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来,每逢农历新春,康莲都为老头订做新装,一身挺括的中山装。老头是 1949 年前参加工作的老革命,一辈子制服洋褂,板板正正,气气派派。村口树下的妇女们经常议论,说他是个爱美、爱干净的男人。康莲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有一条驼色带穗绦的长围巾,从胸前随意地往肩上一搭。他个子高,膀臂宽,标准的衣服架子,又兼四方大脸,鼻梁高挺双目有神,有一种老派的英俊。他推着大梁自行车,走在秋天高朗的天空下,像从电影和油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岁末,康莲把女裁缝请到家里。康莲架起老头的胳膊,女裁缝甩开皮尺,一捋,一掐,摇摇头,像在自说自话:“身量缩了不少,今年是个槛儿。”送走裁缝,看着呆滞的老头,康莲自言自语道:“明年八十六,多吉利的岁数,闯一闯把年关过了吧。”
日子一天天流向春节,老头的健康状况并未好转,一种不安的气氛开始在空气里潜滋暗长。老头白天昏睡,夜里睡眠浅,醒了见窗外有光,就去砸卧室的门。刘向群迷迷糊糊起身,责备道:“三更半夜,起来干吗?”老头一脸无辜,说:“天亮了。”刘向群强忍困意,急吼吼地说:“才两点,是路灯亮,是过大车呢,车灯一闪一闪的。”他为老头脱去衣服,命令他继续睡。康莲也醒了,她悄悄来到老头门口,发现他躺在**,双目圆睁,像两口干涸的古井。她心里惴惴的,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什么事。
就这样,他再也分不清黑夜和白天。他身上散发出老人特有的腐肉气味,晨昏颠倒,饮食无味,只在吞药面时咂咂嘴。生命中重要的收放亦不受控制,失禁和干结戏剧性地轮流造访。他的魂灵似乎找到一个出口,先期去了另外的世界。他干抽抽、轻飘飘的,忘记从哪天开始,刘向群抱得动他了,像抱小孩一样在轮椅和床之间抱来抱去。
又过了几日,老头开始拉稀,输液输了几天也不见好,便有人隐晦地提醒,这是在清肠。他的呼吸变得很轻,漏气了,屎尿都拢不住。他的肚子塌成一个坑,胯子骨如一把薄刃般立在身体上。康莲不得不承认,老头的日子不长了。丈夫的话入了她的心——人活着,不能总不着地。她盼望老头活过年节,也盼望丈夫年底领回绩效奖,明年开春他们去挑选一户平房。不用太大,有个小院落就好,可供老头在院子里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晒晒太阳。
转眼步入腊月,年味扑面而来。腊八这天,女裁缝送来新上衣。老头一试,贴身可体。裁缝拔脚便要走,康莲让了让,裁缝说不坐了,一摊子事等着我呢。这时,老头嘴里叽里呱啦的,裁缝瞪大眼睛,康莲解释道:“他这是留你吃饭。”裁缝略一迟疑,笑着说:“心领了,真是个仁义老人。”
叠好新装往衣橱里放,康莲见到寿衣,刺了她眼睛一下。她心里不舒服,把新外套压在寿衣上,用力一按。老头的眼睛瞄过来,目光迷惘,他一句话也不说了,只是喘气。对他来说,活着像一个诅咒。
那些脑子清楚的老人,深知每天早晨如常醒来都是捡来的。他们对自己的后事不再避讳,用一种积极、虔敬、完美主义的态度迎接备办。康莲的外婆说过,人一辈子坐两回轿,结婚时坐红喜轿,死了坐棺罩帷的轿,尤其白事上不能抠抠搜搜、手忙脚乱。外婆是有点儿仙气的,忽地有一天,她说,灯快灭了,我要走了。从那天起,她一心一意为自己操心,寿衣是手工缝制的,针黹精细,里三层外三层,实实在在的六套衣物。布料预先过水、展平、晾晒,成品散发着棉布淡淡的清香和若有若无的阳光味道,像一层层肌肤般温暖、光滑、服帖。最里面的一层,袖口打着优雅而隐秘的褶皱,宛若年轻公主的亵衣。寿鞋上绣上朵朵莲花,那一日,将脚蹬莲花而去,外婆是多么坦然、安心、欢喜、完满。康莲望着老头,他已经老到即刻死去儿孙也不会真心悲痛了,却还在活。
她不愿再往深处想,逃开他,躲进厨房。早晨泡上的米豆已胀鼓鼓的。她用大火烧开一个滚,接着调成文火,让坚硬顽固的种子慢慢地熬。
粮食的香气弥漫开来,她鼻孔一张一合地闻着。老头什么都闻不到,木然而坐,体臭浓烈。他咳出一口痰,旋即咽下去。他的颧骨暴烈地往外突,左边比右边略高。他的眼珠昏暗无光,眼袋异常肥大。这是一张陌生的脸,完全走了样儿。进入暮年后,特定的时刻,老头的面庞会绽放出短暂的光彩。那是大年初一上午,侄子、外甥从十里八乡赶来,欢聚一堂。老头端坐在上座,接受着晚辈浮泛的尊敬。席间,人们预言他活过一百岁,循例说着“红光满面”之类的吉利话。人情通达的亲戚也不忘为康莲表功,赞美她“伟大”云云。老头存在着,使拜年有了必要性,团圆二字实至名归,交往和走动师出有名,父慈子孝,家族之树葱郁繁茂,枝叶纷披。
烦恼自然难以启齿,苦楚只能心照不宣,捂得严严实实,小心不可捅破。显然,老头已跟不上酒席的拍子,他的眼神惊虚虚的,应景的笑容不时闪过一丝软弱,偶尔简短问答却毫无底气。他多礼了,他只需静静端坐,就为节日增添了喜气、和美和幸福。人们渐渐生出美好的错觉,他和蔼、慈祥、睿智,历经沧桑,笑意淡然,高寿更使他具备了神奇的力量,仿佛在暗中庇佑着后代的生计和前程。终于,人们闹哄哄地聚完了。作为虚幻的大家长,他完成任务,疲惫地回到沙发上,犯困,打瞌睡。他热爱垂下的窗帘,昏暗的光线掩护了他,沙发的坑窝妥帖地包裹臀部,令他觉得柔软安全,像洞穴,像母亲双臂围成的圈,箍牢了他,不撒手。
团聚宴即将到来,老头的脸上还能像往年一样绽放光彩吗?
晚上,刘向群回到家,见茶几上放着一碗八宝粥,冒着热气呢。康莲接过丈夫的羽绒服,说:“冰天雪窖跑了一天,先喝碗粥。”她转身走向厨房,刘向群注视着妻子的背影,在黄昏暗淡的天光里,她的白发分外触目。几年前,她曾懊恼地说,头芯那钻出几根白头发,让他帮着拔掉。她有一头乌黑油亮的好头发,内心很引以为傲,也爱惜了半辈子。可如今头发已全然灰白,一根一根,像秋后的干萝卜缨子,又经了霜打,干巴巴的,带着一股萧索气。她的背也驼了,骨头变了形,令人心酸地弯着。
刘向群打定主意,再赚钱明年也不干了,回家安心守着父亲和老伴。
寒冬的夜晚,刘向群卸去重负,睡得格外踏实。同样在这个夜晚,康莲被外头接神的鞭炮声惊醒。一阵胸闷心慌,小腹胀胀的,看来又要起夜。
她拧开门锁往卫生间走,黑暗中,她吓了一跳。沙发上坐着一个人,石雕般一动不动。苍白的月光打在他脸上,他眼神放空,面无表情,身上穿着宝蓝色的寿衣,荧荧地泛起绸缎的幽光。
她的腿像煮烂的面条一样稀软,身子委在冰冷的地砖上。衰竭从心口传导过来,疾如闪电,后背和肩膀针刺般地疼。
眼皮沉重地往下垂,在若明若暗的缝隙里,她看到逝去的父母。母亲死前瘫痪床褥多年,零零碎碎地受苦,内心羞惭悲痛而口不能言;父亲的逝去则被人津津乐道,他前晚吃下一大碗肉,翌日清晨,母亲发现他已停止呼吸,面色安详,毫无痛苦挣扎的痕迹。他一夜中泅渡漫长黑暗的生死间的苦海,生命虽戛然而止,但人们对好来好去的艳羡掩盖了他暴毙的实质。亲人纷纷赞叹,有福气,老康是前世修来的。想到父亲,她四肢舒展,放松的脸上自然地浮现出一抹笑意。她的身体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像是,到家了。
烟花在窗外粲然绽开,又瞬息寂灭。此时她无比想念女儿。这几年,她和女儿见面很少,好的时候一年两次,更多的是一年见一次,来去又匆匆。她看到远方的女儿抱着外孙,外孙的手臂像莲藕一样圆润白嫩。她即将离去,她因而无比欣慰,真心实意地为女儿感到高兴。她是个老人了,能为孩子做的实在不多了,要么健康,要么速死。
她还有最后一丝意识,她想告诉穿寿衣的人,你叫刘长瑞,刘长瑞。她想带他走,一同往生极乐。她是老头跟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在他斑驳的记忆和狂野的虚构中,有时,她是初恋情人,在老家的乡间土墙上写情书示爱的热烈女孩;有时,她是姐姐,省下自己的半勺麻汁浇到他面碗里的姐姐;更多的时候,她是他的母亲,即使他神憎鬼厌,依然无条件爱他的母亲。
一切都快要结束了。她闭上眼睛,听到丈夫慌乱的脚步声,接着闻到药丸熟悉的气味,苦而凉。她瘫在丈夫怀里,听到他喊:“你得活着,得活着。”恍惚间,遥远的天空中仿佛也传来恶作剧般的叫喊声,让她活着,让她活着!她接上一口气,悲喜交加,原来,还是走不了,还要熬下去。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