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裘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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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各种不同的制止因素影响下裘德的本能还是促使他羞怯地向她接近,下一个星期天他去红衣主教学院大教堂做早祷以便进一步看看她,因为他发现她常常去那里做礼拜。

她没有来,他下午又去等她,天气也好了点儿。他知道她如果来了必定会顺着大绿方院东边走向教堂,从那里易于接近,因此当钟响的时候他站到了一个角落。早祷开始前几分钟她夹在人群中出现了,沿学院墙下走着,一看见她他就赶上去到了对面旁边,跟着她进了教堂,越发为他还没有暴露自己而高兴。能够看到她,自己又不被看见不被认出,眼下对他就足够了。

他在前厅闲**了一会儿,早祷进行了一阵以后他坐到座位上。是一个阴沉昏暗、惨凄岑寂的下午,这种时候某类宗教似乎是普遍注重实际的人们的必需品,而不仅仅是多情的悠闲阶级的奢侈品。由于光线暗淡加上天窗上令人荧惑的炫目的光,他只能模糊地辨出对面做礼拜的人,不过他看出了苏就在他们当中。他不一会儿就发现了她坐的准确座位,这时候唱诗班合唱《诗篇》第一百一十九章唱到了第二节,“用什么改正”,歌唱者唱下去的时候管风琴变奏出哀婉动人的格利格林调:

年轻人用什么洁净他的行为呢?

这正是此刻吸引着裘德注意力的问题。他曾经对一个女人发泄畜牲般的热情并且任其导致这样的灾难性后果,一个多么恶劣卑鄙的家伙,而后又想结束自己,随之又不顾后果酗酒大醉。脚踏风琴奏出的音乐宏大的声浪围绕着唱诗班滚**,以超自然的方式爱抚着,好像他过去经历过的那样,他简直不能不相信这《诗篇》是由某位关心他的天公为他初次进入庄重的圣殿而特意安排的,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奇怪的。然而这是每月的第二十四个晚上都要唱的平常《诗篇》。

他开始滋育着非凡柔情的那姑娘,这时候也被飘注进他耳朵里的同样和谐乐声包围着,这想法使他欣快。她大概是这地方的常客,出于职业和习惯谅必她会全身心沉浸在礼拜的情绪中吧,无疑,这必定与他有好多相同之处。对于一个敏感的孤独的年轻人,意识到最终找到了他思想的寄托,那寄托有指望提供社会和精神两个方面的可能性,像黑门的甘露一样,整个早祷他一直处在持续的出神入迷气氛中。有人或许会对他说那大气从加利利吹来显然跟从塞浦路斯吹来的一样,然而他不愿怀疑它。

裘德一直等到她离开座位从屏风下走过去他才起身。她没有朝他看,他走到门口时她已经在宽甬道上走了一半了。因为穿上了礼拜天服装使他想要跟上她显露自己。但是他准备得不太充分,而且,唉,他应该带着在他胸中唤起的那种感情去那样行事吗?

因为虽然在早祷期间似乎有一种教会的基础,而他也说服自己相信是这样的情形,但他总不能盲目于吸引力的真正性质。她是如此的一个陌生人,以致所谓亲属只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不能啊!我,一个有妻子的人,一定不去认识她!”不过苏到底还是他的嫡亲,再加上他有妻子这个事实,纵然不在这半球明显可见,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总会是一种帮助吧。在他这方面所有的柔情想法在苏的心里只会处于无知状态,使得她跟他交往自由而无忌。可是看到了那自由和无忌来自她了解真相的结果,他又一点儿也不愿意,又有些伤心了。

比这次大教堂里做礼拜的日子稍早一些,那标致秀丽、顾盼生波、脚步轻盈的年轻女人苏·布瑞赫德有一个下午的假日,她离开了那个她不仅帮忙而又寄宿的教会商铺,手里拿着一本书到乡间散步。这是在维塞克斯和别处湿冷的日子中间出现的无云的一天,好像反复无常的天气之神插入的。她走了一两英里一直来到比她留在后边的城市更高一些的地方,大路从绿野中穿过,她来到一个篱梯处停下了,想读完正在读的书,当时她回头看了看新近和旧时的塔楼、穹顶和尖塔。

在篱梯的另一边,人行道上,她看到了一个黑头发、灰黑脸膛的外国人,坐在一块大石板旁边的草地上,方板上密密挨挨挤着措置了一些石膏像,有一些镀了青铜色,他正重新排放它们的序列准备上路。它们大都是古代大理石雕刻的缩微摹本,包括那姑娘看惯了肖像的不同身份的神,其中有一尊规范形制的维纳斯,一尊狄安娜;男性方面有阿波罗、巴克斯和玛尔斯。尽管这些塑像离她好些码远,西南方的太阳使其背衬着绿草显得光彩炫目,以至于她能够看出它们灿明清楚的轮廓。它们几乎处在她本人和这座城市教堂塔楼两者间的一条线上,对照之下唤起了她心中一种古怪异质的与原来大不相同的思想。那人站起来,看着她,礼貌地摘下帽子,叫道:“塑———像!”用一种跟他的外貌相一致的口音。他立刻灵敏地把汇集了神和人显要名流的大方板托到膝上,举到他的头顶,送到她跟前再搁到篱梯上。他先拿给她小一点的货物———国王和王后的胸像,然后是一尊吟游诗人,然后是带翅膀的丘比特。她摇摇头。

“这两个多少钱?”她说,用指头碰碰维纳斯和阿波罗———托板上最大的塑像。

他说要十个先令。

“那我买不起。”苏说。她出了相当小的价,使她感到意外的是卖塑像的人把它们从拴线托板上取下,递过篱梯。她像得到了珍宝一样抱紧了它们。

她付清了钱,那人就走了,她开始忧虑拿它们怎么办了。既然成了她的所有,它们看上去就非常大了,而且又这样完全**裸的。由于神经质性格她为自己的胆量颤抖起来。她搬弄它们的时候白粉面脱落到她的手套上和短上衣上。抱着它们公然走了一段路以后一个主意生出来,于是采了一些大大的牛蒡叶子、欧芹以及树篱上疯长的别的一些植物,把她的重负尽可能地包起来,以便她带着一大抱绿色东西出现,就好像大自然的热情喜爱者采集而来似的。

“唉,什么东西也比使人厌烦的教堂装饰品好!”她说。可是她一直在颤抖的状态中,看上去好像几乎是希望没带这两尊塑像。

偶尔往叶子里瞅瞅维纳斯的胳膊是不是断了,她带着她的异教负荷由一条跟主要街道平行的无名街道进了这个国家最为基督徒气的城市,转过一个拐角到了她依附的商铺的旁门。她把所购物径直拿进她自己的房间,试图马上锁进绝对属于她自己财产的箱子里;但是发现它们太笨重了,便又用大牛皮纸把它们包起来,立在角落的地板上。

这房子的女主人,方道悟小姐,是一位戴眼镜的上了年纪的女士,穿着几乎像一位女修道院院长,是宗教仪式能手———也当作了她生意的一项,同时也是前面提到的“别是巴”郊区圣西拉仪式教堂的礼拜者,那地方裘德也开始去做礼拜了。她是一位穷困的牧师的女儿,在她父亲死的时候———那是几年以前发生的事———大胆地接管了一家经营教会必需品的小商铺,并且发展到了眼下值得赞扬的规模,从而避开了赤贫。她脖子上挂一个十字架和一串念珠作为她唯一的装饰,打心底记牢了《基督年鉴》。

她现在来叫苏吃茶点,于是发现了这姑娘有一会儿没有反应,进了房间恰好另一位正在匆匆忙忙地用绳子捆包裹。

“你买东西啦,布瑞赫德小姐?”她问,盯着包起来的东西。

“嗯———只是买了点东西装饰下我的房间。”苏说。

“哦,我还以为我已经装点得足够了呢。”方道悟小姐说,看着周围哥特式框子里的圣徒图片,教堂经文卷轴和别的一些物件,那些东西太陈腐了不好卖,就用来装饰这个昏暗隐匿的房间。“那是什么?老大笨重的!”她戳破一个洞,圣饼大小,在那牛皮纸上,试着往里瞅。“哎呀,塑像?两个?你在哪儿买的?”

“哦———我从一个串街贩子那里买的,他专卖塑像什么的———”

“两位圣徒吗?”

“是的。”

“哪两个?”

“圣彼得和圣抹大拉的马利亚。”

“好啊———下去吃茶点吧,去把风琴上的经文描完,过一会儿要是光线充足的话。”

这些东西对于苏只不过一时耽溺的迷恋,这些小小的妨碍倒激起了她打开包裹的东西看看它们的巨大热情。到了就寝时间,等她确定不再会被打扰了,就安然脱去这些尊神的罩衣。把这对塑像摆到五斗橱上,还在它们旁边点了一支蜡烛,她退到床边,躺倒在**,开始读一本从她的箱子里拿的一本书,那是方道悟小姐一无所知的。那是吉本的著作,她读的是述及叛教者朱利安统治的那一章。她偶尔抬头看看塑像,它们看来好像很奇怪,不在适当的位置,碰巧一幅耶稣受难像图片挂在它们之间,于是,好像这景象启发了行动,她终于跳下来从她的箱子里抽出了另一本书———一本诗集,翻到熟悉的诗句———

汝得胜了,啊苍白的加利利人:汝呵吁之间世界渐趋灰暗了!

她把它读到结尾。她当即吹灭蜡烛,脱了衣服,最终熄灭了她自己的光。

她正值通常沉沉酣睡的年纪,然而这个晚上她却常常醒来,每一次她睁开眼睛,由街上漫射进来的光都足以把白色石膏像显示给她,立在五斗橱上的石膏像,与它们周围的经卷、殉道者以及哥特式框子里现在只能看得清的拉丁式十字架,那上面的形象与已经被阴影遮掩的耶稣受难像形成古怪的对照。

有这么一次她醒来的时候教堂的钟打了半夜一两点。钟声也传到了在这同一城市不远的地方坐着俯首书本的另一个人的耳朵里。因为是星期六晚上,明天是裘德不必定好闹钟像往常一样早早叫醒他的日子,所以他熬夜不睡,按照他的习惯,比他在一个星期里担负的工作日可以晚两三个小时。那时他正在认真地读着格里斯巴赫版的《圣经》。恰在这时苏正辗转反侧盯着她的塑像。警察和迟归的市民从他的窗下经过,如果驻足静立,会听到奇怪的音节含着炽烈热情咕哝而出———对于裘德有着难以形容的魔力词句,莫名其妙的声音好像是这些什么东西:

“阿勒/亥民/黑司/太欧司/嗬/帕特尔,艾克司/后/塔/潘塔,凯/亥梅司/艾以司/奥顿;”

后来以虔敬的大声琅琅而诵,随之听到书也合上了:

“凯/黑司/库里奥司/艾以索欧司/克里司斗司,狄/后/塔/潘塔/凯/亥梅司/狄/奥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