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裘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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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生涯中这个值得纪念的星期里,一个星期六下午三点来钟,他从阿尔弗瑞顿回到马利格林。正值晴好、温热、柔和的夏季天气,他在背上背着工具走路,他的小錾子和大錾子在筐篓里碰击着发出轻微的叮叮声。因为是周末他收工早,他绕了一条他往常不常走的道出了镇子,履行诺言去水芹峪附近的一个磨坊完成他姑婆的委托。

他正处在热烈的情绪中。他似乎看到了在一两年的过程中舒适地生活在基督堂的道路,并且敲着他那么梦寐以求的那些学问堡垒的门了。他或许可以,当然了,凭他现在的一些能力或其他便去那里,不过就财产而论,他宁愿带着比他眼下感到的可说更多一点保证再进入那座城市。考虑到他已经做到的,便有一种热烈的自我满足感充溢了他的身心。他一路走着时转脸觑一眼两边的村野,但是他几乎没看到什么。这动作只是他不忙着做事的时候养成的自动重复的习惯;而真正吸引了他注意力的是在内心评价他迄今为止的进步。

“我已经完全获得了一般水平的学生阅读古典作品的能力,尤其是拉丁文的。”这是真的,裘德已经拥有了语言的熟练便利,能够使他在独自走路的时候通过想象中的对话消磨时间。

“《伊利亚特》好多章节我已经相当熟悉了,像第九卷中菲尼克斯的演说词,第十四卷中赫克托耳与阿捷克斯的交战,第十八卷中阿克琉斯没有披挂便出阵和上天赐他甲胄,第二十三卷中葬礼上的竞技,除此之外,还读了完整的两卷。我还读了一些赫西俄德,修昔底德的一些片段,好多希腊文《新约》……我倒希望希腊文只一种方言。”

“我还学了一些数学,包括欧几里得的头六卷、第十一卷、第十二卷,代数学到了一次方程式。”

“我还懂得神父的一些书,罗马史和英国史的一些东西。”

“这些东西只是开始。但是在这里我不会得到更大的进步了,因为很难搞到书。所以我下一步必须集中全部精力进入基督堂。一旦到了那里我就会进步很快,加上在那里我能得到帮助;那我目前的知识看来只像是幼稚的了。我必须存钱,并且我也愿意存钱。那些学院总会有一所向我打开大门———会欢迎我这个它现在蔑视的人,为了那个欢迎,我哪怕等上二十年。”

“我死之前一定要当上神学博士!”

于是他就继续梦想下去,想到他经由引导着纯洁、有力、明慧的基督教生活,他甚而或许会当上主教。他将树立一个什么样的榜样啊!假如他一年的收入是 5000 英镑,那他将以这种那种形式捐出4500 英镑,依靠剩余部分(供他)过奢华生活。唉,转而想到,做主教是荒谬的,他在副主教上划定了最后界线。或许一个人在副主教的职位上也可以像在主教位子上一样慈善助益,博学多识,济世利人。然而他想来想去又想到主教上去了。

“那时,我在基督堂一住下来我就要读在这里弄不到的书:李维、塔西佗、希罗多德、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阿里斯托芬———”

“哈哈哈!哎哟,不要脸!”这话语以轻清的声音从树篱那边送过来,但是他没有在意。他继续想下去:

“———欧里匹得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卢克莱修、埃皮克提图、塞内加、安东尼罗斯。然后我一定要弄通其他一些东西,全面掌握神父著述,通晓比德和教会史,涉猎一点希伯来文———到现在我还只认识几个字母———”

“哎哟,不要脸!”

“不过我会刻苦用功,我有丰富的持久耐力,感谢上帝;正是它断定……是的,基督堂必将成为我的母校,并且我将是她的爱子,为了我她将满心欢欣。”

深深地陷入他未来事务的专心思考中,裘德的脚步放慢了,现在他定定地站住,盯着地面,仿佛那未来由一盏灯投射在上面。冷不防一块什么东西猛地打在他的耳朵上,他这才意识到一块软乎乎的凉东西掷向他,落在了他的脚前。

打眼一瞥告诉了他那是什么———一块肉,一只阉猪表示特性的那部件。乡下人用它给靴子打油,仿佛它没有别的什么用处了。在这附近猪是很多的,在北维塞克斯一些地区大量繁殖并喂养。

树篱的另一边是一条小河,由此,好像现在才刚刚认识到,跟他的梦想混合在一起的轻清的话语和笑声正来自那里。他爬上土坡,从树篱顶上望去。在小河那边更远一点坐落着一所小小的家宅,附带着一个庭院和一个猪圈;在它的前边,溪流旁边,三个年轻女人跪在那里,她们身旁的篮子盘子里装着一堆堆猪肠子,她们在流水中冲洗。一双或两双眼睛偷偷地向上瞥一下,看出了他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了,而且他正看着她们,于是她们打起精神假正经地噘起嘴唇装出不怕人看的样子重又更加起劲地干着她们的冲洗活儿。

“谢谢你们啦!”裘德严厉地说。

“我可没扔,我告诉你!”一个姑娘对她邻旁的姑娘声称,好像没有意识到那年轻男子在场。

“我也没扔。”第二个回答。

“啊,安妮———怎么会是你!”第三个说。

“要是我扔什么东西,我也不会扔那东西!”

“呸———我才不在乎他呢!”于是她们笑起来,继续她们的工作没再抬头看,一直炫弄地互相指责着。

裘德产生了挖苦她们一下的想法,他一边抹着脸,一边接住她们的话。

“你没扔———哼,你真的没扔!”他对三个中上水头的那个说。

他冲着说话的是一个好看的黑眼睛姑娘,不是绝对的漂亮,不过,在这样一点距离看去还可以及格,尽管肌肤有些粗糙。她有丰圆凸起的胸脯,饱满的嘴唇,完美的牙齿,交趾鸡蛋似的浓艳的肤色。她是一个坚实的十足的———不多,不少———雌性动物。裘德几乎有把握断定,把他的注意力由人类学问的梦想吸引到周围那些**内心的就是她发的事端。

“那你永远不能知晓。”她一本正经地说。

“不论谁干的都是糟蹋别人的财物。”

“哦———没事。那是我爸的。”

“要不就是你想跟我说说话吧?我猜。”

“噢对———要是你喜欢。”

“是我上去,还是你从板桥上到这边来?”

或许她预见到了一个机会,不知为什么这皮肤黝黑的姑娘的眼睛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定定地盯住他的眼睛,瞬息间灵犀触通,在她和他之间可能的共鸣无声地宣示了。这,就裘德·凡立关心的范围说来,其中没有预谋的性质。她看出了他把她从三个人中挑选出来也就是当作一个女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挑选出来,因为没有考虑进一步相识的意图,不过是在毫无疑义的事务中服从由指挥部即时发出的命令,当不幸的男人在他们最终的人生意旨被女性占驻的时候便无意识地接受了。

她跳起来说:“把丢在那儿的东西带过来。”

裘德现在意识到没有任何信息与他父亲的生意怎样相联促使她向他发信号。他在他的工具篮子上坐下来,捡起那块杂碎,用手杖为他自己拨开一条途径,跨过了树篱。他们平行路线往前走了,各在河岸一边,向着小木板桥。当姑娘走近木板桥的时候,趁着裘德没有察觉,做了一个动作,在她的两个脸颊里边连续不断地灵巧地轻轻咂着,由这新奇独特的花招如同魔术般在她光滑圆胖的脸上产生了完美的酒窝,她持续微笑多长时间那酒窝就能一直保留在那里。这酒窝随意产生并非不为人知的操作,好多人尝试过,但只有少数人做成功了。

他们在木板桥中间会合了。于是裘德扔回了她的飞弹,似乎期待她解释一下她为什么用这新奇的火炮鲁莽地止住他而不是通过向他打招呼。

可是她躲躲闪闪地看着别的方向,手抓着桥栏杆前后摇晃着身子。最终,被春情好奇激**着,她把眼睛审视地转向他:

“你不会以为我是有意打你嘲弄你吧?”

“哦,不。”

“我们正在为我爸做这个,他自然不想把任何东西扔掉。他用这个擦皮革。”她朝草地上的碎片点点头。

“那她们两个为什么扔了它?我就不明白了。”裘德问,礼貌地接受了她的断言,尽管他极其怀疑其真相。

“不要脸呗。不要告诉人家是我扔的,记住!”

“我怎么会呢?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噢是啊。我告诉你吧?”

“告诉吧!”

“阿拉贝拉·邓恩。我住在这里。”

“要是我常走这条路我肯定熟悉。可是我大都沿着大路直走。”

“我爸是个养猪的,这些姑娘帮我洗猪肠子好做黑腊肠什么的。”

他们再走走,再走走,他们站下互相瞅着,倚着桥栏杆。女人对男人的这无声的感召,由阿拉贝拉的品性极其明显地发出了,逆着裘德的意图把他吸住在这个地方———几乎背反着他的意愿,而且以一种对于他的经验是全新的方式。要说直到此刻为止裘德从来没有像看她这样凝注着看一个女人,而只是模模糊糊地把性看作他的生活和目的之外的存在,几乎不能说是夸张。他从她的眼睛盯到她的嘴,由此再到胸脯,然后到她圆滚的**的胳膊,湿漉漉的,带着水激起的斑斓,如大理石一般坚实。

“你是个多么好看的姑娘!”他喃喃道,尽管这话对于表达他关于她的魅力的感觉并非必需的。

“啊———你星期天看我吧!”她调皮地说。

“我估计看不到你吧?”他答道。

“那就随你去想啦。这会儿还没人追我呢,不过再过一个周两个周或许就有啦。”她不带一点笑容说了这话,两个酒窝便消失了。

裘德觉得自己奇怪地悠忽起来,禁不住。

“你让我追吗?”

“我才不在乎呢。”

这时候她把脸转到旁边,一会儿重复着前边提到的轻轻咂着的伎俩又设法弄回了一个酒窝,而裘德一直没有发觉比她笼统的外貌更多一点的印象。

“下个星期天?”裘德妄猜一下,“明天,那就是?”

“行。”

“我去找你?”

“行。”

她带着一点胜利的容光快活起来,转身时用她差不多是温柔的目光掠了他一下,顺原路返回小河旁的草地,重回到她的同伴当中。

裘德·凡立背起他的工具篮子重新踏上了他孤独的路,他充满了热情而内心又对其驻足凝视。他刚刚从新的大气中吸入了一口,无论他走到哪里那大气分明笼罩围裹着他,尽管他不知道多么久,但是他的实际呼吸却好像被一大片玻璃莫名其妙地分隔开了。至于仅仅几分钟之前那么精细制订的读书、工作、学习计划,遭受着难以理解的坍塌进入了僻远的角落,他不知道是怎么啦。

“唉———只是闹着玩儿吧。”他自语说,他稍稍地意识到,以一般观念看来,在把他吸引过去的那姑娘的天性中缺少了一些东西,而另一些东西又更为明显地过多了,这便使得他把找她的理由在这方面宣称为只是闹着玩儿成为必需的了。然而在她那里的东西与他从事于文学研究以及壮丽的基督堂梦想在本性上是完全不相容的。她选择那样的“飞弹”展开对他的进攻,那她就不是奉祀女灶神的贞洁女子。他以明智的眼光看到它,就好比借着将要熄灭的灯光可以瞬间看到黑暗笼蔽之前墙上的铭文,只是短暂飞逝的一霎。然后这一时的辨识力退离了,于是裘德在新鲜而狂热的快乐中失去了那一切的全部形况,以至于发现了一条尽管紧密地位于他身边却迄今未知的感情兴趣的新通道。他要在随后而来的星期天会见那位激起了热情的异性。

当时那姑娘回到了同伴中间,她不声不响地重新开始在清澈的河流中拍打清洗着猪肠子。

“钓上钩儿啦,我的亲爱的?”名叫安妮的姑娘简短地问。

“我不知道。我不扔那个扔别的东西就好了。”阿拉贝拉后悔地嘟哝着。

“老天爷,他算个什么呀,你还这么想。他过去常常在马利格林给老祝西拉·凡立送面包,直到在阿尔弗瑞顿当学徒。从那以来他就竖竖起来了,老是念书,他想当学者呢,人家说。”

“唉,我才不在乎他是什么,或者怎么回事呢。你别以为我在乎,我的宝贝儿!”

“唉,得了吧!你别打算诓我们!要是你不想钩他,你跟他聊那么久干什么?不管你钩他还是不钩他,反正他就像个孩子一样单纯。你在桥上向他献殷勤的时候我能看出来,他看你的时候就像他生下来从没看见过女人一样。好啦———要是哪个女人能让他喜欢一点儿,她这辈子就算把他搞定啦,如果她决计用正当手段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