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在墩前村南的老坟地里,北风吹得黑松林沙沙作响,阴森恐怖。昏冥的幽光下,从一座老坟头飘出两个黑影,慢腾腾转了转,径直往北而去。不多会儿来到墩前村,进了王冰家。原来是杨子千和小耗子。自打十一花被日本兵残害死后,小耗子又没了安身之处,王冰让他到家里来,他死活不愿意,最终找到早先张文彬藏枪的老坟,看看里头挺宽敞,又是在地下,还可御寒,便加进去不少干草,住在了这里。小耗子随杨子千来到王冰家,梁大胆和刘忠模也在。王冰见人已到齐,说了今晚之行动及分工,五人趁夜色朦胧,赶往孟家庄。及至,找到广益堂药铺,王冰与林掌柜碰头,得知情况照旧,便由刘忠模带路,转街过巷,来到一处四合院前,隐蔽在一垛柴草后边。小耗子照王冰吩咐,独自朝四合院正门走去。
此时天上挂一弯浅月,一会儿被浮云遮住,一会儿又银光泻地,明暗交替。小耗子踏着月光走近院门,突然门旁小柴屋里传出阴森的声音:“站住!小孩干啥?”随着话语声走出两个伪军岗哨,端枪对着小耗子。小耗子装作害怕地说道:“俺……俺家的鸡跑丢一只,俺妈逼着俺……”伪军低声说:“这里没有鸡,赶快走!”小耗子“哎哎”应着走开,绕开一圈,回到柴草垛后,向王冰汇报情况。王冰想了想,悄声对各位作了安排,带着杨子千和梁大胆,绕向院子西墙,刘忠模跟小耗子仍在原地。
不一会儿,传来两声夜莺鸣叫,刘忠模知道三人已到墙外,对小耗子耳语几句,拍拍他肩膀。小耗子点点头,又向院门口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啼哭。两个伪军又从小柴屋出来,端枪对着小耗子,低声喝道:“你这小孩是聋啊还是傻?叫你到别处找,这里没有鸡,你回来干吗?想挨揍不是?”小耗子啼哭道:“那只鸡是……是我看丢的……俺妈说这只鸡最中用,每……每天下一颗蛋,俺家咸盐洋火可、可都指着它下蛋卖钱……找不到鸡就、就不让我回家……刚才二……二驴驹子大爷说、说傍黑看到一只母鸡就、就在这门口转……转悠……”
伪军骂道:“你二驴驹子大爷驴眼呐,那是只神鸡呀,他能看见我俩看不见?”小耗子揉着眼说:“是、是只花母鸡……脖子上有撮黑毛,时不时地咕咕咕咕小声叫……俺妈说真中用,每天下个蛋……”“中用你娘个头!还每天下个蛋,你这意思不光找鸡,蛋也下在这门口,你趴地上好生找啊!”一个伪军一把推倒小耗子。小耗子假装摔疼了坐地上哭,伪军又上前说:“哭丧啊,回家哭去,别在这弄怪动静!”这时柴草垛后传来刘忠模学猫的叫声,小耗子知道事已完成,慢慢爬起身,一手揉屁股,一手揉眼睛,抽抽搭搭走开。
正当小耗子与门前伪军磨叽时,王冰三人戴上头套,轻轻越过院墙,蹑手蹑脚来到正屋门前。屋门紧闭,门缝透出光来。王冰趴门缝往里看,只见靠北墙摆了小八仙桌,桌上放一盏灯,一尊菩萨像,菩萨像前燃了三炷香,袅袅飘烟。桌前席地端坐一人,身背几根枝条,双手合十,喃喃自语:“……特向菩萨负荆请罪……容我再叙第九遍,菩萨在上,我夏亓洪不敢妄言,盘川夼酿之惨案,绝非夏某成心。实在是事出意外,难以左右……”
王冰转头看杨子千一眼,点点头。杨子千上前,取出匕首,轻轻拨拉门闩,不几下拨拉开,轻推开门,猛扑上去,夏亓洪刚要回头就被杨子千抱住,紧捂住嘴。王冰端枪对着夏亓洪,低声说:“不老实就打死你!”夏亓洪嘴里呜呜应着,连连点头。梁大胆端起油灯握着手枪,两边屋看看,没有他人,才回到正屋。此时杨子千已将夏亓洪捆绑起来,夏亓洪吓得连连发抖。王冰手持手枪对着夏亓洪说:“先到院子里,让站岗的回去!”夏亓洪答应了。杨子千持匕首、王冰和梁大胆端枪押着他来到院子里,走近院门,夏亓洪对外面说:“你俩回去歇歇吧,天亮过来接我。”两个伪军答道:“是!”离开大门口。很快传来刘忠模学猫的叫声,告知伪军已撤走。
三人将夏亓洪押回屋,仍让他坐在地上,王冰说:“我们是人民武工队,特来调查盘川夼惨案,遇难者家属上告,说你是盘川夼惨案主犯,要求惩处你。你有啥要说的?”夏亓洪一听急得流下泪来,连声说:“不、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说我是主犯实在冤枉我……”王冰说:“那你说说真实情况。”
夏亓洪叹口气说:“说起来真是一个气字惹的祸。我是教里村人,姥姥是盘川夼村的,刘昌全爹是我的姑表弟,刘昌全是村游击小组骨干。由于某些原因,我们两家之前就有矛盾。去年我还在郑维屏手下干时,刘昌全带人去我爷爷家起枪,双方动了手,我爷爷受了点轻伤。我知道这事,非常气愤,可当时郑维屏部正被日军打击,无暇顾及此事。这回回到孟家庄,盘川夼正处管辖之地,借着征用铺板和棉被之机,我就想先报了私仇,抓刘昌全教训一顿。可是没想到,遇上共产党方面进步人士开会。为了避免在姥姥村得罪太多人,我故意在到达会场附近开了一枪,警示参会人员赶紧离开。可是开会之人也觉得我姥姥是盘川夼人,不会对他们咋样,大多没有跑掉。到达现场,满满一家人,我一下蒙住,可又不能放了不抓,因为我带的人里边有梁筠懿的亲信,只好硬着头皮抓走,结果酿、酿成如……如此惨案……尽管不是我杀的人,但我自觉得罪孽深重,日日心中惊恐,便每晚来此租用小屋烧香祷告,负、负荆请罪,以宽慰自心。”
王冰问:“你所言可当真?”夏亓洪郑重道:“夏某若说半句瞎话,天打五雷轰,不、不得好死!我不但没杀人,还亲手放了好几个。有一个躲在骡子肚底下的,我瞄一眼不是刘昌全,就站在骡子前挡住士兵;还有一个腿脚有点儿瘸,我就说他耽误事,赶紧回家;还有两人我叫他们去烧壶开水,其实是找机会让他们跑掉,谁知他们又回来了……”王冰说:“嗯,这些我们调查过,确有其事。其中烧开水的两人,一死一活,活下来的还专门向我们反映,说你夏亓洪好像是有意放人,但是抓人队伍里有梁筠懿的特务班,那几人很坏。”
夏亓洪忙说:“对对,真是这样。因为我刚从郑维屏手下过来,梁筠懿不放心,稍微有点要紧事就派特务班跟随。再说我当初加入郑维屏的部队,是看他跟日本军队血战了几场,而且又是国民政府正规军,我也抱着保家卫国的想法参军的。至于投降日伪军,是受汪精卫政府宣传的‘和平救国’错误思想误导,带手下兄弟混口饭吃,我在兄弟面前从不宣传杀戮同胞……”
“行了,不用多说。”王冰蹲下身,看着夏亓洪的脸,郑重说道,“你的为人,我们调查过;你做的事,我们也调查过。如果你真是十恶不赦之徒,我们也用不着费这些口舌,早一枪崩了你!”夏亓洪连忙“啊啊是是”应着。王冰接着说,“盘川夼之事,还没有定论,但愿你不是主犯,也没有杀人,今天且饶你性命。不过你的下场,你的未来,全在你自己手中攥着,少给日伪做事,不给日伪做事,为共产党八路军、为抗日人民多做好事,才是你的正确出路!”夏亓洪连连点头称是,说道:“我保证不是盘川夼案件的主犯!我保证没有杀人!我保证不会真心为日伪出力,我保证要为抗日政府、抗日人民做贡献!”
王冰说:“那好,我们就按你说的这些,记录在案。如果发现你有欺瞒,则重新论罪!今后我们在尽量不给你带来麻烦的情况下,会找你帮忙办些正义之事。”夏亓洪回道:“请放心,力所能及,一定照办!”王冰又说:“以后会有人跟你联系,暗号是‘负荆月夜’,对上暗号便是我们的人。”夏亓洪稍一愣,答应道:“好好,明白!不过……”王冰问:“不过什么?说。”夏亓洪犹豫一下说道:“今晚菩萨在上,弯月在天,暗号改为‘菩萨弯月’,比负荆……那啥让人知道有点儿……”王冰痛快答应:“好,暗号就用‘菩萨弯月’,你既然信菩萨,就让菩萨见证你的承诺;弯月像把镰刀,也会时时警醒你!”夏亓洪连忙应诺:“那好,那好。让菩萨保佑我,让日月见证我,决不食言,否则自断余生!”王冰道:“一言为定,愿我们最终成为抗日救国的战友,而不是敌人!”吩咐杨子千解了夏亓洪捆绑,三人出门而去。
小媳妇宋子文自从参加了区妇救会,领下争取伪军哥哥宋小宝的任务,心里就琢磨着如何下手如何做成,想来想去第一步还是得先跟嫂子达成一致,这样便事成大半。这天她禀告了婆婆,换上破旧衣衫,戴一顶自己编的麦秸草帽,小篓拐了两把鸡蛋,避开街头日伪军,回娘家找嫂子。父母一年前皆已逝去,娘家只剩哥嫂两位亲人,前一段时间因绣花鞋之事闹得不愉快,宋子文也久未登哥嫂之门。嫂子孙氏,生得高高瘦瘦,将近五尺个头,比丈夫宋小宝还高二指,腰身腿脚却跟小姑子宋子文相似,一副好心肠,一把暴脾气,别看身形清瘦,却有些力气,因宋小宝干伪军丢人现眼,两人干过几仗,她获不败战绩。尤其最后一双绣花鞋之战,宋小宝被打得呼爹喊娘,抱头鼠窜,慌不择路躲进鸡窝,又被她追着踢了两脚。此景被门口几个瞧热闹的毛头小子看到,一时传为笑谈,村人背后称之为孙二娘。
宋子文登门看望嫂子,嫂子颇为惊喜,搂着小姑子哭起来,绣花鞋事件和鸡窝之战越传越邪乎,有的甚至说她把宋小宝按进鸡窝吃鸡屎。伪军家属身份,加上这些佐料,令她抬不起头,小姑子突然来看她,可想内心之激动。宋子文听着嫂子的委屈,也陪着掉泪,然后开始安慰嫂子,说现在唯一能让村邻不看笑话的法子,就是不为日伪军效力,而为抗日救国出力。这样老百姓就会尊重咱们,共产党八路军也会拿咱们当正道人物,等打跑日本鬼子,咱也是于国家有功劳之人,国家也不会亏待,云云。这些于森三人教的话,她一股脑倒给了嫂子。嫂子顿时舒心起来,拾掇着擀打卤面给小姑子吃,两人详细商议怎么让宋小宝走上正道,为抗日救国出力,一时间相谈甚欢。
过几日,小媳妇宋子文又请区妇救会长徐杰再次登门,看望嫂子,传播抗日道理,嫂子越听心里越亮堂。徐杰亲口承诺,等宋小宝成为抗日志士,将吸收她嫂子为妇救会员。嫂子想到将来也会扬眉吐气,挺直腰板,心下兴奋不已。过了不到十天,小媳妇宋子文和嫂子共同努力,终于说通伪军宋小宝,让他愿意走上抗日救国之路,成为共产党八路军的内线。他一语“菩萨弯月”又与伪军小队长夏亓洪接上关系,两人暗里为八路军提供枪支弹药,传递军事情报,宣传抗日道理,为夏亓洪部日后反正奠定坚实基础。
王冰的敌工部与于森的妇救会初次合作,成功使得伪军小队长夏亓洪和伪军宋小宝认清形势,暗中帮助共产党八路军,做些有益于抗日救国正义之举。这日王冰又接到威海工委转来东海地委重要通知,为提高胶东八路军等共产党前线抗日部队对日作战能力,要求各区县党组织,尤其是各地敌工部,想方设法大批量搞枪支弹药,或金银钱财,上交地委转前线部队,以支持抗日救国。王冰思考一夜,觉得任务艰巨,若说搞个三五支枪,乃至十支八支,并非太难之事,可大批量搞枪支弹药或金银钱财,实无可施之策。无奈之下,还是想到于森的妇救会,不知可有妙计否。
王冰翌日早起,洗漱过了,便欲去找于森商量。刚出院门,差点儿跟人撞个满怀,看时却是于茯叶。于茯叶见是王冰,着急道:“王哥快快过去,房东遇见鬼了!”王冰一瞪眼:“啥?遇见鬼?哪有鬼!?”于茯叶急得语无伦次:“真的遇见鬼……那鬼圆滚滚的……喷着火……追、追赶房东,房东吓得快不行了……你快去看看!”王冰听得懵头懵脑,跟着于茯叶跑去。原来昨夜徐杰两口子团聚,于森和于茯叶回到租住的房子宿下。今天一早,两人刚刚起来,便听到院外小巷有人咕咚咕咚跑,喊叫“鬼呀鬼呀”。两人跑出去一看,是住在房后的房东大爷,赶紧跟至家中。房东大爷跑回家蹿到炕上,扯条棉被蒙头盖体包裹起来,在被窝里叫着“鬼呀……圆滚滚的……喷着火……”。老伴吓得不知所措。于森让于茯叶赶紧去找王冰。
王冰赶到房东家,见房东大爷蒙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嘴里不停地喊着“鬼鬼……”,老伴拿着把菜刀,满屋子砍来砍去,驱鬼杀鬼。王冰问于森详细情况,于森说大爷断断续续也道不明白,好像他起早拾粪拾到村南老坟地,看到一座老坟冒青烟,感到惊奇,小心翼翼靠过去要看个究竟。他刚近老坟头,突然坟头窟窿里钻出个冒烟带火的东西,骇得他扔了粪篓子便逃。王冰听于森讲着,突然一个愣怔,叫声小耗子,撒腿朝老坟地跑去。
王冰至近处,看到老坟地里那座最大的坟墓,断断续续冒着青烟。到了跟前,看那烟自老坟洞里冒出,他俯身靠近坟洞,轻叫一声:“小耗子?小……”第二声尚未叫全乎,坟洞里探出个黑乎乎的头,龇一口白牙朝王冰笑,王冰不由得打个冷战。“王哥你怎么来啦?”黑脑瓜子爬出坟洞,正是小耗子,只是浑身上下被烟熏火燎,黑乎乎认不出来。小耗子拍打着身上被烧得窟窿连着洞的破衣烂衫,笑着说:“昨天你打发人送来的萝卜丝包子,那叫一个好吃,剩四个,今早我点把火热热吃。没想到柴火烧着了铺垫的干草,呼一下燃起大火,我一骨碌爬出洞口,满地滚着灭身上的火,把一个拾粪的大爷吓得扔了粪篓子撒腿就跑……嘿嘿。”
王冰一瞪眼:“你还笑得出来,那个大爷吓得要死!你烧坏没有?”小耗子拍拍胸:“我是谁呀!那么容易烧坏我?你看我的外皮烧个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其他一概无恙。”王冰这才放心,说道:“没烧坏那就好,我还当看不到我的牛豪义兄弟了。”小耗子说:“看看我没烧死,你放心回去吧。我刚下去看看里边,铺的干草烧没了,那四个萝卜丝包子倒是烧得火候合适,外焦里嫩,我刚刮刮糊圪吃了一个,还真不错,别有风味……”
王冰摆摆手说:“快跟我走吧,回去吃饭,这个地方也甭住了,住我家。”小耗子一听急忙说:“不行不行,我这么个怪样,哪也不去,别吓着孩子。我就着浑身这个脏劲儿,拾掇拾掇里面,重换些干草,另外抠一处小灶间,以后再不会发生这种事。”王冰瞪他一眼:“你还真把这当家啦?”小耗子郑重道:“这有什么不好?又不是有主的坟。我听杨哥、毕哥说他俩住过老坟,冬暖夏凉,很是舒服。何况这座老坟墓穴宽敞,还砌了青砖,真的不错。”王冰看一眼老坟说:“这座老坟坟主不明,看似不是普通百姓,被盗墓贼盗过,只盗过不多的金银饰品,兴许就是明朝烽火台守军的墓室。”
小耗子一听高兴道:“那我更得住了,抗倭将士的英勇之气积攒了数百年,现在传入抗日志士的体内,让我功力大增,消灭日寇!”王冰无奈摇摇头,说道:“你这小兄弟铁了心要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好吧,我吩咐家人送些干草过来,再捎一身衣服,帮你拾掇拾掇。我得赶紧去那受惊吓的大爷家里,把事情说明白,安定其心神。”说罢转身回返,到于森房东家去。
便说小耗子,墓穴失火,有惊无险,头顶几根毛烧焦,脸脖熏黑,换身衣服,还是活蹦乱跳的小耗子。王冰却替他操起心来,时时牵挂,吩咐家人多做些饭,每每送些过去。徐杰、于森、于茯叶也常给他送去吃喝用品,弄得小耗子颇不自在。
过了十来天,东海地委问询搞枪支弹药、金银钱财之事,王冰一筹莫展,心想万不得已只能自己变卖些田产捐上了。这日又在徐杰家里商量这事,王冰、于森、徐杰、刘忠模、刘青山以及工委党组织相关人士,十多人凑在一起,开动脑筋,半天也没个头绪。天近午时,小耗子来找王冰,门口放哨的杨子千和于茯叶也未阻拦,放他进来。王冰问他何事,小耗子说今中午请大家去喝老井羊汤,有一个算一个,一个不落。王冰苦笑一声,说道:“豪义兄弟,这几天老哥我忙得焦头烂额,你那边伙食可能照顾不周,咱兄弟俩,多多包涵。过了这几天,我请你去喝羊汤。你回去吧,我们还得开会议事。”小耗子小眼睛一瞪,说道:“说好是我请大伙儿,不是要你请我。再说你们这会开到啥时候啊?饭总是要吃,吃完再开劲头更足。”王冰有些不耐烦,拉下脸说:“豪义兄弟,我们真有正事,你想请客,到门外等着吧。”小耗子扭头出去。
上午会议结束,王冰对大家说:“今中午我安排家人蒸了包子熬了稀饭,都到我家吃去。”大家道着谢语,走出屋来,却见小耗子等在屋外。王冰一愣说:“走吧,到我家吃包子。”小耗子瞪着眼说道:“啥呀?不是说好我请客喝羊汤吗?这可是你让我在这等半天,不能说话不算数。”王冰一时无语,看看于森。于森一笑说:“豪义兄弟说得对呀,说出的话得算数,去呗。”王冰无奈一摇手:“好,去喝羊汤!”转头对刘青山说,“刘叔套上车吧,走着去耽误时间。”刘青山说:“好,我快走几步回家套车,大伙儿在村头等我。”大家便分头行动。
小耗子跟杨子千、于茯叶、徐杰走在一起,大讲特讲喝羊汤的事,大伙儿啊啊应着,眼神里透着疑惑。于森凑到王冰身边,瞅小耗子一眼,抿嘴一笑,小声说:“这咋的啦?是不是那场火烧坏了头脑?他哪有钱请这么多人喝羊汤?”王冰没好气地说:“谁知道,越是愁着办正经事,越是添乱。嗨,由着他吧,我请客就是。”
一车人来到桥头集,径奔老井羊汤馆,井掌柜快步出来迎接。小耗子第一个跳下车,朝井掌柜喊:“井掌柜,劳驾安排个大间,十四五位。”井掌柜疑惑地看着王冰。王冰问:“大间有吗?”井掌柜道:“大间是有,怎么个吃法?”王冰道:“今天吃个便饭,每人一碗羊杂汤,两张油饼。”小耗子一听叫道:“别别,井掌柜听我的,上好的熟羊肉切两大盘,炒一盘羊肚、一盘羊血,爆炒羊肉,烀羊排一大盆……”
杨子千瞪着眼珠子把小耗子拉到一边,低声说:“你饶了王冰兄弟吧,他眼前手头拮据,正打算卖地上交……”小耗子一扬手:“去去去,瞪那么大眼干啥?”忽地转头对井掌柜说,“再来一盘葱爆羊眼。”杨子千气得一跺脚,转向一边。徐杰和于茯叶过来,徐杰对他说:“耗子兄弟,王冰兄弟今天一准没带那么多钱……”于茯叶也说:“是啊,大家是来开会,没准备大吃大喝……”小耗子朝两人拱拱手:“两位姐,这些日子没少给我送饭,甚是辛苦,今天我就请大家大吃大喝。”转过头对众人招呼,“今天我牛豪义请大伙吃顿饭,请各位不要推辞,赶紧入座,放开肚皮吃喝。”
井掌柜看看王冰,王冰无奈道:“吃吧吃吧,就按他说的上。”压低声音说,“今天记账,下次一起付。”井掌柜喊一声:“好嘞!两大盘熟肉、羊肚、羊血各一、爆炒羊肉、葱爆羊眼、烀羊排一大盆、精羊汤两大盆———九号聚仙亭———”喊罢引客入席。
不提王冰、杨子千等人把一桌佳肴吃得七上八下,杨子千时不时拿眼瞟瞟小耗子,只想他何时吃饱了溜走。但说众人饕餮过后,都不由得盯着小耗子看。小耗子站起身说道:“诸位吃饱啦,我要结账了。”说着出客房来到井掌柜桌前,伸手摸衣兜。井掌柜说:“王先生吩咐,记他账。”小耗子说:“那不行,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付账。哎哎,我这钱哪去了?”说着两手在衣兜处摸来摸去。
杨子千弯着腰,两眼紧盯他两手摸衣兜。十几个人也都走过来,看着小耗子。小耗子说:“这钱跑哪去了?”杨子千说:“不会没带吧,还在老坟坑里?”小耗子说:“不能,我明明带着呢。”突然脸色一沉,“不好,布兜漏了,顺着裤子掉下去了。”两手顺着裤腿往下摸。杨子千眼随着他两手往下走,说道:“裤腿里不会有,恐怕掉路上了。再说这一大顿吃喝,得半袋子铜板,你这裤筒子能装那么多?”众人嘁嘁笑。
小耗子并不慌急,慢慢往下摸着裤腿,快到脚踝时,突然说:“往哪跑,找到了。王哥给我的裤子忒长,没法子我朝里绾了,用细绳扎紧,啥也跑不了。”说着解开裤腿,伸手取出一物,起身往井掌柜桌上一放,“找到啦,结账吧。”当的一声,一根黄物砸在桌上。四处之人看时大惊,砸在桌上的是一根黄锃锃的金条!
井掌柜惊得一下站起身,后退半步,上下打量着小耗子。杨子千更是眼珠子瞪得鸡蛋大,怔怔地看着小耗子。小耗子环视四周,卡巴着眼说道:“这都咋啦?没见过黄货?”转头看杨子千说,“杨哥哥,眼珠瞪得那么大,是没想到小弟会买得起账吧?”杨子千不知就里,愣怔怔看着小耗子,张张嘴没说话。小耗子又对井掌柜说,“井掌柜,吃得挺好,算账。”井掌柜小心翼翼拿起金条,牙齿咬了咬,看着王冰:“好、好成色。”又对小耗子说,“耗子爷……”
小耗子一摆手:“啥耗子爷!我是小耗子,我的儿孙可不能是耗子。”井掌柜忙说:“那是那是。豪义兄弟,你这饭钱,我可没法收。”小耗子问道:“此话怎讲?我小耗子平日没少受井掌柜恩惠,知道我没钱,每每白给我羊汤喝,我心里暗暗想,等我有钱,一定要报答井掌柜。如今有钱了,你怎么没法收?”
井掌柜尴尬一笑,说道:“我这么一个羊汤小店,哪里找得开一根金条?除非我把店全给你了。”小耗子一愣,挠挠头说:“还真是啊,拿着金条下小馆子,这有钱跟没钱一样,真是难为。”稍顿又说,“哎,难不住我。”转身把金条塞到旁边王冰手中,说道,“我欠王兄的,算也算不清,这个就给你,今中午这餐费用给付了便可。”
王冰掂掂手中的金条,说道:“今中午这餐费用,原本我就打算请客。这样,回头我看看兄弟这金条来路如何,倘是应得之财,我就暂且借用,以解燃眉之急,送交八路军打鬼子。若不是应得之财,那就另当别论。”小耗子说:“好啊好啊,还是大哥有主意。我就觉得嘛,我这金条会有大用场。”众人一齐叫好。王冰抬头对大家说:“这几天大家都辛苦,下午的会暂时不开了。我牛豪义兄弟发了笔小财,我信我兄弟,不会是不义之财,我还明白我兄弟,他是有心把钱上交共产党八路军,支持抗日救国。”低头微笑着看小耗子。
小耗子咧嘴一笑,连连点头,对大家说:“错不了。自打我落脚桥头集,多少年来,那么多好心人都帮我,给我吃的喝的,王哥把我当成亲兄弟,杨哥为救我差点儿搭上性命,可我从未帮过大家什么。这次我只是想请大家喝顿羊汤,正儿八经我请客,就行了,剩下的钱,都由我大哥负责,用在抗日救国上,打跑日本鬼子,我牛豪义才高兴!”大家一齐朝他鼓掌,于森、徐杰、于茯叶还连连朝他伸出大拇指。大家各自散去。
回来的路上,刘青山赶着大车,拉着三男三女,轻松而行。行至信河北村南,本来说说笑笑的小耗子脸色有变。于茯叶问道:“牛哥咋啦?”徐杰碰碰于茯叶的腿,于茯叶若有所悟。小耗子气恨道:“每次路过信河北,就想起十一花被日本鬼子残害,真想亲口咬死小鬼子才解恨!”王冰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恨,埋在心里;仇,一定要报!”轻叹一口气,又说,“我给你讲个故事,以后你走到这里,心里不光有对日本鬼子的恨,还有对英雄豪杰行侠仗义的崇敬。”于茯叶插嘴说:“英雄豪杰行侠仗义,这不是牛哥哥豪义之名的解释吗?”徐杰道:“王冰兄弟真了不得,不愧是有文化之人。”
王冰微微一笑:“我也是猛然想起,这个村的信义故事,跟我豪义兄弟的名字相合。”扫视一眼两个村子,缓缓讲述道,“信河北村和义河北村本为一村,人称信义村,一南北小河将村一分为二。村里有一地场叫‘车古院’,相传唐朝时有车龙、车虎两兄弟曾经在此生活,死后埋葬于此。车龙、车虎两兄弟一文一武,哥哥车龙长于文,弟弟车虎善武,兄弟两人分住小河东西两岸。某年,车龙外出游学,行前找来一雇工,让他管理田地,讲好秋后收粮时,从田里所收粮食当中拿出十斗来给雇工作为酬劳。两人商定了,车龙骑着毛驴游学而去。待到秋收将至,车龙游学归来,看到田里庄稼大吃一惊,原来这年赶上天灾大旱,庄稼几近绝产,原本可收成三十斗粮食,只收了不足七斗。雇工感到过意不去,说原先讲好的十斗粮食酬劳他不要了。但车龙觉得庄稼几近绝产是因为天灾,与雇工无关,坚持要兑现诺言,他卖掉仅有的一头毛驴,买回一点粮,凑够十斗给了雇工。从此车龙卖驴还粮不失信的佳话传颂开来,人们都把他当作讲诚守信的典范。车龙的弟弟车虎长得身强体壮,又习拳练武,有一身好功夫。他平日扶老助弱,不畏强暴,深得四下人夸赞。有一年北山来了一伙劫匪,时常打劫路人,甚至下山入户,暗盗明抢,搞得人心惶惶。车虎得知此事,只身一人赤手空拳上了北山,寻到那伙劫匪,让他们弃恶归正。劫匪说,你车虎会点儿武艺我们打听到了,我们不会触犯你一丝一毫,你出头多管闲事是自找麻烦,别怪我们不客气。车虎说,我练拳习武一是为强身健体,二是打抱不平伸张正义,今天或者你们把我打死,或者我把你们打服,就这两条道。劫匪依仗人多势众,不把车虎放在眼里,于是双方动起手来。车虎毫不畏惧,施展拳脚功夫,最终把四五个劫匪打得跪地求饶,发誓回去好好做正经事,再也不为非作歹。于是这一方地域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定平和,人们都为车虎的大义之举敬佩不已。”
小耗子听着高兴起来,连声说:“好!好!英雄豪杰行侠仗义,好!”王冰又拍拍他的肩膀说:“豪义兄弟,你今天的大义之举,跟车氏兄弟如出一辙,好样的!”小耗子咧嘴嘿嘿笑,说道:“中午吃饭人多,我没说出来,其实我想捐的不止这一根金条。”
三位女子惊得一瞪眼,轻声“啊”一下。王冰平静地一笑:“是啊。其实豪义兄弟今天一拿出金条,我心里就明白了。”于茯叶瞪眼问:“你是神呐?”王冰说:“我打小听老人讲,不知哪辈人传下一首歌谣。‘墩前村,有黄金,耕与读,土伴文。’读书后明白,耕读,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耕读传家,指的是既学做人,又学谋生,耕田可以事稼穑,丰五谷,养家糊口,以立性命。读书可以知诗书,达礼义,修身养性,以立高德。我就想,歌谣中‘耕与读’‘土伴文’都是耕读传家之意,就相当于家藏黄金了,此歌谣便是一条古训而已。可是后来一件事情,让这事变得扑朔迷离。前些年我在鹿道口派出所干警员时,有一次郑维屏亲自见我,说是他得到情报,墩前村曾是淘金王藏金的地方,叫我打听打听藏金地。原来村南青王山西侧半山腰有金矿,曾有许多淘金人在此淘金,淘金王便负责组织淘金,收金砂冶炼黄金。他们害怕成品黄金遭抢,便偷偷藏于某处。后淘金王身遭不测,所藏黄金便难见天日。今天豪义兄弟拿出金条,我突然明白歌谣中‘土与文’原来是坟字,它不是耕读之意,而是藏金的地点!”一车人听了都吃一惊。小耗子更是瞪眼看着王冰。王冰对小耗子一笑,说:“淘金王藏金,它怎么会只藏一根金条呢?青王山可是不错的金矿山,直到如今,还时常有人淘金。”
小耗子对王冰说:“火烧时运红,上次那把火,把我烧红了。我……”说着停顿下来,看一眼满车的人。王冰说:“我的好兄弟,赶紧说吧,这一车人都是好兄弟好姐妹,都是给共产党八路军干事的,你找到的金条,若是你自己瞒下来,那就成你个人的了。你既然明说要捐给共产党八路军,那可就成了公事,大家都要知晓才成,可不能只有你我二人知道,那我可担不起这责任。”小耗子点点头,接着说:“我嫌烧火热饭离草铺太近,容易引燃枯草,就在墓壁上开挖一个烧火热饭的地方,昨天挖到三尺多深时,挖到一个小瓦罐……嗨,走吧,一起过去吧,把东西都拿走,我好睡个安稳觉。”
王冰便叫刘青山把马车赶往村南老坟地。到了那处,小耗子带三个男人下到墓穴里,小耗子扒开埋好的小瓦罐,交给王冰。王冰打开瓦盖,看到里面是塞得满满的黄澄澄的金条。小耗子指着塞满金条的一个小缺口说:“一共十根,我今早取走一根,一是为请客,二是想看看是不是真货。看来是真货,也就放心了,能给八路军买不少枪支弹药,猛劲打日本鬼子!”王冰高兴地抱住小耗子说:“我的好兄弟,你不光帮了咱们的八路军,你还帮了哥的大忙!”四人笑起来。外面于茯叶喊道:“快快出来!还在里面笑,怪吓人!”四人爬出来,王冰脱下外衣包着小瓦罐,大家高高兴兴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