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Four 肉林执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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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拍拍阿达的肩,说,阿达?远房大伯从另一个口出站了,身后跟着大伯女儿,双眼皮的大眼睛白了阿达一眼,随即发现鲁贝贝始终贴着阿达站,疑为扒手,大喝道,干什么!鲁贝贝戳了戳阿达胳膊,匀匀说,我是他马子。大伯这才发现鲁贝贝,就问马子是什么?大伯女儿翻了一个白眼说,就是女朋友,就是可以天天睡在一起,免费当马骑的女朋友。阿达握住鲁贝贝的手,一副受伤的表情,说,我一直瞒着家里,我妈呢,也一直自作主张,我一直到今早上叫我来接大伯您才知道有这么回事,大伯难得来一趟,我们两个带大伯和小妹转转吧。大伯翻遍上衣口袋,不知要找什么,看得出很生气,但强压住怒气。大伯问鲁贝贝,阿达女朋友,你白天不上班的吗?鲁贝贝顺势挽住阿达,偎在阿达肩头,说,我和阿达是同事,之前在义肢工场是同桌,工场倒了,所以我和阿达都闲在家里啦。大伯派女儿先进站买返程票,阿达故作挽留了一番,大伯执意抬头挺胸拎着旅游包要走,走出一段路忽又折了回来。阿达吓得不轻,以为大伯回心转意坚持要两家联姻。只见大伯拉开旅游包拉链,拿出一盒芙蓉糕、一罐祁门红茶塞给阿达,说,年轻人不能游手好闲,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阿达把土特产作为报酬全给了鲁贝贝,说,想不到你扮得还挺真,枉我紧张半天。鲁贝贝说,我写过那么多人,中年鳏夫、年轻寡妇、**男、女流氓……良家小女友是最最简单的小角色。出口处的轿车接到了人,从他俩身边开走。鲁贝贝问阿达,你喜欢司马玲,有多喜欢?轿车前轮碾过一只塑料瓶,爆响一声。阿达斩钉截铁说,是那种我会因为自己和她是同一类物种而庆幸的喜欢。轿车后轮再次碾过塑料瓶,阿达说,我的宇宙里只有司马玲这颗星,大爆炸也灭绝不了。

司马玲星脱离既定轨道快一天了,歇斯底里、疯狂、自卑、神经质、敏感各种元素在无垠的宇宙里冲突、中和、中和、冲突。要不是司马玲黄昏前出现在家门口,阿达真的要大爆炸啦。司马玲拉直了头发,右手拎着一只兔子交给阿达妈,说,叔叔阿姨好,初次见面不好空手的,我在花鸟市场逛了一天,最后买了这只兔子,给阿姨做个伴,也可以杀来给叔叔做下酒菜。阿达妈连连说着“作伴好”“作伴好”,和阿达爸小声交换第一印象,脑袋蛮灵光,讲礼数也讲实惠。阿达爸点点头,长得也灵,双眼皮。

阿达爸招呼司马玲坐下,一边在心里打分,毫无疑问眼睛得分最高,说出口的却是,你的头发真直,像是拿尺画出来的一样。司马玲笑出笑纹,说,叔叔喜欢,我也给你做个离子烫。阿达爸惊讶地发现,司马玲的笑纹比她的大眼睛还好看,我年轻的时候也留长头发,那时候在电影放映队,海报上的男主角什么样,我就有样学样。司马玲捧场说,叔叔一定迷死人不偿命。阿达爸说,那种三七分的长发,差点就出大乱子,我差一点就被当作流氓混子抓去劳教,幸好有人比我先进去,我才逃过一劫,不骗你,我有照片为证,等等啊,我找给你看。

阿达借机带司马玲溜进小房间,坐到**。司马玲下意识地拍着胸口。阿达说,不要怕,我爸妈不凶的。司马玲说,你不是说你们这里有好多四五十岁的露阴癖,我还没见过露阴癖。司马玲想到阿达爸,觉得这个话题不太友好,转而赞叹窗外的树干又粗又壮。窗外的广玉兰早已长成筒子楼一带的地标,浓密的枝叶、饱满的汁液,精力旺盛地拼命光合作用,持续膨胀持续扩张,一笔苍翠直插天穹,房间阴森森地沉到树荫底下。阿达妈洗了一盆葡萄送进来,说,你们说话,我不打扰你们。阿达妈放下葡萄就走,同时把意欲闯进来展示照片的阿达爸挡了回去。阿达跳下床,插好插销,跳回**,两人似乎在留神听着情欲从他的膝盖移动到她的膝盖,接着又移动回来。

司马玲剥开一颗葡萄放进阿达嘴里,警告说,别吞下去。也给自己剥了一颗,含住。光滑的葡萄在光滑的口腔溜溜转,随时有滑下食道噎死的风险。阿达和司马玲不得不随时中断,尽管身体还**漾着战栗的涟漪,惯性地滑翔在柔软和坚挺的两极,充满歧义的又柔软又坚挺。两人稍作调整,重新开始,缓慢逼近坚挺的一极,步步为营,眼看要攀上高峰终因司马玲的误吞葡萄,功亏一篑。司马玲擦去因噎呛出来的眼泪和口水,沮丧地吃着剩下的葡萄,吃光了所有葡萄,水汪汪的眼睛瞪着阿达,你还可以吗?阿达沮丧地发现自己只剩下柔软了。

司马玲直着脖子走出小房间,坐回客厅。客厅斜对过的厨房里杀气腾腾,笼中的兔子目击了阿达妈斩鸡头的全过程。无头的鸡脖子像一条软皮管源源不断流出鸡血,注入地上的空碗。司马玲一阵反胃,抑制不住地猛烈咳嗽打嗝,泛上来的葡萄卡在喉咙里。

阿达爸搬出一张矮脚凳,领司马玲到走廊上。司马玲仰头张嘴坐下,阿达爸借着天光,看清司马玲有两颗虎牙,以及猩红的小舌,说,跟着我数数,深呼吸。司马玲胸口剧烈起伏,喷出一股一股热流,直扑阿达爸脸上。阿达爸突然在她后背猛击一掌,司马玲尖叫,应声吐出一颗完完整整的葡萄,吐在了阿达爸的掌心,温温热热,好像是司马玲的心。

晚饭阿达妈做了全鸡宴,司马玲只是戳了戳鸡头。阿达爸没有像阿达妈那样一个劲地劝客人多吃一点再吃一点,聒噪地反复标榜这是一只正宗的深山土鸡,来之不易。阿达爸给司马玲夹了一些清淡的苋菜,司马玲这才动了筷。下楼回家,司马玲牢骚满腹,嗔怪阿达让她出丑,丢死人,你爸肯定很不喜欢我了。阿达自我反省,我们还是太缺乏实践经验了。司马玲总结说,葡萄也算不上多好的消声器。阿达叹气道,想叫却不能叫,真是憋屈死了,我们为什么这样糟糕地活着?

鲁贝贝立在窗前,看见司马玲捏着钥匙在广玉兰树干上刻着什么,阿达从后面抱住司马玲,像一对青蛙。鲁贝贝回到书桌前,又读了一遍最新的一封北方来信——

亲爱的,终于下雪了。我是喜欢雪天的,美的、丑的、好的、歹的,统统抵不过寒冷。跑得动的就藏起来冬眠;不会跑的就盖在雪下,兆丰年了。走在街上,仿佛我是唯一一个跑得动但没有冬眠,不跑了也不会被雪盖住的游魂。说真的,每年下雪,我就好像活过来了一样,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条条框框都不见了。望不到边的雪地让我变得很勇敢,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野。希望你那边也下雪,希望你还是很勇敢。

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 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远方在窗外,远方在下雪,鲁贝贝记得在像远方一样遥远的从前看过的一部电影,有个情节是死刑犯的妻子紧紧抱住一名刑满释放的女囚,反复抚摸揉搓女囚的衣服,把脸埋进去深呼吸,以此获得被行刑了的丈夫的气味……阿达的棉格子衬衫还挂在床头,阿达没问她要,鲁贝贝也就一直没还。鲁贝贝和电影中的死刑犯妻子一样,用力把衬衫抱在怀里,贪婪地一呼一吸。

阿达在寒风中温存够了,告别司马玲上楼回家。爸妈的卧室关着门,传出电视声。阿达等不及电热毯捂热,也早早钻进被窝。晚间新闻结束了,阿达妈钻出被窝娇嗔,你今天还没吃蜂蜜呢,怎么就超常发挥啦?阿达爸闷在被窝里,声音闷闷的,兴奋中透着疲软的倦意,高兴吗?阿达妈哈出一口热气,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冬天真的来了吗?圣诞节前一周,鲁贝贝夹在德明和胖阿姨的中间,简直怀疑正值溽暑。德明的狐臭熏得鲁贝贝头晕目眩,胖阿姨溢出来的肉贴了鲁贝贝一身汗。德明烫了飞机头,视觉上长高了不少,更让他挺直腰杆的是他身后新开张的德明影楼。大红色的礼仪小姐一字排开,鲁贝贝拿起剪刀,和德明、胖阿姨、车床厂主任、供电所所长、文联秘书、小学特级教师一起,剪断了红绸。飞机头德明飞到话筒架前,宣布礼成,“接下来让我们拿出热烈的掌声,欢迎著名作家讲话。”鲁贝贝脱口而出四个字:恭喜发财,祝德明影楼财源滚滚,祝大家新的一年都发财发财。虽然有点出乎意料,本以为作家会掉书袋不至于这么简单粗暴的大白话,可是也没有人不欢迎发财的,于是掌声雷动,人人叫好。

鲁贝贝一下场就碰见阿达。阿达满脸崇拜说,大作家真有派头。鲁贝贝打了个哈欠,说,闲着也是闲着。尽管现场已经淹没在乐队的演奏声中,阿达还是谨慎地压低了嗓音,你方便了帮我问问德明,影楼还缺不缺人。鲁贝贝微微颔首。阿达也笑眯眯,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参与围殴德明。

邮递员没穿工作服,塞给鲁贝贝一只大号信封。鲁贝贝正要撕开,被制止了,邮递员怯怯地说,回去再看吧。鲁贝贝发现信封正面一个字也没有,说,该不会是给我的情书吧?还是红包?邮递员连连摆手,不是的,都不是。

老板德明伙同几个大汉搬礼花上马路牙子,蹲下点燃,砰砰啪啪,燃放持续了五六分钟。这边刚炸完,另一头马上接上,又一阵砰砰啪啪。阿达听出声源在义肢工场附近,就恐吓鲁贝贝说,该不会义肢工场也要重新开张了吧?

来自北山上的尼姑们围成圈,端坐于义肢工场,埋首诵经。工作台搬走了,代之以一张八仙桌,桌上供奉黑白像一张。生前早秃的像中人顶着一头浓发,笑对身后是与非。从影楼赶来的围观群众见缝插针,几乎堵死了半条小巷,大家都堵住一边耳朵,在锣、鼓、铜镲、唢呐、木鱼的交响声浪中,费力地交谈。兰兰妈每天骑电瓶车穿过小巷去菜市场,这天骑到三分之一就过不去了,后路又被新来的人占满,只好下车加入围观。兰兰妈站到早来一步的阿达妈身旁听阿达妈介绍,听说这里要搞水陆道场,大搞七天七夜,这几天就别从这条道上走了。兰兰妈嗤之以鼻,又不是什么好人,死了还要占道,还要风光大葬?阿达妈说,声势搞起来就是为了告诉那些上门讨债的人,冤有头债有主,债主的归债主,现在债主死了,也该一笔勾销了,这就是死人的特权。兰兰妈冷冷说,谁知道真死假死,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阿达妈说,换了是你,背个几千万元的债,想得开想不开?光是每天的利息就吓死人不偿命的,这么大一个烂摊子也只有拿命偿了,无论对谁都是一种解脱,你说呢?兰兰妈不说话,阿达妈继续道,我早就说三分利的借息太高啦,高得不靠谱了,早晚要出事的,要不然今天我也没有心情站在这里看热闹了。兰兰妈的思绪回到地毯厂老板携款潜逃、兰兰爸消沉酗酒、自己以泪洗面的那段黑暗日子,就真没什么心情再看下去了。平常三分钟走到头的巷子,今时今日兰兰妈挤了近一刻钟才脱身。水陆道场的锣声鼓声传得远,咚咚呛呛阴魂不散,一直把兰兰妈送到了家。

咚咚呛呛,万里无云如同永恒的悲伤。

【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

邮递员在白龙桥上找到父亲时,老邮递员正在桥上冲桥下嚷:不许动!不许动!桥底的工人们置若罔闻,该干吗干吗。老邮递员继续嚷嚷:停下来!不许动!人人都在动。身价大不如前的老邮递员转向儿子求助,尽管面对面,还是用嚷的,快!不要让他们埋邮筒!他们为什么要埋邮筒啊!邮递员眺望桥底,工人们正往土坑里填埋一节节墨绿色的筒状物。

邮递员只好领了老父亲下去交涉。老邮递员亲自上阵质问,你们怎么能拿邮筒建化粪池!你们要拿大粪塞邮筒啊!你们是要造反搞武斗吗?工人哭笑不得,哪是什么邮筒,这是最新的波纹玻璃钢化粪池,旧城改造过来的新城区统一采用这种新型化粪池,可以有效解决化粪池泄漏的老大难。老邮递员还在抗议,你们有什么问题应该写信向上面反映,而不是把邮筒推倒埋掉,你们还要往邮筒里塞大粪,谁准许你们这么干的!你们这是要翻天啦!

邮递员拦下张牙舞爪的老父,抱歉地对工人笑了笑,说,见笑了。然后把父亲领到另一边,桥下一大片黄泥洼地,老邮递员如数家珍,一一指出原先桥边茶馆、第三中学、中医院、百货商店、老剧院的位置。邮递员有感而发,背了一句诗:“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泪,如静脉,如童年的腮腺炎。”老邮递员皱起眉头,谁得腮腺炎啦?我的耳朵还很好的。

许多时候,阿达恶毒地希望包括双亲在内的所有筒子楼住户都暂时失聪,等他和司马玲完事了再恢复听力。寒风穿过枝繁叶茂的广玉兰吹进房间,树叶随风变化的呻吟,使心怀歹念的阿达找到了比葡萄更好的消声办法。不借助任何外物,阿达和司马玲全程噘嘴,呼气吸气都被滤成清亮的哨音,仿佛房间里有一林子的鸟,啁啾复啁啾。两人有恃无恐,松开控制欲望的绳缆,尽可能延长身体坚挺的时间,企图让那一瞬的兴奋、晕眩、战栗,凝结成一枚永恒的琥珀,与此同时口哨声越来越短、越来越密,像是有人在林中放了一枪,中枪的鸟一路啼鸣着从天跌到地,短促、密集的绝响。窗外有人喊数:一、二、三、一、二、三,窗内的口哨频率持续升高,阿达和司马玲正准备相信他们会在伪装呻吟方面有所作为,广玉兰的推倒终结了他们的骄傲。

窗外陡然空了,窗户突然变成了一盏强力探照灯。阿达和司马玲心虚地草草收场,即使穿回衣服,仍感觉瑟瑟发抖的身体是暴露的。连根拔起的广玉兰横卧在地,被吊车缓缓吊上皮卡,人们聚集在筒子楼走廊上,静静地让这一切发生,只有阿达和司马玲在咬耳朵——

“你刻的爱心也要运走了。”

“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

人们目送皮卡、吊车,好像默哀送别英雄的遗体。

邮递员骑车来城北,和皮卡交会的时候,被一根旁逸的广玉兰树枝刮倒,连人带车翻在地上。邮递员四下看看,没有人,就朝车屁股骂了一句,你妈X。还算运气,只是车龙头上蹭了一点土,幸好这一向城北的化粪池没有再崩溃。

邮递员没有把信投进牛奶箱,而是直接送到了鲁贝贝家门口。邮递员做贼似的说,鲁老师,上次……那个……小说……看了吗?鲁贝贝打了个哈欠,说,快看完了。邮递员不自觉地绞起衣摆,说,您受累多批评指教,我很喜欢鲁老师的小说的,鲁老师写的大部分人物都有一股没法伸张的冲动和欲望,蠢蠢欲动,只到蠢蠢欲动为止。

绝大多数婺城人民只知鲁贝贝的文名,真要让他们具体谈一谈鲁贝贝的小说,那就是为难人家了。鲁贝贝难得和正儿八经看过她作品的读者面对面,激动又羞耻,睡意全无。邮递员受到鼓励侃侃而谈,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写小说,我以前写诗,我也很喜欢海子的诗,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隔壁门忽然打开,兰兰妈出来倒痰盂,邮递员立即噤声,等兰兰妈走远了,才小心翼翼续上最后一句: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邮递员羞红脸,连手臂都发红了,说,我害怕别人知道我写东西,我总觉得这是难以启齿的事,特别是在婺城这种小地方,我只希望别人知道我是送信送报纸的,知道我和他们一样爱喝酒爱打牌就够了。鲁贝贝说,沈从文、福克纳还不都是小地方出来的大作家。邮递员说,我不是沈从文也不是福克纳,至少也要到鲁老师的水平,我才敢公开自己的作家身份。鲁贝贝说,你的意思是我很高调?邮递员的脸更红了。鲁贝贝就很满意地笑了,我一点也不担心别人知道我是个作家,我巴不得人人都知道我在写小说写散文,写一切作家应该写的。对了,你谈过恋爱吗?邮递员迟疑了一下才回答,谈过。鲁贝贝就恶意揣测邮递员的爱情一定不怎么刻骨铭心,深刻的爱情故事,和深刻的爱情一样,一定会让人有想谈恋爱的冲动的,至少会有一些生理反应。邮递员接回自己写的俗套爱情故事的手稿,又诧异又虔诚地聆听教诲。鲁贝贝怕打击过头,又善意地肯定了邮递员的小说语言,叙述没问题,语言很优美,有诗意。邮递员趁机说,我也很喜欢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的,秋的季节,你可以在我身上看到,当黄叶或落尽,或三三两两挂在瑟缩的枝头,索索颤抖,不久前它们还承载着百鸟的鸣唱,在我身上你能看到沉沉的暮霭,就在西边的日落之后,渐渐由黑夜占据主动,死亡的安息,笼住纷纭万类……邮递员忽然提出要看一看鲁贝贝的右手,鲁贝贝大方伸出手,手心手背各展示了五秒钟。邮递员得寸进尺,我能摸一摸吗?鲁贝贝很勇敢地把手伸过去,邮递员即时评价,骨节粗大,指头有力,真好,是写字的手。其实我特别喜欢庄重,喜欢书面表达,喜欢读严肃厚重的东西,但大部分人好像都更喜欢插科打诨,讲讲段子抖抖包袱,不自嘲一番都不好意思自我介绍,好像那才是真性情。我不喜欢这样,我不想假装自己不孤僻。我有个同事,胖得真是像头母猪,而且还有口臭,原谅我一时半会找不到文雅的比喻,但是她能坦然正视自己无与伦比的肥胖,她说,没什么,只不过她没生活在一个以胖为美的时代而已。我也相信庄重的时代还会回来,人人都是诗都是诗人的时代,各种才能各种不同的人都将被善待。

鲁贝贝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就说,你那个像母猪一样的同事是不是就是德明他妈?邮递员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即使在庄重的时代,在人人都是诗都是诗人的时代,她也依然是一头母猪,她真的太胖啦。

胖阿姨假公济私,霸占了德明影楼大半块展览墙。阿达逐个欣赏各种姿势的胖阿姨,暗自心惊,想不到胖子还有这么丰富的肢体语言。更没想到的是,胖阿姨和胖阿姨中间居然有一张黑白照,阿达不期然地撞见了义肢工场老板,又一阵心惊肉跳。德明解释说,这张遗照是影楼的第一单生意,很有纪念意义。

展览墙左侧是朝南安置的龛,供着财神爷和关公像。德明吩咐阿达逢一三五就要把这两座神擦一遍,我还以为X他妈的要待在地毯厂修一辈子针枪了,想不到老子X他妈的也有翻身当家作主的一天。这样的骂娘似曾相识,阿达不禁想起义肢工场倒闭的时候,自己意气风发地以为会去更广阔的天地大有作为,如今寄人篱下的现实抽了他一耳光。阿达溜须拍马说,明老板苦尽甘来,命中注定大富大贵。德明拂去财神爷元宝上的薄灰,说,屁个命中注定,要不是我及时脱手那批地毯,加上家里给的本钱,你以为我能有今天还真是吃斋念佛积的功德?我听养蜂人讲,北山上那群尼姑,没有外人的时候,也讨论男人。养蜂人还放狠话打赌她们做早课的时候一定也在想男人。我说这有什么好赌的,都是肉眼凡胎,又不是神,再说了,神仙里还有出双入对的呢。阿达说,玉帝王母。德明说,嫦娥后羿。

德明带阿达熟悉了环境,影楼现在除了摄影师,就你和我两个,你先练习一下怎么开票,怎么裁边。德明交代完,两手一别,吹着口哨出门左拐,不知道又去和哪位神仙眷侣出双入对了。墙上的故人,黑白分明的头发和正脸,精神头十足,黑白分明的眼神,持续不断流向阿达。

鲁贝贝目送邮递员离开就放下邮递员的小说稿,放下马桶圈坐上去,屁股被冰了一下,全身直哆嗦,信纸在手里打战。鲁贝贝想,老年痴呆大概就是现在这副鬼样子吧,算一算,她还有好几十年清醒安稳的日子,也有可能几十年过去了,一点事情没有,说不定到时候老年痴呆就像天花一样,被伟大的人类消灭了。

鲁贝贝的手终于稳住了信纸,展信佳——

亲爱的,每年的这个时候,我的心就七上八下。年节的氛围越来越浓,心就越是不定。如果热闹是一只西瓜,那么充其量我只能啃到一点西瓜皮,除我之外的每个人都啃到了瓜瓤,人人都有滋有味,只有我,嚼着西瓜皮,味同嚼蜡,应该吐出来的,可我还是选择不惊动别人,学着他们的样子咽下去,假装很有味。算起来,都算不清多少年了,我一直这样装作有滋有味地把瓜皮当瓜瓤,外人也总以为我在咀嚼的是瓤,而不是皮,或者连“以为”都不会有,因为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是常识,没有人会无聊到怀疑你在吞咽消化西瓜皮,就像没有人舍弃瓜瓤而去啃皮。可是偏偏,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已经大半年没写作了,我想开心一点,我只有害怕、难过、纠结、患得患失的时候才想写作。可是不写作的话,这么多夜晚要怎么打发?我感到害怕,你就像一头看似庞大的抹香鲸,孤独地死在我记忆的脑海里,不腐不坏。我和你一样,害怕和别人不一样,也害怕和别人一样,只好写作。我是多么怀念从前坐在河堤上读诗写诗的日子,和你一起。

我想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会遥远了,我不想再过假装有滋有味的日子了。相信我,我很快就可以变回原来的那一个人了,一个人,没有尿布没有厨房没有二手烟没有腥气的平角**和呕吐物也没有滴着黄色尿渍的马桶圈,只有像雪一样纯洁的诗歌和写诗读诗的人。我静静地做着准备,就像迎接一场雪一样祈祷这一切的到来,等这一切像雪花一样下进我的生活,我一定会涂上最鲜艳的口红,庆贺自己重新松软重新濡湿庆祝自己的洁白如初。

没有人能躲开伤心/除非你已经心死/没有人能避免流泪/除非你已经泪干/没有人能不憎恶爱情/除非你也爱着我/忘了这是在雨里/我可以不擦拭地流着泪,走向你。

那几乎是痛苦的宁静,卫生间里只有水箱在嗡嗡轰鸣,仿佛见证了一次罕见的月食或是彗星的来访。鲁贝贝想打电话给对方,之前写了那么多信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刻的通话,延宕的快感比快感更像快感。鲁贝贝犹豫着,继续延宕。

邮递员再次登门参加文学庭审,听候鲁贝贝对他小说处女作的最后发落。鲁贝贝有褒有贬,邮递员照单全收,只在最后提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有首诗写得很好但就是查不到出处,诗是这样的:没有人能躲开伤心/除非你已经心死/没有人能避免流泪/除非你已经泪干/没有人能不憎恶爱情/除非你也爱着我/忘了这是在雨里/我可以不擦拭地流着泪,走向你……鲁贝贝又让邮递员连着背了两遍。听完三遍后,鲁贝贝点点头,说,我也不知道。邮递员谢过文学法官,安心回去改造了。鲁贝贝翻箱倒柜,找齐一摞信,码在桌上。每只信封的顶边都有切口黏合的痕迹,摞一起,清清楚楚,触目惊心。鲁贝贝当机立断打电话给通信对象,你还好吗?其实……我不应该打来的,如果不是要紧的话……电话那头沉默着。鲁贝贝清清嗓子直奔主题,信被人偷看了,别紧张,我知道是谁干的,那人还挺喜欢你信尾的诗,是啊,八九年前的诗了,我们认识都快十年了……那个菠菜配豆腐结石了吗?我最近听说感冒药混着吃可以导致肾衰竭,消炎药也一样,头孢类抗生素和阿莫西林就不能一起吃,你可以试试……

阿达的手荒废多时,再次触及司马玲的小腹,如隔十载。告别筒子楼的单人床,阿达和司马玲在德明影楼觅得新据点。德明不在的下午,阿达就和司马玲反锁了摄影棚,在棚内地板上练习双人瑜伽,两个人的声音和身体一样尽情延展,直到欢叫着盘绕成为一个人。太和谐。背后的幕布上是随投影自动切换的场景:塞纳河、圣母院、比萨斜塔、凯旋门、神庙、黑天鹅堡、金门桥、万里长城……阿达和司马玲的欢爱也仿佛环游了一圈世界那样绵长、丰盛。投影最后定格在金字塔,这使他们每次抵达欢爱的终点后,又迅速回想起刚刚领受过的耀眼的晕眩、辉煌的战栗。阿达和司马玲仰躺在金字塔下的撒哈拉,摄影灯暖洋洋地烤着淋漓的五脏六腑,理智还在身体下游。

司马玲说,我喜欢这里,敞亮。阿达双手赞成,去他妈的葡萄、口哨,有了快感就要喊。司马玲就在他耳边大喊了一声。阿达掏掏耳蜗,说,我爸和我妈要离婚啦。司马玲一下子坐起来。阿达说,他们明天就去民政局,假离婚。筒子楼一带终于要旧城改造全部拆掉了,广玉兰因此被提前移植到城南去。拆迁将按户补偿,阿达爸妈离婚就可以多得一套房,等房子到手,再复婚就可以了。司马玲预言近期民政局肯定像过节一样热闹。

为欢庆离婚,阿达妈亲手宰了司马玲送的兔子,兔笼现在关着一只猫。一家三口加上司马玲,围桌吃红烧兔肉。阿达爸从裤兜里摸出两本离婚证,很潇洒地拍到桌上,可喜可贺。阿达妈以茶代酒敬大家,也是可喜可贺。阿达爸抱怨司马玲最近怎么不来家里玩。司马玲开玩笑说,因为我没兔子啦。阿达爸就夹起兔头,送到司马玲碗里,说,那要好好守株待兔啦。

住新房的美丽前景,让一家人提前感受到了春意。夜里兔笼里的猫开始叫春,阿达爸从阿达妈身上翻下来,阿达妈都快哭了,持续捶打丈夫的腰,像固执的小鸟要给巢装上翅膀,你别停啊,你为什么要停下来?阿达爸嘴巴都冒烟了,说,谁让你捡只野猫回来添乱,猫叫得比你还好,我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啦。阿达妈侧过身子,说,我看笼子空着,心里空落落的。

隔天早上,兰兰妈肿着眼睛,右手提着菜篮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阿达妈真是模范妻子,老夫老妻了还如胶似漆。阿达妈也不脸红,从对方菜篮里拈出一根葱,说:比不上你们家老夫少妻,平平淡淡才是真。兰兰妈的脸色就像小葱一样绿了。

鲁贝贝早上起来就感觉半边身体木木的,比不得年少时,充沛的倾诉欲和精力,写一个通宵都没问题,写作的时候是光芒万丈的时候,有种**的幻觉,现在呢,基本不在夜间写作了,怕类似**的兴奋感干扰越来越差的睡眠,下笔也越来越谨慎,越谨慎就越焦虑。在家的大部分时间都坐在抽水马桶上度过,排泄的快感让她静下心来,专注地阅读一二思考片刻,也是越来越忌讳写作过程被打断,除了吃饭是真的没有办法,鲁贝贝几乎把卫生间当书房,写作和如厕同步进行,思维不受打断地排泄。

鲁贝贝找阿达妈商量,能不能把猫送走,干脆丢进熟溪河吧。阿达妈惊叫起来,怎么你的心这么硬这么狠?作家不是应该很有同情心的吗?鲁贝贝歪嘴说,我一整晚都没睡,猫叫得我快崩溃啦。阿达妈避重就轻开导她,知道猫为什么叫吗?因为它有需要,得不到满足。三十二岁应该谈男朋友啦,到时候想睡不着都难喽,女人嘛,怎么能老一个人过,就算你是作家,和别人两样点,也是肉做的,是肉就需要体贴。

鲁贝贝行尸走肉般飘到美发屋。司马玲正在橡胶模特头上练习编发,看见鲁贝贝就迎出来,盘了一半的模特头从工具台落到地上,披头散发着一路滚到鲁贝贝脚边。司马玲用刽子手般的目光审视鲁贝贝,说,你干吗歪嘴巴,假扮女流氓吗?鲁贝贝扭扭脖子,很僵硬,说,我没有歪嘴巴呀,我要做头。司马玲就问什么发式。鲁贝贝答,最美的。

鲁贝贝让司马玲慢一点,再用力一点,司马玲一一照做,鲁贝贝发出阵阵又舒服又痛苦的呻吟。洗手槽似喇叭,放大了她的舒服和痛苦。难怪洗头也能洗成一条街,光是十指这么点幅面的肌肤之亲,也足以让人极乐了。城南这条东升路,从前都是洗头房美发屋,优胜劣汰,现在只剩司马玲在内不多的几家老字号了。鲁贝贝肯定司马玲手艺一流,你的手真舒服,真想在你手里好好睡一觉。司马玲的十个手指就像十条壮硕的小蛇,游走于穴位之上、毛发之间,鲁贝贝感到头上有一颗太阳直直晒着,耀眼的晕眩,辉煌的战栗,昏昏欲睡之际,司马玲说,难得阿达不在,好像我们两个从来没有单独相处过,你有秘密吗?每个人都有秘密的,我先讲一个阿达的秘密,抛砖引玉,阿达每次撒尿都有两路,一路是弯的抛物线,还有一路是垂直的,像沙漏一样,一滴一滴直往下掉,常常尿到鞋子上,恶心死了。司马玲说完就大笑,鲁贝贝尴尬地陪笑,说,会不会太劲爆啦?司马玲让鲁贝贝低头冲掉肥皂沫,说,要不怎么能叫秘密呢?主要是我也不想要阿达了,我需要的是一个男人,真正的男子汉,不是一个尿裤子的小男孩。这是我的秘密,只告诉你一个人。司马玲透露完两个秘密就开始催鲁贝贝,后者低着头,洗手槽放大了她对着下水口说出的秘密:其实我不喜欢写东西,我一点也不想当作家。我喜欢的是画画,我曾经很喜欢画画,也短暂地学习过一段时间,后来没有坚持下去,有经济方面的考虑,许多技能都是要花钱才能学到的,学电脑,至少也要有台电脑,学音乐,要请得起老师,学做生意,至少要拿得出本钱,只有写东西不需要,至少当作家写作不需要多大的金钱投入,加上以前升学率很低,艺考升学率就更低,完全看不到前景,没有前景的事就是最昂贵的。鲁贝贝擦干头,坐回镜子前,嘴歪着,努力了几把,还是没有正回来,仿佛是某种背叛文学的神秘惩戒,又横遭泄露天机的天谴。

阿达妈买了一圈菜回来,世界就颠覆失衡了。兰兰妈不计前嫌,第一个跑来向她传达最新的拆迁安置办法。阿达妈一听不按户补偿了,激动地握住兰兰妈,说,按照房屋面积补偿的话,那我们一点意思都没有了嘛。阿达一家从暖春跌回冰天雪地,阿达妈眼看着灰扑扑的旧家当,忽然就无法忍受这间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了。然而饥饿感迫使阿达妈向现实低头,走进灰扑扑的厨房。兔笼里的猫喵呜了一声。阿达妈一下找到了愤怒的出口,猛踹笼子,猫叫变本加厉,好像把春天都叫破了。

晚饭没开火,只有几个糖蒜和一碟卤味。阿达爸换了个新发型,很像八十年代的刘文正,而且鬓角和脑后的白发都染黑了,至少年轻了五岁,只比八十年代的刘文正老那么一点点。可惜没有人有心情欣赏他了,就像现在的人也不怎么知道刘文正了。

这种春去冬来的落差,邮递员深有体会,要是没有老邮递员时代的辉煌,兴许邮递员就能比较容易地忍受现状,无奈历史的魅影挥之不去,今不如昔的阴影常常让邮递员感受到压迫、委屈,不甘心了,加上文学梦熊熊燃烧,邮递员的工作态度越发懈怠,经常发生错投、漏投的工作失误。

邮递员举起最新一封从北方寄给鲁贝贝的挂号信,对着阳光,信封里一个长方形阴影。邮递员用裁纸刀在信封顶边上划出一道精细的切口,再用长镊子娴熟地夹出信纸。不知是不是职业习惯,邮递员热爱的那些诗人、小说家,比起他们的诗歌、小说,邮递员对他们的书信集更感兴趣,包括鲁贝贝的。邮递员将自己私拆信件的非法行径归咎于历史时代,最好的时代已经在父亲那里终结,现在是最坏的时代,藏污纳垢,以恶小而为之,无妨的。

邮递员展开信纸,只有一行钢笔字:私拆信件偷看者,必将死无葬身之地!!!邮递员一把推开信,像挡开一个倒数两秒的定时炸弹。砰——心脏骤停,五脏六腑连番引爆,被诅咒的灵魂轻盈出窍,悬停在头和天花板中间,俯瞰他颀长的肉身。十指不安躁动,邮递员掰出一连串关节响,终于抓到了一支笔、一张纸,灵魂回到笔尖,跃上纸面,邮递员安静下来,奋笔疾书一个以鲁贝贝为原型有关“两地书”的爱情故事,连同邮递员自己的非法行径以及猥琐、震惊的感受都一并写进去,一直写到天黑天冷,胖阿姨下班回家也没察觉。只有愠怒和害怕,才是最真实的,才能体味最深刻,邮递员似乎抓住了写作的核心秘密。故事一气呵成,邮递员倒在座位上,耀眼的晕眩,辉煌的战栗,如同抵达欢爱的终点。

第二天派完城南的邮件,邮包里只剩下那封重新黏合复原的诅咒信,那个神秘的北方人是如何洞察真相的,心虚的邮递员百思不解,愠怒和害怕又回来了,邮递员真想当场坐下来,继续写一写他的愠怒和害怕,只有写的时候才不会想到愠怒害怕,这和抽烟、荣誉、**一样虚妄。邮递员心事重重地骑往城北,义肢工场那条巷子已经拆得差不多了,一间间房子像被野蜂抛弃的蜂巢,废墟里经常会冒出一截半成品义肢,推土机师傅一开始吓得半死,吓得多了也就麻木了,还常常捡起来去恐吓开轧路机的兄弟。邮递员骑到这里,还在愠怒和害怕,突然一只野猫扑上来,邮递员避让不及,侧翻倒地,跌进滚烫的柏油里,轧路机滚滚轧过。

邮递员的意外使城北人们联想到另一宗久远的事故,也是这一带,年轻的小光妈妈走路去城南看话剧,结果被一辆大卡车卷入车底,花朵般的身体,碎成了一瓣一瓣……邮递员双臂坏死,有内毒素危害肌体,并发休克、急性肾功能衰竭等隐患,截肢手术是当务之急。主刀医生拿小光妈的事故开导鼓励邮递员,至少你还活着,活着即希望,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手术非常成功,邮递员很顺利地失去了两条胳膊,两肩以下各有一个杯口大的粉红色肉瘤。护士贴心地藏起病房内所有可能照出人影的物件。后半夜,一阵持续性疼痛袭击了邮递员,邮递员嗷嗷乱叫,把同病房的病友全都吵醒了。邮递员试图捶胸缓解疼痛,却只有两个肉瘤笨拙蠕动。护士安抚他,这是截肢以后的正常现象,每个截肢的人都会经历这个阶段,这是由于大脑皮质功能正在重组,想象一下,你的女朋友和你分手了,离开了你的家,可是房间里还飘着她的香水味,枕头上还有她的头发丝,你就会有一种她只是出去散个步很快就会回来的错觉,这也是人之常情,过一段时间就适应了。打完这个残酷的比喻,护士用一个很诗意的成语替这一症状总结道:怅然若失。结果邮递员哭得更厉害了,我还没谈过女朋友啊,我还是处男啊。原本因睡眠中断而怒火中烧的病友们立刻原谅了邮递员。

邮递员的工伤牵动了婺城人民的心。居委会率先选在出事地点组织募捐,胖阿姨作为代表发表募捐演说:

“他朴实得像一块石头,一个人,一个邮包,一辆老凤凰自行车,一段中国邮政史上的传奇,他过河穿桥,走过土路、石板路、柏油路、水泥路,用一个人的长征传邮万里,三百六十五天风雨无阻,三百六十五天没有延误,投递准确率百分之百!近邻尚得百里远啊,他就是我们最亲的邮递员!然而就在前不久的工作当中,年仅三十岁的邮递员不幸受伤,幸好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可是正值如花年纪的他,在手术中失去了一双手臂,我想,此时此刻正是他最需要我们大家的时候。”

胖阿姨吞了口唾沫,继续说:

“我们亲爱的邮递员从小学开始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连续三年的中学撑杆跳冠军,假如他不做邮递员,他也会成为一名非常优秀的跳高运动员,杀进奥运会,为祖国争光的!”

有人提醒胖阿姨,是不是跑题啦。胖阿姨中气十足地回应,就得这么说。原本胖阿姨还计划在城南礼堂排一出“人民的好邮差”这样的主旋律舞台剧,以艺术感染力代替干巴巴的动员,没想到她的演说已然感染了一票婺城人民。胖阿姨只好暂时搁置自己女主角的梦想,代表大家送募捐款到医院。

病房里的邮递员果真如胖阿姨动员演说的一样,正阳光开朗积极向上地和其他病人有说有笑,相处融洽。胖阿姨问他接下去想做什么?邮递员说,我现在做什么都是合法的了,我有把握我有这样的特权。胖阿姨瞥见床头柜上放了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大呼阿弥陀佛,声称要洗眼睛。邮递员哈哈大笑,大声和邻床继续男人间的私密话题。

人民医院收了两位明星病人,鲁贝贝所受到的慰问规格比邮递员的还高,甚至惊动了电视台。筒子楼的住户们通过本地新闻,了解了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回城北的邻居近况。电视上的鲁贝贝对着镜头笑得很安详,屏幕右上角有一只鲜红的募捐箱,屏幕下方一行标题:底层的艺术家,文学的殉道者。电视旁白的普通话不太标准,平翘舌音不分,还带着浓郁的地方口音:“本台消息,我县前义肢工场工人,本地著名的打工诗人打工小说家鲁贝贝,多年来在工作之余坚持写作,笔耕不辍,先后在市、县各级文联刊物上发表文学作品十多万字,创作成果丰硕,三十出头的她就在前不久刚刚经历了一场与病魔的殊死搏斗,在接受本台记者采访时,鲁贝贝表示将继续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文学创作中。”鲁贝贝配合镜头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电视就转到了下一条新闻:本地王大伯家的田里长出了一只比货车轮胎还大的南瓜。

鲁贝贝住单人病房,无聊得要死,等于焖南瓜,见到阿达,忙问,我的嘴还歪吗?之前鲁贝贝每天都要问一遍护士,护士看在鲁贝贝是作家还上过电视的分上,只好每天重复一遍,嘴歪是脑溢血的前兆之一,等鲁老师静养好了自然就不歪了。阿达很严肃地看了看鲁贝贝的嘴巴,说,比歪瓜裂枣好一点。鲁贝贝就哈哈大笑,笑到中途又刹住,挠挠头,说,我觉得我的脑袋木木的,不像是自己的了。阿达说,难得糊涂。

医师循着笑声进来,叮嘱鲁贝贝切忌情绪激动,鲁老师要保重身体啊,再深刻的思想没有身体这个容器兜着,一样白搭。同时警告阿达不要交谈太久,脑溢血的病人需要静养。鲁贝贝向阿达撒娇,我觉得我需要的是头痛药,或是一把枪,还有,我已经好几天没刷牙了。阿达安慰说,你的脸这么黑,即使一年不刷牙,牙齿照样很白的。鲁贝贝平躺下去,说,我希望我临终之际,我的主刀医师可以告诉别人,他从未见过任何大脑构造像我的一样复杂精致。阿达附和说,你是作家,肯定复杂精致的。鲁贝贝笑了一下,说,我擅长的事不是买菜做饭、带小孩、打扫卫生、帮婆婆洗衣服,给公公换尿不湿,我只是会写点东西,很少人关心我写了什么为什么写,我早就不想写了,只是困在婺城,只有写,写啊写,才能让我暂时忘记婺城,好像去了别的地方,去了很远很远飞机也飞不到的地方。阿达连忙代表婺城人民致以安抚,我们,婺城的子民,都是爱你的啊。鲁贝贝轻轻呼出一口气,说,《欲望号街车》里的主人公抓住医师讲了一句话,我总是指望陌生人的慈悲。没错,我总是指望陌生人的慈悲的,我从别人那儿得到的大部分帮助几乎都是因为我写作上的成绩,因为我是一个作家,单靠性格啊个人魅力啊什么的很少,也就你和司马玲了,我的意思是,就算我不是作家,我也会和你、和司马玲交朋友,但其他人爱我爱的是作家这个光环,和我无关,相信我,假如这个光环套到你们身上,你们一样会受到他们的爱戴,不过我还是要感谢大家,可以让我支离破碎地躺在这里,没有后顾之忧,我深深感到大家巨大的潮水般的善意和慷慨的善举。阿达说,支离破碎地躺在这里,作家到底是作家。鲁贝贝说,人们喜欢一个艺术家贫穷、落魄、堕落、早夭,这是他们心目中理想的艺术家,艺术家就得为艺术牺牲生活、煎熬灵魂,也因此大家特别包容、迁就我,鲁老师长鲁老师短的,给了我很多横行乡里的特权,不管我做什么怎么做为什么做,他们都能表现出异常博大的,和这个闭塞小城不对等的包容心,我做什么好像都是合情合理合法的。阿达说,谁让你是婺城的文化名人,你不特立独行,我们还不习惯呢。鲁贝贝说,比起当官、当巨富、当烈士、当模范典型其他这些特权阶级,当作家的代价相对没那么大,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以前在义肢工场,早上不想去上班,只要和老板讲一声,我要出门采风半天,老板也不会不同意,其实我只是在家里面睡大觉,当然,有些人睡一觉做个梦也能写一个小说,我不行,我不是好作家。阿达瞪大眼说,我的好作家,你这是滥用特权,上次我送我妈去做小叶增生手术,才请了两个钟头的假,就扣了我一天的工资啊,碰上这种黑心又偏心的老板算我倒霉,谁叫我不是作家呢?随即便问鲁贝贝当下想要行使什么特权。鲁贝贝就说想打一个电话,我要静养,我的手机被医师收走了。阿达掏出手机。鲁贝贝摆摆手。阿达说,你要打给谁?我帮你,保证完成任务。鲁贝贝舔了舔上齿龈,给阿达写了一个座机号,北方的区号,又写下一个人名,说:别在这儿打,告诉对方,我脑袋里的血管刚爆过,通信暂时停止,有时间的话就来看看我,句号。阿达说,就这些?鲁贝贝说,这件事绝对保密,谁都别说,包括司马玲,对了,你和司马玲怎么样啦?阿达收好联系方式又复述了一遍口信内容,说,我和司马玲还是老样子,对了,邮递员的病房就在你楼下,他因公负伤,算半个烈士。鲁贝贝黝黑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安详的笑容,连笑也是黑的,好像她躺的那块地方臭氧层特别稀薄一样。

陆续有城南小学的班级前来瞻仰邮递员,一张张年轻面孔呼吸着双氧水的清香,簇拥在邋里邋遢的病床前,为半个烈士邮递员献上他们亲手写的慰问信、亲手画的贺卡小报。这种时候,邮递员就光明磊落地行使他的特权,吧嗒吧嗒每张脸都亲过去——谁都没有拒绝英雄的眷顾,而夜深人静之际,同病房病友都尊奉邮递员为养蜂人的接班人。邮递员没头没脑地起了个话头,说,我告诉你们,鲁贝贝为什么能一直单身过到现在。邻床说,你变性啦?邮递员说,写作就是一次**。对床说,真有你的。邮递员没有居功,说,我书上看来的,语言的根在精神世界,是综合素质和能力,是痛与乐碰撞的产物,有路而不能走,能量就回到了心里面,你心灵堵满了自然会**,这点我完全同意也深有体会,写东西的时候脑袋是发热的,我能感到脑浆在沸,肩胛骨之间脊椎和脊椎很兴奋,每次写完都空虚得不得了,就像纵欲过度再也提不起一点劲。隔上一阵子,感觉回来了,力气也回来了,又好开始写了。蓄积、掏空、蓄积、掏空,直到再掏不出什么来,就那么一回事。邻床说,我虽然没写过东西,可是你这么一讲,好像能明白。邮递员冲他一笑,说,祝你身体健康。对床肯定了邮递员的才华,说,你比养蜂人段位高。邻床接过话说,听说他老婆跑啦。对床说,这有什么好稀奇的,还好只是破财,没下毒谋杀亲夫已经万幸啦。邻床总结说,说来说去,还是怪养蜂人自己耐不住寂寞,饥不择食才引狼入室。

阿达在回影楼的路上就完成了鲁贝贝托付的秘密任务,沟通很顺畅,对话很平常,实在想不通保密的必要,可能作家就是比较神经质吧。到了影楼门口,阿达撞见养蜂人。养蜂人看上去憔悴了不少,鬓角多了好些白发,从钱夹里掏出一张单人照,向阿达咨询放大照片的费用。阿达反问,放多大?养蜂人伸长双臂,比画了长和宽。阿达说,没做过这么大的。养蜂人留下照片,说,那就做做看。阿达接过照片,一个妇人一脸严肃地站在两棵桃树下。

天渐渐暖和了,街上的人也比过去一个月多了一些,都是小县城里的熟人熟面,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打个招呼,寒暄两句,好像结束冬眠的青蛙,在暖春时分亲昵抱对。德明一进影楼就和阿达重温早上的艳遇,难得在小县城见到美丽的生面孔,德明讲话都语无伦次了,很美的,我在桥上遇见的,问我医院怎么走,真的很美,就是穿衣打扮土了一点,被她的口红一衬就俗气了,两个眼睛都有很明显的蒙古褶,加上她的烈焰红唇,拍照的话绝对上相。阿达封德明为资深女人家,精通女人的专家。德明换上西装说,差点玩物丧志,今天邮递员出院,我打算搞一回真正的慈善,记者我都联系好了,之前居委会搞的那一套动员募捐,太老土了,电视台都不稀罕报道,等一下你陪我一起去医院。

阿达回家取下墙上的义肢。义肢工场生产的义肢只能替代真手真脚,完成简单的弯曲和伸直两个动作,无法精细到握一握、捏一捏、揉一揉、弹一弹。阿达使出了在义肢工场的全部所学,对义肢进行了个性化改造,原本鸭蹼似的手面,现如今有了十个可以活动的橡胶指头。阿达右手握住义肢,左手别在腰后,假装自己是个截肢的残疾人。义肢缓慢屈伸,五个橡胶指头克制地掠过胸膛、肋骨,一路滑到肚脐,再往下……阿达惊喜地发现自己不仅可以没有双手,也可以没有司马玲啦。

阿达和德明在去医院的路上目击了养蜂人和他身后的一张巨大的脸。由老照片放大成的海报固定在三轮车车斗里,很不清晰,近看马赛克感很重。养蜂人骑远了,才大致看出人脸轮廓,模模糊糊地冷眼斜睨众生,一张受过改造,而今下落不明的脸。德明吐出一口痰,X,也不知道哪家照相馆做的,这么次的放大技术。养蜂人俨然一只驮碑龟,苍老了,孤单单,仿佛重回因言获罪的年轻时代,失去种种社会身份的附丽,他只是自己,只有自己。

阿达私下把精心改良过的义肢向邮递员演示了一遍。邮递员对自己的新手,爱不释手。稍后在记者的见证下,德明把象征终身免费拍照的VIP卡片塞到邮递员“手”里,两只手面对镜头,牢牢把握在了一起。邮递员乐观地表示,一出院他就要上德明影楼拍十张大照片,挂在家里,和毛主席像,和乔丹、Beyond乐队的海报并排。阿达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幕,德明永远不会知道,和他五指紧扣的那五个橡胶手指,不久之前刚刚至上而下滑过阿达的身体。

记者还在采访邮递员,德明退出来,和阿达立在走廊尽头的阳台上,点了两支烟。在此期间,阿达妈打来了一个电话。阿达挂了电话问德明,你见我爸了吗?德明猛抽一口烟,过了一遍肺,说,我忙得连我爸都好几天没见了。阿达说,我爸和我妈离婚了。德明抖下一截烟灰,说,不是早离了吗?好多拆迁户都离啦。阿达被烟呛了一口,眼泪在眼眶里转,说,我妈早上在民政局等我爸去复婚,我爸没去,回家一看,房产证也不见了。

远方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破。这些年,相邻几个县的发展势头都很猛,只有婺城还插着扶贫碑。德明朝天空吐出一个梨形烟圈,指点江山说,老火车站很快就要搬到郊区去了,新火车站每天会有两趟去上海的高铁,一趟去北京的动车。德明早上邂逅的红唇美女就是坐了二十四个小时的慢车,在老火车站下车的。那时天刚亮,司马玲从出租车上下来,司机师傅帮忙从后备箱拎下两只行李箱。付车费的时候,老司机瞄到了司马玲钱夹里的照片,一个留着三七分长发的年轻男人。发黄的旧照片勾起了老司机的回忆,我年轻时候也剪过和你爸一式一样的头发,不瞒你说,就因为这个发型,我倒了血霉,被判了刑,你爸应该没我这么惨吧?司马玲慌忙收起钱夹,拖上行李走人,刚踏上候车室的台阶,一位红唇美女拦住司马玲,请问去婺城第一人民医院怎么走?

德明又吐出一个双层烟圈,说,你不知道我刚刚握着邮递员的假肢,就像握着鲁贝贝的手一样,一点感觉也没有。告诉你吧,著名作家做过我三天的女朋友,是她主动的,她新做了一个头发之后,就跑来要同我交朋友,有意思吧。她抱怨你家的猫叫吵得她睡不好,她只想好好睡上一觉,可是我又不是安眠药,有意思吧。鲁贝贝的**、小腹、肚脐、胯部,摸起来都像是假的,我就像是抱着一个假人在睡觉,真抱个假人可能还有点感觉,反正搞得我也睡不好啦,我还专门问来她的八字请北山上的尼姑算过,结果说她是专折男子阳寿的那类妖女,有意思吧。我当然不信,可是睡在一起也没什么意思,一个女人连睡在一起都没意思了,那就真没意思了,所以我们就好聚好散啦,这事我没告诉过别人,除了你,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砰——看不见的远方,又有一幢楼倒下了。

阿达每走一步都再三确认,生怕踩空倒下去。阿达轻飘飘地上楼,来到鲁贝贝病房,意外发现病床已经易主,一位满脸老年斑的阿伯取代鲁贝贝躺在上面睡大觉。鼻孔里塞着棉花球,没塞紧,随呼吸一跳一跳,像个老迈的小丑。“你找谁?”护士经过发现了阿达。阿达发现了配药台上的病号服,左胸口还贴着“龚丽娟”的名牌。阿达指着病号服,说,我找龚丽娟,笔名鲁贝贝。护士就向阿达宣布了鲁贝贝的准确死亡时间:下午两点二十四分去世的。

为了不影响阿伯睡觉,护士把阿达引到外面走廊,同时带走了那件曾经裹过一个名为“鲁贝贝”的灵魂的病号服。护士说,本来一切都很稳定了,电视也上了,走得真是突然,鲁老师的左边嘴角有口红印,像是没擦干净留下的,生前没发现鲁老师有化妆的习惯,病房遗物里也没有口红,要不是轮到我值班送太平间,鲁老师皮肤那么黑,我也不会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