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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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去飞檐走壁好。不过,夜色里我换个地方,不看四号楼,来一号楼。

我清楚廖局和施教练各住哪个窗户洞,不过,一号楼有空调,好命的老鹤们关着玻璃窗睡觉。我顺落水管攀上了屋顶,斜躺在朝向鸡笼子办公楼这一侧的瓦上,数天上星星。鸡笼子楼晚上没灯火,一片漆黑,像块铁板,堵在老人们房舍前。老头老太的钱在鸡笼子楼里流淌,他们吃的是那钱吐出来的碎菜末子,瘪嘴上下嚅动。

我耳朵听动静,这楼里,哪里动静稍大些,我就滑下墙壁去偷窥。我偶然看见一些画面,譬如廖老由莉莉扶着,从客厅沙发上站起来,他的手像只死鸟那样坠落下去,却蛇般翻起来,在莉莉屁股上肥的地方捏一把。莉莉只看了他一看。施教练关起门,在睡觉房间地板上做俯卧撑,一连一百多次掌上压,起身没点喘,还朝外边天空白了一眼。施教练的男老婆一直笑嘻嘻在房间看书,那本书的名字是《九命奇冤》。

我没敢去看老太太们的闺房。等月过中天,我三滑两纵,回了四号楼。我从大门进的四号楼,楼里牌局天天有,今天来个稀客,是厨房里的王大厨。

王大厨嘻嘻笑,耳朵上架几支烟卷儿,跟人打牌九。我悄无声息从楼梯上走过,进了自己阁楼,直接从阁楼窗户跳出去,又顺着墙,找个窗户,看王大厨玩牌。

一看就明白王大厨是个有钱的主,他玩牌不为赢钱,只为开开心。那群老猴子全伸手到他带来的一个钢精锅里,捞鸡爪子啃。他们捧王大厨,说俏皮话,笑得像朵朵**,皱纹像花瓣。王大厨输了些纸币出来,就蹲到旁边,看别人玩。

我眼睛往这窗户近处的房间看了看,一个佝偻背的老头,伏在一张旧报纸上,就着昏黄台灯看报,老态龙钟。我又把眼睛投向走廊,咦,王大厨站起来往后走了,这里来了个新人,正是我等了好久的施教练!

施教练拍了几个老头肩膀,也捞只鸡爪,啃着看打牌。我目不转睛瞪着施教练,生怕漏掉什么细节,可惜他光看不玩,只凑凑热闹。葛婆婆和吴姥姥在走廊那一端坐着,扇扇子说话,没朝施教练看一眼。王大厨从厕所走回来,站在施教练身边一起看打牌,两个人没打招呼,看样子并不熟。

我眼前房间里读报的糟老头动了起来,这一番敏捷,跟他的龙钟老态完全不相称。糟老头背对我,手里有什么东西,似乎对准施教练,像只暗里捕食的螳螂,浑身弓着。

我差点让他分了神,目光返回去一刹那,王大厨的手在背后探到了施教练伸过去的手,两手就那么一握,有一样东西放在了施教练手心。施教练打个哈哈,立马离开四号楼回去了。

我再去看房里老头,他又在低头看报,灯火阑珊,人如未尽之烛,有摇摇晃晃的模样。

我听见楼上有人拍我房门,我疾疾游壁上去,钻进窗户,打开门,是过强。

过强胡吹一阵走了,房里又剩下我一个,我觉得即便是过强这么个不光鲜的家伙在,也比我孤单单一个人强。

我一个人,夜这般长,墙壁又湿又冷,我总不能整夜当壁虎偷看这些老皱肉体。我能干什么呢?这种时候,只要一动脑子,就免不得想念大山,想老娘,想老任还没出现在山里那旧时光。

我能做的,无非是打开过妈妈送来的竹屉,取出厨房给我留的夜宵,就啤酒吃烧鸡酱鸭子;手伸到肚上,抚摸开始显相的肉褶子:做个幸福的胖子吧!我正向我的梦靠拢……

端着残啤瞌睡,有只大灰蛾子从窗户闯进来,绕天花板上的夜灯翻飞,发出噗噗撞灯罩的声音。

我被飞蛾惊醒,看看手表,已半夜两点。那声音还在延续,我猛回头,原来有人轻轻敲门。

我诧然打开门,门外人着实吓了我一跳。这是个老太太么?她嘴唇擦得红艳艳水亮亮,眼睛插着假睫毛,身穿旗袍,手里抱着一个奇形怪状的木器。

“你找谁?”我瞠目结舌。

她抬起脸,慢悠悠看了我一眼,这种眼色我还从没见过:“过强说你闲着想听曲子,反正也睡不着,我就来唱一段。”

“听曲子?”我胡乱挥手,过强开我什么玩笑?

她明白了,她坐进我椅子,好奇地看我:“我收了钱,你总得听点什么,光弹琵琶也行。”

“你欠了人的债?”我问她。

“是的。”她回答,“可这不关你的事。”

“我想知道你欠了谁的债,谁让你这样子还债?”我问。

这奇怪的女人又露出了笑容:“小伙子,你到底要听什么?要买情报,可不是这价码呀!”

我把身体探出窗户,想躲开她。女人踱过来,伸出一只手,我只好握住她细腻的手掌,帮她也从窗户里出来。

我们这两个奇怪的人,并排躺在小阁楼外瓦片上,不嫌弃瓦片硌腰,抬头望夜空,一支接一支抽烟。

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她把烟蒂扔出去,划出一条亮弧。

她请我把她的琵琶拿出窗户,她坐在瓦上,暗暗弱弱地弹奏起来,好像有无数只夜蛾在我们身边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