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教师坐在他附属于学校的简朴住所里,学校和住所都属于现代建筑。他看着路对面的房子,他的教员苏就住在那里。安排很快地议定了。原定调换给费乐生先生的小先生没有来,苏填补了这个空缺。这所有种种临时性安排只能等到女王陛下的督学下一年来视察才能最后确定下来,需经他们批准才能成为永久性的。在伦敦教过两年左右的学,虽然不久前辞了那个职业,布瑞赫德小姐也不纯是新手。费乐生先生认为她留任不会有什么困难,他已经希望她留任了,尽管她只跟他共事了三四个周。他发现她正如裘德描述的那样相当聪明;哪一个行当的手艺人不愿把一个能节省他一半劳动力的学徒留下呢?
早上八点半稍过了一会儿,他等着她穿过大路到学校,那时候他好顺便随她过去。八点四十分她过去了,一顶便帽摇动在她的头上,他看着她好像一件奇珍。一种新发射的东西,与她作为教师的技能无关,似乎在这个早上包围了她。他也去了学校,苏留在教室的另一头管理她的班级,整天在他的眼前。
晚上给她个人上课是他的部分职责,有的法规条款规定,当教师和学生是不同性别的时候,必须有正派可敬的、上年纪的妇女在授课现场。理查德·费乐生先生认为假若那样这规则就太荒谬了,他老得足以做那姑娘的父亲了,不过他忠实地遵守它。跟她一起坐在一个房间的时候,苏寓所的寡妇房主霍斯太太也坐在那里,忙着做她的针线活儿。这条法则,的确也是,不易规避,因为在这所寓室里也没有别的起居间。
有时正当她计算着———他们上的是算术课———她会无意地抬头带着点询问的微笑瞥他一眼,好像她设想着,既然是老师,他必定看出了掠过她脑子的所有东西,不管是对的还是错的。费乐生先生实际上根本没有想着算术,而只是想着她,用一种对他说来作为导师莫名其妙的似乎是不可思议的新奇方式。或许她知道他正在这样想着她。
他们的课业带着一些单调而本质上对他又是一份愉快过去了几个周。于是碰巧孩子们要被带到基督堂去参观巡回展览,形式是耶路撒冷模型,依照教育权利学生们一人花一便士去参观。他们排成两排沿路行进,她打着朴素的棉布阳伞走在她的班级旁边,她的拇指翘起来抵着伞把。费乐生先生穿着晃晃****的长外套跟在后头,斯文地拿着手杖,一副自她来到以后的一种沉思冥想的样子。那是个丽日朗空、尘土蒙蒙的下午,他们走进展览室的时候除了他们只有几个人在场。
那座古城的模型矗立在房间中央,它的主人带一副虔诚的大慈善家面貌,手中拿一根教鞭绕着它转,给小学生们指明他们由读《圣经》而知晓名字的各个地区和处所。摩利亚山、约沙法谷、锡安城、城墙和城门,一座城门外边有一个大土墩像一座古冢,土墩上有一个白色十字架,这地方,他说,是受难地。
“我想,”苏对小学教师说,当时她和他站在靠后一点儿的地方,“这模型,倒是精致,但事实上却是纯然想象的产物。谁能知道基督活着时耶路撒冷像这个样子?我敢肯定这人不知道。”
“这是依照最好的推测地图制作的,建立在实地考察而今存在的城市基础上。”
“我认为我们说耶路撒冷说得够多了。”她说,“想一想我们并不是耶稣的后裔,说到家那地方并没有一流的东西,或者人物———像雅典啦,罗马啦,亚历山大啦,以及别的一些老城那样。”
“不过亲爱的姑娘,想一想它对我们的意义吧!”
她沉默了,因为她很容易被压制下去。然后她看到围着模型的成群孩子当中有一个穿法兰绒上衣的青年,由于他察看约沙法谷的意图身子弯得很低,以至于他的脸差不多被橄榄山挡住了视线。“看你的表哥裘德,”小学教师接着说,“他不会觉得我们已经腻烦耶路撒冷了。”
“啊———我没有看出他来!”她嗓音又急又柔和地叫道,“裘德———你钻研得多么认真啊!”
裘德从沉思冥想中惊起来,看到了她。“哦———苏!”他说,随之又窘迫又高兴地脸红了。“这些是你的学生了,当然啦。我看到了让学生下午进入———于是想到了你会来,可是我看得太入迷了不记得我在哪里了。它真令人回思过往,是吧?我可以花上几个小时细细察看,但我只有几分钟时间,多不幸,因为我是在工作中间出来的。”
“你表妹可聪明得不得了,她无情地批评它了。”费乐生说,带着善意的幽默讽刺,“说到它的正确性她是相当怀疑的。”
“不,费乐生先生,我不是———根本不是那样。我讨厌被称作聪明姑娘———现在那类东西太多啦!”苏神经过敏地回应道,“我的意思只是———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只是你没有懂得我的意思。”
“我懂得你的意思。”裘德热切地说(尽管他并不懂),“我认为你完全正确。”
“这才是裘德呢———我就知道你相信我!”她冲动地抓住他的手,留给小学教师责备的一眼就转向了裘德,她的声音泄露着颤抖,因为那么温和的揶揄而她竟会那样,连她自己也觉得没有必要的荒谬。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这一时的感情显露引得那一对的心是怎样地向往着她,以及由此在两者的未来中她筑起了怎样的复杂纠葛。
那模型呈现出太多的教育面目,所以孩子们很快就厌烦了,下午稍晚一会儿他们全部列队返回拉姆斯登,裘德也回去干他的活。他看着那羽毛未干的群鸟穿着干净的外衣和围裙,在费乐生和苏的身旁排成纵队沿街去往乡下,于是一种伤感,一种置身于后者生活体系之外的不满感觉占有了他。费乐生已经邀请他星期五晚上停工去看看他们,那时候他也不给苏上课,裘德急切地答应了这个有益于自己的机会。当时学生和老师正行进在回家的路上。第二天看着苏的班级上的黑板费乐生惊奇地发现,上面用粉笔灵巧熟练地画了耶路撒冷的透视图,所有建筑都陈列在适当的位置上。
“我还以为你对那模型不感兴趣呢,而且你也简直没有看它吧?”他说。
“我几乎没有看,”她说,“但我记住了它好多东西。”
“这比我自己记下来的可多了好多。”
女王陛下的督学正在这个地区进行“突袭巡视”,出其不意地考察教学情况。两天以后,在上午课中间,门栓轻轻地移起,走进了督学老爷,吓人的凶神———对于小先生而言。
对于费乐生先生这惊诧不算大。他像故事中的那位小姐一样,他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被好多次玩弄过这把戏了。但是苏的班级在教室更远的头上,她的背对着门口,所以督学进来站在她后边看她教了大概有半分钟了她才意识到他的在场。她转过身来,认识到那常常吓死人的时刻到来了。她的羞怯导致她发出了一声惊叫。费乐生,出于一种奇异的关心本能完全无法控制地恰好及时站到了她的旁边防止她晕倒。她很快复原,笑了起来。但是督学走了以后她又有了反应,她脸色那么苍白,所以费乐生把她带进他的房间,给了她点白兰地让她恢复过来。她发现他握着她的手。
“你应该告诉我,”她使性子气喘吁吁地说,“有个督学‘突袭巡视’即将来临!哎呀我怎么办哪!现在他一定会写信告诉总管说我不合格,那我就永久丢尽脸啦!”
“他不会那么做的,我亲爱的小姑娘!你是我用过的最好的教师。”
他那么温柔地看着她以至于她被感动了,并且后悔自己责备他了。当她好了些的时候她便回家去了。
裘德与此同时正不耐烦地等待着星期五。星期二和星期三他在那么强烈的去看她的愿望影响下,以至于两天都在天黑以后沿着大路朝那村子的方向走了老远,回到他的屋里以后再读书,发现他根本不能把心集中到书页上。一到星期五,他就按照他以为苏会喜欢看他的样子打扮起自己来,匆匆地吃了茶点,出发了,尽管那天晚上下雨了。头顶的树加深着这个时刻的阴郁,它们凄凉地往他身上滴着水,给了他深深的凶兆之感———不合情理的凶兆。因为虽然他知道他爱她,但他不能比他现在所处的再向前一步。
一转过那个角落进了村子,最先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把伞下的两个人影从教区长住宅的大门出来。他在他们背后太远了所以他们没有注意到他,但他立刻看出了他们是苏和费乐生。后者在她的头顶抓着伞,他们显然是对教区长进行了拜访———大概是跟学校工作有关的事务。当他们沿着阴湿荒凉的篱路走去的时候,裘德看到费乐生用他的胳膊去搂姑娘的腰,可是她移开了它,但他再放上去,她让它留在那里了,同时带着担忧的神气很快地看看周围。她完全没有看她的身后,所以便没有看到裘德,裘德像中了挫败的一击似的落进了树篱中。他在那里待着直到他们到了苏的小屋,她进去了,费乐生继续走向近旁的学校。
“唉,就她而言他太老啦———太老啦!”裘德在爱情受阻完全绝望的极度病态中叫着。
他不能干涉。他不是阿拉贝拉的吗?他不能再往前走了,于是他顺原路返回基督堂。他每踏下一步似乎都在对他说他绝对不能阻在费乐生和苏之间。费乐生也许年长她二十岁,但是好多幸福的婚姻都是在这样的年龄状况中结成的。想到他的表妹和小学教师之间的亲昵完全由他本人造成,这给了他的悲伤不幸以挖苦的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