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婺城,武昌常想婺城,就像婺城的外婆心心念念老家的红木八仙桌,“要是能把那件传家宝找回来,我就一点心事也没有啦。”武昌小的时候不懂,自告奋勇要帮外婆达成心愿。外婆说,红木八仙桌沉水底啦,要是找得回来,我就能开开心心地走啦。武昌小的时候不懂,问外婆要走去哪里。外婆说,回老家,老家一切都很湿润,从早到晚都有雾。外婆后来确诊患了眼翳,看什么都是雾蒙蒙的;再后来,外婆疑似得了老年痴呆,武昌这才有点理解了外婆的那些胡话并原谅了外婆。
从婺城到杭州,没有想象中那么想家。姐姐武阳到杭州东站接武昌,把她安顿在自己宿舍。武昌开头两个星期四处玩,杭城大小景点逛遍,正儿八经求职了却一再碰壁。白天武阳起床去车间,武昌也和姐姐一同出宿舍,再出工厂来到西湖边。西湖不收门票,符合武昌“坐吃山空”的实际,其次,西湖总不缺人气,武昌混在晨练消闲的本地人和走马观花的外地游客当中,都不显得可疑。
武昌第一次闯入庄臣的镜头时,庄臣正在拍苏堤,第二次是在庄臣拍保俶塔的远景里,第三次是岳王庙,第四次是楼外楼,庄臣觉得眼熟,到了第五次,庄臣心里就有数了,这个女人和他一样,寂寞。庄臣做的就是寂寞人的生意,形单影只,连个拍照的同行人都没有,庄臣就派上用场了。
“美女,十元一套,拍一套吧,我今天还没开张呢。”武昌含笑不语,只顾脚下。庄臣追上去,五元一套,五元一套,免费可以吧。武昌说,你的意思,让我做你的模特?庄臣点头。武昌噗嗤笑了,我很贵的。话一出口,武昌就脸红,这话有歧义,尤其不该对一个陌生男人讲。亡羊补牢的武昌慌不择言,随便拍。
武昌跟庄臣从六和塔、宝石山拍到灵隐寺、梅家坞,拍摄整整持续了一周,西湖十景都拍齐了。这期间,庄臣利用假学生证逃了不少全价票。武昌感慨,要是早点遇上你就好了。话一出口,武昌就脸红,这话有歧义,尤其不该对一个认识不久的男人讲。庄臣洋洋自得,二十块钱外加一张一寸照轻松搞定,当然,最好有一张像我这样的娃娃脸。武昌说,杭州说大不大,该逛的我都逛过了,都是全价票。
“你见过长江吗?”二人行至断桥,庄臣突然发问。
武昌家住长江尾,婺城的母亲河是一条长江支流的支流:熟溪河。
“我明天回武昌,”庄臣掏出一张硬座票,杭州到武昌,“你知道武昌吗?有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庄臣满含深情地为故乡代言。
武昌忍不住拍手叫好。
“你见过长江吗?现在淡季,车票好买。”庄臣满含深情地怂恿。
武昌没有告诉武阳要去看长江,只说想到武汉碰碰运气。武阳嗤之以鼻,武汉?湖北?能有啥发展前途。武昌闷头收拾行李,包括杭州各大景点的门票。武阳一张张翻看,这些地方我都没去过,我只去过西湖,我不喜欢西湖,虽然不要门票。武昌有点看不起武阳,太现实,缺少情趣,但换个角度,也佩服姐姐目标明确,执行力强,能吃苦——武阳不甘心只在杭州当个游客,她就像美国畅销小说中的新移民一样努力想发财,武昌则是中国旧小说里不承担劝喻警世的那部分,及时行乐,得过且过。
宿舍的最后一夜,武昌终于生出一点闲情,细细打量宿舍的阴暗与潮湿。武阳和同事们充分利用空间,连三叶吊扇上都晾满了丝袜、胸罩,四张高低铺睡七个人,空出的那张原本是堆放杂物的,武昌来了,只好搬开杂物腾出空间,室友们对武昌就没好脸色了。武昌发现姐姐和同事关系冷淡,另外六个人之间也好不到哪去,疲乏沉默是宿舍里的常态,各自玩手机或者睡大觉,人际关系就像晾在室内的丝袜胸罩,阴阴的。
两姐妹一块到杭州站,进站前,武阳让武昌等一下,武昌不相信姐姐会和她拥抱然后说些肉麻兮兮的临别赠言。果然,武阳向她讨要房租,不是给我的,当初你要和我住,这是那六个人同意的条件。武昌松一口气。
武昌的火车票上有两个“武昌”,检票员一怔。庄臣问武昌,你去过武昌?那你们家是不是有人在武昌?武昌摇头。
全家上一次出远门已经是十多年前了,母女三人在婺城旅行社报了北京团。第一次坐飞机,耳鸣得厉害,傍晚抵京,三人在旅店放下行李直奔天安门。虽然错过了降旗仪式却意外赶上城楼更换毛主席像。仪仗队威武开路,运载新主席像的货车从天安门城楼中间门洞缓缓驶出。母女三人近距离看像,毛主席下巴的痣又圆又大。重型吊车缓慢作业,完成新旧交替,主席的痣在城楼中央又变得小而精致了。这成为母亲日后的炫耀资本,天安门国旗天天升天天降,主席像一年才换一次。不与外人道的是,母女三人见证完更换主席像就迷失在了长安街,一直绕着城楼兜圈子。母亲自责没有记下旅店名字和前台电话,这中间因为武阳馋路边的烤羊肉串以及躲避一群文身大汉又多走了一些冤枉路,摸回胡同旅店已是后半夜。老板娘骂骂咧咧起来应门,傻X乡巴佬。次日出发去故宫,母亲全程紧跟大部队,三宫六院都是走马观花,不敢多作停留。回旅店的路上,武阳不知好歹居然流起鼻血,同车游客纷纷假寐或者逃到后排,母女三人又像迷失在长安街上,孤立无援。当晚母亲洗漱又不对劲,牙龈大出血。肿大的牙龈严重挫伤食欲和玩兴,直到最后一天才放松下来,象征性地生出一点“到此一游”的空欢喜。母亲愉快地表示牙龈终于消肿了,回家真是一剂良药。亲朋同事受邀来家里,听母亲笑谈北京风物,一边讲一边吃着北京果脯,仿佛眷恋首都很深。只有武昌和武阳知道北京之行带给她的创伤后遗症,母亲常常梦回天安门广场,不管朝哪个方向,主席始终注视着她,与此同时,牙齿松脱了,用手一拈,一颗一颗脱出牙龈,一颗牙齿一个坑。母亲常以一种紧皱眉头紧捂腮帮的姿势惊醒,然后利用早餐时间向两个女儿复述她虚虚实实的惊魂记,最后罕有地以京骂收尾,花钱跑那么远买罪受,傻X一样……
“老实说,跟我跑这么远,你就不怕我是坏人,把你拐卖到深山老林?”庄臣采购了一批西湖龙井和杭州王星记的檀香扇,满满两大包,准备贩回武昌赚点差价。武昌随身携带几件换洗的衣服外,就只有一个“想看长江”的念想。
“你是新疆人吗?你比江南女子勇敢。”
“我是土生土长的江南女子。”武昌暂时不想解释她和武阳迥异于一般南方姑娘的高鼻深目,庄臣就以为武昌是在开玩笑。在武昌之前,庄臣接触过一些江南女人,吴侬软语的优势弥补了不少江南女子形貌上的不足,即便爆粗口也是发嗲,小口一启,便有了正宗女人的样子。不像庄臣母亲,直着大嗓门呼来喝去。庄父是干苦力的,口味重,免不了嫌家常饭菜不合胃口。庄母就上纲上线怒斥庄父在外头野惯了,心玩野啦,哪家的野女人把你的胃口吊高啦。庄母嚷嚷得人尽皆知。庄父也不辩解,碗筷一丢,真的跑出去搞野女人,反正名声已经臭掉,再不胡搞乱来岂不亏大?庄母泼辣到底,杀上门一通打砸,野女人也是开门做生意的,毫不理亏。两个女人打到一起,庄父赤膊坐**看,等到打完砸完看完赔完,就和庄母回家。除去嫖资,每次都要搭上一大笔打砸赔偿,庄父终于不再光顾野女人。庄臣每每想起便格外同情父亲,尽管当时他是和母亲统一战线向父亲展开道德攻势的,可怜庄父以为豁出老脸就可以胡作非为,殊不知在金钱面前,名声算个屁。野女人做生意的暗室就贴了一幅字:自力且更生,笑贫不笑娼。
鱼米之乡,风调雨顺惯了,江南女人纵有正宗女人的样子,一听湖北,穷山恶水,纷纷退缩,尤其摸清了庄臣的身家底细只是个穷照相的之后。庄臣搞摄影是半路出家,庄父一生没拍过什么照,死后清点,唯一的人间留影还是第一代居民身份证上的小照,灰扑扑的,没法放大。遗像就请文化宫的美术师傅工笔细画,画上的庄父下巴有两颗显眼的黑痣。庄母提醒儿子,其父黑痣的准确位置一颗在后脑勺,另一颗位于左耳边,至于下巴上这两点纯属笔误,是对旧证照上的污渍的错误临摹。庄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感慨,两点污渍,去掉一点,就神气啦。
庄臣吸取父亲遗像的教训,买了台二手的尼康D3s。无奈相机目标太大,庄母一见镜头就咧开嘴,笑得比哭难看。庄臣只好不拍人,改拍厨房菜园一日三餐。庄母仍旧紧张,早知道你要照相,装螃蟹的盘子应该换个好看点的。庄臣最后只好用手机偷拍,假装刷微博,母亲终于恢复家常形貌,眼神凝滞,灵魂出窍。庄臣通过自己的摄影作品重新认识了母亲,母亲想父亲,也想自己的身后事。
为了收回尼康D3s的成本,庄臣的摄影生涯从黄鹤楼开始了。从杭州回到武昌的头几天,庄臣是尽职尽责的好导游。武昌因为陌生新鲜而如鱼得水:东湖、江滩、中山公园、昙华林、红楼、汉正街;瓦罐鸡汤、三鲜豆皮、米粑、热干面、欢喜坨、麻辣鸭脖、麻辣小龙虾、排骨藕汤……武昌人把“吃早饭”称为“过早”,仿佛早饭是一道坎、一个关口。过完早,终于来到长江边。长江之上是茅以升造的长江大桥,“从此天堑变通途……”小学课文上的表述,武昌意外自己竟然还记得。在长江大桥上回头看,茂林山头一座黄色楼宇,正是天下江山第一楼的黄鹤楼,正是“此地空余黄鹤楼”的黄鹤楼啊!假如武阳在场,保证要给武昌泼冷水,又不是中了几百万,激动个屁啊。武昌对着假想的姐姐反驳道,你才懂个屁,然后一字不落地背出那首诗,“……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也是小学课文上的诗,终于记得了。
庄臣为武昌在黄鹤楼前拍了不少照,他要武昌做他的招牌。武昌记得婺城影楼橱窗里常年放一些女人的照片,某个清晨,橱窗被砸了一个洞,美人招牌照被人泼了墨汁,脸部乌漆漆,胸部乌漆漆,只余一双球鞋,雪雪白。那是婺城小学音乐老师吕老师的演出照。吕老师编排的采茶舞荣获全市中小学五一文艺汇演一等奖。头绑方巾的吕老师一身绿衫,外穿绣花红肚兜,两手撑住一顶斗笠,白球鞋旁是一筐新茶,清明时节雨纷纷。
“还好你没有把我拍得很美。”武昌检视庄臣相机里的自己说。
“质疑我的技术?”
“你把我拍得很家常,不出挑,这很好。”
“要是人人和你一样,这一行生意就好做了。”通常情况是,庄臣好不容易接了一单生意,对方要求庄臣连拍十几张,然后十几张里面挑一张,千挑万选的这一张还要精心修片,“我成天造假,你说这算不算犯罪?”
武昌挑出五张允许庄臣做招牌照。她还年轻,不需要修片也拿得出手。当武昌的招牌照出现在黄鹤楼前,武昌已然厌倦了黄鹤楼,尽管她还没登过。武昌每天变花样“过早”,过了二十多天逍遥快活的异乡生活。等到看的吃的喝的都开始重复,翻不出新意了,客居生活就完全成了生活。武昌隐瞒捉襟见肘的财务状况,故作落落大方地住进庄臣租在户部巷的单间,“我既然敢跟你来看长江,我就百分之百相信你。”刚好不大的单间放了一个上下铺,上铺空空,像是专门等她,等了很久。武昌偶尔会觉得还在姐姐的集体宿舍,又觉得自己还是学生,住在男女混搭的寝室,尽管这不合实际。
白天,庄臣在黄鹤楼拍照,武昌在出租屋对着满墙的陌生面孔等庄臣下班。庄臣回来就摔出一沓废照片,同时骂骂咧咧删着相机里攒了一天的照片,不要脸!不要脸!庄臣对自己的促销手段产生了动摇:客人随意指定方位拍照,然后冲印出大小两张照片,小照片可以嵌进方形的塑料钥匙挂饰;大照片套纸质相框,和小学课本的尺寸相当,一大一小全套二十元人民币。促销广告词平易近人:小照片免费领取,大照片自愿消费。庄臣算过账,钥匙挂饰采用最低档的塑料,一凹一平两个小方块就框住了小照片,什么都是小的,成本不值一提。促销活动肉眼可见地拉了一些人气,但庄臣高估了顾客的道德感,他们多是因为新鲜凑个热闹顺便贪点小便宜。绝大多数客人只取走免费的钥匙挂饰,即使庄臣暗示他们随便丢弃自家照片大大不吉,也没什么改观。庄臣就把这些高清的无耻嘴脸带回来,贴到出租屋墙上,右手比画出一把枪,对着照片墙一通疯狂扫射,不要脸!不要脸!
庄臣生意上的失利加剧了武昌的忧患意识,“想到武汉碰碰运气”虽然是对姐姐撒的一个谎,但眼下也不得不践行了。武昌的收费是正规导游的一半,每天买一张全票入园,待到下午六点半闭园。在此之前,武昌闭关用功了一个星期,把黄鹤楼的前世今生背个滚瓜烂熟——
“黄鹤楼坐落在海拔高度61.7米的蛇山顶,以清代‘同治楼’为原型设计。楼高5层,总高度51.4米,建筑面积3219平方米。黄鹤楼内部由72根圆柱支撑,外部有60个翘角向外伸展,屋面用10多万块黄色琉璃瓦覆盖构建而成……”
武昌照本宣科之余,偶尔加一点个人发挥,在黄鹤楼二楼,长江像兰州拉面里的“大宽”,三楼是“韭叶”,到顶五楼就是“二细”了。真有甘肃的游客听了,发表抗议,不论黄鹤楼哪一楼,长江都是“毛细”,在黄河面前都是毛毛雨!武昌没见过黄河也附和说,北方的大江大河都是大手笔。甘肃游客颔首指着某块匾额,装作很有兴趣地打听历史背景。
从黄鹤楼往景区南门方向走,还有崔颢题诗图、文苑、鹅池、搁笔亭、米芾拜石、紫竹苑、白云阁等景点,游客提问少很多,武昌的耳朵嘴巴相应清闲,武昌就觉得风景这边独好。
在不长的导游生涯中,武昌带过一对聋哑游客。兄弟俩一人一张鞋拔子脸,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衣帽也统一,坚固的无声同盟。聋哑哥哥递给武昌一个小本本,上书:带我们上黄鹤楼。武昌另起一行写道:我不是正规导游。然后指指景区咨询处,接着写:正规导游都在那。聋哑弟弟摇头,哥哥张了张嘴,发出一个奇怪的喉音,右手食指指着武昌,聋哑弟弟在纸上传译:她们一看就是导游,我们喜欢不像导游的导游。
武昌照例从黄鹤楼二楼开始“兰州拉面”论,只不过这回是连写带比画的。到了紫竹苑,一对新人在拍婚纱照,估计是拍了一天疲乏了,新郎新娘都面泛油光,有了一点愁容和戚色,即使是头婚,也不免让人联想到二婚的怅然。以聋哑兄弟的条件,他们会有属于他们的婚姻吗?武昌带兄弟俩游完园,第一次做了亏本生意,没收费。聋哑哥哥推辞了一番,最后手写了一句“谢谢你”,武昌收下了。正规导游都认识武昌了,不失时机就为难她一下,故意放大小蜜蜂扩音器的音量干扰武昌解说。武昌也不恼,号召游客,她讲得比我详细,这一段你们听她讲。
庄臣和同行的关系也好不到哪去。搞促销之前,庄臣过分乐观,颇有些“只此一家”的自得,反观他的对头,“古装戏服免费租用”的汪师傅,庄臣心生鄙夷,啥年代了,谁还稀罕扮成皇亲贵胄地到此一游?汪师傅是黄鹤楼一带的照相老字号,赶上好天气就挑了竹竿,晾晒古装戏服,皱巴巴的赤金龙袍、褪色脱线的黄马褂、藕荷色宫女服以及起球了的贵妃装。庄臣揶揄汪师傅是“封建余孽”,也不想一想这是啥地方,武昌!封建帝制就是从这里完蛋的。汪师傅贼心不死说,完蛋了也可以搞复辟嘛,上个月我就拍了三个皇帝、九个贵妃、两个宫女和一个太监。实践证明,庄臣的求新求变走不通。汪师傅幸灾乐祸地发表老人言,你纯粹是瞎搞革命瞎胡闹,看我走老路子,十几年旱涝保收。话题一转,汪师傅忆起照相行当的黄金时代,汪师傅的面色就黯淡下来,直叹今不如昔。从前照相师傅多有地位,劳驾师傅照片拍好一点哦,麻烦师傅照片洗清楚一点哦。八九十年代,相机金贵,胶卷金贵,照相的机会就金贵,照一张相等于过一个小节日,衣服要干净,裤缝要笔直,脸上一定要笑,双手叉腰或别腰后,剪刀手算时髦了……照片洗好收进相册,底片包好存信封里,还要放火柴头、樟脑丸,防霉防蛀,集体合照的背面附一张白纸,用钢笔手写每一排的姓名,有时还要括号籍贯……压膜业务的出现是九十年代中后期了,重要照片,通常是全家福、结婚照,塑封起来挂堂屋、挂正厅,只要不暴晒不起泡,一般都能保存挺好,哪像现在,手机随时随地随照随删,太随便了,我的生意也只好随便做一做了,那些龙袍长衫我都懒得换新了,没想到你来了,年纪轻轻掺和这种夕阳行业……
庄臣中午就收摊了,回屋发现桌上的字条:谢谢你。午睡前,武昌从兜里摸到字条,想起那对不幸的聋哑兄弟以及自己的善行义举,一种自我感动的情绪使她盯着这三个不算工整的汉字看了又看,以至于睡前忘记把字条收起来,以至于庄臣误以为那是武昌向他致谢的一种委婉方式。
“我们就像是住在男女混寝的宿舍里的……好学生。”武昌午睡醒来,庄臣主动说了一些之前没想到,或者想到了不好意思开口的感想。武昌心里一动,男女混寝的宿舍,他们想到一块去了。“以前读书的时候,很多同学都住到校外,男女朋友租一间平房,买几个西红柿和鸡蛋,做个番茄蛋汤或者番茄炒蛋,比吃大餐还开心。”武昌揣摩庄臣的用意,是否话里有话,“宿舍哥们一个接一个地搬出去,那个时候只要晚上不熄灯不断网就是天大的自由和幸福了,宿舍最后只剩下一个人了,那哥们就不搬了,把他女朋友招进宿舍,两个人公然在男生寝室同居,偶尔也做一做凉拌西红柿,小日子甜滋滋。”武昌笑了。“后来另一个哥们回寝室拿点东西,撞见两个人正在吃西红柿拌白糖,当场大叫。”庄臣看看武昌,犹豫是否要说下去,但还是说下去了,“一嘴西红柿,一嘴白糖,两个人亲嘴巴就变成了西红柿拌白糖,鬼知道是谁想出来的鬼点子。”武昌感到脸烫,应该是脸红了。“再后来,那哥们就在自己下铺拉了一道帘,尽管多数时候,宿舍只有这对狗男女,但他们再也不敢在帘子外面胡来了。”
武昌想象母亲听了这个故事,必定第一时间拉开“寡廉鲜耻”的大旗,从前的武昌和武阳都是这面旗帜的拥护者,坚信不疑声援母亲的道德攻势,如今却觉得故事中的同居男女小题大做,亲亲嘴巴怎么啦,变着花样亲亲嘴巴又怎么啦。武昌的包容开明马上被庄臣的下一个问题粉碎了,“你知道他们在帘子里面做什么吗?”脸更烫了,脸肯定更红了,武昌想到小学课文第四课,《叶公好龙》。
武昌的青春期就像一片处女地,贫瘠和贫瘠的回忆。由于母亲职业的关系,武昌高中毕业还住在婺城小学。小学每天早晚都要播一遍“美呀美,什么是美……”,加上母亲言传身教,母女三人都是“五讲四美”的模范标兵,父亲则是争取目标、改造对象。母亲不能容忍父亲生活上的自由主义:牙膏没有从底部挤起,毛巾不对折就悬挂,拖鞋没有成双摆放整齐,不洗脚就上床……凡此种种,母亲都要勒令父亲整改重做,至于喝酒晚归这类“重大问题”,非书面检讨不能过关。父亲当着女儿们的面自我批评:本人杨万里,于某年某月某日晚上在外喝酒到凌晨,只图自己开心,没有顾及家人感受,愧对江柳青同志的教育和培养,本人已经深刻认识到错误的严重性,在此做出深刻检讨,对不起,I'msorry…
父亲的陋习不是一两次检讨就能解决的。母亲釜底抽薪,晚上十点就反锁家门,再加一道链子锁,父亲的钥匙彻底失效。第二天一早,在母亲的督促下,父亲又在武昌武阳面前做了一次“深刻”检讨。在武昌心里,“深刻”就和父亲的家门钥匙一样,和父亲的检讨书保证书自我批评一样,都没什么效力了。武昌有一次听见父亲用座机在和什么人抱怨,“我情愿她是包法利夫人,可事实上,她是可怜的包法利夫人那单调乏味的另一半,谈吐像人行道一样平板,日子像钟摆一样单调……这个传统女人太传统啦,她也许和你一样,是个好老师,但绝不是个好妻子,上帝啊,我在她面前不是丈夫,我是可怜的小学生……”
母亲毫无悬念再次斩获婺城小学年度“伟大园丁”的最高荣誉,客厅墙上已经有十张这样的奖状了。她心满意足地把第十一张“伟大园丁”另起一行,寓意教学生涯的新篇章、新起点。和“深刻”一样,武昌也有点厌倦了“伟大”。学校里的“伟大园丁”同时也是家里面的“伟大生活家”,精打细算,斤斤计较,宁可买便宜一倍的受潮厕纸,晾干了再用。武昌和武阳因此饱受湿疹之苦。
婺城小学的教职工宿舍,一室一厅外加厨卫,总共六十平方米,塞满了武昌一家四口、家具和荣誉。卧室是父母的领地,姐妹俩在客厅睡一张钢丝床,每天上学前折叠好收到门后面,夜里再支开。令武昌困惑的是,她和姐姐同样用受潮厕纸,为什么发痒的地方却不一样。武阳操纵着武昌的手在她身上游走。武昌困惑多多,姐姐的湿疹比她好得快好得早,为什么还是痒?直到武昌初潮,武阳娴熟地用干燥厕纸为她折了厚厚一只船形纸垫,武昌方才恍悟,痒有许多不同品种,湿疹的痒只是其中光明磊落的一种。在夜色的掩护下,彼此一寸一寸探索成长的蛛丝马迹,逐渐摸出一些暗门机关,使她们在湿疹痊愈后依然还有比抓挠湿疹更甚的快感。
一日,母亲叫来婺城小学的电工卸了卧室的门。卸下的门板搁在楼道,上下楼的老师、校工看见了,都紧绷脸皮和嘴皮,那是一种呼之欲出的笑意和一触即发的谈锋。父母的领地失了遮挡,夜里一片死寂,武昌和武阳的摸索游戏被迫停止。后半夜,武昌隐约听见父亲的哭腔,帮帮我,就一下,帮帮我……前所未闻,俨然受了欺负的小学生,更奇怪的是,面对父亲的哀告,母亲不吭一声。这样古怪的夜晚隐秘地持续了一个星期,父亲终于在星期天的凌晨得到了母亲的回应:你再吵,我出去让女儿进来帮你啊。武阳迅速地翻了个身,原来姐姐也一直在偷听。
父亲开始报复性晚归,不到半夜坚决不回家,借着酒劲猛砸反锁的家门,砸醒了整栋宿舍楼。母亲不得已起床放父亲进屋。父亲趴在水槽上,食指伸进嘴巴,嗷嗷狂吐,吐完又嗷嗷呻吟,一点也不讲文明讲礼貌讲卫生讲秩序讲道德。武昌接了一杯水给他漱口,父亲像等到援军似的向小女儿控诉她的母亲,她就是一杯白开水,一杯蒸馏水,容不得半点杂质,一点味道也没有,除非和尚,男人碰到这种女人要吃苦头的。武昌童言无忌,那你就去当和尚呀。
父亲在办妥离婚手续后的第三天搬离婺城小学,六十平方米的家就此成了尼姑庵。母亲抬回门板重新安上,卧室是卧室,客厅又是客厅了。武阳却要求再买一张钢丝床。姐妹两个从此分居客厅南北,蓬勃的身体之间隔着六脚茶几。母亲更加投入工作,荣誉墙上的“伟大园丁”长势喜人,武阳和武昌的成绩却一直在走下坡路,不得不说这是莫大的讽刺。不过,类似情况在教师队伍中并不鲜见,有一种说法说,教师把大部分的耐心和热情都奉献给了学生,对待自家孩子,包括另一半难免懈怠,也是职业病的一种。老特级教师杨老师的儿子如果不是被强行送去河南少林武校,顺其自然就会发展成为婺城一霸。杨老师桃李满天下,独独对儿子无计可施,对儿子的期望一降再降,只求杨凯平平安安,不要成为社会祸害。
只要武昌如厕的时间稍长,母亲就会敲门,在门外报一个时长,提醒武昌已经在卫生间虚耗太久了。洗澡也一样,母亲总抱怨女儿洗的速度太慢。武昌后来得知,那段时间楼下肖老师的女儿因为某些难以启齿的原因导致处女膜破裂,教师队伍一时议论纷纷:肖老师的女儿一向蛮乖蛮懂事,学习考试从来不用肖老师操心,每天放学回家很自觉地先做作业,成绩也好,就是不怎么和人打交道,做完作业也是一个人在家里看书,想不到这个书呆子闯出这样的祸事……人不可貌相……书呆子看书把脑袋看坏掉了……肖老师今年刚评上“伟大园丁”,这下更出名啦……福兮祸兮……肖老师这个人蛮要面子的,肖老师会不会辞职搬走啊……直到现在,肖老师还和武昌的母亲住在婺城小学,同是离异的女教师,楼上楼下邻里和睦。
倒是音乐老师吕淼在武昌父亲离开半个月后,也辞职搬走了。吕老师是婺城小学最洋气的老师,春天夹克衫软呢帽,夏天棉布裙白球鞋,秋天针织衫外套小马甲,冬天羊毛围巾混搭小皮裙,吕老师会唱英文歌,最喜欢在课上放惠特妮·休斯顿的磁带。搬空的宿舍还贴了许多黑人海报,几支全是外文的洁面乳丢在卫生间角落,还有一盆指甲花。吕老师十指纤纤,十个红指甲落到风琴键上,比琴声更曼妙。有一张手部特写的大照片挂在音乐教室,后来神秘失踪了,还有一张跳采茶舞的全身照展在婺城影楼橱窗,后来也遭到神秘破坏……武昌掐了一些吕老师的指甲花,双手插兜,晚饭的时候大意了,母亲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同时把另一只手从裤袋里拽出来,十指鲜红,犹如十簇火焰助长母亲的怒意。武昌当即被拉进卫生间洗刷,力道之大,十个指甲都要被母亲揭掉了,不由想起父亲曾经反驳母亲的话:你们和日本人的文化心态比较接近,都是一种典型的“耻感文化”,特别在意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以外部评议作为行事准则,在别人看得到的地方,会有很强的羞耻感和自我约束力,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则百事可为……这和基督教世界的“罪感文化”完全不同,“人是生而有罪的”,“我们的罪高于我们的头”,“罪感”就在我们心里,审判和标准也发生在自己的内心,与他人无干……指甲花风波后,武昌视一切女性美为天敌,自觉地让自己不起眼,尽管她和武阳都有一对深邃的大眼睛和一只阔挺的大鼻子。离家前,武昌知道的化妆品品牌不超过五个,是武阳给她补上了这迟到的启蒙课。武阳只在休息天化妆,但她的化妆品很全面,仿佛是对灰暗青春期的报复,自我打磨和抛光,抓住年轻的尾巴。
总而言之,母亲是大生活家,母亲经手的生活展露出琐碎、沉重、控制、虚耗等质地,严重挫伤了父女三人的勇气和信心,误以为无趣和疲惫是生活的主题,除了逃离,别无选择。武阳职高毕业就去了杭州,“我这辈子绝对不在厕纸上花心思,绝对不会像个傻帽一样为了省那一丁点钱,天天在阳台上晒贱价厕纸!”武昌也步了父亲和姐姐的后尘,逃离婺城,逃离母亲,逃离“伟大园丁”的巨大阴影……
庄臣交给武昌一张一寸照复印件,一位穿中山装的瓜子脸男人,因为复印的关系,中山装很黑,瓜子脸很白。庄臣希望武昌能够帮忙寻找和照片上相像的男人,“五官、面部轮廓接近就可以了,你做导游,多留心。”
“好像通缉犯。”
“只要做成黑白照,人人都像杀人犯,通缉令。”
“他们后来做什么?”
“什么?”
“你那哥们和他女朋友在帘子里面……”
和武阳的手大不同,庄臣的手指们初来乍到,还有点生疏矜持。武昌领着五位手指,成了自己身体的导游。手指们迅速攀上战栗飘摇的城楼,站在颜色最深的那颗球形制高点上,俯瞰琉璃瓦般光洁的腹地,一呼一吸一起一伏,山雨欲来,腹地以下一汪池水,一吐一纳绵绵不绝,如蛙之吐涎,又拽出好多白浆子来。武昌识趣地保持安静,给手指们留出充裕的游览时间。随着手指们的深入,腹地轰然塌陷成盆地,武昌恍惚看见母亲身披绶带,手捧奖状,站在国旗下,光荣伟大。武昌拼命冲母亲笑,笑得露出了牙齿,翻出了牙龈……
母亲来电,这是武昌来武昌后第一次接到母亲的电话,武昌正带一群游客登黄鹤楼,“你姐的电话怎么不通?”武阳把新号码告知武昌的时候特别叮嘱要保密,万万不能告诉母亲。
“姐姐换号了,新号码我短信发你。”武昌和盘托出。
“你太无耻了,你是叛徒专业户吗?”武阳的电话很快杀到,“告密无耻!”武昌对武阳的第一次告发是在婺城小学。学校西南角有一片小树林,前身是一个垃圾场,很奇怪,每年植树节校方都会组织师生在此造林,但小树林的规模一直不增不减,山茶、毛竹、桂花、含笑、广玉兰、楸树、泡桐还有一棵硕大的樟树,难怪父亲曾经调侃,植树造零。有时姐姐不在家,武昌为避免单独面对母亲,就带本书进小树林。腥气的蚯蚓翻拱出泥里的陈年垃圾。武昌心平气和地用小树枝挑断肥壮的蚯蚓,挑成四分五裂六七截,每一截都蠕动不止。武昌静观这些低等的无脊椎生命濒死的极限反应,暗下决心自己弥留之际决不能这么狼狈。一天,武阳也闯进了小树林,还带了杨老师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难怪姐姐不再和她身体游戏,原来是有了新搭档。杨凯是一个像消防栓一样矮小结实的男孩,武阳像一朵妩媚的山茶倒伏在消防栓上。武昌屏息猫在广玉兰后面观察,一条蚯蚓爬上手背,武昌表现出钢铁般的意志,任凭手背上的痒黏答答湿漉漉地灼烧着,纹丝不动。树林越来越暗,腥气越来越重,母亲当晚煮了一锅黄鳝汤,两条黄鳝熟烂了交缠一起。武昌用筷子头点点其中一条黄鳝,告诉母亲,这是武阳,再点另一条,将之命名为杨凯。不久,老特级教师就把儿子送去河南,送进了少林武校……
“妈说有急事找你,妈又不是敌人。”
“狗屁急事,她现在就是我的头号敌人!”可能是离婚后的那一趟北京之行给母亲留下了阴影,北京回来便固守婺城,连省内的短途游都不曾有过,和武阳也仅限于电话联系,然后不失时机地把婺城的适婚男子发往杭州,发给武阳。武阳只好硬着头皮尽一尽地主之谊,带各色婺城男人走走苏堤,游游西湖。相亲对象源源不绝,武阳后来连场面话也懒得说了,冷着一张脸带他们草草走完半圈湖,临别道一声“再会哦”,其实是拒绝。许多相亲对象都是第一次来杭,久闻西湖大名却未能细看细品,心有不甘,主动再约。
“妈一天到晚找这些不三不四的男人来烦我,有一个比我大了十八岁!居然是她的学生家长!二婚头!妈是不是一个人过久了,昏头啦?她自己怎么不去结婚!”
“当年也不是没机会的……”武昌的声音很低,尽量不让姐姐认为是责难。
“当年要不是我把那个老校工赶出去,我们现在都要改姓啦。”离“当年”又过来这么多年了,武阳不忘初心,“好不容易逃出婺城了,我不想和婺城再有半点瓜葛,我讨厌婺城城南全是服装店的后街,城西基本上是小吃店的天下,爸当年欢欢喜喜在那开了一家法国餐厅,不到半年关门大吉,”武阳自怜道,“怎么就没有婺城以外的男人看上我呢?对了,前一阵有个湖北人,见过几面就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回老家,直截了当,是我喜欢的性格,可惜武汉太远了,夏天不是火炉天就是发大水,我怕的,你倒是比我有决心。”
“我是叛徒专业户嘛,能屈能伸。”
“其实我当年和杨凯在一起纯粹是因为妈禁止我和杨凯在一起,妈一再告诫我们不要接近杨凯这类坏学生,我对杨凯本来没意思,只是觉得触犯一下这个禁令蛮有意思的。”
“就算我不告密,你早晚也会和杨凯分开?”
“就是有一天我睡醒,突然意识到妈其实挺没意思的,翻来覆去无非就是小学五年级的眼界和知识面,以前不觉得,现在深深体会到,小学老师更像是小学生,而不是老师。”武昌反省自己经常会记起某篇小学课文,不是小学成绩有多优异,而是因为有一个敬职的小学老师的母亲日日熏陶,那些初辟鸿蒙的课文无意中成了武昌生命底色的一部分。“你知道的,妈教出过好几个北大清华生,可妈一直在原地踏步,一点长进没有,从小学一年级升到五年级,五年一循环,去他妈的‘伟大园丁’。”武阳从对母亲的不满升级到对婺城的批判,“这么多年过去了,婺城还在提倡‘五讲四美’,要有礼貌、守规矩、走人行道、不要随便吐痰……说明什么?说明婺城这么多年来一点长进没有。”
武昌送走游客,终于可以不想笑就不笑了。离闭园还有半小时,武昌绕千禧钟转了几圈又笑了,自嘲是深宫里的白头宫女,这片红墙里的风景圈禁着正规的、非正规的导游,迫使她每天取悦别人且假装不在意每天都不是自己。她笑此刻的自己是多么自由,没人关心她正在做什么,她是一个仅被她更年期的母亲和部分黄鹤楼景区的正规导游所了解的人。
武昌撞一记千禧钟,咚——深沉的余音,一入宫门深似海的深和沉,又一记,咚——为母亲而鸣。可以预见,母亲的余生都将葬送在婺城小学里,五年一轮回,铁打的教师流水的学生,讲台上永葆热情故作好奇,不想笑也笑,仿佛有取之不竭的耐心,走下讲台,沉默地大口大口吞咽胖大海,咕咚咕咚,戴着“伟大园丁”的纸枷锁,大而无当。
咕咚——咕咚——
咚——咚——
落日心事重重地悬在长江头,景区只余老树黑压压,钟声轻飘飘,鬼气森森。暮色抹去了林与木,钟与声,人与物的界限,武昌是一棵树,一口钟,一动不动形同默哀。
景区最不缺新人了。假如每天都是同一拨人,武昌“大宽”“韭叶”“二细”之类的把戏势必将成为乏味的骚扰。母亲班上曾出过一名留级生,读了两年小学五年级,刚好那几年母亲连续带毕业班,于是每一次引经据典或者故作幽默就都成了毫无惊喜的鸡肋。深谙套路的留级生永远兴致勃勃地给其他同学做预告,等一下,江老师讲完陆游的《卜算子·咏梅》就会讲毛主席的《卜算子·咏梅》,然后还要讲一讲看天安门城楼更换毛主席像的亲身经历……留级生的存在使讲台上的母亲受到了拆台的威胁。母亲找留级生单独谈话:“你是个要上大学的男孩,只是暂时在这儿混日子,等到毕业你就要离开这里,我呢,我哪里也去不了,这里就是我的生活。”母亲动之以情,却没有收到预期效果,加上班里出了一名留级生,教学生涯屈指可数的污点,不论第二年校方如何威逼利诱,母亲坚决不肯再带毕业班。那年的“伟大园丁”就旁落楼下的肖老师了。
武昌虽然没有带过“回头客”,但每天吃老本也没有很开心,说的话走的路看的景都和前一天相差无几,重复着前一天的前一天,比无趣更无趣,却仍要装出“第一天”看到黄鹤楼的样子,以此和第一次来黄鹤楼的游客们步调一致:好奇而热情,热情又好奇。武昌是靠这些人过活的,只要他们雇了她,他们的标准就是她的标准。武昌小心隐藏自己的厌倦,生气勃勃地度日如年。自由参观的空当,武昌在黄鹤楼上找到黄鹤楼外的庄臣,只见他挂着相机,手上展开一张价目表一张武昌做主角的招牌照,如响尾蛇徘徊景区门口寻找衣食父母,偶有斩获,细脖子以上的娃娃脸便如蛇蜕一般焕然一新,同时镜头打开,对焦,一,二,三,咔嚓——利落如响尾蛇攻击。武昌在庄臣的废照片堆里见过她带的游客,“这是个台胞,新竹人,他说这是他第三次来大陆,第一次登黄鹤楼,他说他第一次来武汉的时候,真的一个人跑到长江边上去摸长江的水,因为从小读余光中的诗,觉得长江真是太神奇。”庄臣冷笑一声,宝岛人民也抠门。更多的时候,庄臣无所事事,焦躁地来回踱步,散发令人难安的不祥之光。但愿晚上收工庄臣不要大发脾气,武昌居高临下地祈祷。算起来,那天其实是她主动的……算起来,庄臣虽然一身江湖气但也不失为正人君子,母亲最欣赏这种能够把持住自己的正派人……算起来,她确实担得起庄臣的夸赞,比一般的江南女子勇敢太多啦,说走就走,或许这部分随性洒脱是遗传自父亲,那么,庄臣是否也像杨凯对于武阳那样,只是自己反叛母亲的一件道具,愈禁忌愈快乐……
当两具汗涔涔的身体再次并排躺在下铺的时候,庄臣敞开心扉,“我爸走的时候,我没赶上见最后一面。”
“我不知道我爸是不是真的去当和尚了,不是没这种可能,他对中国文化很有兴趣,我现在也不知道他人在哪里,”武昌用右手轻拍庄臣汗湿的背脊,“说到底,我们都一样。”
“你爸肯定不止一张照片吧,我爸只留了一张身份证,就是复印件上的那个男人。”
“你要我帮你找像你爸……的人?”
“我想给我爸多拍几张照。”
“哪怕是一个仿冒品?”
庄臣侧身抱住武昌,武昌能感觉庄臣的下巴在头顶点了点。
武昌结束每一段行程的方式就显得特别了,“看完风景我们看个人,大家帮忙看看,有没有相熟的人和照片上的这位长相接近的?”意兴阑珊的游客们都来了兴致,不单单因为武昌混血美女的长相引得大家愿意亲近她争相合影,个别情感丰富的游客还要抱一抱武昌。游客是这样一种人:把日常生活抛在脑后妄想体验生活,因为想要体验生活,而暂时忘了生活。途中虽然也有人讨论时政、学区房或是老公的痔疮,但大部分人都更愿意聊一聊天气、花期,兴致勃勃策划单车环湖路线,不厌其烦地货比三家。萍水相逢的短暂缘分使他们格外慷慨极易动情,因为短暂。事实上,他们只是在愚蠢的时候才是真诚的,只是在安全的时候才是勇敢的,只是在免费的时候才是慷慨的,只是在浅薄的时候才是动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