道那块地上发生过什么,又少了什么。汪师傅本打算秋天凉快了就去北京看看故宫,拍了大半辈子“皇亲国戚”,汪师傅想去看看正宗皇亲国戚的家。立秋,照相馆重新装修,老墙皮漆得粉白发光,汪师傅想在墙上画点山水,结果踏空扶梯跌下来,头先着了地。讣告明明白白贴在照相馆门口,汪师傅对庄臣戏言的“革命尚未成功”真成了遗训。汪师母遵照丈夫遗愿,遗像背景P成故宫,墙是红墙,琉璃瓦金灿灿,惨白惨白的汪师傅立中央。汪师母睹物思人,老汪照相技术一流,到头来遗像也还是要别人做……
“黄鹤楼坐落在海拔高度61.7米的蛇山顶,以清代‘同治楼’为原型设计。楼高5层,总高度51.4米,建筑面积3219平方米。黄鹤楼内部由72根圆柱支撑,外部有60个翘角向外伸展,屋面用10多万块黄色琉璃瓦覆盖构建而成……”离开之际,武昌下意识默念了一段黄鹤楼的解说词,念完惊觉自己有点像礼佛的外婆。
外婆同母亲的关系很一般,每次念及故乡念及沉在故乡的红木八仙桌,必遭母亲的冷嘲热讽,丢了红木桌就罢了,还把魂也搞丢啦。不仅如此,母亲偏偏对外婆以外的老人都很有耐心,婺城小学的食堂阿婆、保洁阿姨、看门的老邓夫妻俩都对母亲有口皆碑,江老师这个人蛮纯的,有耐心有爱心……外婆失意婺城,寄情观音菩萨,得知武昌有惊无险的遭遇后,坚持要拉外孙女上婺城南郊的飞石寺拜谢菩萨保佑。
青青的南郊田野孤零零立着一座红色建筑,作为婺城唯一的寺庙,飞石寺是婺城善男信女们的不二去处,香火格外鼎盛。正殿中央供奉着一块大石,相传古代某夜,从华山大士岩上空飞来一轮火球,光彩夺目,声巨如雷,至婺城文昌阁上空落下,石重约250斤,表面焦黑、光滑,质硬如铁,形似缺一翼的“神鹰”。婺城为保护“神鹰”,把原来的和尚庙拆迁至城南,特制木椅作“神鹰”底座,取名“飞石寺”。“文革”时,飞石被砸为两爿,不知所踪。1986年,婺城小学挖塘清淤,找到一半。婺城县志办公室派人将飞石运去婺城博物馆,经过专家鉴定,认定为天上陨石,有重要研究价值。1993年,婺城重修“飞石寺”,从博物馆请回飞石安置……
外婆领武昌先拜菩萨,接着虔诚跪拜了八大药师佛。值守飞石寺的胖和尚坐在寝室,时不时拿细长眼往这边瞟,颈部的赘肉垂下堆积在衣领。外婆叩首完毕,起身将一些纸币越过“请勿乱投供钱”的告示牌,投向佛祖的莲花座。胖和尚提着扫帚,蹙眉而来,扫落纸币,像扫废纸一样扫到“请勿乱投供钱”外。胖和尚额头沁出一层细汗,脸色灰黄,挂着倦怠的慈眉善目,身后墙上血红一片,层层叠叠的锦旗:“神通广大,有求必应”“神灵有感,有求必应”“送子有功,有求必应”“心诚则灵,有求必应”“神灵显圣,大爱无疆”“神圣显灵,药到病除”……
杨凯从少林武校毕业回婺城,被杨老师送进一家佛教用品加工厂制造加工转经筒。杨凯每天工作八小时,起初只负责组装,后来学会了把黄铜放在模具上敲打出莲花、六字真言等图案,然后把有图案的黄铜片焊接成圆筒形状。杨凯敲过不计其数的六字真言,却始终不得平静,他怀念少林武校,至少每天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人,眼前这些平平无奇的黄铜片果能引领信徒得大光明吗?杨凯苦思无果就转行去学开车,做了婺城驾校的教练。杨凯在开车方面表现出来的长性令杨老师深感欣慰。杨凯和武阳结婚的前一年,被评为婺城驾校年度十佳教练。
武昌扪心自问,她在武阳的婚姻中担当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假如有一天武阳反悔了,武昌是否该为此承担一部分责任。武昌回家一个星期后,武阳也从杭州赶回婺城,毫无预兆地向全家人宣布,她要和杨凯结婚啦。如果不是武阳介绍,武昌是真认不出来杨凯了。那个学生时代像消防栓一样矮小结实的男孩如今像一个膨胀松软的气囊一样整天塞在驾驶室。驾校下班了,杨凯牺牲休息时间带学员在婺城小学的操场上“开小灶”,杨凯的教学成绩在驾校名列前茅。杨凯继承了杨老师、武昌母亲这些特级教师、“伟大园丁”的优良传统,包括相关的副作用。驾校教练普遍缺乏耐心,这不难理解,就拿杨凯来说,明明是飙车高手,却成天在小操场上陪学员换挡、打弯,笨拙地在四根竹竿标出来的方块地里倒库移库,一遍一遍,轮回不止……杨凯带学员求好心切难免着急上火,又因为“十佳教练”的光环不好公然发作,只好压抑忍耐,婚后生活一直不平静。
武昌后知后觉自己的“脱险”回归刚好处在一个敏感的节点上,婺城小学在城北新建了一片园丁小区,但凡正式在编的教职工均可以极其优惠的“内部价”购房一套。母亲倾其所有,大半辈子的积蓄刚够买一套小户型,房产证马上下来,武昌此时突然回家难免令武阳起疑。武阳在电话里向母亲表明浪子回头的心志,“我他妈的就是干到死,也休想在杭州买房,回去做婺城人,至少不用从集体宿舍出嫁。”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为赢得房产争夺战,武阳不惜赌上自己的幸福,相比武昌这位伴娘,新娘武阳于情于理都更有资格拥有这套新房。
一家人为筹备婚礼忙碌起来。外婆忙中出错,居然把喜帖上的“武阳”写成了自己的名字。母亲冷嘲热讽,一把年纪了还想第二春,多吃胡萝卜和韭黄可以预防老年痴呆。外婆像个委屈的小学生,坚称自己没有痴呆,“我现在老是想到以前,想一想很有可能成百上千年才能遇到的大变故偏偏就叫我遇到了,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么具体实在,成百上千年有可能就是昨天一天,也有可能明天又是千百年一遇的大变故,我是搞不清楚了,但我不是老年痴呆。”
外婆摇摇晃晃坐进开往酒店的婚车时还在絮叨:我很运气这辈子坐车都自觉系了安全带,我很运气这辈子坐的车都很平稳,安全带一次也没派上过用场。武昌意外发现姐姐这边的宾客一点不少于杨凯那边,这对于武昌这样的移民家庭不能不说是个奇迹,以至于武昌怀疑是母亲花钱请的婚托来壮声势。更意外的是,宾客们的感慨与外婆出奇一致:想想我们这些人,很有可能成百上千年才能遇到的大变故偏偏就叫我们给遇上了,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啊……
“新娘子真漂亮,你和我们都是遂安人,就是现在的千岛湖,”江西伯伯先干为敬,说,“就是农夫山泉有点甜的那个地方,什么‘千岛’,放在以前是‘千山’啦,以前的遂安有山有水有城墙还有一座孝节坊,纪念一位王家大小姐,王氏十八岁嫁给一个姚姓的穷书生,结婚不到两年穷书生就死啦,呸呸呸,不说这些了,我祝你们百年好合,幸福万年长,干!”
“五十年代造新安江水电站,水漫上来,整个县城都沉下去,只有那些山还露出一点点头,变成现在的岛,”安徽叔叔接过江西伯伯的话,说,“那时候我们都还小,哪里知道‘移民’的意义,还觉得很新鲜很有意思,觉得换个地方也挺好。遂安淹没前,孝节坊上长出了一棵小树,老人说那是王氏的精魂。屁个精魂,真有精魂,也成水鬼啦。”
“搬迁的时候大家各走各路,一个大族就散了,”江西伯伯抿一口酒说,“遂安有另外一个名字,狮城,跟现在新加坡的别称一模一样,只不过我们是移出去,新加坡是人口移进去。”武昌站在武阳身后,端详这一张张有着血脉亲情的陌生脸孔,很多人的安静其实是一种漫长的哀悼。
安徽叔叔给武昌敬酒,说,“这些事情也就我们‘永’字辈的还记到一点,你们‘武’字小辈哪里会晓得?”
原来,名字中的“武昌”无关武昌无关黄鹤楼——“武昌”和“武阳”不过是顺应族谱的产物。“昌”和“阳”两个用字是“华”字辈的太姥姥的意思。太姥姥离开遂安老城,水土不服,常年受热毒湿疮困扰,隔三差五就要上药铺取回昌阳三斗,晒干了研磨成粉,撒床榻,**翻滚直到遍体着药。武阳和武昌还没出生,太姥姥就把她保命的“昌阳”拆分,加入“武”谱系。再参考了测字先生的卜算,“阳”比“昌”大,姐姐就占了“阳”。武昌满周岁时,太姥姥仙游,残酷的代际更迭,一命换一命。
“你太姥姥带着我们‘无产’移民到婺城,因为搬家之前有规定,大水缸、大锅、大床、大柜、碗橱、石磨、大木桶、大桌子以及老人的棺材都不准带,基本廉价卖给了供销社,一口棺材五元,一个大缸五角,太姥姥不愿家传的红木八仙桌贱价糟蹋了,没带走也没卖,四条桌腿绑上石磨,就等水漫上来沉下去。我们从遂安带出的周转粮票和卖粮的钱按人头分配给了婺城公社高级社的会计。我记得那是四月份,青黄不接,我们带的那一点粮食很快被社员们一起吃光了。有个哑巴社员,在一个下雨天拿着一口砂锅去食堂打粥,脚底一滑,砂锅摔破,哑巴没多想,扑到地上,伸出舌头就舔,雨水、泥汤和米粒一起往肚子里吞,当晚哑巴腹泻不止,没几天就去世了……你太姥姥临终,脑筋完全糊涂了,说老家的墙红了,水绿了,房顶的琉璃瓦金光闪闪晃得她睁不开眼,其实老家老屋是白墙黑瓦,水也不算很绿,老家一切都很湿润,从早到晚都有雾。不过有的地方你太姥姥到死都不糊涂,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红木八仙桌,记得老家土改时分来的二十多亩土地。”外婆谈起家族历史毫不含糊,武昌相信外婆没有老年痴呆,“婺城的老社员对我们的态度有好有坏,住在老社员家里确实给人家造成了很多不便,很实际的一点,因为我们来了,害得他们口粮低了,有的社员骂我们移民佬、淳安佬、贱骨头……好在你太姥姥终于回到老家去了。”外婆和母亲带上太姥姥的骨灰回千岛湖,买门票买船票,偷偷在湖中心把骨灰撒下去。在婺城殡仪馆,使用普通火化炉是不收费的,但大多婺城人都选高档炉,火化时不需要来回转动遗体,火化完毕后骨灰形体保持完整,骨灰洁白无味且质量比较好,不用担心拉下脚趾骨或手指骨。外婆说,以前是买红心柏木做上等寿材,现在是自掏腰包用高档炉。每年清明给太姥姥上一炷香就可以了,而武阳武昌的同学,包括杨凯这些婺城本地人通常都要花上一整天祭拜各种各样的列祖列宗。太姥姥的亡故为武昌一家在这片移居地贡献了第一座坟,虽然是空的,但青碑黄土,四海归帆,从此,他们与婺城,如根须滋蔓入土,有了干系……
抚今追昔认祖归宗的气氛显然与婚礼现场不合,武昌灵机一动,举起手机要给众亲朋拍合照,一张张凝重的面庞竞相笑开颜。如庄臣所言,他们都是对着镜头只会笑的一辈人,在他们心目中,那是面对镜头唯一的正确姿势。
小户型的婚房容不下太多人,闹洞房一项也就从简略去。武昌跟外婆、母亲一道回婺城小学,难得地和母亲同睡一张床。在流行席梦思的年代,这张榆木雕花大床显得老旧过时,老木床不像席梦思可以拆分组装,没办法通过楼道搬进屋,只能从阳台吊上楼。母亲当年不能理解父亲为何相中这样一张太姥姥年代的婚床,“你知道我们的证婚人是谁吗?毛主席!你爸一路瞎玩逛到婺城,看见我在婺城影楼橱窗里的照片,坐在天安门城楼的布景前面,端端正正,毛主席就在后面看着我看你爸,你爸说我就是他心目中的‘中国’,尽管我也说不清中国到底啥样,但我反复重申,中国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我也不是。你爸坚持叫我‘中国女人’,好像我能代表所有东方女性,后来听我讲了遂安老家的故事才改口叫我‘海的女儿’,你爸在这些地方总是很有兴趣也很有才华的,但仅限于此,风景看得越多,越孤独和无聊,越需要去看风景。”
“太姥姥走的时候,这些‘永’字长辈都回来了吗?”武昌问。
“现在席梦思不稀奇了,倒是这样有年头的老木床金贵稀罕了。”
武阳回家省亲,点名要把这张木床搬进新房子,“好歹算一件古董,有噱头有卖点。”武阳把新房出租,和杨凯搬回婺城小学,住杨老师家。偶尔回家住两天,客客气气的,贵宾一样。老木床装不下三个人,武昌重新支开客厅的钢丝床,一个人睡。
外婆惊惶地盯着本地电视台滚动播放的婺城旅游宣传片,抱怨说,我昨天想吃宣莲羹,最近那家店居然没得卖,都卖光啦,以前的家已经成了旅游景点,现在这里也要变成风景区啦。
婺城“三江六岸”城区改造工程经过三年攻坚进入收尾阶段,县政府通过串联自然山水和人文古迹,打造了一片具有古城风貌的新景区。武阳的新家正好在景区规划范围内,左邻右舍纷纷改装自住房做起客栈民宿生意。外地游客渐渐多起来,他们在婺城本地人熟视无睹的八咏楼、熟溪桥上走走看看,甚至对地方戏曲婺剧也兴趣浓厚。武昌遇到过一位语言学博士,为了毕业论文专程来调查收集婺城方言,武昌说的每句话,博士都用国际音标一字不落地记下来。武昌羡慕这些人,能够默默无闻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她,在一个瞬间,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那座八咏楼,高高耸立在人们的视线中,无法藏身。
纵使李清照写过《题八咏楼》: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武昌也从来没有对八咏楼高看一眼,家门口的景点总让人不以为是景点,反正总在那里。对于自己生活的地方,人们是很难感到激动的,过于熟稔,又与生计、经验缠绕,很难有好好看一眼的用心。设想一下,在家门口住宾馆,多么可疑又不伦不类。
武昌决定再度离开婺城。母亲以为是因为房产问题赌气,向她摊牌,“学校表彰我,婺城小学这个套间只要我愿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当然你也一样,实际上就是我们家的第二套房。”武昌笑笑,笑自己之前怎么没计算过这些,姐姐到底是姐姐。就在不久之前,武昌身上有一部分就像激进分子,渴望婺城完全推倒重建,她对自己也寄予相同的期望,但另一部分的武昌却企盼归属于她凭本能、习惯、回忆而渐渐爱上的婺城。就在不久之前,武昌能把这两个愿望分清楚,不扯一块,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能力逐渐消失了。武昌真想即刻启程,想象自己是女浪子,感官因为陌生环境的刺激而敏锐异常,终有一天,连家也成了陌生的风景。
武昌登上八咏楼。建在石砌台基上的八咏楼,坐北朝南,分楼阁、前厅、二厅和楼屋四进。李清照的像和许多景点的名人塑像大同小异,线条简约,只大致勾勒出性别特征,反正谁也没见过真人,死无对证。
有游客请武昌帮忙拍合照,年轻男女分立李清照两侧,露出八颗牙的标准笑容。武昌按下快门的同时,好像也触动了什么。
太阳站住了。如一枚石头,发不了光。
你见过长江吗?武昌在自己身上听见了一种几乎遗忘了的声音,仿佛那颗久已停歇的心又开始轻轻地跳动了。
太阳照射着大地,起风了,夜一般轻。
武昌走下八咏楼,上人行道,混入客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