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道理。”郑光迅速地眨了眨右眼。
“我长久没过夫妻生活了,也长久没有过心贴心两颗心变成一颗心的感受了,我感觉我的命门之火就像拔丝土豆细而不断,要是彻底熄火也就一了百了无欲则刚,”金积喜见郑光听得认真,也就不介意多揭一揭老婆的短,“问题是问题不在我身上,有些女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变虎变狼,也有的像木头,像模型,你懂我意思吧。”
郑光点点头,“找医师看了吗?”
“一个医师讲甲亢,一个医师讲雌激素偏低,总之都要慢慢调理,慢慢调理真是漫漫无底洞,搞得我也不见天日,我也不是一个健全的男人了,你懂我意思吧。”郑光也没什么建设性意见,金积喜打住不说了。在他身后是一排沉默的制鞋木模型,鞋厂已经停产这一类船鞋,与之对应的木模型随意散落,报废了。
小董异想天开,把废弃的木模型放进水中浮浮沉沉,好像一群玩具塑料鸭包围着女哑巴。路过保安室的男工女工都目睹了泳装女哑巴坐在充气泳池里戏水。工友们第一次发现女哑巴的身体不声不响原来凹凸有致。小董坐泳池边的小马扎上,不声不响地往女哑巴身上浇水,女哑巴不声不响地左躲右闪,大家就像静音看叶子楣和单立文主演的三级片。只有郑光有异议,“她越是这样我越担心,她一个劲表现幸福快乐,其实我知道她一点也不幸福快乐,她对我是因爱生恨了,最好的报复就是假装过得比我更开心。”胖大姐撇撇嘴,宣誓主权一般挽起郑光的胳膊,走过保安室门口提高嗓门说,“真讨厌,又拉人家去吃火锅。”郑光说,“不是你非要吃火锅?”胖大姐恨不得所有人都听到,“和你在一起真幸福。”郑光眼里就有了光,“上帝保佑。”
上帝保佑金积喜夫妇相安无事地吃了晚饭,相安无事地洗了碗筷,相安无事地相看无言。之前,也是这样老夫老妻四目对望的时刻,老婆就问金积喜,她是不是老了许多。金积喜摇摇头。老婆又问,如果她老了他会不会嫌弃她。金积喜摇摇头。老婆最后问,如果她和婆婆同时落水,他先救谁,不能两个都救,一定要淹死一个。金积喜还是摇摇头。老婆就怒了,指着金积喜的鼻子骂,男人四十一枝花,你巴不得淹死我好另找一个。老婆骂着骂着哭起来,泪珠儿一颗一颗往桌上砸。金积喜便纳闷老婆的眼眶怎么就能够完全不像木头不像模型,说湿就湿了呢。后来相同的拷问,金积喜就昧着良心,斩钉截铁要淹死自家老母,比起天谴,更怕老婆比变天还难把握的情绪。金积喜破釜沉舟,老婆就再没拿这个千古难题为难他,但不代表一劳永逸,老婆大冬天会突发奇想让金积喜出门买冰激凌,还要香草的一半,巧克力的一半,再加一点点草莓。金积喜就不干了,“你不如把我妈和我一起淹死吧。”金积喜在心里默默忏悔,祈求上帝忽略他的诅咒,体谅他为照顾病老婆的情绪而不得不为之的苦衷,保佑他,保佑老娘都长命百岁。金积喜的克己尊重有了回报,家越来越像默剧舞台了,除了电视发出一点声音。
电视上正在播一起“医闹”案件,一名十月大的男婴因胸肺感染被送往案发医院儿科救治,后因病情严重转至市儿童医院治疗,并于翌日凌晨死亡。监控画面显示,家长纠集了十多人在医院大厅举横幅、烧纸钱,推搡殴打包括主治医生在内的多名医护人员,并强迫主治医生下跪磕头,直到110赶到现场,以涉嫌寻衅滋事罪对相关人员立案逮捕。
金积喜觉得自己和那个被逼下跪的主治医生没什么区别,老婆一日不好转,他就不得不屈服继续跪下去,这是病人的特权,毕竟金积喜享有健康这一更大的特权。他在婺城第一人民医院割痔疮的时候,邻床是一个胃癌晚期的酒鬼,他亲耳听见了医师对酒鬼宣判死刑,顶多还剩几个月云云。金积喜当时就想,酒鬼一定在心里同健康的医师作比较,看到医师享有生活的宝贵权利,享有宣判命运的权力,一定又气又恨。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现在夫妻关系也和医患关系一样,不平等了,要么老婆尽快好起来,要么自己也变成甲亢,否则门不当户不对,他的屈辱没个底。
在郑光到来之前,金积喜和美芬并不觉得不笑有什么不妥,车间昏暗,空气浊重,单调的操作永无止境,车间最不需要的就是笑了,大家都一般黑。郑光的出现让金积喜突然对习以为常的一切都难以忍受了。郑光有了胖大姐,比从前更爱笑了。美芬开解道,随他们穷开心吧,他们的幸福指数之所以比我们高是因为他们的幸福标准比我们低,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鞋厂宣传栏贴出一张降薪通知,全体工资将降到原来的三分之二到四分之三不等。车间主任捧着一罐糨糊,讲话毫不含糊,“如果有困难不满也用不着找我找组织啦,从现在开始随时可以走人。”鞋厂之所以在年初招进这么多残疾人,就是为了转型往“残疾人福利工厂”上靠,借此获得补贴、免税等一系列政策优待。鞋厂效益确实大不如前了,淘汰的制鞋木模型种类越来越多,还在生产线上的几款经典牛皮鞋,做工也越来越水了,线头外裸、皮疤明显、鞋底脱胶等各种问题,金积喜不用手都能预见鞋里的粗制滥造。从前这样的次品鞋是要集中销毁的,如今却流入婺城的夜市地摊,泛滥又泛滥。金积喜守着一堆次品鞋,不无悲凉地想,死亡工厂一样的鞋厂也要死了,命运真是一支恐怖的交响曲。
上帝把他们推到了命运的分叉口。
美芬选择留下和鞋厂共存亡,这无关革命感情和牺牲精神,“我这个岁数出去了只能做保姆做阿姨,和小孩比起来,还是应付皮革省心。”金积喜不想和应邦一样混混度日,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应邦不见大富大贵也没有积贫积弱,出入舞厅、饭馆、网吧、棋牌室,每一天都是崭新潇洒的。金积喜有一点悔不当初,当年要是跟着应邦下深圳捣腾录像机,他就和应邦一样可以迅速积累起第一桶金,他就可以回婺城办个小铺子甚至小厂子,他有把握自己在守业方面一定会比应邦做得好得多得多,坐吃山空这种事也绝无可能发生在他的子孙后代身上……前些年金积喜难得有魄力了一回,跟着应邦入手了一套地段一般的单身公寓,应邦转手就卖了,他一拖再拖观望又观望,房价是没暴跌可也没再疯涨,等到他挂牌出售,去库存压力在婺城这种小县城已然凸显,这也成了金积喜老婆的一块心病,“没有本事就老老实实存银行吃利息,跟什么风装什么阔,有钱人可以大大方方地小气,没钱的只有小心翼翼地大方,就是你这种人。”
鞋厂隔天贴出新通知,作为前一天降薪通知的补充,进一步明细了降薪标准:残疾工人的工资全部降为金积喜这些老员工的一半。这份迟来的公正让金积喜很触动,正准备问问郑光接下去的打算,如果还在命运的分叉口徘徊,金积喜就会假惺惺地给出一两条建议,不料让女哑巴抢了先。女哑巴伸平右臂,又折回齐胸处,再伸直,向郑光发起了何去何从的命运之问。
郑光反问女哑巴,女哑巴表示她和小董都会留下来。郑光冷笑道,祝你们幸福。女哑巴还想挥手说点什么,胖大姐来了。在看到女哑巴的一瞬,胖大姐脸上的惊惶迅速消散,女哑巴识趣走开,胖大姐立即恢复惊惶之色,“我进厂前都是在家里做手工,糊纸盒、串扣针、贴商标,计件结工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嘴巴闲不住呀,只好吃,我本来没有这么胖的。”
“你想留下?”郑光问。
“在鞋厂比一个人在家有意思,所以心宽体胖,我还是胖,”胖大姐开脱完,正色道,“女哑巴又来骚扰你?”
“大家都心慌慌。”郑光说。
“她想怎样?”
“和你一样。”郑光说。
女哑巴和小董一如既往,下了班就腻在保安室。工人经过,起哄道,怎么今天没有鸳鸯戏水?女哑巴和小董两耳不闻窗外事,头抵着头,亲密专注地盯着桌上的什么看。胖大姐特意停下来,头依着郑光的胳膊,手捧着郑光的头颅,小腿贴着郑光的大腿,如藤蔓般将自身的重量全部转嫁到郑光身上。郑光已经习惯了胖大姐每天例行公事一样的“宣誓主权”,这是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女哑巴仍对他念念不忘,胖大姐还是没有百分之百的安全感。郑光为此自责又自恋,更加积极主动配合胖大姐的一切行动,抱抱、亲亲,悉听尊便。
胖大姐不满自己“如胶似漆”的表演竟然反响平平,便直捣保安室,酸溜溜地说,真安静啊。小董正用一根手指在引导女哑巴注意纸上的歌词,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给她看,个别字下面稍作停留以示强调,并且随旋律划出一道道弧线,就像用手指唱歌:“silent night,holy night…”胖大姐僵在原地。小董进鞋厂前是弄堂工场的送料员,胖大姐做手工的纸盒、扣针等原料皆由小董骑车送上门再由小董带走成品。胖大姐每回都要留小董坐一坐讲一讲,胖大姐一个人讲,小董不时点点头,听着听着就被电视吸引过去,跟着电视摇头晃脑咿咿呀呀。小董随身携带一本抄歌词的笔记本,胖大姐翻了翻,有国语歌、粤语歌还有英文歌,英文歌词下面配谐音汉字,苦情歌居多:“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漂洋过海来看你”“白天不懂夜的黑”“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杜十娘呀杜十娘”……胖大姐就不再和小董讲街坊邻里的八卦,胖大姐说自己午睡睡醒看到两只狗在家门口屁股连屁股站定,一动不动,起初还以为是有人虐狗把狗屁股缝在了一起。小董用手比画,不是虐狗为什么会屁股连屁股。胖大姐一阵欢笑,天这么热,难为它们这样不怕热地靠在一起。胖大姐的手汗濡湿了纸盒,我也不怕热的,要是有人愿意和我这样靠一靠。胖大姐两颊滚汗不止,屋里闷热死寂,哑巴小董吃了哑巴亏,慌里慌张骑上自行车逃跑了。silent night,holy night丝莱特耐特,侯丽耐特……
女哑巴招手让保安室外的郑光也进去。当着这对跛人的面,这对哑巴跳起了慢三。胖大姐一口气堵胸腔,用力吐气就成了嘹亮的歌声,“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那么憔悴……”郑光脸上青青白白,好像肚里生了蛔虫。歌声舞步渐趋和谐,保安室俨然舞池乐林太平盛世。这有违胖大姐想要示威想要看他们出丑的本意,于是故意跑调,唱破了几个音,两个哑巴四只脚就混乱了。胖大姐睥睨女哑巴,等待她发难。女哑巴却像上帝,被打了一巴掌还要送上另一半的脸,笑盈盈地递上一张纸,竟是一纸喜帖的拟文:“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胖大姐念不下去了,说,“请讲人话好吧。”女哑巴指指胸口,再点点小董胸口,半空中画一个心形。小董用手语相告,喜帖是他们共同设计的,刚才的慢三已经排练多日准备婚礼上跳,如果不是降薪通知,本来有更多时间筹备,如今只好赶在离职潮之前把这一切都办了。女哑巴把鞋厂当娘家了,把鞋厂工人当娘家人了,一个都不能少。鞋厂很像女哑巴小时候的孤儿院,除了车间,食堂、浴室、宿舍一应俱全,男的女的老的青的都在里面过集体生活,女哑巴希望一辈子都过集体生活,热热闹闹,除了过夫妻生活的时候不需要这么热闹。
胖大姐不用郑光翻译转述,也看懂了小董那个下流的手势,脸上青青白白,好像肚里生了蛔虫。女哑巴拎过一套西服,抖了抖,在郑光身上比了比。小董同步传译:女哑巴一直把郑光当大哥,以前在孤儿院就有一个独腿大哥对她很好,这套西服正是婚礼上娘家大哥的礼服。
郑光难以置信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小董的大舅子,更难以置信女哑巴就要出嫁了。为了报复他不惜假戏真做,做到底,郑光记得有一句电影台词,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什么叫嫉妒。残疾人狠起来真是比一般人更狠,正如残疾人也比一般人更念好更感恩。
婚宴就摆在鞋厂食堂。本来四位大厨已经找好下家准备走人了,喜事当头,也算积福积德,勉为其难多留了一天。鞋厂女工按照三班倒的劳动纪律,临时充当服务员,轮流传菜上菜。先上来一盘苦瓜炒蛋,金积喜发现郑光和胖大姐也是苦瓜脸,郑光穿着合身的西服浑身不自在,胖大姐穿了一身和西服不搭的T恤衫,皮肉都不笑。美芬上完菜坐回来也一声不响,金积喜意外发现一桌人只有自己比较开心。应邦好久没找他打牌了,每天下班按时回家的金积喜已经好久没有热闹了。暂离死气沉沉的家,坐在有声片场一般的婚宴现场,耳朵是崭新的,嘴巴也是崭新的,可是身边坐的都是苦相人,金积喜的新耳朵新嘴巴就派不上用场了。
厂长作为证婚人登台发言,面孔一如既往地黑、冷、硬,主持婚礼也像召开职工大会,“我们见证一对新人迈入人生崭新的春天,我希望我们的厂子也能够挺过眼下的寒冬,走进希望的春天,谢谢大家。”车间主任们带头鼓掌,好!支持!威武!有希望了!美芬自顾吃了半盘苦瓜,说,我们厂真的没希望了,但凡还有一线生机,他也不会讲这种话,他多自负多能耐的一个人啊,当年应邦和他一块到深圳搞录像机,是赚了点钱,可跟他一比,应邦等于冤大头,另外三个合伙人查了账发现他一直偷拿回扣,事情败露,他也不否认,还有脸让应邦他们自主决定,去留随便,就和今天的鞋厂一模一样,只有应邦傻兮兮留下来跟他继续干,他呢三天两头声称要去各地考察市场,所有的录像机业务全丢给应邦一个人,应邦怎么说也算有功之臣吧,结果他来个炮打司令部,最后一批录像机过海关时他故意放出风声,应邦连人带机被查扣,他自己卷了货款溜回婺城。金积喜说,我一直以为应邦在深圳做人上人的。美芬继续翻旧账,他冒险回婺城是为了接他老娘走,没想到应邦很快就摆平放出来,也回到了婺城。金积喜说,铁公鸡只好拔毛消灾。美芬说,这本来就是我们家应邦应得的,只可惜没两年就败光了。金积喜说,难怪你一向迟到早退,工资却一分不少。
台上开始互换戒指了,在这之前,女哑巴伸出右手食指指自己,左手拇指食指微曲,指尖抵于颌下,脑袋微微点动一下,然后右手食指指向小董,小董也伸出双手,一模一样做了一遍,金积喜终于明白那是“我爱你”“我喜欢你”的两只手啊。女哑巴流下了幸福的眼泪,台下胖大姐也流下激动的泪水;小董流下了幸福的眼泪,台下郑光也流下激动的泪水。女哑巴这颗定时炸弹总算是解除了,相信不久,郑光和胖大姐也会互换戒指,流下幸福的眼泪。
轮到新郎的大舅子发言,想不到郑光以前居然是交通协警,做协警以前在一家门厂上班,直到那场夺走他老婆孩子的车祸。孤独的幸存者失去了右腿,后改行做协警,套了一条木制假腿,衬着软木,关节部位装有弹簧,外面罩一条黑色长裤,没有胖大姐推荐的义肢那么轻巧,很笨重,每天拆下套上,关节摩擦过度开始发炎,再后来就一直使用单拐了,“我不想掩饰说我不怕,但更想证明怕是可以战胜的,没有人愿意被车祸改变生活。所以我以协警的身份回到事故现场,每天站在那里。”全场掌声雷动。
金积喜想象一名截肢者站在交通高峰的路口,身穿制服,脸带微笑,一条腿微微曲着,骨盆倾斜,拇指和食指轻轻抵着腰部,另一只手掌不时举起,向路人示意他缺了什么,任谁都不会冲撞一名这样的交通警,任何的违章想法都化为无形。
美芬格外激动,鼓掌格外热烈。原来一切道德批判均不成立,女哑巴、胖大姐都不是小三,顶多算二婚头的储备对象。美芬从道德高地跌下来,于事无补地说,“你们当年一定很幸福很美满。”
“出车祸前,我们正在吵架,一边吵一边横穿马路,”郑光平静地说,“只有我活下来了。”
“那祝你和胖大姐白头到老。”
“我也刚和她吵了一架,”郑光平静地说,“我们完了。”
美芬彻底无语了,想起自己之前的诅咒,“你们好意思讲你们那是爱情,简直笑死人”,后背一阵凉,为自己的乌鸦嘴自责内疚,“夫妻感情像炒菜,越吵越浓越浓越吵。”郑光表示不喜欢红烧,接着迁怒于美芬的性别,说,为什么你们女人总是那么容易变脸变心。美芬说,你讲得对的,但一定是男人先变了脸变了心。
“我变心了吗?”郑光扪心自问,“女哑巴从来没开口说过喜欢我,但她老是对我比‘喜欢我’的手势,我有理由相信她还是喜欢我的,虽然她知难而退选了小董改口叫我大哥,虽然她有一张明星脸,很像叶子楣,我还是一如既往对她没兴趣。胖大姐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每天都要讲十几遍爱来爱去的话,你们都听到的,女哑巴和小董也都听到的,可是最先讲不爱我的,也是她,还说什么彻底死心了,她幸福或者假装幸福都没必要了,平心而论,在今天之前我对她还是很有感情的,我是准备和她结婚才和她在一起的,你说我变心了吗?”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胖大姐的事,自己又还不知道?”美芬努力挽救。“我以为女哑巴结了婚,我的日子就好过了,可是今天一整天,胖大姐都像掉了魂一样,”郑光继续不知好歹地性别攻击,“你们女人明明有嘴巴,偏偏不痛痛快快讲出来,非叫人猜来猜去,好不容易讲出来了也不一定是心里话真心话,还不如做哑巴。”
如郑光所预告的,他和胖大姐终于结束了热恋期的牺牲精神和受难情结,携手迈进互相嫌弃相互挑剔的新时期。胖大姐自我意识大觉醒,不愿再追随郑光的一切;郑光则意识到除了腿,他和胖大姐再无共同语言。鞋厂的次品鞋开始低价对内销售,人性化地允许单只购买。郑光去意已决,一口气买了二十只鞋,对健全人来说相当于十双鞋,对于郑光就是实打实的二十双,够用十年五年的了。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你很神秘,有所保留,你很少说自己的事,我到现在才有点了解你。”临别在即,美芬有些感慨。
“残疾的人都很少讲自家,当然街上那些职业乞讨者例外,做协警以前,我都是尽量避开那条路走的,后来逼着自己往那里站,天天站,慢慢地没什么可怕的了,什么都会过去。”郑光把胖大姐买给他的那条义肢留在了工作台上,金积喜见了,心里一颤,鞋厂又像死亡工厂了。“想不到我能这样轻轻松松地脱身,昨天我还做梦,梦到女哑巴和胖大姐,这两个女人为了我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最后都崩溃疯掉了,梦真的是反的。”郑光发表完感慨,转身就看见女哑巴,不由得面部一阵抽搐。女哑巴来给大家送回礼,郑光多一张照片,正是此前还在和胖大姐热恋时出于忠贞而拒收的那张泳装照,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大海带来好运,祝大哥一路好运,妹。
女哑巴指指自己,左手抵住下巴同时晃动,又指指在场的每一位。女哑巴的一切谢意都是郑重的,“谢谢你”就是“喜欢你”,“喜欢你”有时候只是“谢谢你”。郑光选择相信女哑巴的感激之情,等于承认自己一厢情愿的笑话。郑光收下了照片,第一次,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拥抱了女哑巴。胖大姐没有收回那条义肢,胖大姐选择相信郑光此举是一种恶意诅咒,“咒我另一条腿也断掉是吧。”胖大姐对女哑巴的态度也并没有如人们预想的雨转晴,甚至比从前更冷漠。可当女哑巴和小董出双入对地出现在厂里,胖大姐的眼神又会巴巴地飞过去,就像鞋踩地,贴得牢牢的。
如果不是女哑巴和小董去领结婚证,美芬离婚的消息不会这么快传遍鞋厂。经不住金积喜的关心,美芬大方掏出离婚证说,排了一上午的队。金积喜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婺城的离婚率要大跃进啦。美芬说,我和应邦一早去民政局,离婚大厅前面队伍老长,一对对像流水线作业,结婚大厅那边就只有女哑巴和小董一对,他们两个居然没被吓到对婚姻绝望,厉害的,我和应邦拉着脸没话讲,老老实实排队,我们前面后面都是有说有笑的,后来听出了大概,他们都是从市里赶过来的,市民政局的离婚窗口都爆满了,好像是为了买房子什么的,只有我和应邦是真离婚。
“大半辈子都过来了,有什么问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何必给政府添麻烦,”金积喜头一次见到离婚证就多看了一会,“应邦胡搞,你不是一直都晓得的吗?”
“这一次是眼见为实。”美芬说。
“有区别吗?”
“阿梅你认识吧,以前市民广场那一带开布店的。”
“知道的,老牌美女。”美芬的话让金积喜想到郑光的话,想到郑光讲的阿梅和邓裁缝的罗曼史,无疾而终的悲剧。
“镇店之花不是白叫的,”美芬话锋一转,“问题是阿梅女儿是丑女。”
“是吗?”金积喜思考了几秒,说,“那问题一定出在爹身上。”
“可惜了阿梅那么漂亮的基因,问题是为什么应邦会看上这种烂货,我想不明白,更不能接受。”美芬难能可贵地能够包容老公搞外遇,却立场坚定地不容许老公搞的货色太差劲,想一想阿梅的丑女儿除了年轻也没别的了,这对于美芬这位过去时的美人无异于嘲讽,对于美芬日益衰萎的美无异于雪上加霜二度重创。金积喜把离婚证还给美芬。美芬随手丢到工作台上,潇洒地表示从今往后不再为男人耗神分心。
美芬的工作台贴了一张墨绿色的狰狞大脸。金积喜知道叫绿巨人浩克,网吧里很常见,一个因愤怒而会全身胀大,越愤怒越强壮的怪胎。只有愤怒的时候才是真实的,愤怒、威力、自由,那才是他的真身。金积喜想到自己,想到老婆,想到家中日复一日小心谨慎的空气,不禁悲从中来,那种空气里有令人作呕的同情心,让人窒息的自我压抑和意义不大的牺牲。最近一次体检,老婆在原有的甲亢基础上又多了两项:神经衰弱、小叶增生,但他们从不提起,小心回避假装一切正常。金积喜很想像郑光那样和老婆撕破脸痛痛快快吵一架,或者像应邦这样与老婆和平谈判,该分家产就分家产,而不是一味隐忍,放任老婆不像老婆,打着病人的名号吆五喝六,倒像专横的老公;金积喜也不像老公,在老婆面前就是个小学生,一个身心都不健全的小学生。金积喜感觉自己的命门之火真的要熄灭了,就算找到叶子楣的片子,就算酷肖叶子楣的女哑巴一丝不挂站到他面前,他也感受不到温暖明亮了,不会再有那种耀眼的晕眩了。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自己的雄性激素很大一部分都转移到老婆身上啦。
美芬报了个海南团要去看海散心,叫上女哑巴陪她去市里买泳装买进口防晒霜买高档丝绸裙。女哑巴婚后有了变化,仿佛一下长大了五岁,雌激素充沛,更有女人味了,竟然不那么像叶子楣了。爱情啊,真是不可思议,爱情啊,真的拥有过吗?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留在鞋厂的智障工人们,他们习惯一成不变的刻板生活,他们不用面对去留问题,他们压根没有选择去留的权利,他们的父母亲送他们进鞋厂就等于是送进修道院或和尚庙了,为免造出智障的次品后代,他们同样没有生育权,只要鞋厂存在一天,他们就会在鞋厂一天。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这些智障儿才是最忠诚的鞋厂工人。
人员变动导致生产线重组,鞋厂放假三天。恢复单身的应邦又来找金积喜打牌。金积喜心想,美芬有情有义,没让应邦净身出户。少了美芬这一层顾虑,金积喜决定不讲情面,全力以赴。小董得知,要求加入并主动提供场地。应邦和金积喜嘀咕,和哑巴打牌还是人生第一次,哑巴不会闷声发大财吧。
小董用手比画打发女哑巴去小姐妹宿舍凑合一晚。平时他和女哑巴就睡保安室,保安室等于新婚婚房,墙上贴了不少女哑巴的泳装照,和送给郑光的那张同属一个系列,有一张还刻意模仿叶子楣,边上就是正版叶子楣,这个女哑巴居然打印出来钻研学习。小董送走女哑巴就开始张罗牌桌、瓜子、啤酒,兴兴头头的。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再好的姑娘,天天搂一起睡也要厌倦。
牌局从晚饭后正式开始,加上二蛙,四人围了一张电脑桌坐。保安室烟味重,灯光浮,只闻抓牌声。老婆打电话来,估计是想质问金积喜为什么没回家吃饭,为什么没回家吃饭事先不通知一声,为什么不事先通知一声还有胆野在外头鬼混……金积喜可以想象出电话接通以后的所有开场白,就觉得很没意思,就关机了。
保安室门窗紧闭,墙上没有钟,应邦和二蛙的手机都没电了,小董想要玩得尽兴,也学金积喜关机。他们仿佛置身潜水艇,沉在深海,丧失了时间概念。也不知过了多久,金积喜有了便意。应邦说,金积屎真是金积屎。金积喜说,牌桌上想拉屎和做梦梦到屎一样,就要转运遍地黄金啦。
牌局中断,四人不约而同地身体后仰,伸懒腰扭脖子,一时间关节密集炸响。金积喜站起来,大腿根部突然一阵酸胀,左腿很笨很沉。金积喜分开腿,慢慢移到门边,打开,天是黑的。严重麻木的腿脚不足以支撑他走到公厕,金积喜决定绕到保安室后面的花坛就近解决。金积喜在花花草草中蹲了十分钟,在这十分钟里,天上一颗星也没有,天色一点变化也没有,再站起来,双腿也没有任何变化,麻木酸胀沉重。
金积喜每走一步都疼,就要弓下来爬行了,半蹲半爬地回到保安室,够不到门把手,只好瘫坐着敲门。应邦见到他这副怂样,说,你今晚手气是差点,但不至于寻死觅活吧。金积喜直喊不行了不行了。应邦就挂下脸,说,你是心疼输了钱回家不好交代吧,你们家那位我是领教过的。应邦知恩图报,把从金积喜那赢来的钱都还给了他,说,先赊着,这样可以了吧。应邦现在不用夜夜回家交公粮,精神头十足,是上半夜的大赢家。金积喜捧着一堆散票,坐在保安室门口歇了好久,还是站不起来。应邦他们就觉得金积喜耍无赖没下限,三人只好改斗地主。
金积喜的双腿支配着金积喜往婺城第一人民医院去,到了医院,左小腿已经肿得发紫,一见到医生,金积喜就跪下了。血管造影显示,静脉血栓完全阻塞了金积喜的左下肢静脉,再晚一点,左腿就坏死啦,轻者截肢,重者威胁生命。金积喜白着脸躺在洁白的病**,护士医生的脸也都是雪雪白,和医疗器械一样没有温度。他有点恍惚,可能是麻药起作用了,他感觉自己在病**,过一会又觉得是在太平间,他很想叫一叫,哭一哭,或者破口大骂,但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像个哑巴一样横陈在无影灯下,任人宰割。两个多小时后,医生从金积喜的静脉里“拉”出了两个小指粗的血栓。金积喜只看了一眼就昏死过去了。醒来意外发现小董躺他隔壁。小董的脸乌漆漆,像刚从窨井里爬上来。小董告诉金积喜,鞋厂后半夜失火,皮革仓库全烧了,他们三个一开始还以为是谁家的糖醋排骨烧焦啦。皮革仓库离保安室离职工宿舍都不远,保安室的窗帘很快就盖不住火光啦,三人这才丢下牌跑出来,又跑回去救火救人,如果不是小董当机立断,女哑巴很有可能长眠于滚滚浓烟中。遗憾的是,金积喜的三个牌友,只有小董逃了出来。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最大的赢家还是自己啊,鞋厂现在一定像二战时候德国的死亡工厂了。上帝保佑,阿弥陀佛。
整个婺城的东北角都被糖醋排骨烧焦的气味包围了。鞋厂还在燃烧。除了金积喜和小董,鞋厂工人,不是鞋厂工人的人,都往鞋厂方向走。个别老员工触景生情,想起已故的老门卫,想到瞎老头的合法妻子,毁容打工妹,就感慨地说,爆竹厂爆炸也不过如此吧。还有老人家长吁短叹,闻着这个味跟着大部队走,好像从前搞公社大食堂一样。
有人看到美芬一身海蓝色的丝绸连衣裙,一双草绿色细跟凉鞋,似乎刚从热带回来,还没来得及换上符合婺城的秋装,就出现在了郑光的店门口。郑光离开鞋厂,租下汽车站公厕附近一个小房子,开了一间小小的寿衣店,做花圈做寿鞋,再次应了美芬的乌鸦嘴,“可怜人作践自己就不值得可怜,这两个瘸子只配做寿鞋”。没有人看见胖大姐,婺城人在大火之后再没见过胖大姐。
金积喜打开手机,有三条老婆的短信——
“十点钟不回来就别回来了。”
“十一点钟还不回来就不要回来了。”
“最后一次机会,一点之前必须回家!”
金积喜看了看时间,上午九点一刻,距离老婆大人设的“大限”已经过去八小时十五分钟了,为时已晚。虽然保住了左腿,但需要漫长时间恢复。他放下手机,下了床,重新学习走路,最难的就是感觉不到踩在地面上的感觉,没法控制使多大的力。金积喜迈着不像是自己的腿的腿,一下子就理解了郑光,要是现在有个同样刚拉完血栓的异性,不论美丑,只要能和他聊一聊腿就好啦。金积喜持续加力敲打着膝盖,完全没有膝跳反应,腿好像比他先死了。金积喜的眼泪就下来了,仿佛是为悼念腿而流,想想看,他差点葬身火场,他差点也像郑光像胖大姐一样失去一条腿。
金积喜很久没有哭过了,哭到后面已然忘了因何而哭,只为哭而哭,纯粹的眼泪不停地流啊流,新的眼泪迅速覆盖板结的旧泪水,松垮垮的脸皮越绷越紧,像拉满的弓,像箭在弦上。金积喜觉得再哭下去,弓就要拉断,箭就要虚发啦。金积喜给老婆回了一条短信,告知了病房号,末了,又加了一句“速来”,不由分说不容置疑。
老婆不由分说不容置疑地来了,在此之前,金积喜特意叫来小护士让她帮忙把自己的腿吊高,“我要像他那样。”金积喜指着小董说。小护士嘀咕了一句“神经病”,还是照做了,因为金积喜威胁说他快要抑郁变成神经病啦,吊着腿可以让他觉得像个滑滑梯,一想到玩滑滑梯的快乐童年,心情就好多了。
老婆的脸色奇差无比,老公一宿未归,没有报备没有回应,这是他们几十年婚姻史上罕见的一次意外,重大事故。老婆先看到小董,差一点哭出来,看清了是小董,脸皮就放松了。金积喜晃**悬吊的左腿,老婆扑过来,抱住腿大哭,“烧伤的腿我们慢慢养,命保住了就好。”“我今天早上才听说鞋厂大火,真是大火,已经搭进去两名消防员啦,命保住了就好,活着就是一切。”“你以后想几点钟回家就几点钟回家,只要回家就好,命保住了就好,活着就是一切。”金积喜的左腿深处抽了一下,又一下,确凿无疑,他重获了那种耀眼的晕眩,仿佛哑巴会开口说话,瞎子会睁眼看见,聋子将听到声音的颜色……
“我想吃冰激凌了,”金积喜翻过身,“要香草的一半,巧克力的一半,外加一点点草莓。”
老婆犯难说,“现在吃冰激凌会不会影响你的伤腿?”
“还不快去?”金积喜翻身背对老婆,不由分说不容置疑。
老婆一走,金积喜就像领受至高无上的荣誉一样将高悬的腿暂时地放下来,据为己有,然后坐起来,摆正位置,朝对床眨眨眼。夫妻经大师又要给小董这种新婚小丈夫开坛讲座啦。小董仿佛目击一束火光从金积喜嘴里射出来,在他眼前升腾壮大,震惊和钦佩熏得他张大荒凉的口腔,急喘气。金积喜就不耐烦地笑了,笑意弄皱了他扁扁的脸。
病房窗外,一只喜鹊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