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杨子千一夜酒醒,方知连城昨晚回军营去了,他一人住在扈破浪家里。扈破浪正在堂屋灶前烧火做饭,看来院子里大锅主要是用以熬大鱼。杨子千说你们两个酒量太大,我醉得不轻。扈破浪说海边的渔家汉子大都喜欢喝点白酒驱寒,慢慢地也就习惯了,连城本就是渔家后代,加上天生的好酒量,在刘公岛上有“酒仙”雅号,昨晚每人喝一斤多白酒,咱俩皆有醉意,连城却倒没咋的,说会儿话自己回去了。
扈破浪已做好其他早饭,只剩一个豆腐汤炖好即可。他把豆腐切好,锅里添水炖上,端起小铜盆,拿个一拃长的小刀,出门去了。不一会儿回来,小铜盆里半盆撬来的海蛎子肉,透出蓝莹莹的光,倒进锅中咕嘟咕嘟开着的豆腐汤里。杨子千惊奇道:“这么一会儿就能吃上新鲜海蛎子?”扈破浪轻轻搅动锅里的蛎子豆腐,说道:“赶上退大潮,礁石上海蛎子多得很,用离海近的现撬蛎子做豆腐汤那是常事。”边说边把切好的葱花香菜撒到锅里,说一声,“好嘞,这就能吃上了。”
盛出豆腐汤,两人就着热好的粑粑,吃起早饭。杨子千夸赞蛎子豆腐汤的鲜美,说做个地道的海边人家,真是有口福。扈破浪说道:“那倒是不假,就说刘公岛吧,且不说鱼虾贝类常有的海货,一些小海鲜就让人常吃不断。秋天里,一场大风浪过后,海滩上留下一片圆鼓鼓滑溜溜的东西,那就是海蜇。海蜇也是海边人喜欢吃的,因为它既鲜美,又有丰富的营养,而且做起来也比较简单。做海蜇关键一点是要去除它的腥味,将切好的海蜇丝用淡水充分浸泡,搓洗,捞到碗盆里,加入适量的盐和相应调料,蒜泥、香菜和醋是必不可少的,还有尽量撒上芝麻盐儿,或是擀碎的熟花生粒,海蜇吃起来才特别有风味,纯正得很。冬天的油炸小蟹儿同样是道美味。岛边的海滩上有一种叫作‘牛屎蟹’的小蟹儿,名称不雅,却是上好的下酒肴儿。冬天进入休眠期后,蟹膏蟹黄长得满满的,体内的杂质则排泄得干干净净。岛民们把准这个机会,到海边抠挖回来,洗净了,滚上鸡蛋面芡,油锅里炸得酥熟,当中一刀切开,露出白嫩嫩的蟹膏和金色的蟹黄,趁热淋上姜蒜醋酱汁儿,小桌炕头上摆了,烫一壶老烧酒,抿一口酒,捏半只炸蟹口里脆脆地嚼了,嗨!那香气,直冲得头脑晕乎乎,跟神仙也似。岛上特色的饮食还有很多,像凉拌毛蛤啦,小白虾汆萝卜丝啦,还有早年的面条鱼饼啦,等等,这都属海味的范畴。还有是内地农家风味吃食,除了饽饽、粑粑外,还有什么菜豆沫啦,地瓜饵啦,汽糕啦,地地道道的农家饭。有个顺口溜:豆面粑粑小煎鱼儿,鲅鱼馉饳(饺子)配蒜泥儿,鲜蛤打卤过水面,麸拉卷子香喷喷儿……”
杨子千笑道:“扈兄说得太馋人。”扈破浪说:“你以后常来刘公岛,赶上时节,我会一样一样做给你吃。”杨子千道:“好啊,我也喜欢做饭,往后不光要吃你做的好饭,还要拜师跟你学着做,可好?”
扈破浪高兴道:“我正愁满手的厨艺别瞎在手里,没承想遇到个拜师的。那好,这回我先告诉你渔家人如何做鱼。”杨子千高兴道:“好啊,刚入门就学一招。”扈破浪接着说,“刘公岛上的居民煎鱼时,最爱用的调料是大酱。将鱼剐洗得干干净净,锅里放油烧热,用姜、蒜、花椒烹锅,挖进大酱煸炒,待炒出香味时,将鱼入锅翻煎,加水少许,慢火再煎。煎鱼是个慢性子活儿,别嫌工夫长,慢慢煎,急不得,俗话说‘千炖豆腐万煎鱼’嘛!纯粹的渔家煎鱼,甚至单用大酱不用油,文火细煎,直把鱼身上的油煎出,酱香煎入鱼身,那鱼奇鲜无比。”
杨子千道:“嗯,这一招学会了,等回去做给王冰他们吃,保准个个叫好。刘公岛上吃的没的说,玩的有哪些?”
扈破浪微微一笑,说道:“玩的方面你会更喜欢,大致也是与海相关。主要有四项:照蟹子、拉小网、钓鱼和赶小海。照蟹子其实在内陆乡间就有,提一盏灯,或将破旧的胶鞋底剪成条状,绑在粗铁丝或湿木棍上,夜晚里,点燃了顺着河流行走,河蟹见到光亮,就趴在河底不动,轻易便逮住它,放到盆或小桶里。海边照蟹子与河流照蟹子是一个道理。刘公岛的东南海边有一片海滩,是照蟹子的理想场所。夏夜里,大潮退去,最好是白天下一场雨,海滩的蟹窝灌满了水,蟹子们受不了雨水的淡气,在窝里憋得难受,纷纷爬出来,海滩上一片伸胳膊蹬腿,此时一帮三两个人,打灯的打灯,提桶的提桶,捉蟹的捉蟹,光听到蟹子扔到桶里的‘噼里啪啦’声,一两个钟头就能捉到二三十斤蟹。与照河蟹不同之处是,照河蟹大都是青少年们干的,而海边照蟹子一般不让小孩单独行动,须得有成年人参与才行。据说海夜叉每每遇见有小孩在水边,就叫小孩的名字,小孩只要一应声,就被夜叉迷了去,再无音讯。其实那都是糊弄人的说法,为了吓唬小孩,真正的原因是,小孩往往只顾低头捉蟹,夜间很容易迷失方向,而且又不懂潮汛,有很大的危险性。不过我曾见到岛上两个十几岁的男娃,开动脑筋,想出个夜间逮蟹的妙法,令我眼界大开。他们在蟹子活动频繁的海滩上挖个大坑,埋下一只铁桶,桶沿和海滩齐平,晚间将马灯架在桶口上方,人就退后躲在安全处,不多会儿便见海蟹朝灯光处爬来,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到近灯处,由于视线被上方的灯光吸引,一不小心跌进铁桶中,再也甭想出来,正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也。”两人皆笑。
杨子千急道:“快说快说,急着听。”扈破浪接着说:“拉小网比起照蟹子更难些,多由三人轧伙计,豆子开花的七八月份,是拉小网的好时节,此时鱼肥虾鲜,海水温热,毒辣辣的太阳下山后,选好拉小网的海域,先拉落潮,平流后再‘拉流子’,在流两边浅水处拉网。三人中选个眼疾手快的背鱼笼子,另两人则专门拉网,每当有鱼撞在网上,背笼人要迅即伸手捉鱼,渔人高手十有八九不空手,身后背的鱼笼里时不时多条牙鲆、石浆鱼,等等,有时还能拉着加吉鱼呢,那可是很讲究的海味儿。拉小网有个讲究,三人之间不言不语,有事全用手比画,就像几个哑巴一样,背笼人身后鱼笼里鱼的欢蹦乱跳声听得清清楚楚。钓鱼自不必说,谁都明白点儿。但海岛上钓鱼,与别处的却大不一般。夏夜里,岛上凉爽,许多青壮年男子选择夜钓。夜钓最好是两三个人一伙,海边拣个平坦些的大石硼,铺上蓑衣草席之类,就算‘安营扎寨’。每根鱼线上拴二至三把鱼钩为宜,挂上鱼饵,系个小石子作坠子,抛向海中,线的长短多在三丈开外,十丈以里。因为夜钓主要是图乐儿,所以钓者不是十分认真,往往钓线抛出后,末端便系在赤足的脚趾上,几个人往铺好的石硼上一躺,爱抽烟的点上烟,天南海北天上地下地闲扯开了。每当有鱼咬钩,拽扯了脚趾,赶忙起来收线,便时常会拖上鱼来。岛上有个史姓老汉,人缘极好,又是个有名的‘故事篓子’,夜钓的人们都争着和他结伴,争的人多了,大伙就抓阄来定归属。史老汉确实有两下子,三国、水浒、西游记等,他一讲就是一宿,直听得大伙入迷,连那些小鱼咬钩拽线脚指头都没了感觉。抛钩夜钓大都钓上些海鳝和黑鱼,故而夜钓之人,不是带把小刀,就是带根绵槐棍儿,每每钓上鱼来,把鱼脊骨割断,或用绵槐棍儿穿透鱼嘴,以防逃跑。也有甩竿钓鱼的,甩竿钓鱼多是在白天,能看见鱼漂子,找根结实的细长枝条,系上钩线绑上浮漂即可。甩竿钓最多的是‘光鱼’,这种鱼无鳞,多肉而鲜嫩,人们都喜欢。照蟹子,拉小网,钓鱼,大都是男人们的事,有桩事却是女人善做的,那就是赶小海。赶小海主要是摸蛤、打海蛎子、抠小蟹等。每当大潮退下,细软的浅海滩涂便有贝类存留,这时候提个小桶或口袋什么的,在近水的海滩上寻视,常会捡到未来得及逃去的海蛤,像沙蛤、黑蛤、蚬子什么的,还有些小的海螺。倘是赤着脚,在浅水中用脚踩摸,时而就会触到个圆滑溜溜的小东西,赶紧下手去摸,一只蛤就捏在了手中。有些常赶海的人,甚至用脚趾直接把蛤从泥沙里夹上来。抠小蟹和照蟹子不同,照蟹子是在夜间,抠小蟹则在白日。白天蟹子见了人就唰唰逃去,或钻进泥窝里,或躲至石缝间,赶海人就扒拉石块捉蟹,或挽起袖子伸胳膊掏蟹窝,把小东西揪出窝来。泥窝里的小蟹难捉,但它的甲壳薄而软,洗净了挂芡油炸,酥嫩嫩的,鲜香可口。石缝的蟹子甲壳稍硬,吃时须先扒开蟹壳,露出白嫩的蟹肉和细软的蟹膏蟹黄来,轻轻啃一小口品嚼,而壳内的蟹汁也定是要啜吮的,那鲜味美得很。岛人把石缝蟹叫作‘石头愣’,它较容易逮捉。我曾在岛边一个大礁石缝里,用铁钩子一连串掏出二十多只大大小小的石硼蟹,大的有鸭蛋那么大呢。打海蛎子是女人们的拿手活,名是打,实则多是用工具撬。拿一个适手的尖状小铁器,在退了潮的海礁上觅着海蛎子,将小铁器插进它的缝隙,只轻轻一撬,蛎壳即被撬开,露出鲜活饱满的蛎肉,小刀刮出蛎肉,放进器皿里即可。器皿须是干干净净,蛎肉回家可直接烹作食用,若是蛎肉不干净,回家用水洗过,那鲜度可就大打折扣。东疃因为紧靠海边,吃海蛎子很方便,就像我今早那样,常有快脚灵手的妇人,将豆腐切到锅里炖上,踮脚看看海里退了大潮,飞快取了家什赶到海滩,撬刮小半盆海蛎肉回来,倒进豆腐锅里,嘿,那蛎子炖豆腐的鲜味,保管谁闻了都馋得直流口水。海边的休闲趣事还有很多,像采海菜、捡波螺啥的。”
杨子千听得入迷,一个劲催着说。扈破浪道:“有的休闲事项大伙儿都能做,有的则危险,只有少数人能做,比方抱鲨鱼。”杨子千一愣:“抱鲨鱼?”扈破浪说:“嗯。每至初夏,深水栖息越冬之鲨鱼,便游来浅海,觅礁石密处,礁上摩擦躯体,以利生长,当地渔人俗称‘鲨鱼蹭痒’。此乃胆大渔人显露身手之时:将腰身、腿臂以草麻绳片缠好,举臂立至齐胸水中;鲨鱼误为礁,靠至渔人腰腹,在草麻片上磨蹭,状若猫犬亲昵其主。此时之渔人,须头脑清明,见机行事。倘是鲨鱼过大,力恐不及,则不可轻举妄动,只直直立了,任凭鲨鱼磨蹭戏耍,便是拱了痒处,亦须咬牙瞪眼忍耐了,待其离去;倘是鲨鱼大小适中,力所能及,则趁其磨蹭之时,双臂猛地插下水,于其头部、脐部狠力后扳,抵至人腰,鱼则弯作弓状,难以遁逃,人便赶紧跑向岸边……”
杨子千瞪大眼说:“现在还有人能抱鲨鱼?”扈破浪道:“现在岛上抱过鲨鱼的,只有我了。”杨子千听了俯首抱拳道:“师父威武,请受徒儿一拜。”扈破浪哈哈笑过,说:“杨兄弟还真拜师啊,我一介草民,哪里受得起。”杨子千诚恳道:“连城兄说过你的家世,你的祖辈曾是威海卫指挥佥事,率军抗击倭寇,了不得。”
扈破浪沉默一会儿,叹口气说:“这倒不假,我们扈家是受命由内地迁来威海卫的戍边军,就是要抗击倭寇,没想到抗击来抗击去,倭寇还住上刘公岛了,为这事,我和内人没少上火。”杨子千道:“嫂子她……”扈破浪说:“你有所不知,连城兄弟我也没说,内人姓范,其高祖范景曾,胶州人,近百年前也在威海任武官。史书记载,清道光三十年,公元 1850 年夏,一股倭寇勾结海盗匪首刘大头,聚起匪寇千余众,劫得渔船数十条,杀气腾腾,驶抵威海卫,欲行不义。其时登州水师后营经制外委胶州人范景曾,指挥守军于刘公岛外奋力抗敌,毫不退让。然匪寇船多兵众,气焰甚嚣,清兵难以制胜。威海本土人氏戚惟达兄弟五人毅然组织起百余人的义勇队,登舟参战,杀向匪寇。义勇队在刘公岛后海配合清军同倭寇进行激烈战斗,不幸被敌寇击沉二船。范景曾与戚惟达、孙峨等四十一人捐躯……”
杨子千惊叹道:“你们夫妻竟然都是抗倭英雄的后代!”扈破浪说:“是啊。你嫂子长得很漂亮,被人们称作范美人,追求者无数,要不是因为我是威海卫指挥佥事的后裔,她不会嫁给我。”杨子千道:“原来如此,我拜师拜对了,扈范两家之祖上皆是抗倭英雄,我由衷敬佩!”
两人说着话,连城走进院来,嚷道:“蛎子豆腐汤,院子里都有鲜味。”随着话音,迈进屋里。扈破浪笑道:“你的鼻子够灵。你昨晚说在营房吃早饭,我俩没等你,吃过了。锅里留了碗豆腐汤,还热乎,你吃了吧。”连城笑道:“不客气了,早餐在营房吃过,不过这蛎子豆腐汤还是要喝。”掀开锅,豆腐汤盛一碗,迫不及待喝上一口,抿嘴一笑,“哎呀这个鲜!鲍一民的小厨也常给他做蛎子豆腐汤,可他那蛎子怎也赶不上咱的鲜。老鲍若知道咱这豆腐汤,还不得馋死。”
扈破浪说:“这倒不假,皇帝老子也捞不着吃这么新鲜的蛎子豆腐汤。”连城吃几口,问道:“昨晚喝得有点儿多,收废钢铁之事,扈兄听明白啦?”扈破浪道:“明白了。你俩放心吧,这事包在我身上。这些废旧钢铁,真是差不多家家都有,我家就有千八百斤,捐给八路军用了。”
杨子千说:“岛外党组织说了,不白要废钢铁,花钱买,而且像扈兄这样大力相助者,还要给付工钱。”扈破浪笑道:“我知道共产党八路军,那是真正的保家卫国,为老百姓着想,我能帮着做点事,心里高兴,还提什么工钱,说不定哪天我投奔八路军,人家能痛快收我。”杨子千道:“扈兄尽管放心,你的祖上就抗击倭寇保家卫国,其实跟共产党八路军干同样的事,你如今再为共产党八路军做事,八路军会记着你的功劳。”
扈破浪说道:“那就好,我尽最大能力,先把废钢铁这事办好。刘公岛这边我一手来办,岛外你们找一妥实人家,有了废钢铁我随时就运过去放那里,你们再想法运走。我估摸着,光东疃老百姓家里,就能凑几万斤。另外……”他抬手指指海面,“我成天在海上钓鱼勒鱼,这一带海域上上下下我都清楚,海底下有几条沉船,我都清楚,那是甲午海战时的军舰炮艇,有北洋海军的,也有日本海军的,大都是英国德国进口货,全是好钢材,慢慢想法拆卸零件上来,也是一条路子。”连城拍拍扈破浪胳膊说:“我就说么,这事交给扈兄就妥妥的。”
杨子千朝扈破浪一拱手:“多谢师父!”连城一愣:“这咋称呼都变了?”扈破浪笑着说了杨子千要拜师学厨艺之事。连城高兴道:“好啊,你俩成了师徒,做事更便利。”稍顿又对杨子千说,“我过来就是为定下收集钢铁之事,刚才扈兄一番打算,是目前我们最好的法子。我看就这么定着吧?”杨子千应道:“正是。我也觉得这是眼下最妥当的方法,干起来后有更好的法子再说。”扈破浪说:“是啊,就这么干吧。”连城说:“好,这事就这样,我先回去一下,今天上午有新兵训练任务。中午我再过来。”说完告辞而去。
连城走后,杨子千想想这事已基本做成,着急赶回去,向王冰汇报情况,确定南岸接货地点。扈破浪劝他最好吃过午饭回去,连城说了中午要过来,他实在要走的话得跟连城打声招呼。杨子千说那我过去找他,跟他说一声。扈破浪见他执意要走,只得由他。
杨子千离开扈破浪家,往西边练兵营走去。一路观赏山光海景,回想着收集钢铁材料之事做得顺畅,心生对连城和扈破浪的感激之意,不知不觉走到了邵居同面包房附近。正行间,突然迎面走来四五个日本兵,像是巡逻队,杨子千想起袁甲承说的要小心日兵巡逻队,赶忙微微低了头,快步前行,来到面包房前停住脚,转身向里面看去,耳朵却听着身后的动静。邵居同随口说了句:“Do you want bread? (要买面包吗?)”
话音未落,日兵巡逻队靠了过来,为首的日本兵佩戴少尉肩章,是个小队长,厉声对邵居同说:“你的要用大日本语说‘パンを買いますか’(你要买面包吗)?现在刘公岛的,是大日本的地方,你的不要再用英语的卖弄**!”
邵居同瞪眼道:“我一个卖面包的卖弄哪门子**?想当年我堂堂的巡捕局副局长倒是常遇卖弄**者,可现在我卖面包……”
小队长并不理他的话,而是转头看杨子千的脸,恶狠狠地说:“我们的,好像认识。”杨子千一看吃一惊,这小队长不是别个,正是凤林羊汤馆跟自己打斗被砍掉耳朵的独耳狼铃木崎!原来铃木崎疑似花痴,时刻离不开女人,在岛外时常因女人生事,石川无奈将其调进刘公岛,以地理之不便限制其胡作非为。
杨子千明白眼下处境,背后就是端着枪的日本兵,若是硬来,恐难以活着出岛。赶忙作出一副笑脸应道:“哦哦……认识认识,我是村东头老刘家的,上回你拿走俺爹几条新鲜鱼,说是过几天给钱,可是……可是……不是催你账哈,啥时有了捎过去就是。”铃木崎愣了一下,他确实常去东疃,拿过渔民多少鱼他也记不清,谁也没跟他要账的,杨子千猛地这么一说,他也拿不准。正犹疑不定,邵居同插话道:“还有我这面包,你铃木队长已经记了二十多笔账,今天多少给点儿吧,俗话说虱子多了不咬人,饥荒多了不压人,人家英国官兵从没有……”
铃木崎朝邵居同瞪眼吼道:“八嘎牙路(日语发音“混蛋”之意)!你的,对大日本皇军,出言不逊!”邵居同耸耸肩,两手一摊,作出无奈的样子说道:“我也没说你们皇军不、不好,可是我们中国人常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杨子千见二人争竞上了,忙两手一捂肚子,对邵居同说:“哎哟我这肚子受凉,先去解个手,回头买你面包。”言间弓着腰,小步快行往旁边小树林而去。几个端着大枪的日本兵看看杨子千看看铃木崎,不知如何是好。铃木崎跟邵居同争讲几句,见杨子千离开,赶忙拔出手枪带日本兵追过去,追至树丛后边,发现没了人影,四处看一看,朝对面的街巷追去。
杨子千跑进街巷,听着身后日本兵杂沓的脚步声,不由得腿上加力,疾奔如飞。前边一个拐弯,别无选择拐了进去,一看却是个死胡同,迎面笔直立着一堵高墙,墙头架了铁丝网,想出去根本不可能。胡同两边是两个院墙,外观相似,砖石结构,高约丈余。杨子千听着追赶声越来越近,日本兵一旦拐过弯来,或被抓捕或被枪杀,别无他路,危急之下抬头瞅准东边院墙墙头一溜不到二指宽的青砖浅檐,纵身跃起,两手手指死死抓住砖檐,两脚蹬住墙面,手臂腿脚同时发力,噌地一下上了墙头,顾不得墙内情形,纵身跳下。几乎同时,日本兵拐进胡同,一片叽里呱啦喊叫声。
杨子千跳下墙头一瞬之时,猛然发现正下方地上一人正坐凳读书,赶忙出手推一下院墙,身体偏出落地,紧贴那人身前蹲在地上,两人面对面,近在咫尺。那人吓得张嘴要叫,杨子千伸手捂住其口,四目相对,两人同时惊得瞪圆了眼睛,院里坐着的这人不是别个,却是当年杨子千和梁大胆救过的鄂大小姐!
原来鄂大小姐真名叫鄂绍琪,在青岛做过播音员,被林荣斋看上,成为情人。这次林荣斋来刘公岛伪海军要港司令部日军辅导部任职,看表面官职,他是在海军中将官衔的鲍一民司令之下,而实际上,他才是真正控制刘公岛之人,鲍一民要听他指挥。为了让伪海军和日军能够和睦相处,首先要拉住鲍一民同心共力,经过一番筹划,他想到用上鄂绍琪这步棋,于是将鄂绍琪弄来刘公岛,推荐给鲍一民做文化工作。而鲍一民一见到三十岁出头风情万种的鄂大小姐,顿时心猿意马,揣测到林荣斋之用意,于是顺水推舟留下鄂绍琪,安排她为司令部文化课课长。而鄂绍琪只拿课长薪金,对部队未进行任何文化教育。鄂绍琪还有一职是海军子弟学校校长,刘公岛上这所海军子弟学校,是专为伪军官的子弟受中小学教育而设立。士兵没有妻室,谈不上子女,个别士兵有弟弟妹妹也在此上学。鄂绍琪不光是伪海军华北要港司令部文化课课长,兼任海军子弟学校校长,还有个特殊职务,也是鲍一民精心安排的,那就是兼任鲍一民的家庭教师,且以教育孩子方便为由,住在鲍一民家里。她到学校时衣着整洁,朴素大方,俨然是一位教师,但回到鲍家便浓妆艳抹,打扮得妖里妖气。鲍一民老婆颇是看不惯,心里吃醋却不敢发泄。大家都明白鄂绍琪就是鲍一民小老婆,鲍一民去青岛、上海、南京等地总要带上这位美女课长,其用意不言自明。林荣斋这步棋走得很是聪明,对自己已不再新鲜的鄂绍琪,成功绑住了鲍一民,密切了日军与伪海军的关系,还能掌握伪海军之情报,实在是一举多得。
杨子千一手捂着鄂绍琪的嘴,一手指指墙外,示意不要说话。墙外日军哇啦一阵子,就听铃木崎说:“西院二人,东院三人,入户的搜查!”便听西院院门响起拍打声。鄂绍琪一把扯开杨子千捂她嘴的手,急急说道:“我认得出你,不管因为啥,你救过我一次,我今天还给你,日后不再相欠。这里是鲍司令府邸,今天家中无人,你从正厅一直到后院,东北角有个小木门,你开门出去,有小路往东,可到东疃,赶快!”两人忽地起身,鄂绍琪让杨子千进了正厅门,然后带上门。
这时外面响起拍门声,她快步回到墙根捡起掉落地上的《红楼梦》,端着书来到院门口,拉开院门。门口站着铃木崎和两个日本兵。鄂绍琪一看端着枪的日本兵,作出惊恐状,把书抱在胸前,朝铃木崎问道:“你们干什么?”
铃木崎自然认识鄂大小姐,而且对林荣斋大佐与她的非常关系更是心知肚明,眼下这女人又成鲍一民的姘头,得罪不起,于是笑笑说:“鄂课长的原谅,刚才我的追击逃犯,追到墙外逃犯不见了的,东西两院是逃犯可去之处。为了鲍司令家人之安全,特地登门查找,请告知司令夫人。”
鄂绍琪一听说道:“找鲍司令,去司令部;找鲍夫人去龙王庙。今天鲍府只我一人在家,根本没有什么逃犯。”铃木崎又笑笑说:“逃犯大大的狡猾,他的会不让你看见。”鄂绍琪哼一声说:“我就在院子里读书,逃犯就是插了翅膀,也逃不过我的眼睛。”
铃木崎有些着急,正色道:“我们的执行公务,鄂课长的还请配合,别耽误抓捕逃犯。”鄂绍琪问:“你们想进去?”铃木崎一挺胸:“骚嘎!(日语そうか,“是啊”之意)”
鄂绍琪微微一笑,说:“今天若是司令在家,卫兵会告诉你可不可以进去;今天若是夫人在家,勤务兵会告诉你可不可以进去。可今天只有我在家里,那我告诉你,这个家没有来过什么逃犯,外人谁也不得进去!想进去,那就在门口等司令或夫人回来。”铃木崎吃了闭门羹,面色一沉,似有怒意,少顷却又恢复常态,咬咬牙,说道:“好的,既然鄂课长说没有逃犯来过,那就大大的好,不打扰了。”朝两个日本兵一挥手,“开路一马斯!”(日语“回去吧”)两个日本兵收枪立正转身,随铃木崎离去。
杨子千离开鲍一民家后院,顺路向东,回到扈破浪家。扈破浪闻听此事,说道:“这个独耳狼凶狠残忍,狡猾多端,无恶不作,我们躲着点儿好。走,我马上送你出岛。”杨子千说:“好,岛上的事就交给你和连兄,我回去跟王冰汇报情况,安排接收废旧钢铁事宜。”扈破浪摇了快船,送杨子千回去。行将半个钟头,抵南岸,靠泊沟北村。
而此时岛内东疃,铃木崎的巡逻小队,正挨家挨户查找所谓逃犯,闹得鸡犬不宁。查来查去,自是一无所获,铃木崎在鄂绍琪那里憋了一口气,在东疃折腾半天又上了一股火,心下愤懑不已。行至村东南史大爷家时,正遇史大爷摇船归来,船舱里放着勒到的四条大黄花和一些小鱼,铃木崎想花一条鱼的钱拿走四条鱼,史大爷不干,双方发生撕扯争夺,铃木崎一怒之下,挥起枪托打在史大爷头上,史大爷血流满面,跌倒在地。有村人见状上前理论,铃木崎用手枪指着村人,逃离而去。
中午连城来到扈破浪家,扈破浪送杨子千已归,正有几个村人聚在这里,谈论着史大爷被独耳狼铃木崎打伤之事,大家义愤填膺,要组织人去找铃木崎算账。连城听了大家意见,说道:“这个独耳狼,凶狠毒辣,又会点功夫,大家不可妄动。若是贸然去找他理论,双方急起来,他动起刀枪,我们会吃亏更大,日本人对他也不会怎样。我们还需从长计议。”扈破浪说道:“连兄弟说得对,这事我们不能不管,但也不能莽撞行事,是要想个办法。大家先回家琢磨琢磨,下午再凑一起定夺。”大伙儿各自散去。
只剩下扈连二人,扈破浪把杨子千之事说给连城听,说道:“这个独耳狼,欺男霸女,真是一只狼!让他继续这般胡作非为,东疃百姓都要跟着受难。要不想法干掉他!”连城沉默一会儿,说道:“这只狼迟早要把他干掉,可眼下还不是时候。不过让他一直这样在岛上横行,也是一害。”稍顿又说,“我们可以利用史大爷这事,多组织乡亲到要港司令部,找鲍一民请愿,要求惩处铃木崎。日军辅导部与要港司令部相距甚近,我们大量人员聚集,自然也会惊动林荣斋,到时他们为了安抚众人挽回颜面,应当会对铃木崎作出惩处,而且日本人的嚣张气焰也会有所收敛。具体到时看情况再说。”扈破浪听了觉得在理,决定下午跟村人再议,共定大计。
第二天早上,要港司令部里,中将司令鲍一民跷着二郎腿,趄在软软的皮沙发上,两眼微闭,情绪不佳。他干这个要港司令以来,几乎未遇到过烦心事,可谓事事顺心如意,他自觉得他的人生是中间挫折两头顺。1930 年前毕业于葫芦岛航警学校一期,攻航海专业。所谓航海学校,即海军军官学校。初办校时,张作霖为了不刺激日本人,故用了航警学校之名。三十年代初,鲍一民在青岛的东北舰队某巡洋舰上任副航海官一职。1931 年春,青岛海军发动了崂山事变,“海圻”“海琛”“肇和”“镇海”四舰舰长将舰队司令沈鸿烈扣押在崂山下清宫,要求准许海军接管山东半岛几个沿海城市的行政权。当时鲍一民等青年军官因救沈鸿烈有功而擢升,成为东北系海军里的活跃人物。抗战前,蒋介石控制了东北海军,将东北海军改编为国民政府海军部的第三舰队。抗战开始时,鲍一民任第三舰队参谋,后任教导队大队长。七七事变后,蒋介石采取消极抗战的误国政策,陆海空军狼狈逃窜。第三舰队舰船奉命拆下舰炮或卸下炮栓,将舰沉入海底、江底,组成长江阻塞线。海军官兵都变成了陆战队。当时南下的第三舰队,改为长江要塞守备司令部,下辖三个总队,鲍一民任第一总队上校队长,该队是由教导队的两个大队改编的,驻守马当。1938 年 6 月,日寇进犯马当时,鲍一民在马当阻击日寇。仗打得激烈残酷,鲍一民的第一总队亡六百余人,伤百余人,日寇伤亡也很惨重,但在日寇的不断冲击下,鲍一民残部败退下来,在撤退中几乎丢了命。他的警卫员王巾和,绰号王二虎,因在战斗中救过他的命,成了他的心腹。马当战役后,蒋介石追究失败之责,要拿鲍一民问罪,鲍一民闻讯偷偷潜逃香港。1937 年冬,日本帝国主义对南京国民政府展开政治诱降活动,翌年 12 月,大汉奸汪精卫投敌后,于 1940 年 3 月 20 日,在南京成立伪国民政府,号召重庆政府军政人员回南京报到。在日寇军事压力和政治诱降的形势下,汪精卫提出“曲线救国”的反动谬论,大批国民党高级将领陆续投敌,原国民党海军一些对抗战失去信心的高级将领纷纷投敌,并带领一大批海军的校尉官投敌。鲍一民这时也带着他的亲信王二虎等人投敌了。
鲍一民原是曾任葫芦岛航警学校校长凌霄的学生,姜西园的部下,其投敌后,成了中将要港司令,与凌霄、姜西园平起平坐。鲍一民善交际,对上极尽阿谀奉承之能,对下也有一套拉拢的手段。其手下班子,多数是跟他一起投敌的国民党海军官佐,都是他的老部下。他走到哪儿,这个班子就跟到哪儿。这些人为鲍掌管着财务、军需、给养、医疗、军械、燃料等大权,替鲍出力,唯鲍的命令是从。刘公岛伪海军中,占优势的是东北系,因为鲍是东北人,又是东北海军中的活跃人物,他有一定的影响力,号召力,所以其老部下,跟随投敌者中东北人不少。再加上裙带关系,他们任用的人大部是东北人,不管有能力无能力,只要沾亲带故投靠而来,都能弄个官当当。像鲍一民的妹夫王桂森,因烂了眼圈,看人讲话总是眼一眨一眨的,因此绰号“王瞎子”,无甚能力,曾担任过练兵少校副官,因太无能被调离。鲍一民的原警卫员王巾和,为人粗野残忍,生活糜烂,毫不懂海军专业,就因为在马当战役救过鲍一民的命,而被连续提升,当上了伪威海卫基地队司令部的少校副官。在刘公岛各单位的主要领导,几乎都是由东北系的人掌权。其次有少数鲁系、闽系海军军官,穷困潦倒,胸无大志,走投无路,借老部下的名义,投靠到鲍一民的名下,这些大都是尉级军官。所以说鲍一民能够任职刘公岛,是他最愉快的事情,高升的官衔,顺从的下属,生活上的恣意,尤其是林荣斋送给他的美女鄂绍琪,让他享受到另一番美妙。而他眼下的心情不爽,正跟鄂绍琪有关。
原来昨天回家,鄂绍琪痛哭流涕跟他诉苦,说那个专害女人的花痴铃木崎,得知她一人在家,竟要硬闯入门,欲行不义。鄂绍琪告这一状自有目的,她知道铃木崎上门之事鲍一民必会知晓,若是隐瞒不报,鲍一民会对她生疑,报了,则要有事由搪塞。无奈之下只得薅住铃木崎花痴之事,糊弄鲍一民。岂知鲍一民对女人颇是在意,尤其像鄂绍琪这样迷了心窍的,只觉得是自己独享的美味,别人闻闻味都不可,更别说居然想上门抢食。于是为此事忧心忡忡,闷闷不乐。
正当此时,窗外传来嘈杂人声。他仍旧微闭着眼低声问了句:“外面咋回事?”勤务兵把烧制好的咖啡放到他身前的茶几上,小声说道:“听说是东疃老百姓请愿。”鲍一民一激灵睁开眼:“向谁请愿?请什么愿?”勤务兵道:“向司令您请愿。好像是太君打了人……”鲍一民忽地起身,走到窗前,看到窗外离司令部不远处,黑压压一片人,有百人之多,都在喊着:“惩处打人犯,请鲍司令做主!”等口号。
这时门口传来报告声,转回身,副官长王静之中校走进来。鲍一民着急地问:“王副官,外面怎么回事?”王静之回道:“报告司令,昨天日军辅导部少尉辅导官铃木崎带队巡逻时,无理争抢东疃史姓老人渔货,并用枪托击打老人头部,造成重伤,老人至今昏迷不醒,百余村人抬着老人来向司令请愿,要求惩处铃木崎。”
鲍一民一听又是铃木崎惹的祸,顿生气愤,提高声音说道:“这个铃木崎,到处惹祸,实当严惩!”王静之道:“司令所言极是。这个铃木崎,外号独耳狼,做的坏事数不胜数,据说强拿东疃渔民鱼虾海货数以百计,拖欠面包房款项也是二三十次,还听说他得了花痴,见着个模样好的女人就啥也不顾……”
鲍一民心里像被插了一刀,怒道:“这岂不是倭寇之恶行?!”王静之指指窗外不远处日军辅导部二层小楼,低声说:“司令莫要高声。”鲍一民也看一眼小楼,又说:“这是日本官兵惹的事,他们不找日本人请愿,找我请的哪门子愿?”
王静之道:“他们说,刘公岛是中国人的岛,请愿当然要向中国人请愿,日本人算个啥。”鲍一民听了哑口无言,叹一口气说:“老百姓说得有道理,咱们是中国人,要为老百姓多行善举。你去代我回复:一、受伤老人立即送我海军医院,免费治愈。二、请愿人员请返回各家,安心劳作,不出三日,鲍某当给予答复。”王静之依令而去。
请愿百姓被王静之安抚回去,鲍一民急忙去日本辅导部,找林荣斋商量此事。鲍一民将铃木崎对鄂绍琪欲行不轨及抢夺百姓物品打伤无辜老人等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林荣斋很是生气,当即命令关铃木崎一个月禁闭,扣发三个月薪饷赔偿受伤老人,然后改做内务事务,不经批准不得随意上街,更不得私自去往东疃或子弟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