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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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瘦得隻剩一副骨架,身子卻死沉死沉的。劉向群叫了幾個小夥子幫忙,喊著節拍把他抬到樓上。這場景觸目驚心,又透出一股巨大的悲涼,令人心情沉重。數年前,老頭身材高大,有厚實的肩膀和修直的長腿。樓道的窗戶開著,秋風往裏灌。外頭,梧桐樹半黃不綠的葉子打著旋落下來。

老頭落了炕,這是最惡毒的命運,人人避如蛇蠍。以前,老頭時常忘記衝馬桶,康蓮捂著鼻子讓他衝,他要麵子,辯解說根本沒變色,為了省水才不衝。現在,他早晨佩戴尿不濕,下午換尿褯子,夜裏戴上接尿器。他失去活性的皮膚極易發紅破皮,康蓮細心地在接駁處墊上軟布。以前,老頭喜歡重複發問,令康蓮不勝其擾。現在,他總是沉沉昏睡,叫醒了,犯了錯般討好地笑,蜷縮在輪椅裏,習慣性地摸襖角,一遍一遍摸。兩人相對無言,像囚在一起的啞巴。

每日裏,他享用陽間的飯菜,維持肉身的代謝。裝老的衣服已置辦好,外套是寶藍色的軟緞,飾有複雜的盤扣、金黃的**紋,內衣是純棉的,襪子、手帕、元寶也一應俱全,妥帖地收在衣櫥裏。為他體麵地離去,萬事已俱備。

有好幾次,康蓮忍不住對丈夫說,如果有一天,我傻了,腦子渾了,癱在**了,自己不能為自己做主了,你能不能替我辦件好事,別讓親戚醫生護士擺布我,拔了管子出院,停掉一切藥物,讓我死得好看些!丈夫要麽無話,要麽搪塞一句,咱倆誰先走,還說不定呢。

十一月初,小城迎來今冬的第一場雪。康蓮推老頭來到陽台上,他眯著眼睛向外看,豐滿的雪花正悠然飄落。

他似乎記起什麽,說:“下雪了,把牛牽進來吧,煤球也搬進來。”康蓮假意應承:“好,我去牽牛,我去搬煤球。”他又說:“娃娃。”康蓮把箱子遞給他:“在裏麵。”他滿足地點點頭,懷抱箱子,靜靜地看雪。他來自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遙遠而蒼茫的三十年代,也像被厚厚的白雪覆蓋著。近年來老頭同齡人的死訊紛至遝來,癌、心梗、腦出血、糖尿病,在雪片般紙錢的飛舞中,在親人拍著大腿的號哭聲中,世界失去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