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个礼拜起裘德·凡立和苏没再踏进奥尔布瑞克市镇。
他们去往哪里无人知晓,主要是因为没有人在意。任何人只要对追踪这样卑微无名的夫妇的行迹足够好奇,就可以不费多大麻烦地发现,他们依仗裘德适应多变的手艺投身于转移不定、几乎是流浪的生活,此中一时不无欣快。
裘德无论听到哪里有易切石的活做,他就去往哪里,他只是偏爱选择离他和苏过去经常逗留处远一些的地方。
整整两年半就这样过去了。有时候会看到他在为乡下宅第凿制窗户直棂,有时候在为市镇大厅安装栏杆,有时候在为桑堡一家旅馆砌方石墙面,有时候在卡斯特桥博物馆,有时候远下埃克松堡,有时候在司陶克光山。近期他一直在肯尼特桥,马利格林以南不过十二英里的一个繁荣的市镇,离熟悉他的那个村子最近的地方。他有一种极为敏感的惧怕,怕那些熟知他青年时期热切学习满怀抱负以及在那个时候他短暂而不幸婚姻的人问及他的生活和运气。
在这些地方有的会待上几个月,有的则只待几个礼拜。他对教会的活奇怪而突然的反感,国教的和非国教的两者皆然,原本是在他遭受着误解的刺痛感觉下产生的,在他冷静下来时依然存留,来自对重新开始的非难的忧惧比来自讲究良心的更少,这便不允许他从那些不赞同他行为的人那里求生存,除此之外,还来自他以前的教义和他当前的实践之间前后矛盾的感觉,他第一次去基督堂的信仰现在几乎一点不存在了。他在精神上接近着他跟苏初遇见时她的立场。
五月间一个礼拜六的晚上,阿拉贝拉在农业展览会上认出苏和他本人之后将近三年了,那些偶然相遇的人有的再次相遇了。
是在肯尼特桥的春季交易会上,虽然这个古老的交易会比它从前的规模大大地缩小了,但近午时市镇那条长长直直的大街依然呈现出一派蓬勃景象。这时候一辆双轮轻便马车,在别的车辆中间,由北边的大路驶进市镇,一直到了一家禁酒酒店门口。从车上下来了两个女人,一个是赶车的,普通乡下人,另一个是体态尚好身着重孝的寡妇。她阴郁的服装,剪裁惹眼,使得她在这乡野市集混杂喧闹的人群中看来有点儿不合适。
“我要先查明它在哪里,安妮。”那寡妇对她的同伴说,这时马和车被过来的一个男人赶走了,“然后我再回来,在这里见你。咱们再进去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我觉得快撑不住了。”
“实实在在的,”另一个说,“不过我还是觉得花格旅店或者杰克酒店更能占先一些。在这些禁酒酒店你吃不到什么好东西。”
“好啦,别光惦记着贪吃贪喝啦,我的宝贝儿!”穿丧服的女人指责说,“这是蛮好的地方。那好吧,半个钟头后咱们在这儿见面,要不,你就跟我一起去找到新礼拜堂在哪里,好不好?”
“我可不想去。你会告诉我嘛。”
两个同伴于是各走各的路了,穿丧服的这位带着与混杂的环境截然断开的神色坚定地向前走着。她打听着来到了一个临时围篱前,里边的挖掘意味着一座建筑的地基。外边的木板上有一两张大广告预告,教堂的奠基石将在当天下午三点由伦敦的一位在其会众中极享盛名的布道师竖起。
查明了是这样的情况,重孝在身的寡妇顺原路返回,让自己悠闲地看着集市上的活动。后来她的注意力被一个糕点和姜饼小摊吸引住了,小摊设在更为讲究地竖起的支架和篷帐中间,铺了一块洁净的白布,由一位显然不习惯做生意的年轻女人照料,一个八九岁老面容的孩子陪同着她,给她帮忙。
“我的———天!”寡妇咕哝着自语道,“他的妻子苏———怎么这个样子啦!”她凑到小摊跟前,“你好啊,凡立太太?”她温和地说。
苏的脸色变了,透过黑纱她认出了阿拉贝拉。
“你好吗,卡特莱特太太?”她不自然地说。看着阿拉贝拉的装束她的声音便不由自主地带有了同情的意味,“怎么?你失去了———”
“我可怜的丈夫。对,他突然死了,六个礼拜前,什么东西也没给我留下就走了,虽然他对我倒是个好心的丈夫。不过开酒馆不管挣多少都进了酿酒人的腰包,零卖的挣不到什么……那你,我的小老头儿!你不认识我吧,我想?”
“认识,我认识。你是那个我有一阵以为是我妈的女人,后来我发现你不是。”“时光小老爸”回答说,他现在学得用维克塞斯口音已经很自然了。
“好,没关系。我是个朋友。”
“裘德,”苏突然说,“带着这盘子到车站月台去———又有一趟车要进来了,我料想。”
他去了以后阿拉贝拉接着说:“他永远不能成个人样啦,大概,可怜的家伙!他知不知道我真的是他妈妈?”
“不知道。他只以为他父母的身份有些神秘———没有别的。等他大一点儿裘德再告诉他。”
“可你怎么来做这个?我真想不到。”
“这只是临时职业———我们在困难中的一个设想。”
“那你一直跟他一起过?”
“是的。”
“结婚啦?”
“当然啦。”
“几个孩子?”
“两个。”
“又有一个就要来了,我看。”
苏在这生硬直接的追问下不安起来,她柔媚的小嘴开始颤抖了。
“哎呀———天哪,我是好意———有什么好哭的?有些人倒会傲得不行呢!”
“不是我觉得害臊———不像你认为的那样!我只是觉得把孩子带到这世界上是多么可怕的悲剧性的事情———如此地冒昧放肆———有时候我会责问我这么做的权利!”
“沉住气,亲爱的……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做这个了?裘德过去是个骄傲的家伙———几乎看不上所有生意,更不用说摆个小摊了。”
“或许我的丈夫后来改变了一点儿。我敢保他现在不骄傲了!”苏的嘴唇又颤抖了,“我做这个是因为他受了风寒,年初他在夸特绍特音乐厅做石工活,他冒着雨做,因为活要在确定的日期完成。他比前些时好多了,可这是一段长长的、累死人的日子!有一个老寡妇朋友和我们一起帮着我们度过了,不过她就要离开了。”
“哦,我也是正派体面了,感谢上帝,自从我的丈夫去了以后我就一门心思正正经经的了。你为什么选择了卖姜饼呢?”
“这纯是偶然的。他是做着烤面包生意长大的,这就让他想到了在这些方面试试手儿,不用出门他就能做。我们把它叫作基督堂糕。这是个巨大的成功。”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糕。呀,这是些窗户、塔楼还有小尖塔。一点儿不错,它们非常好。”她自己动手,随意拿起一个糕饼大咬大嚼着。
“对,它们是基督堂学院回忆录。花格窗、回廊,你看。这是他的怪想,用糕点做出来了。”
“一直唠唠叨叨着基督堂———连做糕点也是!”阿拉贝拉笑起来,“这就是裘德啊,一门子心劲儿。他是个多么古怪的家伙,永远是这样!”
苏叹了口气,听到对他的批评她看上去有些忧伤。
“你不觉得他怪吗?得啦,你也这么觉得,尽管你那么爱他!”
“基督堂当然是他的一种固执的梦幻,我想他永远不会医治对它的信仰。他一直认为那是崇高无畏的思想中心,其实只是那些对待传统胆怯顺从特性的教师的一个陈腐的巢穴。”
阿拉贝拉紧盯着苏,不注意她说着什么,而更注重她怎样说话。“听一个女人卖着糕点那么说多么古怪!”她说,“你为什么不回学校里做事?”
苏摇摇头。“他们不要我。”
“因为离婚了,我想?”
“因为那个,也因为别的事。没有理由再去指望那个了。我们放弃了所有志向,我们的生活从来没有那么快活过,直到他病之前。”
“你们住在哪儿?”
“我不想说。”
“在肯尼特桥这儿吧?”
苏的神态向阿拉贝拉表明她的胡乱猜测是对的。
“孩子又回这儿了,”阿拉贝拉继续说,“我和裘德的孩子!”
苏的眼睛迸射出火星。“你别朝我脸上扔那些话!”她大声说。
“那好吧———虽然我多半觉得好像愿意让他跟着我!可是老天哪,我并不想把他从你这里带走———我竟然失礼说出那样的混账话来———尽管我认为你有你自己的就够忙活的了,他是落到极好的人手上了,这我知道,我不是从上天法定的事情里找差错的女人。我已经能够更听天由命了。”
“真的呀!我但愿也能做到那样。”
“你可以试试。”寡妇回应道,不只出于精神连同社会地位也优越的心态意识平静的高度,“我不吹嘘我的觉醒,可我不是过去的我了。卡特莱特死了以后我路过我们一条街的小教堂,进去躲避瓢泼大雨。我觉得失去他了我需要有什么支撑,那么,这可比酒强多啦,我就定期去那里了,在那里找到了极大的安慰。可我现在已经离开伦敦了,你知道,眼下我住在阿尔弗瑞顿,跟我的朋友安妮在一起,靠近我自己的老家。我今天不是来这里赶庙会。今天下午伦敦有名的布道师来给新教堂主持奠基,我就和安妮一起过来了。现在我得回去跟她相会啦。”
于是阿拉贝拉跟苏道了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