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裘德

1

字体:16+-

吉凌哈姆的怀疑,经过了不经意的几个阴沉忧郁的月份和上一章叙述的事件之后的一些小事,到第二年二月的一个礼拜天,怎样最快地产生又怎样最快地消除了。

苏和裘德住在奥尔布瑞克,他们之间建立的关系与她一年前离开莎士顿去跟他聚时完全一样。法庭程序抵达他们的意识只是像远处的声音,偶尔送达的公函他们也几乎不懂。

他们聚首,一如往常,是在那小房子里一起吃早饭时,房子标裘德的名牌,是他一年花五十镑,外加三十镑十先令地方税和国家税租下的,布置了姑婆古老笨重的家具,一路从马利格林搬来他付出的花费差不多抵得上它们的全部价值。苏管家,料理一切。

这天早晨他进屋的时候苏举起一封她刚刚收到的信。

“哦,这上头说了什么?”他吻过她后说。

“就费乐生对费乐生和凡立一案的最后判决,六个月以前宣判了,刚刚做了最后确定。”

“啊。”裘德说,一边坐下来。

裘德诉阿拉贝拉案早在一两个月前也有了同样的结局。两桩案子对于报纸报道都是太无足轻重了,除了在一长串无辩护案件中有个姓名再没有什么了。

“那么,苏,无论如何,你可以做你想做的啦!”他仔细留心地看着他的爱人。

“咱们———你和我———现在是不是正像我们从未结婚一样完全自由了?”

“恰恰同样自由———除了,我相信,牧师会拒绝亲自为你主持第二次婚礼,把差事交给别人去办。”

“不过我还是怀疑———你认为咱真的就这样自由啦?我知道一般是这样。但是我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因为我的自由是用欺诈手段得到的。”

“怎么?”

“唉———如果咱们的实情被人家知道了,判决就不会公布。只是,因为咱们没作辩护,才导致他们做了不正确的推定,是不是?因此不管它是怎样正当,我的自由是不是合法呢?”

“唉———你怎么能用欺诈的手段获取呢?只能怪你自己了。”他恶作剧地说。

“裘德———别这样说。你不应该为那个一直生气。既然我是这样子,你就得容我。”

“那好吧,亲亲,我就那个样。就你的问题而论你或许是对的,咱们并未被迫去证明什么。那是他们的职责。不管怎样咱们是住在一起了。”

“对。尽管不是他们理解的那样。”

“有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不管判决是怎样来的,当它判离的时候一桩婚姻就判离了。对于咱们这样微贱的穷人也有好处———这些事给咱们按照备好的章程草草一办就成了。我和阿拉贝拉也是同样的。我原来担心她非法的第二次婚姻会被发现,她会受到处罚,但是没有人对她感兴趣———没有人查问,没有人怀疑。如果咱们是享有特权的贵族,那就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多少天多少个礼拜要耗费在调查上。”

渐渐地苏也因获得了自由而像他的心情一样高兴起来,提议他们去野外走一走,即使因此要忍受一顿冷饭。裘德同意了,苏上楼去准备动身,穿上一件色彩鲜艳的长袍纪念她的自由。看她这样裘德便系上了一条明丽的领带。

“现在咱们该挽着胳膊大摇大摆地走啦,”他说,“像别的订了婚的一对儿一样。咱们有了合法的权利这样做。”

他们游**出了市镇,沿着两边都是洼地的小路走去,虽然现在地里都结霜了,广阔的播了种的田地缺乏色彩和出产。可是,这一对儿,全身心沉浸在他们自己的情境中以至周围的环境很少进入他们的意识。

“啊,最亲爱的,所有的结果是这样了,隔一段合适的时间咱们就可以结婚了。”

“对,我想咱们可以结婚了。”苏说,没什么热情。

“那咱们是不是办呢?”

“我不想说不办,亲爱的裘德。不过我觉得现在跟我以前做的恰恰是完全一样的。我也恰恰同样害怕,唯恐一份铁的契约毁掉你对我的柔情,我对你的柔情,就像咱们不幸的父母一样。”

“这样,那咱们怎么办呢?我爱你,这你知道,苏。”

“我知道得太足啦。不过我想我差不多宁可总是像情人那样过下去,就像咱们现在这样过着,只在白天见。那样更甜蜜得多———至少对于女人,当她觉得男人靠得住的时候。那今后咱们露面的时候就不必过于讲究啦。”

“你我跟别人的婚姻经历让人灰心,我承认。”他带着忧郁说,“每一方都归因于我们自己不知满足,不实际的天性或者由于我们的厄运。不过咱俩———”

“两个不知满足的人联在一起,那就要比以前双倍糟糕了……我想我开始怕你了,裘德,你一旦按照盖了政府大印的契约来爱我,而我在‘特殊的卖烟酒处’承受你爱———呀,多么可怕,多么肮脏!虽然,你是,自由了,可我信任你胜过了世界上所有别的男人。”

“不,不———不要说我会变心!”他劝诫说,然而他自己的语气中也有疑虑。

“且莫说咱们自己,咱们不幸的怪癖,就是对一个普通人,当他被告诉他必须爱某个人要去做那人的情人,那也违背了人的天性,不能继续爱下去了。如果他被告诉不要去爱,那很可能会有更大的爱的机缘。如果结婚仪式在于发誓签约,从那天起双方就要停止相爱,由于双方彼此所有了,就要避开各自的社交,尽可能不出现在公众场合,那比现在会有更多相爱的夫妻。设想一下那发了假誓的丈夫和妻子秘密相会吧,拒绝了彼此见面,爬进卧室窗户,藏在橱柜里!那可就很少能冷下来了。”

“不错,不过承认了这个,或者与其相似的情形是真实的,你也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看出了它的人,亲爱的小苏,人们继续不断地结婚是因为他们不能对抗自然,尽管他们中好多人很可能完全知道,他们可能是用一生的不适购买一个月的快乐。无疑我的父亲和母亲,你的父亲和母亲,也看透了它,假如他们完全用类似于咱们的观察习惯去看。然而他们恰恰同样结婚了,因为他们有普通的情欲。可是你,苏,是这样一个幻影似的,没有肉身的生灵,一个———如果你允许我说———一个几乎没有动物性情欲的人,所以在这件事上你能够根据理性行事,可是我们这些可怜的、不幸的、倒霉的、粗粗拉拉的东西可做不到。”

“唉,”她叹了口气,“你已经承认了这件事大概会令咱们悲惨结束。但我不是你认为的那么罕见的女人。愿意结婚的女人比你料想的少得多。她们步入婚姻只是因为它被设想为能够给予一种体面,有时候也会得到一些社会好处———体面和好处我完全不想得到。”

裘德又落回到他旧有的抱怨上了———也就是,他们既然已经很亲密了,但他从来没有一次从她那里听到她爱他或者她能爱他的坦诚直率的宣称。“我有时候真的害怕你不能爱我。”他说,带着一种接近于气愤的半信半疑,“而你是这样缄默不语。我知道女人被别的女人教着决不要向男人承认全部真相。但是爱情的最高形态是建立在双方全都完全真诚的基础上。因为她们不是男人,那些女人并不知道一个男人回顾与他柔情缱绻的女人时,他的心总是会最贴近地回到那个在行为中坦露真实灵魂的女人那里。大多出众的男人,即使被躲闪推避的做作捕获,终究也不会被留住。报应伴随着那过于常玩闪避游戏的女人,由于十足的蔑视,迟早,她过去的钦慕者会感知,在这种情形下他们便会任由她无人哀悼地走向她的坟墓。”

苏,正注视着远处,显出了内疚的神色。她突然用一种伤心的语气回答说:“我觉得我今天不像过去那样喜欢你啦,裘德!”

“是吗?为什么?”

“哦,唉———你让人不愉快———太喋喋不休地说教了。尽管我认为我这么坏,这么没有价值以至于应该受到最严厉的教训!”

“不,你不坏。你是可爱的。只是当我想从你那里得到一句坦白的时候你像鳗鲡一样滑,难以捉摸。”

“哎呀,是啊,我又坏,又固执,种种样样!你假称我不是那样,没有用!那些好人用不着像我这样叫人责骂……不过现在我没有什么人了,只有你,没有人为我辩护,要是我一定不能按照我自己的方式决定怎样跟你一块儿过,决定结婚还是不结婚,那就太难忍受啦。”

“苏,我亲亲的同志和爱人,我不想逼你结婚或者做别的事情———我当然不想!你这样爱发脾气太讨厌啦!现在咱们不再谈那个啦,只照着咱们原来的同样走下去就是了。咱们剩下的散步时间里就只谈谈草地啦,流水啦,来临的这一年农民的前景啦。”

此后结婚这个话题他们几天没再提起,可是因为他们中间只是隔着一个楼梯平台住着,它就顽梗地存在他们心里。苏现在是极其实质地为裘德帮忙了。他最近为了自己的利益忙于劳作在墓石上凿字,那些活他在他的小房子后边的小院子里干。做家务的间隔时间她去那里帮他把字母按十足大小描出来,他刻好以后再涂黑。比起他以前做大教堂石工来这是一种低级的手艺,他仅有的顾客是住在附近的穷人,知道这个“裘德·凡立:纪念碑石匠”(如他在前门上自我标明的)是个要价低廉的人,他们需要为死者凿刻简朴的纪念碑,就会雇他。但是他看来比以前好像更为独立了,并且苏特别不愿意成为他的负担,能够提供一点帮助,也是在这种情况下唯一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