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Four 肉林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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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如果不是鲁贝贝,邮递员大可不必来城北,读书看报的城南才是婺城的文化中心,才是邮递员的工作重心。鲁贝贝今天一张汇款单,过两天是一本杂志或一份报纸,每月还会有一封手写的挂号信,盖着北方某座小城的戳子,凭借四块八毛钱的邮票,一路南下,绕过绕不过的恶臭,抵达城北琉璃路20号的牛奶箱,鲁贝贝收。

邮递员踮脚避开污水、长头发、不明动物的不明器官,晃晃悠悠骑上自行车,眼看骑出城北地带了,一个大意,前轮没绕过一片卫生巾,污水轧了一裤脚,带经血的棉、纸浆、不织布炸了一地,人车俱臭。

盖邮戳的胖阿姨隔着柜台就闻到了邮递员带回的不良空气,说,化粪池又爆啦?邮递员抬起两袖嗅了嗅,说,我怎么闻不到?胖阿姨喝一口茶,吐出两片茶叶,说,狐臭的人也闻不到自己狐臭的。邮递员声明说,我这个纯属意外,是天然臭。胖阿姨的胖鼻子不再挑刺,五个肉指头几乎握没了整个邮戳章。肥胖使胖阿姨获得了不用出外勤的特权,夏天就坐在邮局柜台后边吹电扇,再在打毛线的间隙盖几个章。胖阿姨盖完章,把自己从座椅上拔出,提早十五分钟下班,奔赴地毯厂。

地毯厂仓库坐满了人,没开灯,胖阿姨一开始把他们当成了废弃的塑料模特,直到发现其中一座很眼熟,像儿子,再仔细看,眼珠是会动的。胖阿姨就被儿子吓了一跳,说,你干吗?德明想站起来但是站不起来了,说,你终于来了,我腿麻了。胖阿姨想蹲下去但是蹲不下去,直接一屁股“噔”到地上。德明捶打着膝盖,缓缓起立,说,你坐着别动,在我回来之前千万别动,能做到吗?胖阿姨龇牙咧嘴呼呼出气,屁股上的剧痛让她不敢轻举妄动了。

德明开叉车回来,胖阿姨不为所动,背倚着地毯屈起一条腿,藏青粗布裤子短上去一截,露出胖嘟嘟的脚踝和灰乎乎的大号毛袜子,从容如一名誓死保卫公有资产的女英雄。德明探出头呼号,是我!你可以动啦!你不动,我没法叉啊。胖阿姨不动。德明只好跳下叉车,拉一把,总算分开了胖阿姨的屁股和地表。

胖阿姨不停地拍胸脯,说,我还以为你要把我也叉了。德明熟练驾驶叉车把一摞摞地毯吊上货叉,码齐,说,逼急了也只能这么办了。胖阿姨说,你去开叉车的时候,人人都盯牢我,怪吓人。德明说,抢红了眼就这样,老板跑路了,还欠四个月的工资呢。胖阿姨更快速地拍胸脯,说,你四个月的工钱全叉在这里啦?德明说,你要是不来守着,那真是血本无归啦。

天色已晚,仓库漆黑,局面僵持着,谁也不愿站起来走到门口合闸开灯,谁也不敢保证离开以后自己的战利品会不会被哄抢一空,一如谁也不敢保证对方离开以后自己会不会上去哄抢一通。

地毯厂的坏消息很快像化粪池倒灌出的各种秽物一样,流遍城北。兰兰家是地毯厂的双职工,兰兰妈把兰兰寄存在阿达家后,回到自家关起门来哭。兰兰爸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差一点就从那头跳下去。站上水泥栏杆往下看,两层楼高,只能摔成残废,兰兰爸从栏杆上下来,往三楼走,就在二楼和三楼的拐角遇见了小光爸,一问,小光爸投在地毯厂的钱比他还多,就动摇了死的决心。小光爸也不想死,小光爸只想捅死地毯厂老板。兰兰爸就给他指明方向,说,听说人到越南了。

小光爸开始琢磨从婺城到越南的距离。兰兰爸估摸着兰兰妈哭得差不多了,就到阿达家接回女儿。阿达和鲁贝贝住在筒子楼的同一层,两家中间隔着兰兰家。兰兰爸从阿达家出来,故意提高音量说,兰兰在阿达哥哥家开心吗?兰兰妈听到动静,就抹掉脸上的泪痕,眼泪往肚子里咽了。

同一时间,阿达和鲁贝贝在县后巷逗留。十月的傍晚,司马玲仍是一身白色连衣裙,一双白球鞋,坐在美发屋门口。地上半融化着一块话梅糖,糖浆流成一眼褐色湖泊,湖泊外围是一列蚁路,蚂蚁们前赴后继坠入甜蜜陷阱。司马玲拈一根牙签,把那些逃出陷阱或者尚未中招的蚂蚁,一视同仁地挑进湖心。

屠戮完蚂蚁,司马玲站起来投入阿达的甜蜜怀抱。鲁贝贝蹲下替蚂蚁们收尸。话梅糖坚固地咬住地面,糖浆冷却凝固成了一块褐色墓碑。阿达绊了一下,两只手本能地张开,模仿鸟类扑扇,稳住身体的同时,也放出了司马玲。阿达用脚尖铲掉话梅糖,一脚踢到对门窗户上,一个中年男人开门出来,狐疑地看了阿达一会。

小光爸拎着小光来理发,嫌厌地抓了抓儿子的自然卷,说,这一头乱毛你看着剪。司马玲说,羊毛出在羊身上。小光爸挠挠自己乱蓬蓬的后脑勺,说,那等一下你也帮我弄一弄。

司马玲发现小光头上有血,干掉的血将一撮头发板结成股,就问怎么回事。小光马上回答,他们抢我的钱。小光爸刚要点烟,只好把烟先移开,腾出嘴说,现在的小流氓真是越来越小了,小学二年级就出来耍流氓了。司马玲剪掉小光的两个鬓角,说,小学生精力旺盛,最适合当流氓,我上小学那会,午睡不睡一点问题没有。小光爸点上烟,说,反正我们家也没有钱给别人抢了。

司马玲和阿达在镜中对视了一眼,低头对小光说,等你有了喜欢的人就安静啦。小光头顶忽然一阵辣痛,板结的头发卡住了电推剪,小光仰头大骂,我X你妈我X你妈。小光爸走到儿子身后,当头一个“爆栗子”,有本事杀越南去。大家这才知道小光爸以民间借贷名义放地毯厂吃利息的十几万元存款也跑到越南去了。按照小光爸的计划,小光将被送往河南少林武校,自力更生,小光爸只身前往越南,不找到债主不回头。在此之前,小光爸还要带小光给他妈上个坟,那是一个安静的女人,在去城南礼堂看话剧的路上被一辆大卡车轧死了,换回十万块钱赔偿金。小光爸抽完最后一口烟,说,我老爹年轻的时候上越南打过老美的,现在换我去打老赖了。

司马玲送走这对悲情父子,提议晚饭吃馄饨。她和阿达都要了鲜肉馄饨,鲁贝贝点了马兰头馅的。鲁贝贝吸了吸鼻子,突然说,有人壮阳。一圈食客都看过来,鲁贝贝也看过去,试图揪出韭菜馅馄饨。阿达告诉司马玲,我们筒子楼有很多露阴癖的。鲁贝贝点点头。“香功”热在筒子楼一带退潮后,一种新的晨练运动在城北秘密流行开来,参与者都是四五十岁的老男人,大清早在家门口光着,扭来扭去,有时也不扭,干站着,站成各种各样的大卫像。兰兰妈下夜班回来撞见了,吓个半死,可是没多久,兰兰爸也加入了大卫像的阵列,兰兰起床了就穿好裤子,兰兰去上学了又开始光屁股。兰兰妈曾向阿达妈透露,早晨五六点,天地阳气最盛,这个时候锻炼身体最好了,吃再多的韭菜也补不上的……

鲁贝贝就问阿达,要不要把鲜肉馄饨换成韭菜馄饨?阿达朝司马玲飞了个眼色,说,我不吃韭菜也能表现很好的。鲁贝贝长叹一口气。司马玲关心鲁贝贝,说,你好像总是不那么开心的,我有很多好哥们,回头介绍给你开心开心。阿达解释,我们和地毯厂一样,四个月没发工资啦。鲁贝贝也紧张了,我们老板会跑吗?年中还赌咒发誓,说年底发不出工资,全家拉到火葬场。阿达喝了一口汤,说,空头支票谁都会开,这年头拼的就是谁比谁更舍得自己。司马玲握住鲁贝贝的手,说,倒闭就倒闭,你在里面也是人才浪费,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去那种地方上班?鲁贝贝说,我不排斥每天机械重复劳动,机械重复能让我静下来,想许多事。司马玲阴阳怪气地说,怪不得你和北山上那群成天敲木鱼的尼姑一样,苦相。

第二天,阿达和司马玲照常上班,遇到的每一张脸都是阴沉沉的,沉住气。谁都没有爱芬潇洒。爱芬没有被四个月的欠薪拖住,毅然决然离开工场,并准备离开婺城。爱芬特地回来收拾东西,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四个月工资都不要了,一个保温杯、一个铝饭盒又哪里值得特地跑一趟呢?爱芬抱起保温杯和铝饭盒,又放下来,捏住鼻子,蹙眉道,这股甜腥气,真的是永远都闻不惯啊。说着心满意足抱走杯子饭盒,我会怀念大家的。

工场大部分人的午饭都是前一天晚上做好,一早从家带来的。工场中午供应免费汤,排最前的工友磨磨蹭蹭反复打捞,每次都颠勺漏出汤水,留下银耳,旁若无人地捞了满满一大碗银耳。下一位也不示弱,一个人打了四碗银耳汤。

阿达和鲁贝贝坐在远离他们的巷子口包子店里,一人一屉小笼包。阿达算了一笔账,一个包子五毛钱,工场老板欠他两万八千个包子。包子店老板守着门口的煤炉,夹一双长筷,拨弄着锅里的茶叶蛋。褐色的蛋在褐色的卤水里载沉载浮,好像一个个濒临溺亡的脑袋,鲁贝贝静静看得出神,忽然炉边蹿出一只小老鼠。

下过雨的小巷常有老鼠出没,美丽的爱芬就在上班路上遭遇过突袭。老鼠居然爬上了爱芬光洁的脚背,甚至还有顺小腿继续往上的趋势。可怜爱芬尖叫着蹬腿,也没摆脱纠缠。爱芬举起自己的中午饭砸去,老鼠轻松躲过,可怜爱芬光洁的脚背上洒满炒胡萝卜和炒山药,温温热黏腻腻,好像被老鼠舔过一样……

包子店老板的右脚不停地向前踩踏,整个身体前倾一铲一铲的,像个瘸子,终于踩中了老鼠尾巴。老鼠在以包子店老板右脚为圆心的扇形范围内,抱头鼠窜,像一只没有重心的蹩脚陀螺。阿达重申他的绝望发现:工场老板整整欠了他两万八千个包子,他很快就要吃不起包子啦,“就算吃不起包子,我也绝对绝对不要和他们一样,带饭来吃。每天斤斤计较谁的菜比较好,趁人不备夹一筷,占点小便宜就乐老半天,聊来聊去都是菜场行情,猪肉涨几块啦,豆芽菜比上星期便宜多少啦,哪儿的仔排搞促销啊……我不要这样,人为什么这么糟糕地活着?”老鼠停止了旋转,包子店老板温柔地踩扁了鼠头,鲁贝贝强忍恶心,淡淡地说,为什么这么糟糕地死去?

就在大家都以为行将过去的这一天会和过去的任何一天都一样的时候,工场全员却被告知他们将和爱芬一样,再也不用待在这里呼吸吐纳橡胶塑料的甜腥气了。老板完全能感受到大家注视的热度与锐度。老板左边的头发往右梳,盖住**的天灵盖,衬衫领口下方有明显的抓痕,右边袖口的扣子不知去向,右手臂从崩开的袖口露出来。他像老绅士那样将右手别到背后,他的声音也充满了落魄老绅士般的假装镇定故作得体,“大家都知道这两年我和地毯厂、皮革厂、家具城的老板合资去鄂尔多斯投资房地产了。”老绅士停顿了一下,“你们肯定也都知道了,地毯厂老板逃到越南了。说实话,我也想逃,来不及了。实话实说,钱,我是一分也没有了,吃完饭我就去自首,现在是蹲大牢最安全了,这里的东西你们随便拿,趁法院上门前,能拿多少拿多少,就当工资啦。”

几乎所有人都在号啕,白干啦,饭碗没啦。阿达尽量回避其他人的目光,严防对视,生怕自己的无动于衷伤害了他们的痛彻心扉。鲁贝贝更决绝,露出牙齿地笑了笑。阿达小声说,千不该万不该笑的时候你偏偏笑得最开心,真有你的。鲁贝贝第一个行动起来。大家唯恐失去最后的机会,顾不上悲痛,都像发死人财的扒尸工,一头扎进塑料橡胶的海洋,悲壮地扒啊扒。

鲁贝贝扒走三条大长腿,彻底与义肢工场交割清楚,和其他工友划清界限了。阿达虽然只抢到了一条胳膊一条腿,也不难过。就在几天前,阿达还悲观地思考过,他的余生毫无悬念将葬送在这堆人造器官上了,每天早晨八点坐进工位,鲁贝贝坐他左手边,十名工人五五开,分坐工作台两边,每个人都用自己的双手机械地拼装出许许多多的手和腿,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橡胶的甜腥气,划根火柴就能引爆义肢工场。

和地毯厂一样,大家化悲愤为动力掏空了义肢工场。一名工友把盛免费汤的不锈钢桶据为己有,桶里插满义肢,第一个走出去。一行失业工人,每个人身上都多出了数量不等的手和腿,就像一队祸不单行的战俘遭遇核辐射突变了一样。前地毯厂工人德明骑着电瓶车赶到,拦住排头的不锈钢桶就问,还有吗?还有吗?不锈钢桶说,干什么?干什么?德明摸了摸桶里珊瑚丛般的义肢,说,收到情报,我来浑水摸个鱼。不锈钢桶放下桶,说,你们家谁缺胳膊少腿啦?德明回敬道,你们全家都缺胳膊少腿。不锈钢桶抽出两条义肢向德明身上抡去。德明顺手夺过另一名工友怀里的义肢,自卫反击。被抢了战利品的工友又从不锈钢桶里抽出一条义肢,对德明实施报复性进攻。其他工友也纷纷加入巷战,只有鲁贝贝平静地绕过人群,阿达把已经撸上去的衣袖又放下来。鲁贝贝和阿达作为中立派的,走到巷口时,一条义肢从巷战现场飞过来,砸到阿达怀里,仿佛是对他崇尚和平杜绝暴力的嘉奖,于是阿达就有三条义肢了。

阿达妈捧着儿子带回家的两条胳膊一条腿,手足无措。之前两口子没少努力,才让义肢工场收下儿子。至于为什么是义肢工场,不是地毯厂、乳制品加工场、皮革厂、家具城,阿达爸自有权衡:你分得清人造PVC皮革和人造真皮革吗?知道黑白花奶牛和荷斯坦牛谁的**大、产奶量多吗?阿达妈私下告诉儿子,事实是义肢工场的活计相对轻松,同时很隐晦地表达了另一层用意,希望借此锻造儿子的同情心,防止阿达长成啃老的白眼狼。义肢工场,人均日产义肢三十件,如果不是资金链断了,按照义肢工场的五年计划,就在今年,他们的义肢将会打入北美市场。不断产出的义肢让阿达有种助纣为虐的隐忧,原来在他不知道的他方还在源源不断发生新的不幸,而在义肢工场久了,会觉得断手断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有这么多检验合格的替代品。假如有人告诉阿达,这辈子都将以组装义肢告终,他也会无可辩驳地苟同的。

义肢工场的变故复活了阿达的同情心。阿达折弯一条义肢,圈住自己的腰背,同情自己拥抱自己,为自己在义肢工场过了整整三年的事实感到愤怒,差一点啊,差点我他妈就要烂死在那里啦。阿达又掰直自我拥抱的义肢,像耍五叉戟一样,在空气中挥了挥,狠狠戳向看不见的命运,没想到哇,万万没想到我他妈还有的选。

阿达妈别出心裁地把三条义肢挂到客厅墙上,电视上那些富贵人家,墙上挂帆船啦,中国结啦,猫头鹰标本啦,至于挂义肢的,阿达妈自诩是开天辟地第一人。父子俩抗议,断手断脚的,吓人又不吉利。只有鲁贝贝大加肯定,断臂的维纳斯不稀奇,维纳斯的断臂就少见了。阿达妈眉开眼笑,艺术家就是艺术家,就是识货。

鲁贝贝陪阿达在司马玲生日当天用报纸包了一条特别改装过的义肢,作为生日礼物送到美发屋。司马玲手握一大股油腻腻的长发,正给邮局胖阿姨焗油。胖阿姨闭着眼睛长吁短叹,女人啊,一过了五十,时间就像头发大把大把往下掉,看我,一个月还不到,又变成白头翁啦。鲁贝贝目睹胖阿姨顶上长出的新发,白森森的发根,未及染黑,像黑土地上的一点积雪,于是说,白头翁总比秃头鸟好看吧。阿达撕开报纸,把橡胶手掌贴到司马玲的臀部,生日快乐。义肢震动起来,司马玲的屁股就像坐到了电门上,猛地弹开去,司马玲手上还握着一把头发,扯得胖阿姨嗷嗷乱叫。

胖阿姨心疼地照镜子发嗲,我的发际线又要后退了,我要变秃头鸟了。一边用肉鼓鼓的五指按压头皮,感慨年轻真好,你们的头发还很靠前。鲁贝贝想象同样是这些发嗲感慨,兰兰妈说出来的感觉肯定好很多,毕竟兰兰妈有一条很细的腰肢,兰兰妈是文化宫的兼职舞蹈老师,擅长民族舞,也会一点爵士舞,四肢舞动,腰肢扭动,风情无限。美人发嗲赏心悦目,胖阿姨娇滴滴地梳抓额发企图抓出空气刘海就是丑人多作怪了。鲁贝贝不无悲凉地想,这就是美和美人的特权,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胖阿姨弄完头发,眨了眨被肥肉挤没了的小眼睛,冲鲁贝贝憨憨一笑,鲁贝贝也心软地回以一笑。

胖阿姨见阿达拿着义肢,就问,你们是义肢工场的吧?我儿子是地毯厂的,你们认识吧?德明,在地毯厂做保全工人的。鲁贝贝和阿达交换了个眼色,异口同声,不认识。

邮递员的自行车铃声响过来。美发屋对面的中年男人拒收邮递员的投递,争执起来。邮递员核对了一遍门牌号,说,见鬼啦。中年男人说,你说谁是鬼?邮递员说,就是你这里,你自己看。中年男人说,我叫顾建国,不叫什么徐爱芬,也不认识什么徐爱芬。司马玲摊着两只湿手走出去解围,说,爱芬和家具城老板下南洋过好日子去啦。邮递员走进美发屋,和同事胖阿姨点点头,看见鲁贝贝也在,立即从邮包里翻出一张汇款单,说,省得我跑啦。阿达赶紧凑上去看汇款金额,说,义肢工场倒闭得好,你在里面真的是人才浪费。

邮递员前脚刚走,养蜂人的三轮车就到了。车龙头上绑了一块牌子:正宗野蜂蜜,危险甜,甜过初恋。车斗里放了三个密封塑料桶。桶上的电喇叭欢快地唱着,“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许多小眼睛……”黄昏时分,美发屋这一面背光,众人坐在沉寂的阴影里,有种敌明我暗的优越感。当然了,养蜂人绝不是人民公敌,相反还是众人喜闻乐见的明星人物。胖阿姨就很怀念养蜂人,感慨好久不见。司马玲压低声音,说,听说前段时间在北山上和那群尼姑打得火热,现在天冷不养蜂了才舍得下山,回到尘世。阿达说,他不是最疼宝贝老婆的,结婚那么大排场。胖阿姨叹一口气,说,他的宝贝老婆以前在城西女子监狱关过的,你以为平白无故会有人愿意嫁给他呀。

暮色中的养蜂人丝毫没觉察暗地里的评头论足。对门再次被敲开,顾建国还来不及摆臭脸,就被养蜂人捶了一拳,X你妈啊,可找到你啦。顾建国回了一拳,奶奶个嘴,你终于来啦。养蜂人关掉电喇叭,说,还是原来的地方好哇。顾建国说,反正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

胖阿姨向后辈们发问,那个顾建国,认识吧?司马玲说,刚搬来不久,不怎么出来,老宅男一个,老光棍一条。胖阿姨做完头,自我感觉良好,声音也年轻了七八岁,脆生生地细说历史,养蜂人和顾建国都是上海人,当年一个下乡到东干村,另一个下乡到隔壁王宅村,下乡你们晓得吧?你们这些小年轻晓得个屁,想当年上山下乡,婺城包括下面各个村都来了许多生面孔,他们的方言我们一句听不懂,我们讲的话他们是必须搞懂学会的。司马玲卖弄说,上海话骂人都讲十三点,不说X你妈奶奶个嘴的。司马玲转过头向阿达表白,侬好,我老欢喜侬个。阿达骂了一句,十三点。胖阿姨接着说历史,上山下乡到后来,大部分人都回了原来的城市,剩下的因为各种原因就原地剩下了,八十年代搞严打,名额摊下来,每个村都必须出一个严打对象,东干村的养蜂人,那时候还没养蜂呢,和王宅村的顾建国,这对上海来的难兄难弟就摊上了。严打你们晓得吧?你们这些小年轻晓得个屁。阿达抢白道,依法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分子活动嘛。胖阿姨说,反正他们两个在城西监狱关了几个月,上海是回不去的,村子么,也没脸再回去,就滞留在了县里,顾建国以前住城西白龙桥那片。阿达放下二郎腿,说,白龙桥一到夏天就各种小龙虾大排档,很有滋味的。胖阿姨说,现在都拆光了,旧城改造就从那里开始。阿达忙问,我们筒子楼会拆吗?我们的化粪池一到夏天就坏,也很有滋味的。

胖阿姨站起来就填满了整面镜子,像照哈哈镜一样地依次展示了正面、背面、侧面,面面俱佳。胖阿姨流连忘返,没顾脚下,结果一滑,扑倒一只水桶,不光她自己像一块注水猪肉一样摊地上,还殃及鲁贝贝也湿了身。胖阿姨用完好的右胳膊托住肿大的左胳膊时,惊呼,我的手臂怎么这么胖啦?祸不单行,胖阿姨的新发型毁于一旦,新染的头发掉色、撞色,斑斑驳驳五彩缤纷,胖阿姨俨然一只待宰的芦花鸡。

阿达脱下棉格子衬衫,给鲁贝贝披上。司马玲点评道,你穿着比阿达帅多了。阿达就用那条会震动的义肢又贴了一下司马玲的屁股,生日快乐,司马玲尖叫着又快乐地弹开了去。鲁贝贝不想做电灯泡,提前回城北,屏息走进昏黄的空气里,憋不住了,臭气深入五脏六腑,鲁贝贝又是干呕又是喷嚏,动静不小地回到筒子楼,看了看奶箱,躺着一封信。

鲁贝贝坐在抽水马桶上撕开信封。激动或焦虑的时刻,有些人喜欢大吃大喝,有些人闷头大睡,鲁贝贝选择光屁股坐抽水马桶,全身松弛下来,激动或焦虑统统被排泄的快感淹没,从而平心静气地切换到一个作家在阅读或写作时应有的专注模式——

亲爱的,写这封信的时候,还没下雪。今年的雪晚了,可还是有很多人和事冻住了我的身体,我困在这里的这一切里,无法伸展我的手、我的脚。眼睛成了唯一能够自如活动的幸存,自如地穿越我身边这些易碎品,看向远方。

我相信远方依旧温暖,树叶正绿,你那里一定都是凉爽的秋意,我应当是快乐的,愿你也快乐。对了,有一个有意思的发现,在日本话里,天才和天灾是同一个发音。

秋的季节/你可以在我身上看到/当黄叶或落尽/或三三两两挂在瑟缩的枝头/索索颤抖/不久前它们还承载着百鸟的鸣唱/在我身上你能看到沉沉的暮霭/就在西边的日落之后/渐渐由黑夜占据主动/死亡的安息/笼住纷纭万类……

鲁贝贝像便秘患者终于排出宿便那样,酣畅淋漓地读完了全信,一字一句都掉进心坎里,砸出一棱一棱柔软的褶皱,围堵住涓涓暖流。鲁贝贝感到身体在发热,不是生理期的那种热,是太阳光区别于白炽灯光,是海洛因区别于罂粟花,是书房书桌区别于棋牌室棋牌桌,是书面语区别于口语,是爱区别于性的那种热。

热乎乎的鲁贝贝提起裤子,发觉阿达的棉格子衬衫还在身上,就脱下展平盖到脸上,严严实实罩住眼口耳鼻,深吸一口气,再提起来,展平,分别握住两只袖管——鲁贝贝和一件展开的衬衫在卫生间里踱步、旋转,翩翩起舞。

【众生造众业,各有一机抽】

邮递员遥想老邮递员时代的婺城,闭塞、百废待兴,一点点改革变迁就足以伤筋动骨。老邮递员曾是老县城的一扇窗,窗户不开,外面的风就进不来。收到邮件的人如沐春风,每个人都对老邮递员都客客气气的,天热就请他喝口水,天凉就请他喝口热茶。那时的邮递员等同于希望,甚至比希望更有希望,人人看得见,老邮递员毫无阻力地娶到了本城最漂亮的姑娘,顺利产下新希望。

等年轻邮递员子承父业,接过老邮递员的班,县城其实已经不那么需要邮递员了。邮递员恍悟,是特定的历史年代迫使人们暂时将希望寄托在他父亲,老邮递员身上,历史翻篇了,希望之光自然就投向了别处,老邮递员不过是希望的傀儡而已。再想到又要骑自行车穿越大半个城北,穿破重重臭气,穿过破化粪池溢出的屎尿、卫生巾、长头发、不明生物和不明器官,只为去给鲁贝贝送一封北方来的挂号信,邮递员就感到出离愤怒。网吧都不景气的年代,居然还有人在信纸上写信,邮递员默念那个他已经像老朋友一样熟悉的寄出地址以及收件地址,自我开解,毕竟是作家,到底两样一点。

胖阿姨打饭回来,邮递员忙藏起信。胖阿姨不动声色地坐好,忽然一个回身,五个肉指头牢牢揪住邮递员的私藏。邮递员担心撕扯坏了,主动放手。胖阿姨舔舔嘴角,眯起快被肥肉挤没了的小眼睛,朗诵道,“亲爱的……”邮递员恨不得一口气吃光胖阿姨饭盒里的红烧肉,腻死算了。胖阿姨也觉得腻,读不下去,文绉绉的肉麻死了,不过这有什么好瞒我的,你老爹当年比你潇洒多了,进露天舞场,从来不缺舞伴的。胖阿姨抖擞信纸,还给邮递员说,你这些都是你老爹玩剩下的。

胖阿姨左胳膊已经消肿,没事就捏一捏然后娇滴滴地自怜,原本这块比馒头还大的。这一摔像是胖阿姨命中一劫,和被揍成猪头的儿子德明一起,劫过了,命就顺了。

德明没从义肢工场捞到便宜,还得不偿失地卷入一场巷战,被各种真手假手真腿假腿又揍又踹,但就在养伤期间,德明想清楚了未来的路。脸一消肿,德明就搬出地毯,在城南文化宫一带摆地摊。先前义肢工场、地毯厂、皮革厂、家具城几位大佬强强联手投资的绿园房地产的巨型广告牌还立在这里,德明就坐在广告牌底下,野餐似的铺开一块一块地毯,再拉起一条白色横幅:“非法集资害死人!欠债还钱讲良心!原地毯厂真丝地毯!!大甩卖!!”义肢工场的工人们悔不当初没有进地毯厂,他们不是没想过贱卖义肢变现,可惜县城仅有几位吃低保的残疾人士,出问题的不是脑袋就是脏器,唯一有希望用上义肢的车床厂也已经好久没有发生过生产安全事故了。全盛时期的车床厂平均每个季度都能车下一碗断指,运气好的话就会有一两条断肢。

阿达盯着墙上的义肢,羡慕德明的同时,恶毒地想象这些义肢有朝一日统统安到他的仇家敌人身上,比如打过司马玲主意的德明,比如总是驱赶他的养蜂人,再比如义肢工场老板。阿达妈贱价买回一只半死不活的甲鱼,趁着一息尚存,麻利利剪断了甲鱼四肢,甲鱼头缩在壳里,任凭摔打,死活不肯出来了。阿达就把一根筷子探进壳里,等了一会抽出,四肢尽断的甲鱼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咬住筷子头,愿者上钩。阿达缓缓向外拉,甲鱼头越伸越长,阿达妈看准时机,手起刀落,身首异处。甲鱼头失血萎缩,看上去就像甲鱼的第五条断肢。甲鱼混着猪肚、墨鱼、党参、当归、茯苓、熟地黄、肉桂、生姜炖好上桌,甲鱼头做了阿达爸的盘中餐。

阿达妈出门倒甲鱼残骨,在垃圾池边遇见兰兰妈丢了一袋牡蛎壳。两个女人相视一笑。说起来,阿达妈还得感激兰兰妈,在兰兰妈介绍她加入养蜂人的圈子前,阿达妈的认知世界狭隘且日趋狭隘,葡萄是葡萄,蜡烛是蜡烛,绳索就是绳索,是养蜂人复活了这些日常物件。

养蜂人绝非简单的养蜂贩蜜,而是以土蜂蜜为核心发展出了一条完备的产业链。养蜂人不屑做那种死乞白赖的小商小贩,婺城的蜂蜜市场早已饱和,怎么办呢?蜂蜜还是那些蜂蜜,卖法要变一变,求变就需要先教育市场,开发潜在需求。对养蜂人来说,这个需求是现成的:没有男人不希望自己更强,没有女人不希望自家男人更强。养蜂人号称他的蜂蜜就能做到这一点,让大家的夫妻生活都像蜜一样甜,甜出新花样,花样翻新地甜。兰兰妈买过一回蜂蜜就终身享有了售后服务。兰兰妈质疑养蜂人之前的锻炼法收效甚微。养蜂人反驳说,早晨五六点,天地阳气最盛,最适合解放身心采收日月精华,当然要日积月累才能水滴石穿,持之以恒最重要,你们中断过吗?兰兰妈点点头。养蜂人说,人和电池差不多,电量耗光了这辈子也就完了,想要回到电量满格的巅峰状态,就要多充电、不断充电,充充停停的怎么行?还会损伤电池。兰兰妈不敢再质疑大师权威,说,还有没有别的充电方法?养蜂人说,那就食补吧。兰兰妈遵照养蜂人以形补形的理论指导,搜罗各种柱状食材,从西北荒漠中的苁蓉、中原地区的铁棍山药、山林蘑菇中的松茸菌,到南方溶洞里的钟乳石,兰兰妈一度还想漂洋过海去加拿大猎杀海豹,鲜活的小海豹一棍打死,直接剥皮开膛,剁下雄性海豹的**。当然了,不论日月精华还是以形补形,都必须服食养蜂人的秘方蜂蜜方能发挥最大效力。

如果说兰兰妈的重点在固本培元,阿达妈的诉求就要超前一步,固本培元以后呢?这同样难不倒养蜂人,这部分传授往往也最吸引人。每次开讲前,养蜂人都要先甄别受众,驱赶那些嘴上没毛的未成年人,以及像阿达这类从没买过他蜂蜜的成年人,好像录像厅夜场门口的小黑板:“未成年人禁止入内,逃票者一经发现罚款一百元”。留下的人们将从养蜂人这里见识到,葡萄可以是蜡烛,蜡烛可以捆绑人,而绳索也可以变成葡萄,甜入心间……

部分同行感慨,有色心,还有头脑,这样的人不成精也只能成大师了。也有不买账的同行,揭养蜂人的老底,我要是也打几十年的光棍我也老早成仙啦,得不到所以只能靠想嘛,所以才想得这么厉害,我敢打赌娶老婆前他肯定日思夜想光琢磨这档事啦。另一个同行酸溜溜地说,你以为娶了老婆就太平啦?你不知道他那个老婆是个性冷淡,以前在监狱里关傻掉了。同行呵呵一笑,光说不练,难怪口才了得,空头支票谁都会开,这和监狱里的“请客吃饭”差不多,同一屋关着,今天我请你吃家乡菜,明天你回请我土特产,全靠一张嘴巴讲,越讲越馋,越馋越讲,过过嘴瘾解解干瘾。另一个同行说,归根结底讲的比做的好听好看,这种想象力和口才就像童子功,一旦**,就说不好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有滋有味,别以为是多少了不起的本事,说穿了都是压抑、发酸的性欲。

养蜂人总是深夜收摊,受众们听完露天讲座和回家上床睡觉无缝衔接。阿达妈施施然走进卧室,坐在床头的阿达爸顿时皱起眉头,说,你脸上什么东西?酸不拉几的。阿达妈傲慢地仰起下巴,防止酸奶流下来,往梳妆台前一坐,又多加了几层过期变质的酸奶。

阿达妈的脸蛋光滑是光滑了,可惜味太大,被窝里一晚上酸臭,让人联想到白腐乳。阿达爸探出头深呼吸,阿达妈磨磨蹭蹭也从被窝里钻出来,脸已经从白腐乳变成红腐乳。阿达妈低着头,下巴包进胸口,老夫老妻的居然不敢对视了,仿佛新婚**。阿达爸也意识到了尴尬,想着说点什么,就说,高兴吧?阿达妈娇羞地转移话题,说,听说养蜂人年轻时候祸从口出,讲黄色笑话,结果赶上严打,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悔改。阿达爸闭上眼,回味了几秒钟,说,这种鬼点子亏他想得出,不过要是没有这些下流想法,你让他一个人那么多年怎么过过来?阿达妈娇滴滴地说,下流归下流,他讲的还是蛮管用的。阿达爸说,高兴吧?阿达妈说,高兴死了,就是不能叫出来,憋屈死了。阿达爸坐起来,说,听说旧城改造的拆迁安置房建在熟溪河边,原来老酒厂那块地,独门独户的单元河景房,就是不晓得我们这里拆不拆。

一旦**过去理智恢复,生活的烦恼便接踵而至。阿达妈也坐起来,说,义肢工场没了,给儿子想想办法吧。阿达爸一听就恼了,说,当初我说送去读职校,好歹有门手艺,你们非要去读那个贵死人的三本学院,还读个韩语专业,有什么用?屁用没有。我们这种小地方,要能遇上一个活的韩国人,那才是活见鬼了。阿达妈后悔此等良辰美景不该翻旧账,赶紧补救说,不想了,想点高兴的事。阿达爸盯着阿达妈回退成白腐乳的脸,冷笑一声,说,还想高兴一下吗?阿达妈眨了眨会说话的小眼睛,不说话了。

阿达不止一次向司马玲表白,他的宇宙里只有司马玲一颗星球,整个宇宙都是属于司马玲星的。去年情人节阿达买了一堆荔枝和玫瑰花在美发屋门前摆出两个大大的爱心,结果半道跑来一条土狗,践踏了阿达的一片用心,更心寒的是司马玲的反应,有这闲钱还不如去吃火锅呢。没剩多少闲钱的阿达就和司马玲在沙县小吃享用了情人节晚餐。可怜双亲还蒙在鼓里,阿达妈怕儿子赋闲在家,心玩野了,未雨绸缪替阿达说了一门亲。阿达和盘托出。阿达妈急得跳脚,说,你怎么不早说?人家都上路了,造孽啊。阿达爸只关心司马玲的眼睛是不是双眼皮的。阿达点点头。阿达爸说,还不保险,可惜你是单眼皮,只有男女双方都是双眼皮才能保证生下双眼皮的孩子。阿达爸一直为阿达没能继承他的高鼻深目痛心遗憾,只好寄希望孙辈再接再厉,接续他的剑眉星目。

阿达上汽车站去接远房大伯,鲁贝贝随行,在联系上司马玲之前,鲁贝贝都不能离开阿达的视线,“我妈就爱瞎操心,说真的,我就这么没市场?”一辆轿车横在车站出口,阿达照着车门玻璃挤弄他的小眼睛塌鼻子,“今天麻烦你了,司马玲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关键时刻掉链子,人家上门一看,还是光棍一个嘛,还以为是我撒谎敷衍人家,看不上人家,远房亲戚就更远啦。”车门玻璃摇下来,一位妙龄少女摆臭脸给阿达,说,看什么看。阿达就收回小眼睛,擤了擤塌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