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千领命行动,赶到沟北村,坐了熟识的渔船进刘公岛。他在东疃下船,稍稍打听,往岛西而去。行至石码头,闻见一股香甜味道,转眼看见路北有间门面,挂着“英国面包房”招牌,还有英文字母。杨子千本欲走过去,忽见面包房里站着那人甚是奇怪,不由得细看一眼,好像是见过的英租时期华人巡捕“三道杠”邵居同。那人见杨子千看他,竟然说出一句英文:“Do you want bread?(要买面包吗)”杨子千走过去,看那人果真是邵居同,且穿着巡捕警服,戴着三道杠标志。由于上次戚家国带四五人去他巡捕房,只有戚家国近前说话,故而他对杨子千并无印象,眼下见杨子千不懂英文,又说道:“要买面包吗?”杨子千笑了笑摆摆手,没工夫闲谈,问道:“请问去练兵营还有多远?”邵居同见他并非要买面包,抬手朝西一指:“Not far (不远了)。”杨子千听得一头雾水,猛地想起戚家国教他一句英语,说道:“三球(英文“谢谢”发音)。”转身走去。
他刚行几步,迎面过来三个身穿伪海军制服的人,走近看时,年纪皆不到二十岁的样子,当中年纪最小的那位看似大孩子模样。杨子千正要问话,不想那小兵却先发话说:“这位大哥,西边是军事区,行走要注意。”杨子千忙说:“好的小兄弟。请问练兵营怎么走?”小兵停下脚步,问:“你到练兵营何事?”杨子千说:“找……找连班长。”小兵一听瞪起眼来:“连班长?是不是连城班长?”杨子千回道:“正是。”小兵又问:“请问你跟他……”杨子千说:“朋友。”小兵转头看看两位同伴,说:“你俩先行一步,我后面就到。”其中一个同伴说:“老甲又要做好事,好吧我俩慢些走。”小兵转过身对杨子千说:“走,我领你去见连班长。”杨子千高兴地说:“多谢多谢!”便随着小兵往西走去。路上小兵说,练兵营这边日本人管得严,外人出入若遇到日本巡逻队很麻烦。又说连城是他敬重的大哥,私下关系很好。
两人三拐两转,来到练兵营驻地大门口。小兵说:“这个地方原本是清朝北洋海军水师学堂,现为华北要港司令部练兵营。你在门口稍等,我去告知连城大哥。”只身进入。一会儿工夫,连城与小兵出来。连城一见杨子千,惊喜不已。
小兵告辞去了,连城领杨子千来到不远处一个小卖部,推开门,对一年龄相仿的男子说:“云青兄,我来了朋友,过来坐坐。”男子笑着说:“请吧连班长,里屋坐。”连城引杨子千进到里屋,见是个小小休息室,一张简单小床,一张小桌,两三把椅子。连城让杨子千坐下,男子掌上茶水,带上屋门出去了。连城说:“这位姓于,叫于云青,都是交心的好兄弟。”杨子千说:“看得出连兄实乃义气之辈,谁跟你都是朋友,刚才那小贾也说跟你是好朋友。”连城微微一笑说:“他姓袁,叫袁甲承,甲乙丙丁的甲,继承的承。”说着声音低下来,神秘地说道,“你猜他是谁的后代?”杨子千摇摇头,看着他。连城瞪大眼,“他的曾祖父,姓袁……”杨子千着急道:“这我知道,谁跟曾祖父都一个姓。”连城自顾自地说:“字慰亭,号容庵,名世凯,全称袁世凯。”杨子千一惊,张着嘴看连城:“那个想当皇帝的袁世凯?”
连城道:“是他。袁世凯早年发迹于朝鲜,归国后在天津小站训练新军。清末新政期间积极推动近代化变革,辛亥革命期间逼清帝溥仪退位,以和平之道推翻清朝,成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1913 年镇压二次革命,当选为首任中华民国大总统,第二年颁布《中华民国约法》。本来干得有模有样,谁想他心存异念,1915 年 12 月称帝,改国号为中华帝国,建元洪宪。此举遭各方反对,引发护国运动,袁世凯不得不在做了八十三天皇帝之后宣布取消帝制。1916 年 6 月 6日因病不治而亡。”
杨子千道:“这袁世凯声名好像不咋的,他这重孙子袁甲承感觉倒是不错。”连城说道:“是啊。袁世凯是个颇具争议之人,说坏的有,说好的也有,复辟帝制是他的最大败笔。可他毕竟是推翻清朝的功臣,是中华民国第一任大总统,是非功过自有历史评判。他的后代,由于世道之变,与人们想象的富贵子弟已是大相径庭。”连城讲起袁甲承来到刘公岛的故事。
袁甲承住在天津地纬路的时候,还是袁家的孙少爷,祖父袁克文成天舞文弄墨,饮酒会友,小时候家里的生活还算富裕繁华,藏了不少古玩珍品。后来,袁家搬到世界里,一进门就有一扇宝石镶边的大镜子,非常漂亮,还有一间藏满古书的地下室。要是不出意外,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袁甲承无疑会成为上流社会的公子哥。1937 年卢沟桥事变爆发,紧接着日军侵占北平、天津,时局一片混乱。袁家的生活也每况愈下,家庭长期没有经济来源,能变卖的东西都变卖了,袁家的子孙越来越为自己的前途担忧。袁甲承从中学时代起,生活就开始变得清贫起来。日本人占领天津后,家里的一日三餐就没有了白米白面,以杂粮窝头为主。他们的伯父袁克定和张伯驹吃饭的时候,曾像享受大餐一样吃着咸菜窝头。家族的逐渐没落好比自然规律,不求上进的子孙胡乱挥霍家财,沾染烟毒,习惯了不劳而获,坐吃山空。
年少的袁甲承也预感到了这种旧社会的恶习将带来家族的没落。一开始,虽然家中的佛堂还挂着祖爷爷袁世凯的总统像,但袁甲承对他的了解也不多。中学时,在课本上读到卖国的《二十一条》,让他觉得在同学中抬不起头。后来接触到更多的进步同学,又看了一些巴金的书,他觉得自己应该离开腐旧的家庭,不能做一个寄生虫。他无法理解自己的曾祖父为什么要做皇帝,在他看来,腐败的封建帝制就不应该恢复,这让他觉得脸上无光。后来,袁甲承就想到要离开家,另寻出路。在那个时候,年轻且无知的青年学生们都有这样的想法,所谓出路,就是抗日。怎么抗日,一时间也找不到门路,一来想找到一个能够抗日的组织,二来想办法谋生就业。学生们在背地里对大后方议论纷纷———当时的爱国之士向往的有两个大后方,一个是重庆,一个是延安。而袁甲承在天津看到一个海军士官学校的招兵启事,招募中学毕业的青年参军,考取以后,可以在学校里学习各种海军知识,再步步升迁。对一个想当兵报国、离开家庭的男孩子来讲,这的确是一条不错的出路。报考该学校的场面颇为壮观,几百人里挑几十个,加上北平来的一些学生,竞争很激烈。最终,袁甲承靠着小叔叔与教育局的一点人情关系入选。
即将背井离乡的袁甲承对自己的未来并没有太多把握,他招考海军学校的事情也一直瞒着家人。直到走上军舰前,袁甲承才给母亲磕了一个头。只身离开家庭的他没有带一件行李,甚至没有随身的盘缠,而在家中睡觉的袁母还毫不知情。考上海军学校,袁甲承既兴奋,又有点忐忑不安,年少的他第一次出远门,去寻找自己的出路。他上了船,望着不辨方向的茫茫大海,心想等待他的是什么呢?经过一天的航行,他糊里糊涂地被带上刘公岛。而袁甲承也没有想到,第一次离家的日子会变得如此艰难。
刚到刘公岛,袁甲承和同伴们就发现被骗了。他们考入的是汪精卫的海军学校,人称伪海军。汪伪的海军司令叫鲍一民,是原来的东北海军,后投靠日本人。其时的刘公岛是汪伪海军的重镇,驻扎要港司令部,调遣华北一带的海军。刘公岛的新兵生活颇为艰苦,早起吃的是馒头咸菜稀饭,有时还得吃苦涩的橡子面。一日三餐之外,学员们需要接受基本知识训练,先是立正稍息,再是步枪训练,然后学习各种技能,练兵里又分学水手、轮机、帆栏、信号、卫生等不同科目。袁甲承学的便是水兵,军官对待普通士兵很不客气,一些新士兵被推到海中,不会游泳的也硬往水里赶,很多人差点淹死。学员们每天都要早起,跑步升旗,晚上睡前唱日本歌,如《大东亚共荣》《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还有一些日本军歌。对大多数为了报国而参军的年轻人来说,刘公岛的生活可谓苦不堪言。
袁甲承的家人一点也没有他的音信,以为他死掉了,母亲思儿心切,想到后来也觉得没了希望。受骗的年轻人都不敢吭声,逃也逃不掉。刘公岛离威海两海里,四面环水,夏天鲨鱼成群结队,想游泳过去根本没有可能。除日本人和军官,普通学员不许到威海去。既来之,则安之。袁甲承等人别无选择。所幸在刘公岛遇到不少好心人,连城便是其中之一,他对年纪小的新兵关心照顾,可谓无微不至,这让袁甲承觉得见到老大哥一般,对连城敬重有加,连自己的身世也没跟他隐瞒。
连城给杨子千续了茶水,两人说起收集废旧钢铁之事。连城听罢说道:“刘公岛上的确有废旧钢铁,至于怎么收集,需要好生想想办法。”这时于云青推门进来,低声说:“连兄,罗阎王回来了,刚进营门。”连城听了对杨子千说:“我先回营,你在此跟于兄聊聊,中午一起吃饭,谈谈正事。”杨子千答应着,连城出门而去。
于云青又给杨子千倒上茶水,说道:“听杨兄说话,有本地口音,也有一点东北口音,不知是哪里人?”杨子千回道:“我是本地人,在东北闯**了些年头。”话锋一转问道,“于兄刚才说的罗阎王是谁呀?”于云青轻叹一口气说:“他是练兵营的营副,叫罗世厚,因为对练兵残暴无常,大家背后都叫他罗阎王。”
杨子千道:“能被人称作阎王,这人看来实在凶暴。”于云青说:“我随便说几件事你听听。汪精卫国民政府成立后,改用新的旗帜,在原先‘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上加了一个黄布条,布条上写着‘和平反共建国’。当我们刘公岛上的汪精卫海军部队挂此旗时,士兵议论纷纷,有的说,‘和平?哪里有和平?国民政府对日本讲和平,日本人对中国人哪有和平?’有的说,‘反共,这是秉承日本人的旨意,日本人和投敌的大官说共产党不好,不见得不好。’还有的说‘建国,哼,依靠这帮贪官污吏和刮地皮的家伙能建国,见鬼去吧!’罗世厚听到这些话,便抓士兵进行殴打,有个士兵竟被打断了腿。再是由于伙食问题发生了集体请愿事件,罗世厚就把练兵集合起来训话,严词威吓,百般狡辩。练兵王玉楼在教室黑板上写了首打油诗,‘刘公岛,真是好,四面是水跑不了。海军伙食真是好,一日三餐吃不饱。’罗世厚得知情况,集合全体官兵,当众对王玉楼进行鞭笞,王玉楼咬牙忍受,官兵们对罗世厚充满仇恨。还有一次练兵,孙宏钧实在游不动了,只好手扶船舷,报告教官要求上舢板,罗世厚不问青红皂白,用棍子猛击他的双手,让他继续游,孙宏钧坚持不松手,罗世厚则用棍子猛击其头部,当即血流满面,染红了身边的海水。亲眼看到这一幕的练兵们情绪激愤,暗下都骂罗世厚为罗阎王。”
杨子千听完气愤道:“真是个阎王!要是我在场,说不定会揍罗阎王一顿!”稍顿又说,“华北要港司令部不是汪精卫海军最重要之处吗?物资供应应当有保障,怎么还会发生因伙食问题的集体请愿事件?”
于云青往屋外看了看,回头压低声音说:“在刘公岛,鲍一民及其司令部里的大小军官们贪污、剥削、吃空饷,早已是众人皆知、心照不宣之事。鲍一民‘喝兵血’的办法多得很,其一是少发军装,以次充好。练兵们没有衣服换洗,冬天很苦,曾有人就此事写匿名信上告到汪精卫海军部,鲍一民还因此受到过质询。其二是迟发军饷,存银行吃利息。其三是利用职权大做走私生意,他们一伙人曾挪用军饷在威海卫购买大量花生米和花生油,用军舰运往天津出售,再从天津买回纺织品,牟取暴利。最气人的是克扣军粮,降低伙食标准,名义上每个士兵每月口粮四十二斤,实际只给三十几斤,每人每月克扣十斤,你想这些青年练兵正是能吃的年纪,每天进行艰苦繁重的训练,个个饿得叫苦不迭,拿着微薄的军饷,买不起好东西吃,就吃这个……”于云青从一个木箱子里抓起几块花生饼给杨子千看,说道,“饥饿的练兵无奈托我从岛外买来老百姓的花生饼,他们饿了就啃花生饼,聊以充饥。”
杨子千拿起一小块放嘴里嚼,说道:“我也吃过这东西,饿的时候吃着还挺香,可我是平民百姓,吃啥都说得过去,你们这是……自称民国海军,士兵饿得私下买花生饼充饥,有些说不过去。”
正说着,小卖部外来了两个练兵,于云青走过去招呼生意,练兵正是来买花生饼的。于云青给二人每人称一份花生饼,收了点钱。一个练兵说:“于大哥总是少收我们的钱。”另一个说:“是啊,你卖的价格跟岛外百姓卖的一样,根本就没利。”于云青笑笑说:“你们那么一点儿军饷,还常常不能及时发到手,谁有那心挣你们钱,我给你们平价捎来便是。”两个练兵说着感激的话离去。
不多会儿工夫,连城回来,还带来毕昆山。毕昆山与杨子千寒暄一番,朝于云青说道:“刚才罗世厚召集我们几个练兵班长开会,叫我们发动练兵集资挣钱,说刘公岛山上有野生梅花鹿,可以抓一些养着,收割鹿茸卖给日本人。鹿茸壮阳,日本人整天找花姑娘,非常需要这玩意儿。连兄说,刘公岛古代称为龙宫岛,据说龙宫就在下面,不如做架长梯子,下龙宫抓几条小龙,然后让龙王带着黄金白银来赎小龙,宰上一笔。罗世厚嫌连兄开玩笑。连兄说,养鹿卖鹿茸给日本人不就是玩笑吗?且不说山上的野鹿无法饲养,就是能够饲养,把鹿茸卖给日本人,那不是肉包子打狗吗?再说日本人吃了咱们供给的鹿茸,糟蹋良家妇女尤甚,那不是助纣为虐吗?罗世厚哑口无言,灰溜溜地走了。”
杨子千一拍巴掌:“连兄真有你的!阎王老子都不怕。”毕昆山说:“连兄长得高大壮实,为人真诚讲义气,几个练兵班长都爱听他的,不光班长和练兵,就连王副官等几个司令部校官也对他颇为赞赏。故而罗世厚也对连兄心存敬畏。”
连城说:“罗世厚乃小人之辈,欺弱怕硬,能欺负住的,他就成了阎王,欺负不住的,就变成小鬼。这回打集资养鹿算盘,就是想让我们几个班长做其帮凶,欺骗这些练兵。鹿茸压根就是想孝敬日本人,到时就说要不来钱,谁能咋的?吃亏的还是练兵。好了不提那些糗事,今天杨兄来到刘公岛,咱们要尽地主之谊,中午简单吃点,晚上一起喝点酒。”
杨子千一听便说道:“还要晚上喝酒?我可没打算待到晚上。”连城笑道:“你还要找我办正事呢,不等到晚上,事可办不成。”杨子千也笑了,说道:“你这给我下套啊?为了办正事,那我还走啥?”连城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这就对了,既来之则安之,咱兄弟晚上商量正事,喝点酒,说说话,还要认识一位刘公岛的英雄好汉,你肯定会喜欢。”
毕昆山脱口道:“浪里黑条?”连城点头笑笑。杨子千说:“《水浒传》里有个浪里白条,哪又出来个浪里黑条?”连城道:“勾出兴头了吧?晚上就会会浪里黑条。”又对毕昆山说,“今中午就在于兄这小卖部凑合一顿,食堂打些饭过来吃,我再去邵居同那买点儿新做的面包。”毕昆山答应着。
杨子千想起这事,说:“我还想问呢,邵居同咋回事?英国人走这么长时间了,他咋还穿着英租时期的巡捕制服?”
连城叹口气道:“邵居同是在英租时期发达起来的,对英国人自然深怀情感,所以一直穿着英租时期的巡捕制服。据说英国人彻底撤离刘公岛后,他神不守舍,一直不相信英国人真的走了,仍旧穿着制服在岛上溜达,人们刚开始还以为英国殖民者还留有办事机构呢,后来逐渐知道了实情,甚觉他可怜。日本辅导部还把他抓去审查了几天,确认他没什么问题,才释放出来,不过很长一段时间,仍然对他暗中监视,现在应该是完全放开了。”
说过一阵话,几人分头行动,连城先去邵居同面包房,买来英式面包,接着与毕昆山两人又去食堂打来饭菜,于云青则开了两盒猪肉罐头,满当当摆一小桌。连城说下午还有训练课,中午不便喝酒,四人吃了一顿中西合璧、土洋结合的午餐,各自忙去。杨子千在小卖部里屋小憩。
傍晚时分,毕昆山留在营房以防有事,连城带杨子千去往东疃见浪里黑条。路上连城说,浪里黑条姓扈,扈三娘的扈,名叫扈破浪,渔家汉子,一身好水性,因为生得黑,得了浪里黑条绰号。杨子千道:“浪里黑条,姓扈,那我明白了,浪里白条张顺,《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水军头领;扈三娘绰号‘一丈青’,梁山一百单八将中三位女将之一———顾大嫂、孙二娘,再就是扈三娘。扈三娘绰号‘地彗星’,武器是日月双刀和红锦套索……”连城笑道:“看来《水浒传》你真没少听书,可是跟扈破浪有啥关联?”杨子千说:“根据他的名字推测,好像是梁山好汉的后代,扈三娘或许是他几十代姑奶奶。”
连城禁不住朝天哈哈大笑,见不远处有人望过来,赶忙捂嘴收住笑,说道:“待会儿问问扈破浪,或许真是这么回事呢。”稍顿又说,“我来刘公岛后,因为要教练新兵,不仅军事方面,还要讲一些本土相关的历史文化,就想方设法弄来一些有关威海卫的史料书籍,了解不少史事,其中一段与扈破浪相关。原文大概是这么说的,‘……明永乐四年,即 1406 年,倭寇的船队公然进犯威海卫,侵占刘公岛,并采取声东击西的狡诈手段,扬言进攻百尺崖所,转移守卫军民的注意力,乘机在威海东海岸登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据清乾隆本《威海卫志》记载,当时卫城外的居民被害得几无噍类,就是说几乎没有活人!由此可见倭寇之歹毒。践踏了城外居民的倭寇兽性未得满足,继而又攻打卫城。时任指挥佥事扈宁,率领世职及春戍、秋戍两班京操军和守城军进行抵御,全城民众同仇敌忾,给守城官兵以大力援助。由于广大军民的同心协力,猖狂至极的倭寇连续攻打三个昼夜,卫城安然无恙。后来都督徐国公闻讯率军赶到,里外夹击狠打猛攻,致倭寇大挫而败逃。’后来得知,这位指挥佥事扈宁,就是扈破浪的老祖宗。”
杨子千一瞪眼道:“这么说扈破浪是朝廷命官的后代,与梁山好汉无关。”连城说道:“嗯,正是。指挥佥事,是卫一级设置的官衔,为正四品武官,其位次于指挥使、指挥同知。明朝实行军事卫所制,从高到低为五军都督府、都司、卫、千户所、百户所。威海卫是明朝四大卫之一,另有天津卫、金山卫、镇海卫。”杨子千又问:“扈宁佥事,是扈破浪老祖宗,可有据可查?这官到底有多大?”
连城道:“扈破浪有族谱,到他这里二十六代,我俩一起数的。威海卫一带姓戚的、姓陶的、姓扈的等很多姓氏,都是明朝时内地过来做官之人留居的后辈。威海卫武官有数十任,首任陶钺,扈宁乃第二任武官,还是指挥佥事,后来任职的升为指挥使。指挥佥事到底是多大官呢?说一个人,你大概就能感觉到,当时登州府的武官戚继光,就是指挥佥事。”
杨子千一听说道:“这官还不小啊。扈破浪也算是官宦后裔,你俩如何交往上的?”连城轻笑一声,说:“也算是巧合。那次我带几个新兵,帮食堂到东疃挨家收购萝卜白菜,到扈破浪家时,我说句‘大白菜’他听到了,问我是不是荣成人和人,我说你咋知道,他说人和人说大白菜口音和别处不一样,一下就能听出。他经常驾船到石岛人和一带海域捕鱼,很熟悉那里。又问我家人的名字,听后一个惊愣,原来我爹竟是他的救命恩人。一个大风天他的渔船翻了,要不是我爹及时相救,他真就丢了命。前些年他常到我家去,可是我在烟台,一直未见上面,没想这回在刘公岛见上了。”杨子千道:“噢,是这样一层关系,那必是好兄弟了。”连城道:“嗯,这回搞钢铁,用用这铁关系。”
两人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来到东疃。这村有五六十户人家,处在岛子东南靠海处,缓坡地势,屋舍错落有致,树木参差而生,东西小路穿村而过,东南方海光映衬,风光美不胜收。杨子千不由得驻足观赏,深吸一口气,说道:“这空气真新鲜,有树木散发的清香气,还有大海呼出的咸鲜味。”连城笑道:“你是饿了吧?”杨子千道:“中午吃那么多,哪饿得那么快。哎还别说,三道杠面包还真是不错,等回去的时候买一些,捎给王冰、于森、小叶子他们尝尝。”连城道:“是啊,这也算刘公岛特产。哪天带他们都过来,我领去面包房,让三道杠给咱们现烤现吃,再喝杯牛奶,那家伙滋味美得没法说。”稍顿又说,“这刘公岛啊,如今在我心里已分成两半了。”杨子千不解道:“怎么说?”
连城道:“刚才说到面包房,邵居同虽然跟咱不是一路人,但还算正直之辈,尤其对日本人不卑不亢,我挺佩服。有一回两个日本兵过来吃面包喝牛奶,吃饱喝足想赖账不给钱,要强行离去。你想邵居同是三道杠巡捕,三下两下把两个日本兵绑了,拴在路边树上。我路过这里,见此情形,劝他赶紧放了日本兵,否则会闯大祸。正说着,日军头头林荣斋带着几个卫兵路过,见状大怒,要把邵居同绑走处办。我忙对林荣斋说,邵老板怀疑这两个赖账之人不像是大日本皇军,可能是假冒之徒,要绑了去见你。这才保住邵居同没遭殃。从那以后邵居同对我心存感激,我俩也成了朋友。现在每每行至邵居同面包房,心里就觉得宽松,越往东到东疃一带,越觉得轻松舒坦;而从面包房往西,是基地队司令部、练兵营、军港码头,到处都是枪弹的味道,心里很不舒服。”
杨子千道:“你是说面包房以西是揪心之地,往东则是舒心之地。”连城回道:“嗯,可以这样说。”指指前方说,“你看这天,瓦蓝瓦蓝的;你看这海,碧绿碧绿的;你看这山,青翠青翠的……”杨子千接过话说道:“你看这房子,各式各样的。”两人笑笑。杨子千指着村落又说,“我在石岛待过,还有威海卫沿海渔村,这些渔家人的房子大多是海草房,东疃这里为啥大多是青瓦房呢?”
连城说道:“对呀,我老家,人和那边也靠海,渔村的房子大多是海草房。刘公岛原本也是海草房居多,1888 年北洋海军于刘公岛成军,在岛上大兴土木,东疃每家男丁都被征去做工。工程完毕,北洋海军经费不足,就用剩余的砖瓦抵做工的工钱。大家领了砖瓦回来难有他用,就把海草房换作瓦顶房,就是这样。不过也有住户住惯了海草房,冬暖夏凉,百年不腐,扈破浪家就没换瓦房。”说话间手指靠海边的一棵高高的老柿树说,“看到吗?那株老柿树。”杨子千道:“嗯,上面有个鸦雀窝。”连城说:“那就是扈破浪院子里的老柿树。他有两个住处,离海远些靠近山根的房屋住着老娘和妻儿,近海的这处房子方便出海打鱼,每每他自己住此。”说着话朝南拐进胡同,到头左拐,便到了扈破浪家的院门口。
透过碎石院墙,便可看到高高耸起的海草屋顶,虽经风吹日晒颜色变白,却经年不腐,实乃宝物也。院中老柿树蹿过屋脊,顶着一蓬绿叶。顾不得细打量屋舍美景,二人便被院中情形吸引眼目。但见院内东南角,烟气蒸腾,响声哔啵,一股鲜美味道越墙而出,勾人馋意。连城说声:“扈兄忙活上了。”快行几步,推开虚掩的院门。
扈破浪盖上锅盖,转过身来,跟杨子千打招呼。两人寒暄过了,杨子千看扈破浪三十来岁年纪,个头比自己高出寸余,身材清瘦但能见出劲道,一张黑红脸膛,眉目有神,鼻正口方,络腮胡子比自己还浓密,心里暗暗喜欢上这浪里黑条。这时连城拨好灶膛的火,站起身来,对杨子千说:“扈兄不光能打鱼,还是熬鱼的高手。专门在院子里盘了大锅灶,三五斤重的大鱼,在这口大锅里煎熬绰绰有余。每每亲朋好友登门,只要提前几个钟头知晓,吃上新鲜大鱼不在话下。”
扈破浪一笑道:“别起大风,想吃新鲜鱼一般瞎不了。”指指嗞嗞冒气的大铁锅又说,“你俩必定是好人,口福真好,中午连老弟派人过来告诉我这事,下午出趟海,弄了条三斤多重的大偏口鱼,鼓鼓的籽,一身的膘,今晚吃顿好鱼。”连城笑道:“扈兄浪里黑条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都说你想弄几斤的鱼就能弄到几斤的。”扈破浪轻轻摆手,说:“那有些吹乎了。俗话说,能应一头猪,不许一条鱼。鱼在水底下随意游跑,有时得靠运气方可。不过我成天在海边甩钩撒网,弄条鱼还算容易。”他说着话,端来旁边的乌瓷盆,里面盛小半盆黄澄澄的玉米面。葫芦瓢舀了水倒进去,伸手和起面来,边和边说,“吃粑粑就鱼,这是渔家人最喜欢的饭食。咱这鱼,活蹦乱跳的新鲜鱼,没的说;咱这粑粑面,是你嫂子推磨磨的春玉米面,加了适量豆面。要想吃上好粑粑,光有面还不行,烀粑粑的功夫也很重要。先是和面,加水一个劲揉和,一个劲揉和,直到面团变得松软,抓一块面团在水里能漂起来那就好了。”
扈破浪抓起一小块面团放进瓢中的水里,果然面团漂起。他说:“好嘞,可以烀粑粑了。”他掀开木锅盖,只见鱼汤咕嘟咕嘟翻着花,盆里抓一块大小适宜的面团来,两手间倒来倒去,舞弄成个稍扁的椭圆形状,甩手飞去,啪地粘贴在热热的铁锅内,那位置恰到好处,面饼的下端距锅底鱼汤一二指间。如此连续操作,七八个面饼贴一圈儿,盖上厚实的木头锅盖子。不到一袋烟工夫,锅盖边缝喷出白白的蒸汽,同时飘出甜香的粑粑味和鲜香的鱼味。这时火势减小,听着锅里的水嗞啦啦响,直到粑粑味儿变得焦香。停下火来,稍憋锅片刻,掀开锅盖铲出粑粑,一柳条盘子酥黄松软的粑粑便做成了。再看锅里的大鱼,煎得汤汁将尽,火候正好,他撒一把葱花香菜,说一声,“好喽,出锅。”
杨子千看着锅里一尺半开外的大偏口鱼,不知用多大鱼盘能盛起。却见扈破浪从旁边石台上拿起个倒扣的长形东西,反过来是个白色的盘状器物,放在锅台沿,两把特大铁铲,熟练铲起大鱼,放进盘状物中,恰好盛下。连城近前闻一下,说道:“好香好鲜。”转头看看杨子千说,“你肯定想知道盛鱼盘是咋回事。跟你说,除了在扈兄家,任何地方也捞不着用这样的稀奇东西,这是扈兄用一根鲸鱼的肋骨磨制的盛鱼盘,大小不一,有三五个,这只是中号鲸骨盘,比它大的比它小的都有。”杨子千惊奇地瞪大眼。
待到扈破浪把鱼端向一边,杨子千又是一番惊奇。原来院子中偏东位置生着那棵老柿树,低处枝干上晾晒着巴掌大的小鲳鱼、偏口、黄花等咸鱼;东北角墙根下,放着一条旧舢板,舢板当中用木板搭个桌台,桌台两边可各坐二人。坐此桌用餐,有乘舟出海之感。大盘鱼放上桌台,又有一尺长的贝壳盛了炒蛤,盛了煮海螺,盛了大虾,桌台便满当当。扈破浪进屋搬出一坛烧酒,三人推杯换盏吃喝开来。把酒言谈,连城将杨子千来刘公岛收购钢铁材料之事说起,希望得到扈破浪相助。扈破浪满口答应,说连城交办的事必当全力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