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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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欢欢喜喜回到养老会所的那个晚上,因为喜欢得有点发疯,忘记了留神周围的阵势,着了猴子的道。

我确确实实在四号楼门口,看着刚刚升起的月牙儿傻笑。头上咚的一下,什么东西砸上来,我金星乱冒,头颅里钟鼓齐鸣,就啥也不晓得了。

醒过来,我躺在一个凉台上,两只手两只脚都被绳子捆着。我口干舌燥,喉咙冒烟。挣扎着坐起来。

施教练像只发福的山魈,蹲着看我,嘴巴上挂狞笑。他的男老婆脸色灰白,全身蜷在一张藤椅里望我,脸色疲得很,眼神也飘来飞去。

“臭放牛的!”方头老鬼骂我,“叫你死在我手里!”

我呆呆看着施教练,他嘴唇都裂开了,一个个小口子,嘴里飘出发烫的腥臭。

我本来无所谓死或者活,死在谁手里也没太大区别。可是,这个晚上我真的不想死。我本来已经觉得死是一朵灰色的百合花,嵌在山岩之间。突然,我十分害怕这朵百合,希望它离开我远远的,怎么也不要沾到我。我看着施教练的男老婆说:“你好了?”

男老婆倒和善:“我没死,驾牛!”

“说!你几次三番把我手臂拗来拗去像拧油条,是谁指使你的?”施教练气愤愤。

我看着他,觉得他可怜。

施教练劈头盖脸打了我一耳光,我眼前一花,舌头上咸乎乎。

“我不怕告诉你。”我尽量用既不害怕又不挑衅的声音对他讲,“不过,你得先放开我。”

男老婆仔细看看我,轻轻说:“老施,放开他!”

方头猴子哼哼唧唧几声,忍不住在我肩头上又狠揍了三四下,抖着手指,解开了我手脚上绳子。

我揉手揉脚,对施教练说:“先给你赔不是啦!你老人家,我拧了你的手,本是帮你,只是你受苦了!”

方头老儿呼哧呼哧喘着想我的话,突然想明白,不喘了。低喝一声:“谁指使你的?说了,放你走。我们的账一笔勾销!”

我看看那男老婆,男老婆合了一合眼皮,还朝我一笑。我低声说:“不是我舅。”

他俩都一愣,马上又想明白了:“早猜到了!”

“操她妈!”方头老儿恶狠狠一跺脚,踩烂一盆有花苞了的**。

我站起来还有点头晕,一摸头顶,好大一个包,疼得钻心。男老婆看我一眼,对方头老儿说:“老施,给驾牛一个解释。告诉他我们遭了什么罪!”

施教练恶狠狠瞪了我一眼:“不是无缘无故揍你,你当的好帮凶!”

男老婆悠悠地添一句:“他们把我们当成了白老鼠!”

后来,我没把这件事告诉人。

我以为施教练会对我下狠手,可他仅仅揍我一顿出气,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恶。我对施教练和他男老婆的印象变了,原来心里硬的地方有点软下来,不知道为啥可怜这两个老儿。至于什么小白鼠,当时我没懂他男老婆意思,以为黄院长当他们老鼠,欺负他们胆子小。

吴三妹已占满我心,我没兴趣想任何其他人的事。我心里发生了一些叫自己也吃惊的改变。

我当然说不明白为什么,我只是浑身一松劲,觉得事情还没坏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吴三妹重新搂住我的时候,她不再是我熟悉的山里女人,她身上有城里的香味,她的气派也带了城里的模样。我本是在山溪里游泳,现在游泳还是游泳,却在江河湖海。我驾牛虽蠢笨,但不是个孬种。我不怵吴三妹,我一半忧伤一半快活,我干得很好,从她的表情就看得明白。

养老院里上上下下,没得像我一般游泳的人,老的忘记了怎么游,小的根本找不到水。像施老头和廖老头,游不动了,活在游的回忆里,以为自己打水仗,其实在干号;好像过强,他找不到哪怕一条小溪小瀑,他拿点钱,只换来一次又一次泡浴缸。

表舅总管养老院,他可以让很多人朝东朝西,不过,他眉心总锁紧紧,额头上有打不开的结。我从他冷冷嗤笑里,听见竹林在枯萎,竹叶变褐飘下来,人踩枯林子发出咔嚓咔嚓声……他不喜欢黄院长,却和黄院长一起弄着养老院。表舅越正经八百,越让我想起他爹在世时候红着鼻子放家鹅的样子……

唯一不那么可怜的是黄院长,黄院长是真正有钱人。她已躺在钱上头,就跟其他用力找钱的人不同了。她总带着老祖宗看歪瓜裂枣小辈们的眼色,忍不住伸手到人家头上摸摸。她早不游泳了,她躺在金救生圈上,把养老院当成个鱼塘。

施教练的男老婆自杀没死,就这么伙着施教练悄悄回四号楼。黄院长下了死命令,谁要敢在这当口去刺激施教练这伙人,立马从养老院卷铺盖滚蛋。表舅转述黄院长的话:“谁扯老娘**,我断他根!”这话重!

我兜兜转转,乘人不备,在施教练门上轻轻敲了几下。开门的是施教练的男老婆。我一把推开门,闪进去,把门在身后合上。施教练从**跳起来:“驾牛?报仇来了?”

我食指竖到嘴,施教练和男老婆看着我,慢慢坐回椅子。

“我是哑巴,也不是哑巴。”我轻声说,“告诉我,他们怎么你了?”

施教练耐不住,说:“我们不是狗医生养的白老鼠,我不答应他们捏摸我的隐私。”

我悟到了他意思:“你不想让他们量你鸡巴的尺寸!”

施教练笑了笑:“他们不在乎尺寸,他们量了你,找办法榨你钱。”

我看看施教练,看看那男老婆,我问施教练:“他为什么要杀掉自己?为了不让医生知道他身体的秘密?”

施教练话哽在喉咙口,男老婆却幽幽然说:“我要告诉他们,我宁愿死,也不当他们的摇钱树。”

我瞥男老婆一眼,心头一凛,他的表情让我想起了一个黑夜:我倒挂在五号楼的楼壁上,看见男老婆和施教练的照片挂在婴儿床后面墙上。在暗夜相框里,男老婆就是一种行将就义的委屈表情。

我对自己获得黄院长和表舅授权的侦探工作十二分满意,迸发出前所未有的一股子**。我想猜谜,想求证,然而,从哪里入手呢?仿佛一只蜜蜂熟悉了一大片花海,却不知道落到哪朵花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