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厂就像二战时候德国的死亡工厂了。
金积喜右手垫进鞋肚,右手掌代替右脚掌从操作台这头走到头,换手,换鞋,走回来,一双牛皮鞋就抽检合格了。金积喜看见郑光只用左手就“走”完了一左一右两只鞋,于是告诉美芬,二战期间德军集中营成千上万的人被有系统地杀害,“人,犹太人,都被关进毒气室,再送进焚化炉烧掉,只有一小部分逃了出来。二战的德国有好几座这样的死亡工厂。”
美芬咬一口包子,牙龈上贴了一片韭菜,说,“我是汉族人。”
金积喜噘嘴朝郑光努了努,“他们一来,我们这里也像死亡工厂啦。”
美芬舔到了韭菜,说,“要死啦,你就想看我出丑。”美芬沉下脸,眼袋嘴角都往下沉,呼气有韭菜味。
金积喜咧嘴,试图像郑光那样笑一笑。郑光勾着头,左手轮番套着左鞋、右鞋在操作台上走啊走,俨然幼童摆弄玩具汽车。单从面相看,美芬似乎要比郑光更加不幸,“要是现在第三次世界大战,我也愿意的。”美芬声音闷闷的,像要被鞋底踩灭了一样。
金积喜开玩笑说,“到时我们一块躲窨井里去。”
“我现在就想躲窨井里,”美芬的声音幽幽的,“不要脸的人才抛头露脸。”
鞋肚像窨井放大了金积喜的恐吓,“炸弹落下来,躲窨井里等于油爆大虾一锅端。”
“最好来个原子弹。”金积喜在美芬脸上读出一丝恐怖分子的决绝。午饭美芬一个人啃冷包子,金积喜更加确定美芬家正在内部战争,只怪应邦不争气,打了五天牌连输了五天。
金积喜心虚地绕过美芬,去找郑光。郑光的饭盒里只有一层炒青菜和几粒猪油渣,金积喜坐下去之前用米饭把饭盒里的红烧肉盖上了。郑光吃饭速度快,一粒猪油渣可抵三四口饭,一盒饭三口四口吃完,冲金积喜笑笑,支起座椅底下的单拐,稳稳当当走去水槽。金积喜原想提醒郑光牙齿上有菜叶,看着郑光悬空的右裤管一**一**,又觉得没必要多此一举了,很少有残疾人不邋遢的,鞋厂的残疾人也不例外。金积喜打个饱嗝,悲从中来,鞋厂就像二战时候德国的死亡工厂了。
年初,包括郑光在内的一批残疾人来到鞋厂。残疾和健全同一阵营,多少有些不自在,仿佛打通了男厕女厕,据说历史上真有这样的集中营厕所。残疾工人干的活和金积喜他们并无二致,金积喜郁郁寡欢,幸好应邦叫他去打牌。连续五天驰骋牌桌,金积喜斩获颇丰,应邦输最多,提出要赊赌债。金积喜得意忘形,爽快答应。此例一开,另两个输家也吵着要赊账,被应邦一顿臭骂,“老子大动脉大出血,你们才放几滴血,就当无偿献血吧。”
第六天,应邦照旧组牌局。金积喜本想见好就收,可又不敢扫了应邦的兴,“你真的没问题?”金积喜善意地提醒,“手头紧的话可以过两天再战嘛。”
“你才有问题!”应邦的臭脾气上来了,难怪美芬要丢原子弹同归于尽。
“晚饭呢?回家吃吗?”金积喜想要探探虚实。
“吃屁。”愤愤的应邦真的放了一个屁,死臭。
想到美芬愁云密布的脸,为免美芬彻底绝望反人类反社会,金积喜决定暗中给应邦放水。有心渡人,坐上牌桌难免瞻前顾后,金积喜差点背上老千的黑锅。
“积屎啊,快出牌,脑子进屎啦,不要想作弊好吧。”牌桌上,金积喜是“金积屎”,没有一个牌友上了牌桌还愿意叫人家积喜的,那还打什么牌?又一个被叫了上百遍“积屎”的夜晚,金积喜还是“积喜”了。应邦确实没输金积喜多少,大头都让另两位牌友吃掉了。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应邦家的内战要升级啦,原子弹要换氢弹啦,而他势必会更心虚地避开美芬,只好和郑光为伍。
金积喜一点也不想和独腿郑光在一起,郑光明明有右手,却总用一只左手就检验完一双鞋,而且总是面带微笑,反观美芬,看不出和昨天、前天有什么不一样。女人到了一定年纪就成了一潭死水,年轻是不可能了,暂时也不会更老,像被猪油,而不是爱,包裹着防腐。傍晚出鞋厂,向东走一千米,过桥到对岸市民广场,就能看到一大群这样的女人,她们自以为是地在粗俗的音乐中摇摆摇摆,其实是摇摇摆摆。
假如把应邦输给自己的钱悉数奉还,美芬兴许会突破那层宿命的猪油,流露出一些喜色,哪怕昙花一现,也和昨天、前天不一样了。金积喜只是想想而已,在美人和钞票之间二选一,他确实要犹疑踟蹰一番,可美芬是过去时的美人,金积喜果断站钞票这边,明知故问,“你有困难可以找组织反映。”金积喜谨慎措辞,用“困难”而非“心事”,“心事”是有特定季节的,只有水灵灵的少女才配怀揣的。
美芬答非所问,“胡萝卜。”
金积喜一头雾水,同时一阵不快,这样前言不搭后语式的天马行空也是专属于少女的。他用干燥的目光审视干巴巴的美芬,“你要养兔子吗?”
“有一个像兔子一样眼睛红红的可怜人。”
“这里都是可怜人,”金积喜紧盯郑光的空裤管,从脚看到头,改口说,“只有他不可怜,他一点也不像一个可怜人。”
郑光终日挂着淡淡的微笑,这让美芬眼红,“为什么他总是那么开心?”
金积喜也在拷问自己名不副实的灵魂,“按说他一个瘸子,怎么说都比我们可怜。”
“不要叫瘸子,”美芬纠正道,“要尊重残疾人,叫跛人好了。”
“为什么瘸子比我们还开心?”金积喜又郁郁寡欢了。
“你有没有见过他一个人的时候,”美芬咬一口包子,胡萝卜馅的,说,“看人就要看他一个人时候的样子,何况残疾人,残疾人普遍比我们敏感讲自尊,过度的自尊让他们异常敏感,也更容易受到伤害,所以只好笑脸相迎,俗话讲伸手不打笑脸人。”
金积喜开始特别留意郑光,下班以后,针车车间的年轻女哑巴站在人潮汹涌的工厂门口,侧脸有点像老牌艳星叶子楣。郑光一个眼色,女哑巴就跟着来到鞋厂荒废的门卫室后面。一到无人处,女哑巴就伸出手挽了一下郑光,把他的右胳膊抱得紧紧的。金积喜藏身于门卫室,从墙内听墙外的壁脚,郑光居然像厂长一样在教育女哑巴,女哑巴当然一句话也没有,听上去就像郑光在充领导自说自话。
郑光教育女哑巴要努力工作追求上进,谈恋爱也应该找同龄人,“你和我女儿差不多大,我做你叔叔还差不多,你不要再给我买瓜子买汽水买苹果啦,我下不了嘴。”金积喜会心一笑,这个瘸子上班下班都是一个人,还以为是老光棍一条,想不到深藏不露。郑光给女哑巴指明方向,“小董吧,小董蛮好的,你们年纪相仿,长相也般配。”金积喜想了一下小董,鞋厂保安,国字脸粗眉毛大眼睛,是有点像那个老和叶子楣演对手戏的单立文,最重要的是,小董是男哑巴。女哑巴把苹果硬往郑光手里一塞,掉头就走,过几天又我行我素地出现在人多嘴杂的鞋厂门口堵郑光。郑光就像隔三岔五被女流氓堵截的小学生,一筹莫展。
金积喜逐渐习惯了美芬的呓语,“今天是苦瓜”“可怜人就要学会吃苦头的本事,吃苦头就从吃苦瓜开始”“做可怜人已经不容易了,偏偏对可怜人的考验还来了个多”……天知道应邦每天要听多少这样的絮叨,金积喜就觉得郑光不识货,女哑巴有什么不好的呢,日常交流用手用眼神用文字都可完成,耳根清清静静,杜绝了言语争执的风险。金积喜想不起有多久没牵过自家老婆的手了,十指相扣紧握的那种。此刻金积喜满脑子都是女哑巴,为什么这个女哑巴这么像叶子楣呢?无声的女哑巴,无声的回忆,早年在婺城电影院看叶子楣的好时光。电影院如今还在,和鞋厂隔了几条街,早已不放片子,而是出租场地沦为贩卖廉价衣物,包括鞋厂二三级次品鞋的集散地。
这天,金积喜吃完饭,流窜于各车间,对鞋厂的残疾工人进行了一次大检阅。像郑光这种肢体残疾者一目了然;智障和盲人的表情时而正常时而夸张,需要多一点时间观察;至于哑巴、聋子,从事机械重复劳动时与常人无异。女哑巴端坐在针车前裁着一块黑牛皮,和另一架针车后面以大嗓门著称的胖大姐一样,目光呆滞,嘴巴微张。
胖大姐忽然抬头扫到了金积喜,警惕地放下一只半成品皮鞋,“你找谁?”金积喜就变成哑巴陷入沉思了,假如在女哑巴和大嗓门的胖大姐之间二选一,毫无疑问,选女哑巴……那假如是大嗓门又非常有钱的胖大姐呢?
“你找谁?”胖大姐的小眼睛聚了许多光,像探照灯直射金积喜。
金积喜停止无意义的假设,那是金积喜老婆热衷的把戏,总是让他非黑即白二选一,总是让他发誓赌咒,淹死婆婆让老婆独活。两个都留下又怎么样呢?于是金积喜说,“我找你,我也找她。”
“找我们?”胖大姐说,“你要请我们看电影吗?”
“婺城电影院早就不放电影啦。”金积喜说。
“看电影不一定非去电影院,”胖大姐放松对金积喜的戒备,笑了一下,“我们可以去网吧。”
临近下班,应邦的电话又来了,金积喜还以为应邦老底输光会消停一阵,只好推说,晚上要陪一个男工友去相一个女工友。应付完应邦,紧接着就是老婆的电话,与此同时女哑巴和胖大姐来了。美芬奇怪地瞥了一眼郑光,面善地对着两个女同胞笑笑,赶紧下班回家。很明显,胖大姐精心打扮过,擦了润唇膏的嘴湿漉漉地反光,好像吃完肥肉忘了擦。金积喜轻声细语向老婆打报告,晚上工友聚餐,不用留饭啦。“男工友还是女工友?”金积喜回答,有男有女。老婆就警告金积喜晚上十点前务必回家,否则就别回去了。金积喜连连称是,点头哈腰的。老婆虽然看不见,但感受到了诚意,满意地挂断电话。金积喜就像灰姑娘一样得了一个时限,大限之前,他将享用一个美妙的夜晚。
为防撞上应邦或老婆而穿帮,既然是有男有女的夜晚,郑光就不得不去了。金积喜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动员郑光说,“老婆孩子在家里放一晚没关系的。”不管残疾人健全人,金积喜相信,是人就有欲望,自由的欲望,想飞的欲望,“我巴不得十点钟还在外面呢,我一点也不害怕过了十点钟还在外面,但是我要假装很害怕,这是对老婆大人的尊重,老夫老妻就是相互尊重。”郑光觉得金积喜蛮懂夫妻经,金积喜大受鼓舞继续道,“可是每天都相互尊重就会累,就好像每天都是教师节一样,一年去老师家看望一次,没问题,天天去就轻松不起来了,你觉得呢?”郑光想了一下,说,“我去。”郑光拿上单拐,先走一步,女哑巴紧随其后,金积喜盯着郑光的背影,有啥魅力?毫无魅力可言!
网吧就像另一个车间,充满了皮革混合胶水的那种类似糖醋排骨烧焦的气味,好像随时有苯中毒的可能。网管用一种车间主任的目光打量他们,主要郑光的单拐瞩目,女哑巴不说话就没人知道她是哑巴。网吧老板娘从后门过道的煤炉上端来一盘烧焦的糖醋排骨,晾吧台上,又回去烧下一个菜。
一行人像适应车间一样无障碍地适应了这个乱七八糟的网吧。郑光寄存了单拐便进入游戏。女哑巴犹犹豫豫在郑光右边坐下,金积喜坐郑光左边,邻座胖大姐已经在看台湾偶像剧了。郑光打完一局,鼠标一摔,提出和金积喜换座,“我这个回车键不太灵光,影响发挥。”金积喜故作镇静地接受了郑光的提议,“我就看看网页看看电影,有没有回车键都无所谓。”金积喜顺理成章坐到女哑巴身边时,好像听见了应邦的声音。
应邦右手边还有个吃爆米花的小妹。金积喜主动打招呼,牌打完啦?应邦拈起一颗爆米花弹射入口,嚼老半天才说,二蛙关键时刻掉链子,二蛙他妈突发心肌梗塞要送医院,只好速战速决,不输不赢。金积喜纠正说,那是二蛙他妈关键时刻掉链子。
“进展很顺利嘛。”应邦挑了一下眉毛,金积喜这才发现郑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游戏,胖大姐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不看偶像剧,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聊得火热,好像真的在相亲,好像相亲就快成功一样。爆米花小妹走过来,走近了,脸上一颗一颗爆米花一样的痘疤清清楚楚,一个劲地催促应邦快点快点,也不知道急着要干吗。应邦就呵斥一句,你叫男人快点快点早晚要后悔。小妹掩嘴一笑说,我又不是让你像火箭一样快,你只要比乌龟快一点就好啦。应邦也笑,这还差不多。小妹和应邦的对话让金积喜很触动,郑光和胖大姐的热聊又让金积喜很受伤,假亦真时真亦假,惘惘然,惶惶然。
“你和谁聊天?”金积喜无所事事,只能找女哑巴。
女哑巴关了聊天窗口。
金积喜厚脸皮再接再厉,“你知道叶子楣吗?”
女哑巴退出了聊天软件。
金积喜说,“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像叶子楣?”边说边搜索“叶子楣”,网页上一张暴露的沙滩泳装照。女哑巴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被扒光示众,羞涩地扭头,避开金积喜的显示屏。金积喜乘胜追击搜索叶子楣演的三级片,均显示“抱歉,没有找到相关视频”。
过了很久,女哑巴敲了一个问句:她是谁?金积喜在女哑巴的电脑上打下“叶子楣”三个字。女哑巴抬头挺胸,重新登录聊天软件,重新打开聊天窗口,趁金积喜不注意但金积喜还是察觉了,女哑巴把叶子楣的泳装照发给了聊天对象,一边对着屏幕笑眯眯,比叶子楣还娇媚。女哑巴突然面向金积喜,右手食指指自己,左手拇指食指微曲,指尖抵于颌下,脑袋微微点动一下,然后右手食指指向了金积喜。
金积喜不懂手语,摆摆手,九点半了,他要赶在十点前乖乖回家了。女哑巴也要走,胖大姐只好跟出来,郑光一蹦一跳,直到取回单拐。女哑巴对着胖大姐比画,表达了买泳装的强烈愿望。婺城没有海,没有湖,唯一一条母亲河熟溪河也早被鞋厂、水泥厂、造纸厂、硫酸厂污染了,泳装在婺城是没有市场的。正好胖大姐也要出门采购,她们相约周末一起去一趟市里。
谁也没想到胖大姐给郑光买了一条义肢,更没想到的是,同样型号的义肢,胖大姐左腿上也有一条。网吧之夜他们比对了不同品牌义肢的优劣,胖大姐以过来人的经验和送货上门的真诚态度,成功说服郑光丢弃了拐杖。原来网吧四人组只有金积喜一个健全人,这个想法一冒头,金积喜就迅速将它扼杀,呵呵,真的健全吗?金积喜打电话问应邦,“你还有叶子楣的录像带吗?”应邦似乎刚睡醒,声音黏糊糊的,“叶子楣?谁啊?录像带?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大哥大?”
金积喜第一次看叶子楣是在婺城电影院,黑漆漆的铁翻凳,一层绒布冰冰凉,水泥地面满是瓜子皮花生壳,但心里温暖明亮,一种耀眼的晕眩让他完全无视糟糕的硬件设施。之后就是在应邦家看录像带了,那时他俩都还是快乐的单身汉,随随便便就可以在应邦家过夜,随随便便就能从枕头底下扯出一条**或几只臭袜子,但电视上动态的叶子楣使他们感到温暖明亮,那种熟悉的耀眼的晕眩使老平房如应许之地,如奶与蜜之地。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他的初恋是一个老三级片里的老牌艳星,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念念不忘,应邦从不缺小妹妹,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每个小妹妹都是初恋。
胖大姐正式宣布郑光是她的初恋。金积喜替女哑巴惋惜,心里痛骂郑光瞎了牛眼,老牛不吃嫩草,居然看上胖大姐这棵壮硕的干草。同样愤慨的还有美芬,“你不是讲他有小囡的吗?”金积喜说,他自己亲口讲的,我亲耳听见的。于是美芬恶狠狠表态,“可怜人作践自己就不值得可怜,这两个瘸子只配做寿鞋。”与此同时,女哑巴失踪了。金积喜去市民广场、汽车站、网吧转一遍,女哑巴就像她的声音一样,从世上消失了。金积喜不愿做最坏的打算,但还是有意无意地留心电线杆、婺城晚报中缝,看看有没有认尸启事、讣告之类的坏消息。老婆虽然不满金积喜为了一个年轻异性到处奔走,但也觉得女哑巴值得可怜,何况金积喜雷打不动每晚十点前回家“尊重”老婆。
女哑巴终于出现了,黑了不少,来检验车间送给郑光一只信封。郑光有了胖大姐的滋润和撑腰,不再畏首畏尾,当着美芬和金积喜的面,拆了信封,只有一张照片,碧海蓝天,女哑巴在中间。他们都是第一次看见穿泳装的女哑巴,都哑口无言。
女哑巴对着郑光做了一遍曾在网吧向金积喜做过的那套手语。金积喜就问郑光啥意思。郑光脸一黑,塞还照片,推搡着女哑巴往车间外头去。
“瘸子还挺吃香。”美芬和金积喜一样没看出郑光的魅力所在。
“有些男人的好,不是光看就能看出来的,不能光看表面,”金积喜挑了一下眉,“你看郑光鼻子大。”
“鼻子大也和我没关系。”美芬脸红了。
“不知道瘸子怎么想的,”金积喜说,“两个女人两条路。”
“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条,”美芬盘踞道德高地,猛烈批判,“不忠不孝的不义人完全不值得可怜。”美芬口气又软下来,“只是可怜了他家小囡。”
没人见过郑光的老婆女儿。一般很少有健全人会选择和残疾人组建家庭,即使搞外遇也一样,就像郑光和胖大姐,就像鞋厂以前的门卫,一个喝假白酒喝瞎眼的糟老头娶了一名从浏阳回婺城的毁容打工妹。打工妹反复讲述她亲历的爆竹厂大爆炸,一次次把大家带回到惊心动魄的爆炸现场,更惊心的是,每次讲完,打工妹都会哈哈大笑很久,大家就觉得她不仅脸坏了,脑子也不好了。只有瞎老头能容忍并且击垮她的怪诞,瞎老头每晚睡前取下两只义眼,泡水杯里,第二天起床用手帕擦干净再装上,婚后,擦装义眼就成了毁容打工妹的分内义务。挺过大爆炸的打工妹反复向大家宣泄义眼的恐怖,“假眼球和乒乓球一样大,挖掉以后,两个乒乓球大小的肉窟窿迅速萎缩,就像用筷子在黑面馒头上扎了两个洞又风干了一晚上,哪里像一张人脸。”金积喜听到这里就很想从打工妹老公的立场出发,提醒她照一照自己的脸,哪里像一张人脸,还好意思揭老公的短!有一天毁容打工妹昭告天下,她把泡过义眼的水当开水给老头喝下去啦,而且从今往后她打算每天都这样做。金积喜不确定有没有人给老头通风报信,总之过了半个月,瞎老头就驾鹤西去了。金积喜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健全人的婚姻尚且不易,残疾人的姻缘路就更崎岖坎坷了。金积喜毕竟双腿健全,毕竟无法百分百理解独腿郑光和他的择偶观。放着女哑巴这样年轻貌美肤白唇润的不要,找胖大姐这种老处女轧姘头,难道郑光有处女情结?难道郑光认为言语能力远比行动能力重要?金积喜委婉表达了自己的困惑,郑光指了指自己左脚上的鞋,又让金积喜去观察胖大姐的右脚,这对狗男女居然还搞情侣鞋这一套。金积喜直截了当问郑光是不是恋足癖。
“那只鞋是我的。我的鞋原来都是在邓裁缝那里定做的,不论拖鞋、凉鞋、布鞋、牛皮鞋、猪皮鞋,都只做一只,我只要一只左鞋就够了。谁想到邓裁缝老来俏,和布店的阿梅搞到了一起,搞到生意也不要做,全国各地旅游去了,回来阿梅就闹分手,邓裁缝软硬兼施也没挽回阿梅的心,天知道这老头在路上对阿梅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体。邓裁缝伤心欲绝,扬言要和阿梅同归于尽。”
“爱恨一念间。”金积喜故作深沉和悲悯。
“阿梅女儿就报警了,派出所对邓裁缝做了几天思想教育工作,想想看,两个儿子辈的后生对一个老头大谈特谈道德的爱情、正常的婚恋、健康的两性关系……这太奇怪了,比捉奸在床或者先奸后杀还要耻辱,再加上情伤,邓裁缝彻底绝望,离开婺城一去不回。”
“婺城是邓裁缝的伤心地了。”金积喜故作深刻地附和。
“我就遭殃啦,邓裁缝是婺城最后一个会做鞋的裁缝,我只好去店里买鞋了,店里的鞋都是成双成对的,没有单卖的道理,我家就积了一堆我穿不着的簇新簇新的右鞋,正巧她家也一堆她没穿过的新的左鞋。”郑光和胖大姐相视一笑,甜蜜又哀伤。
“你们鞋码居然一样,”金积喜不得不感叹,“左鞋配右鞋,门当户对。”
“我的脚比一般男人的小一点,她比一般女人的大一点。重点是,她懂我的腿,我也懂她的腿,瓜子汽水苹果这些都比不上一条腿打动我,我们在一起聊腿的时候,没有人比她更靠近我了,你有没有过那种心贴心两颗心变成一颗心的感受?”
“当然有过,只不过不是在聊腿的时候。”金积喜被郑光说服了,不再觉得女哑巴可怜,相反女哑巴就该按郑光指点的,去和小董在一起,哑巴对哑巴才有共同语言,才能心贴心两颗心变成一颗心。残疾人之间的结合也没什么特别的,一如残疾人之间的恋爱也没什么稀奇的,一样吃喝拉撒贪嗔痴嗲。
每天中午,胖大姐就拎一只网袋,袋里一摞四只饭盒,来找郑光共进午餐。美芬看不惯就避走其他车间,金积喜乐意留下来做电灯泡。郑光厚颜无耻地坐享其成,作为回报时不时喂胖大姐一口饭,胖大姐甜到心里,第二天的饭菜变本加厉地更丰盛更美好。金积喜感叹胖大姐做厨师一定比做鞋厂女工有前途,每天饭菜不重样。恋爱中的胖大姐得寸进尺,慢慢演变成午饭全程都要郑光喂了,用餐时间相应延长。美芬撞见了,眉头拧成川字,“丑人多作怪。”胖大姐剜了美芬一眼,美芬不躲不闪,坚定地仇视胖大姐的幸福。
美芬还在其次,这段恋情的主要障碍还是女哑巴。女哑巴不在鞋厂门口堵郑光了,女哑巴三天两头往郑光车间跑,有时带着软皮尺,不管愿不愿意就往郑光身上拉。女哑巴终于不再送瓜子汽水苹果这些身外物了,女哑巴量体裁衣要送郑光贴身内衣裤啦。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要是有个女的对他这般痴心,哪怕缺胳膊少腿,他也会觉得她很完整很美丽,这将成为日后他和健全女人联姻时的一点炫耀资本,暮年时的温暖回忆。可惜在郑光眼里,女哑巴冥顽不灵面目可憎。
“你应当尊重我,尊重胖大姐,也尊重你自己。”郑光轻车熟路地数落女哑巴。
“不自重还好意思教人家尊重。”美芬出于自觉的性别意识和美德规训,专拆负心汉的台。
“你只有先尊重了自己,才能赢得我的尊重,胖大姐的尊重,”郑光的说教苍白无力,“我不喜欢你,就像你不喜欢小董一样,爱情是不好勉强的,你说呢?”
“你们也好意思讲爱情,简直笑死人。”美芬冷笑了几声。
“你不喜欢小董,怎么就能要求我喜欢你呢?”郑光满脸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爱情有的时候就是这么讲道理,又这么不讲道理的。”郑光的眼睛已经在笑了,似乎对自己的总结陈词颇为自得。女哑巴对着郑光一通手语,郑光脸色就变了。
“我希望你尊重自己,爱惜自己。”郑光又绕回来了,口气明显软了,“我真心希望你好好想清楚了,不要因为赌气报复我,后悔一辈子。”
女哑巴摇头摆手,全身上下都是否定。美芬解读说,“负心汉对痴心女这种事体最头痛,也最好看了。”美芬在金积喜的工位上坐下,跷起二郎腿,目不转睛。
“你怎么好去喜欢小董?你不可以喜欢小董的啊。”坐着的美芬和站着的金积喜都傻眼。郑光痛心疾首地反悔,“就算你昧着良心喜欢小董,我还是不喜欢你。”
胖大姐收到风声,从针车车间一路小跑杀到,气喘吁吁地就去抓女哑巴的头发。可是胖大姐实在太累太虚了,抓空不说,还一屁股“噔”到了地上,还不忘蹬腿去踹女哑巴。女哑巴纤腰一闪轻巧躲过,胖大姐仍坚持踢腿,像一只原地蹦跶的发条蛙。胖大姐仰视并威胁女哑巴,离我男人远一点。女哑巴摇摇头摆摆手又点点头招招手。胖大姐受了挑衅,目露凶光,信不信我用针车车断你的细脖子。
美芬虽然不齿胖大姐的第三者身份,也被胖大姐的气势震慑了。金积喜也看呆了,爱情可以让一个面善的胖女人变罗刹,也可以让娇羞美好的少女低到尘埃里,开不出花来,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真是孽缘。美芬问金积喜最近怎么没和应邦聚赌,金积喜后背冒冷汗,不做声。“你赢了应邦,我开心的,”美芬说,“我天天在家里拜观音菩萨,保佑应邦天天输,输到裤衩不剩的。”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有这样的老婆,牌桌上不一败涂地才有鬼啦,阿弥陀佛。“他在外面搞七搞八我都知道的,我不讲破,但定规两天交一趟公粮,勉强管住他的身体,至于他的钱,只能菩萨保佑,保佑他输精光,光屁股滚回家。”金积喜松了一口气,早知如此就不必对应邦手下留情了。“我每次切菜都会把西红柿、黄瓜、马铃薯想象成是那些和应邦胡搞乱来的小妖女,我想过无数次那种场面,拽住小妖女的头发,长发更好,咔嚓一下,人头落地,有一段时间我把菜刀藏起来不做饭了,天天买包子,天天吃冷包子,后来我想通了,又不是冷兵器时代了,来个原子弹,要脸的不要脸的地上的地下的统统化为乌有,清清爽爽,”美芬叹一口气说,“其实还是没想通,今天看胖大姐这样,就好像看到我自己一样,我差一点也变成这样,我一点也不想这样。”
胖大姐像撒泼的母狗一样,没撒尿就捍卫了自己的领地。女哑巴灰溜溜逃遁如丧家之犬。郑光看了看金积喜,金积喜大度地回以一笑,达成了男人之间的谅解。等胖大姐也离开,美芬出去小解时,金积喜问了郑光一个私密而尖锐的问题。男人之间要是能谈论这个问题证明他们的关系非同寻常,即使之前疏离,讨论完之后也将深刻亲密起来。这个问题就是:一条腿会影响夫妻生活吗?回答是:安全生产莫侥幸,违章操作要人命。
“这不是‘十项安全生产指令’的第一条吗?”
“一个道理,”郑光迅速地眨了眨左眼,“小心一点,慢一点,总是可以做到,做完的。”
“求快不求好,事故常来找。”金积喜大声朗读了车间墙上的一幅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