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hree 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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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告诉儿子:“我的父亲,你祖父谨慎了大半辈子,弥留之际千叮万嘱死后别让他沾水,不要化妆不许净身,还有邻里借了一把张小泉剪刀、一柄杭州王星记的檀香扇,别忘记要回来,”父亲继续追溯,“你祖父说,我爷爷,你曾祖父是个冤大头,脑袋瓜拧下来挂出去好当猪头肉卖的……”

儿子独自来到水库,大坝斜坡有四十级石梯,他蹲在最下面一级洗净双手,右手捏住鼻头一擤,鼻涕里有黑色炭屑,像琥珀里的某种低等昆虫。儿子想到祖父以及曾祖父,想象祖父虚弱地躺在夏天的竹**,嘴唇哆嗦却吐不出一个字,只好抬起同样哆嗦的右手,抱成哆哆嗦嗦的拳,比画了一个扇风的动作,然后伸出食指中指,哆哆嗦嗦地一剪,再一剪。父亲看懂了,凑到祖父耳根破译:檀香扇、剪子。生无可恋的祖父哆哆嗦嗦吐出最后一口气,瞑目了。祖父发现前方不远有个人涎着脸在等他,瞪了一眼,眼熟,第二眼就想起来了。那人搀住祖父的右手臂,“吾儿啊,你就在这里陪我啦……”

儿子的想象全凭父亲的一面之词,死无对证。今天是父亲五十岁生日,一个月前就在会宾楼订了六桌寿宴。可以预见,今夜的父亲会是天真、忧伤以及风趣的,尽管在儿子看来,那是一种过时的故作幽默。在酒精的作用下,父亲的眼睛光彩夺目,从布局分析谈到战事预测,父亲俨然一位德高望重的军事家,话题转到当红女歌星身上,父亲改用各种**的学名来辅助他的品头论足,照例赢得满堂彩。

家庭生活中的父亲并不幽默,连“故作”一下都没有,终日沉着脸,染黑了牙齿,偶尔同儿子讲一些祖父曾祖父的事情,从不讲他自己。父亲在家一向都是自斟自饮,儿子坐饭桌对面,“你祖父磨刀也不沾水,一把剪刀在干巴巴的磨刀石上划过来划过去,越磨越钝,反正你祖父怕水,比怕火更怕水。”父亲酒足说足,原地呆坐,垂下头,双手搓脸再抬起,酒红色的脸上一对异常明亮的红眼,不掩饰的疲惫。儿子得以坦然注视父亲,好像面对一只乞怜的猎物。这种气氛不会持续太久。几十年的酒龄练就壮硕的脏器,父亲很快酒醒,挣脱了迷醉的围捕之夜,不情不愿地重新成为林中之王、一家之主。

立在会宾楼门口的父亲穿了一件墨绿的冲锋衣,远看像一株阔叶盆栽。反正请的都是亲朋好友,熟不拘礼,谁规定寿星公一定要西装笔挺,或者一身唐装的,儿子在心里替父亲辩解。

开来一辆花团锦簇的宝马,儿子正讶异是哪位贵客,却见父亲脸上相同的惊诧。车门打开,一对新人,郎才女貌,不偏不倚站到了父子的对立面。新娘子皮笑肉不笑地瞥了眼一点也不正式的父子俩,岂止不正式,被婚纱礼服一衬,近乎落魄困厄。后来者居上,父亲和儿子反倒成了不受欢迎的客人。儿子想要跑,被父亲抢了先,“你盯着点,我先上去招呼一下。”冲锋衣落荒而逃。儿子硬着头皮只看新娘子的鞋面,客人稀稀拉拉来一个,又一个。每一位都眼生,如果不是对方主动打招呼,儿子真不敢确信这些陌生男女都是自己这边阵营的。

母亲来了,一头直发很黑,薄款圆领毛衣外面罩了一件玫红短上衣,显而易见的体面。母亲抬头等了一会儿,在门口电子牌滚过新婚祝福后,等到了:“五十大寿席设三楼”。五十岁,一只脚已经步入人生晚景了,何必大操大办,唯恐天下不知。

赵叔叔也是正装出席,在人群里有些心不在焉。儿子确信无疑地打招呼,“赵叔叔,上三楼。”赵叔叔指指宝马婚车,“吓我一跳,还以为今天喝你爸的喜酒呢。”

六桌酒席都坐了人,都没坐满,父亲忙着调整座次,力图凑个圆满。母亲的神情和桌上放久了的冷盘一样,倒胃口。她从那碟酱黄瓜里挑出一缕不明物,更有了摆臭脸的底气。赵叔叔把黑色风衣脱下搭在一张空椅子上,拒绝了父亲的安排,“我就坐这里,没关系的,宽松一点吃得开。”

开席才吃了一会,父亲就开始满场敬酒,儿子作为小跟班,帮忙倒酒也帮着掌握分寸。有个苏北人率先搞气氛,非要父亲连喝三杯,“当年你大闹我婚礼的派头哪去了呀。”父亲“哈哈”一阵笑,喷出一股温热的酒气,“我还记得你结婚酒上的狮子头,比碗还大!吓死人。”苏北人说,“再大的狮子头也不及杯中酒感情深。”于是父亲连饮三杯,都是一口闷。儿子偷瞄母亲,只见她自顾夹起冷盘里的腰果,费劲地嚼碎吞下去。

敬到赵叔叔,父亲拿起占了一个位置的黑色风衣,坐下去,抬起手腕就一杯。赵叔叔不紧不慢,下去半杯。酒精擦亮了两个人眼里的精光。父亲示意儿子倒酒,即满即干再倒,赵叔叔感到了压力,干了剩下半杯。父亲不满儿子的干涉,夺过酒瓶,自己满上,赵叔叔倒扣酒杯。父亲一鼓作气又干了三杯,穷凶极恶穷追猛打。三杯酒急急下肚,父亲晃了晃脑袋,倒地不起。肚子鼓胀咕咕作响,儿子抱不动。母亲不为所动,继续嚼着冷如圆石的腰果。

五十岁的父亲烂醉在红毯上,众目睽睽之下吐出消化到一半的西红柿、牛柳,以及一枚完整的海蜇头。苏北人受到刺激,也弯在角落干呕。父亲吐完就开始唱歌,哼哼唧唧嗯嗯啊啊。儿子了解父亲的酒量,知道他并没有醉得很厉害,只是借题发挥无理取闹。父亲不会不知道这样的场合,旁人都会包容他,配合着小题大做。唱够闹够,几位亲友挺身而出,把他送往最近的人民医院。

母与子坐在走廊的蓝色塑料椅上,死盯着挂号处的小窗口,不祥的白光溢出来一些。儿子用舌尖舔了舔上嘴唇,除了父亲,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下午,有人莫名其妙祝我今年当上奶奶。”母亲也没提父亲。

儿子舔了舔下嘴唇,看到挂号处的门打开,走出一名瘦削的小护士,白惨惨的脸。母亲今天穿的是鲜艳了点,难怪被误认为是那对新人的长辈,“那你想当奶奶吗?”

“顺其自然吧。”母亲盯着小护士走到走廊尽头,左拐闪进女厕所。

“我以为你想了。”儿子也张望着空****的走廊。

母亲舒展脖子,颈椎咔嚓响了一声,格外心惊。走廊忽然喧闹起来,从其他医院转过来一组伤员,看样子不怎么乐观。儿子心里一松,同时听到母亲也轻轻呼出一口气,放松了肩颈。

伤员暂时安排在点滴室。父亲已经输了三分之一袋葡萄糖,蜡黄的脸有了血色。母与子搬来两张方凳坐到昏睡的父亲身边,密切关注对**的烧伤者,愉快地隔岸观火。

火是下午烧起来的。儿子恰巧在棚户区附近等人,离约定时间过去半个钟头了,要不是突发火灾,他不会擅自离开的。火势很快蔓延,如水位升高,漫过脏乱差的城中村。他忽然有点害怕,约的人会不会已经葬身火海?他逃离火场回家前去了一趟水库,水面广淼平静,人跟着静下来,记起今天是父亲的五十岁生日……

医院里有的是生老病死天灾人祸,父亲这点酒精中毒实在不算什么。母亲嫌点滴滴得慢,叫来小护士。小护士抻了抻输液管,拨动调节器,稍稍快了些,也快不到哪里去,是迟迟的漏夜,母与子坐在硬邦邦的方凳上,度日如年。父亲打起了鼾,鼾声越来越响。母亲径自走到医院对面的小吃店买回一客小笼包,一把关东煮。蟹黄和鱼丸的香气以压倒性优势盖过了药水味。烧伤者也受到食物的感召,脚指头苏醒过来,形同一排蠕动着嗷嗷待哺的雏鸟。

晚上在会宾楼,儿子忙前忙后其实没吃多少,母亲则是完全没胃口。很快吃完包子和关东煮,儿子又出去买了一袋瓜子。儿子不愿意让母亲的嘴闲下来,一旦停止进食,说不定母亲就会和他谈心,牵扯出一些惊心动魄的话题。

夜漏尽,曙未晓。父亲滴完一瓶葡萄糖和一袋生理盐水,容光焕发了,看到瓜子,肚子一阵叽里咕噜。母亲催父亲更衣,“你是做了SPA一样返老还童了,我还要回家睡觉的。”父亲不情愿地披上外套,虽然饿肚皮,但兴致好,跌跌撞撞走到对床,想和病友道个别,不想是两具木乃伊一样的重度烧伤者,白纱布下面露出黧黑的烂肉,冷不防吓了一跳。一家三口第一次在医院里感到一种清醒的愉悦。

一觉睡醒,父亲发现钥匙不见了。儿子摸出自己的钥匙,“晚一点我去配一副,小问题。”父亲拉下脸正色道,“小声一点。”父亲说,曾祖父经常弄丢家里的钥匙,后来索性就不给他钥匙了。曾祖父到处叫屈,“丢钥匙又不是反革命,不应该一棒子打死。”曾祖母警告他,“机会已经给过你很多次了,再到处放屁,老娘让你比反革命的日子还难过。”曾祖母掌管家中口粮,每个人吃多吃少吃好吃歹,全由她做主。于是曾祖父逢人就忏悔,“我把我们家的钥匙搞丢了,丢了十几回了。现在他们一点活都不让我干了。”后来,家中口粮被盗,门锁却完好无损,全家一致怀疑定是有人听到并捡走了曾祖父丢的钥匙,然而饥饿马上扑灭了一家人的怒火,对于曾祖父,只有无奈。曾祖父向那些听他吹牛侃大山接受他忏悔的朋友们求助,结果轻飘飘地去,轻飘飘地回。粮食紧张的艰难时辰,逞口舌之快易,饱口腹之欲就难了。曾祖父渐渐变得沉默,终于有了些长辈的样子。

儿子理解父亲的谨慎。这个位于浙中的小县城确实太小了,生活了大半辈子,出门走几步就是熟面孔,有些甚至熟到连荤段子都讲腻了。五十岁的父亲认识比他大的剃头匠、篾匠、中学校长、民间书画艺术家,比他年轻的银行保安、商场泊车员、户籍警、学生家长,以及和他年纪相仿的司机、副食店老板娘,还有锁匠。父亲悲哀地发现他认识县城里所有的锁匠,而锁匠们也都认识他。父亲牢记曾祖父的教训,一点可笑又可悲的祖训,宁可找不到钥匙也绝不声张钥匙丢了。

曾祖父将功补过请来锁匠换掉旧门锁,一下子治了本,然后把新钥匙挂金锁一样地挂到脖子上,至死没再遗失过。曾祖父是和锁匠一块死的,他们没能打开几步之遥的往生之门,葬送在人山人海的火场。那是一个酷寒的春节,父亲隔着几十年回忆,不自觉地噘嘴呼呼出气,仿佛还被彼时的冰天雪地烫伤。烫伤父亲的冷空气里匮乏的是水分,饱满的是喜悦、忧思以及无措。礼堂里的旧花圈挤挤挨挨,延续着旧年的哀思。追悼会过去已经小半年了,无人知晓该如何处置那批花圈,不过人尽皆知花圈们悼念的对象并未火葬土埋,相传遗体是用了很先进的化学手段,完整保存了。

除夕夜礼堂放朝鲜电影,人和花圈们共处一室。稠人广众,身体有了热量,双手不再畏寒,人们慷慨地伸出手,握着、拍着、揪着,熙熙攘攘,有了年味。有一只手里燃起了火,微茫的火苗只够点燃一支烟,暖洋洋的人们谁也没在意这点热源。只够点燃一支烟的火苗没有点起一支烟,而是点燃了一枚花炮。花炮活过来,所过之处,人和物都被激活:花圈在明火中沉吟摇颤,人们慌里慌张从电影中抽离,找寻现实的出口。

祖父知道曾祖父和锁匠上礼堂看电影,端了一脸盆的水就冲过去,一路上避避闪闪,生怕洒了“救命水”。祖父仔细辨认每一张逃出的脸,同时大叫曾祖父的大名、乳名、绰号,以及曾祖父附庸风雅取的笔名。祖父端水的两只手不知不觉脱力了,脸盆砸下来湿了脚,祖父空手僵立,搪瓷脸盆倒扣在几步开外,也不去捡。祖父不抱希望了,死心了,是脚上的刺痛唤醒了他。祖父后来回家上床才发现两只脚背严重冻伤,肿得不像样,再要放回两只棉鞋里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当夜室外气温零下二三十度,有几位侥幸逃出火场的生还者,身上还烧着,救火的人们慷慨地给他们浇水。灭了火的幸运儿们怀揣感恩的心加入救火大军,救着救着却栽倒在地,成了一截截死掉的冰棍。清理火场,死亡人数的估报就像动**年岁里的货币购买力,迅速变化着,直至贬无可贬。风头过去了,一钱不值了,只有当事人还记挂着,心里有一个损失的空缺。

“你爷爷即使逃过火劫,怕也会折在我手里,还是死在火场好。”在曾祖父的灵堂上,祖父握住父亲的手上前进香,原以为祖父会教他鹦鹉学舌说些冠冕堂皇的悼词,谁知父亲听到的却是祖父这番不寻常的自白,“还好是被火烧死的。”

严格说来,曾祖父是吸入大量烟灰窒息而死,与祖父无关,但差一点害死曾祖父的想法使祖父的余生笼上了阴影。儿子被父亲寄养在祖父家的童年时光,祖父明令禁止他去河边玩水。祖父家门口就有一条很宽但不深的河,两岸人家到了夏天就下水撒欢,摸螺蛳抓螃蟹。短腿的孩童在不深的河水里蛙泳仍不时触到河底,只好伸开大腿,宽宽地游,到了秋天,短腿孩童们会惊喜地发现他们拥有了一双罗圈腿。儿子无缘下水,直到六岁那年被父亲带到水库。水库边有一艘木船,儿子直觉父亲正是那个要把他从老迈祖父的禁忌中解救出来的大英雄。

父子一头一尾坐上船。父亲划动桨,僵硬地倾斜向右侧,儿子不敢妄动,端坐着稳住船头。离岸已经有相当距离了,父亲搁下桨,向船头移动,问儿子:“你害怕吗?”儿子被父亲的严肃感染,咬住下唇摇摇头。父亲就把船摇回岸边。从此去水库划船成了父子每周末的固定活动,父亲每次都会带不同的东西上船,一对哑铃、三颗台球,甚至一只猫,好像破落的波西米亚人流亡迁徙。儿子纳闷为什么父亲允许这些破烂货挤占他们的诺亚方舟,伸脚踢了踢那对哑铃,船险些侧翻。水库上吹来的风,风干了他后脖颈上的冷汗。儿子不再纳闷,坦然接受了抱着一堆砖头和一只工具袋上船的父亲。不大的木船仿佛载了三个人,吃水很深,要是再来一个大胖子的话,必沉无疑。儿子乐观地想着,幸好他们家没有胖子。父亲问,“害怕吗?”儿子摇头,“我们都很瘦。”倒像是父亲害怕了,需要他的安慰。父亲说,“再放几颗台球就可以了。”

下一次划船,父亲把增加的台球铺到船底,儿子知道父亲将要和他玩终极冒险,以至于没等父亲开口,儿子主动宣告,“我不害怕。”父亲一惊,“你真的不怕?”儿子觉得他该点头,于是点了点头。父亲艰难地划动吃水很深的船,一点一点推向水中央,如陆上行舟。行了一段距离,父亲问儿子,“你把这个当作是木船旅行了吗?或者是为木船旅行做的准备,为了练胆子锻炼意志力的前期准备?”儿子点点头,“我一点也不害怕。”父亲捡起一颗台球,抛向远处。儿子受到鼓舞,跟着往外抛台球,吃水线慢慢沉降。最后儿子把那只猫丢进水库里,木船上终于只剩下两个人,只有两个人的重量了。

“你不应该把小猫丢出去的。”父亲挥动船桨,像驾驭一片羽毛那样轻巧地调转船头。

“我当成台球了。”儿子看见远处的小猫扑腾两下后,沉了下去。

“水库里死过很多人。”父亲望着吞没小猫的水面,又开始追忆似水年华,“有一年大年三十,一辆夜车栽进这里头,所有乘客都死了,只有驾驶员逃了出来,但没人知道他在哪里,可怜那些乘客。”

“他们会得到那些台球的。”

“每年夏天都有很多人来水库游泳,每年总会淹死一两个游泳的人。”父亲控着船,即将靠岸。

“那我们冬天来吧。”儿子跳上岸,开始憧憬好几个月以后和父亲的冬泳。时间将证明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划船,父亲再也没带他来过水库……

换完锁芯的父亲忽略了应该给母亲留一副新钥匙的。母亲回家开不了门又无人应门,将此视作摊牌的导火索。父亲无心恋战,急急忙忙把黄灿灿的新钥匙塞过去。对父亲打一开始就小心又小心地维护着那一层窗户纸儿子心知肚明,即使家徒四壁,也要窗明几净。要不然何必和赵叔叔喝那么多酒,又什么话都不讲。父亲不希望他认识的剃头匠、篾匠、中学校长、民间书画艺术家、银行保安、商场泊车员、户籍警、学生家长、司机、副食店老板娘、锁匠见到他就过来安慰开导,“为了孩子着想,各自忍让一下吧,退一步海阔天空嘛。”他更不希望他的学生们幸灾乐祸,“难怪这一周上课都是大便脸。”他只是一名无足轻重的中学美术老师。

赵叔叔的金杯车停在楼下,母亲整理了一部分行李让赵叔叔先行运走。父亲从母亲手里夺回新钥匙,口口声声叫母亲“滚”,自己却孩子气爆发地先摔门而去了。儿子知道这种时刻,母亲将会和他掏心掏肺说一些痛痒的话。当然在打开心扉前,两个人还需要一点磨合,都没那么快直奔主题。母亲沉默着走回凌乱的卧室。

“这些衣服都旧了。”儿子几乎没见母亲穿过摊在**的这些羊毛衫、连衣裙、坎肩,还有一双马靴。过时了,又透着一股异域风情。

“这里太小了,”母亲一丝不苟地折叠着,似有意拖延时间,“还是从前舒坦,蓝天白云,湖泊很大,草原很大,人很少。”母亲长吁短叹,“要是你曾祖父不出事就好了,兴许我们都还在那里,而不是这里。”

“在那片伤心地说不定还会发生什么伤心事。”儿子自作聪明地安慰开导。

母亲苦笑说,“比如和你父亲结婚。”

“然后怀了我。”儿子脱口而出,他决意要把历史真相的每一个可笑细节都从母亲口中套出来,“你们那个时候是不是都挺害怕我的?”儿子只知道父亲母亲婚后不久便决定南迁,他是在途中早产下来的,不合时宜地为举家从西北到东南的这一趟大迁徙增添了困难和痛苦。

“你父亲怕你怕得要死,你还没哭呢,他先哭了。”母亲仍是苦笑,“我试探他,打算怎么处理孩子,他说不知道,还反问我一般情况下是怎么办的。我真是没见过这么软弱的男人,他倒在我边上流眼泪,说他以前都是做儿子的,现在自己却有了儿子。我吓唬他,那把儿子扔到抽水马桶里冲走好了。”母亲说到这里,儿子脸上一抽,牵动了某一根面部神经。儿子本能地吐了吐舌头,舒展两颊肌肉,好让自己看上去镇定些。

“你父亲无法接受自己是一个父亲的身体了,只好把你送去祖父家,一直到你过完六岁生日才接回来,在此之前你都是不存在的,估计在他的想象里你还是一片没有生命的**,所以一下子面对固体的六岁的你,还是受不了,一个人钻进卫生间洗冷水澡,站在莲蓬头下哇哇大叫。”母亲再次强调,“我真是没见过这么软弱的男人。”

“赵叔叔很勇敢吗?”儿子的问题略显唐突,怕被母亲误认为是讥讽,只好假装大度地补了一句,“你觉得幸福就去吧,只要你和赵叔叔过得开心就好。”儿子觉得自己说话的口吻很像母亲。他不想让自己成为名存实亡的婚姻的救命稻草,他难当此重任。他和父亲,两代人的弱点大同小异,所谓的血缘。

“赵叔叔的儿子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快的话,我今年真的就要当奶奶了。”母亲感慨地看了一眼卧室墙上“家和万事兴”的十字绣,离开之际终究还是催了一下亲生儿子,“你呢,你预备什么时候让我当奶奶?”

儿子笑笑,目送母亲下楼。他发短信告诉女朋友自己最后的决定。历史的教训提醒他远没有做好多一个人插足他们的二人世界,或者说他一个人的世界的准备。火灾当天,虽然没有等来那位事先在网上约好的私人诊所的大夫,他自以为已经有所担当了,事实上他却眼睁睁送走了母亲。女朋友回复了一个哭丧脸的表情。他知道从明日开始,女朋友的脸色也不会很好看的,至少要静养半个月才会好看回来。在这半个月里,他要重新习惯空****的家。

少了母亲的部分,衣柜空得像被打劫过一番。儿子在衣柜深处一件敞开的军大衣里翻出一摞工作手册。在一个写满字的日记本上,时年十六岁的父亲誊了一首迷惘悲观的诗,“我的一生是辗转飘零的枯叶/我的未来是抽不出锋芒的青稞/如果命运真是这样的话/我情愿为野生的荆棘放声高歌……”父亲习惯在每天的日记前抄一首诗,饶孟侃、张枣、戴望舒、顾城、北岛、郭路生……儿子一页一页检阅父亲的青春,十六岁的父亲故作老成开始写自传,等二十六岁有了儿子以后才惊觉自己不再是孩子了:“我和孩子将会掉进又深又暗的水库底,朝地球核心笔直地下沉……”文字中间穿插父亲的小幅写生:牛羊马以及各式各样的石膏体。儿子在最后几页看到一只木船,与前面的写生不同,木船的素描图边上标注着长宽高各类数据,还有计算浮力的公式,俨然一幅工程图。图纸与图纸之间都有细微差异,每个变化都伴随大量的计算公式数据运算,永无竣工之日。不同位置的吃水线密密切割,如同死亡阴影。最后一页图纸多了一个外国女人的肖像,批注——“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1882年1月25日-1941年3月28日),英国女作家,死于身揣石头自沉河底,时年59岁。”儿子牢牢盯着素描的伍尔芙坐在素描的木船上,难以移开视线,父亲的任性程度远远超乎儿子的想象。

父亲不是文学作品里的父亲,没有人通过史料发掘文本细读,来深究父亲的零余者形象;没有人运用心理学知识去窥探父亲乖张外表下深藏的一颗虚弱心脏,然后得出“极度自尊的背后是深度的自卑”“成熟外表下依旧是一个手足无措的十六岁少年”这一类洞见与结论。父亲周围的人:剃头匠、篾匠、中学校长、民间书画艺术家、银行保安、商场泊车员、户籍警、学生家长、司机、副食店老板娘、锁匠,都是看到什么是什么,说一句是一句的平头百姓,缺乏深度的肉眼凡胎。对于他们来说,平淡的生活真的是平的,没有纵深,偶尔借助酒精获得一点酒神精神,换取一点条条框框里的失控飞升。父亲无法排遣祖父对水的恐惧,儿子也只是把虚弱的父亲看在眼里,不动声色。他,他,他,一座座孤立无援的岛。言不由衷是父子之间的常态,能开口说出来的都不是心里所想的,无数真切细微的感受白白流失,剩下苍白的词语滑过平淡的日常表面。除了祖父曾祖父的生前事,他们围绕着万事万物的物理属性大做文章,绝口不提“相信”“背叛”“原谅”和“爱”,心理层面的快乐和抑郁同属禁忌,所以父亲选择喝酒、写自传,儿子则以沉默应万变。除非突发意外变故,日常不再日常,儿子和父亲,包括母亲才有可能交心一番,譬如在等待挂号的医院里、摊牌离异的卧室中。“其言也善”是沟通的最佳状态,却需要一个“将死”的氛围,无奈大部分日子都是寡淡地残喘着,不死。

儿子码好工作手册,塞回军大衣,抻了抻下摆,挨个摸过两排铜扣,确保这些手册将继续得到大衣的庇佑,隐秘安全。儿子喝了一大杯水,喉头还是很紧,失落又恐惧,当然他知道那是好多年前他父亲看见降生的他时有过的感觉。

父亲带锁匠回来,对着大门又撬又敲。儿子告诉父亲,“我出去一会儿。”父亲没搭腔,神情专注地监督锁匠工作。等到回来时,儿子插入钥匙却转不动锁,父亲主动开了门,一股酒气哈到儿子眼里,温温热热地催泪,“你怎么又把锁换回去啦?”父亲打出一个酒嗝,阴阳怪气地半说半唱吐真言,“锁是以前的锁好,人是以前的人好,这如何是好。”儿子受到感染,熏熏然痴心妄想,有朝一日母亲会拿着旧钥匙重新打开家门,回来了。

第二天下午,儿子把父亲带出家门,父亲也不问,就死心塌地跟着走了。父与子又一次来到水库边,父亲意外发现一只小木船搁在最下面一级石梯上,随水摆**,仿佛摇篮。儿子告诉父亲,木船是他从一户养蚌人家那里租来的,等一下由他负责划桨。父亲用力地看了一眼木船,陷入一阵恍惚,“我什么都没带。”儿子向他示意背上的双肩包,“放心,我都带了。”

过去,在进行自己并不理解的祈祷或哀悼时,儿子总是想到这片水库,那时候他懵懵懂懂,以为这是一片大海,以为划着木船就能到达彼岸。眼下,一个在水库里游泳的少年向着岸边的木船靠近,两个年轻人没有寒暄直接交谈起来。儿子问他,“你知不知道?这里淹死过不少游泳健将。”少年一个猛子扎下去,再蹿上来,“管他呢。”儿子突发奇想,把双肩包交给他,“等会我划到那边,你送过来。”

父亲坐在船尾,船就在儿子的掌舵下慢悠悠地离岸。划出约一百米了,少年头顶背包游过来。儿子从包里摸出一颗台球,滚到船中央,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我看着你,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父亲并没有看儿子,目光都落在台球上。儿子掏空了少年头上的双肩包,前后十多颗台球使吃水线一升再升。

依旧软弱的父亲作为父亲,起步不算晚,但总在原地踏步,进步缓慢,甚至开始退步,而儿子逐渐长进,于是父子同心,达成谅解,就像父与子一块探讨、交换腰椎间盘突出的注意事项、缓解办法,两个人的病友会,相怜相亲。

游泳少年又送来一颗湿漉漉的台球,脸上是恶作剧得逞的快乐,“我刚才偷藏了一颗,用脚底板夹着,你们谁也没有发现。”吃水线显示船体的载重量已逼近极限,儿子想起童年的想法,这颗台球无异于最后压垮船体的一个大胖子。儿子看向父亲,瘦长的脸上没有表情。故作镇定。

“送给你吧。”儿子拒绝了遗珠,并把船上的台球一颗一颗悉数赠予少年。

“太好啦,”少年坦然接受馈赠,“刚好我家有一根像台球杆一样的拖把把儿。”少年顶着一头台球往岸边游,即便头顶负重,也丝毫未影响泳姿的轻盈。

降下吃水线的木船也变得轻飘飘的,父亲对儿子说,“你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