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hree 試水

字體:16+-

父親告訴兒子:“我的父親,你祖父謹慎了大半輩子,彌留之際千叮萬囑死後別讓他沾水,不要化妝不許淨身,還有鄰裏借了一把張小泉剪刀、一柄杭州王星記的檀香扇,別忘記要回來,”父親繼續追溯,“你祖父說,我爺爺,你曾祖父是個冤大頭,腦袋瓜擰下來掛出去好當豬頭肉賣的……”

兒子獨自來到水庫,大壩斜坡有四十級石梯,他蹲在最下麵一級洗淨雙手,右手捏住鼻頭一擤,鼻涕裏有黑色炭屑,像琥珀裏的某種低等昆蟲。兒子想到祖父以及曾祖父,想象祖父虛弱地躺在夏天的竹**,嘴唇哆嗦卻吐不出一個字,隻好抬起同樣哆嗦的右手,抱成哆哆嗦嗦的拳,比畫了一個扇風的動作,然後伸出食指中指,哆哆嗦嗦地一剪,再一剪。父親看懂了,湊到祖父耳根破譯:檀香扇、剪子。生無可戀的祖父哆哆嗦嗦吐出最後一口氣,瞑目了。祖父發現前方不遠有個人涎著臉在等他,瞪了一眼,眼熟,第二眼就想起來了。那人攙住祖父的右手臂,“吾兒啊,你就在這裏陪我啦……”

兒子的想象全憑父親的一麵之詞,死無對證。今天是父親五十歲生日,一個月前就在會賓樓訂了六桌壽宴。可以預見,今夜的父親會是天真、憂傷以及風趣的,盡管在兒子看來,那是一種過時的故作幽默。在酒精的作用下,父親的眼睛光彩奪目,從布局分析談到戰事預測,父親儼然一位德高望重的軍事家,話題轉到當紅女歌星身上,父親改用各種**的學名來輔助他的品頭論足,照例贏得滿堂彩。

家庭生活中的父親並不幽默,連“故作”一下都沒有,終日沉著臉,染黑了牙齒,偶爾同兒子講一些祖父曾祖父的事情,從不講他自己。父親在家一向都是自斟自飲,兒子坐飯桌對麵,“你祖父磨刀也不沾水,一把剪刀在幹巴巴的磨刀石上劃過來劃過去,越磨越鈍,反正你祖父怕水,比怕火更怕水。”父親酒足說足,原地呆坐,垂下頭,雙手搓臉再抬起,酒紅色的臉上一對異常明亮的紅眼,不掩飾的疲憊。兒子得以坦然注視父親,好像麵對一隻乞憐的獵物。這種氣氛不會持續太久。幾十年的酒齡練就壯碩的髒器,父親很快酒醒,掙脫了迷醉的圍捕之夜,不情不願地重新成為林中之王、一家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