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刚刚放凉,黄院长就开始了土木工程。现在秋深了,蟋蟀和油葫芦全改了鸣声,淅淅沥沥地低吟,在枯草里配对,干那不雄壮的勾当。六号楼和七号楼的土基已经竖起,工人们成天戴着塑料盔,绕黄吊车卸下水泥和钢筋。鸡笼子楼底层改建得更快,分隔成一个新宿舍区和附属几个洗浴室。
养老院满院怨声载道,只黄院长一个人满足地用手抹着自己疲劳不堪的脸,咧嘴笑。表舅的怨气已不加掩饰,他这段时间老带着我在院里逛,对我发苦毒牢骚。他更经常地拒绝去见黄院长,他派我告诉黄院长他忙着,或说他正头疼发烧,哪怕我编派他正奔走于厕所和床之间,也任我胡诌。黄院长心情不错,她根本不信我舅的鬼话,她说:“驾牛啊,你舅是只老犟驴!”
黄院长仿佛积存了太多的快乐和满足,必须要对人说出来。她不让我走,指着沙发叫我坐下,拿花花绿绿的女人吃的东西放我面前,然后摊开图纸,没头没脑把她对扩建后养老院的种种念头告诉我。我没听明白,只记得她说会有更多老人,也会有更多钱找她投资在这些老人家身上。黄院长误会了我茫然的表情,她像哄白痴那样哄我:“当然,钱不是拿来给老头老太吃喝玩乐的,人投资都为赚钱。别看老人院这些人样子不中用,其实值钱着呢,看你从什么角度掂量。”我茫然把她递给我的嘉应子放到嘴里,酸酸甜甜的。她忍不住越说越多,我就自己拿嘉应子,一颗一颗不停吃。
黄院长讲到高兴时分,总伸出两只肉肉臂膀,红色羊绒衫包裹住她的丰满,打个懒哈欠。她的哈欠放出灼热胃气,令我扭转头去。她打完哈欠,有时候不忘记调唆我:“驾牛,年纪小小要拼呀!我小时候家里才穷呢!吃饭没下饭,只有几摊盐!穷日子有什么意思?你要拿出吃奶力气去挣钱!”
表舅听我给他学黄院长的快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疯了!这女人一定疯了!”
他对我表现了异乎寻常的亲近,让我和他同进同出,几乎到形影不离的地步。我不纳闷,我知道他碰上麻烦了,他需要有个影子在手边,可以说话,可以发脾气。
过妈妈大概是表舅麻烦的核心。这胖乎乎的女人是个寡妇,喜欢说话。只要你待在金鹤足够长时间,又经常见到过妈妈,你自然慢慢心知肚明她和我表舅的瓜葛。
表舅好比是一只金丝镶碧玉的老螳螂,过妈妈就是那一朵烂漫丝瓜花。老螳螂躲在丝瓜花下,一幅天经地义图画。
只怪表舅这只老螳螂太成精作怪。表舅到城里很多年了,却把表舅妈撂在山旮旯里看家看地。他没儿子,只有个闺女,闺女也跟着妈,在山里过活。他一个人在这西湖边上待着,久了有个过妈妈并不稀罕。不过,山里山外,表舅这种精干的老螳螂全一个样,他们对自己挥舞的镰刀臂膀着了迷,比谁都喜爱自己。他有个过妈妈不是麻烦,麻烦的是还有过强。
我不爱说话是真的,不爱说话的人分两种,一种不耐烦看别人,总琢磨自己,我不是这一种,我是爱琢磨人的那种。我早就琢磨上了过强对我表舅的态度。
过强的名气现在越来越响,养老院的老鹤们现在管他叫过老板。他做生意的天分像雨后长蘑菇,没想到日头也晒不死它,后来成了灵芝。他当了老鹤们倒腾值钱货色的新代理,他在我阁楼房间接待那些郑重其事拿老货来寄售的老头老太。谈好分成,他搭王大厨采购菜米的车去杭州。过强一开始还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过来回杭州几次他就学会了。他收老鹤东西的时候永远斜倚在我门框上,伸出一只手接东西,端在与视线平行的一臂之远,嘴里点着烟,眯细眼睛一瞥一眺。
“什么乱七八糟的废铜烂铁旧钉子?”他最爱说这么一句,“搞清楚没?这也找我?找独眼唐去!”他把人家的金戒指金项链扔回去。抬起脸孔冷笑:“我只收古董、字画和有文化的老货!”
“有文化?嘁!”那些被他撒一鼻子灰的,嘴爬鼻尖上吧嗒:“就你个厨房里养大的小猢狲,你跟我们讲文化?”
“去去去!”过强一面孔鄙夷,“人没文化打什么紧?你卖钱的货得有!”
他收拾起老家伙们送来的东西,一件件都用旧报纸厚厚裹了,存放我床脚,等有车出去来拿。他永远把脚搁在我床铺上,不脱鞋子。
我不会理他,我这种时刻就是倚在老虎窗上抬头看云,我问他何时进城去,我打算瞒过表舅,搭王大厨车,再去看吴三妹。
不知道为了什么一号楼那几个老鹤相中我,正儿八经跑去和我表舅说要教我读书写字。表舅说这是我的造化,廖老头是大城中心区以前的文化局领导,那楼里住着的都是文化官儿,个个大秀才。我前世修了福分,这些星斗要来栽培我。黄院长听了,还特地把我叫去,抖出两张粉红票子给我买文具:“驾牛,好好学。别忘了这是金鹤给你的机会,以后希望你在金鹤耐耐心心上班。我和你舅都要老的,以后养老院就要放心交给你们管呢!”
我的妈呀!她太假模假式了!不过,我很开心,读书呀!
廖老头做了分派,那个有点咬文嚼字的老头教我语文,莉莉教我算术,廖老头自己呢,说是教我读书,就是一号楼那一书柜五颜六色的书。
不得不说这是一段短暂而快乐的时光。一旦开始教课,这些平日里鸡零狗碎的老头老太忽然变了个人,就像阳光照亮的木头,不见了上面的苔藓地衣,亮堂堂地端正。莉莉每次都先预备下一人一杯苦热水,然后把要算的放在故事里讲给我听,要我把没明说的很多事给算出来,这个游戏非常适合我这人的狐疑和执着,我心心念念在莉莉的故事里琢磨真相。苦热水很提神,莉莉又很懂得等待,她不会催我,只喜欢过一会儿对着我重新把题目念一遍。我很喜欢这游戏,总比她预料的更快找到躲在什么地方的答案。莉莉慢悠悠却喜气洋洋地瞧着我:“你这傻瓜并不傻!”
乐老头平时松松垮垮,一到给我上课,特地要把笔挺的中山服穿起来,把可怜的皱皮脖子锁在硬硬衣领里。他说我们何不跳到河里学游水呢,那意思就是啥也不教,先把纸拿过来,往上写文章。不会写文章没关系,先给我妈写信。我给我妈写信,不认得的字说给乐老头,他就教给我,教我另外写下来,回去天天看,得了就是我的,丢了找不回来。我怕丢字,每个都念了又看,像拿几十道绳子捆牛,每个字在我看来,都是五花大绑着赐给我的。乐老头从不夸奖我,总冷着脸让我练习造句、改错和填字。他说:“乡下孩子语文总是差的。”
廖老头一见我就笑,如今我差不多就是他的老头乐了。自从我鬼使神差制服了几次施教练,无意中帮他将施教练赶出一号楼,他几乎将一开始对我的轻看和怀疑从全身毛孔里蒸发个干净,对所有人无休止地重复他对我的赏识。
“我要让驾牛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他一遍遍重复的这句话让我不安,却也为之产生狂野的想象。我会成为怎样一个人?到了廖老头他们现在的年龄,我是否也会住进这么一个养老院?我希望不,我的希望从来没改变,就是拿到一些钱,然后和吴三妹一起回山里去。我俩起一幢白墙黑瓦新屋,让老娘舒舒服服住在楼上向阳房间;也许,也许,我和三妹会生一窝小崽子……我只是想识字,会算会写,成一个山里缺少的有点学问的人。
廖老头让我自己在书柜里挑书看,每本书他先看看是什么,然后告诉我写书人到底是谁。他并不教训我,他说我可以先看完书,然后和他谈谈我的想法。我第一次挑的是一本挺老的发黄的书。书名叫《小兵闯大山》,仿佛书里写的就是大山里头的故事。廖老头说写这书的人姓莫,就当识字课本看看吧。
我从来没捧起过这么厚的书,捧起书本身就是件让我高兴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的事。我关严小阁楼的门,决定装作不在家,不给过强开门,他把自己当成了这间房间的主人,让我慢慢有点厌烦。房间里到处留下他的烟味,他的鞋帮子把我的白床单蹭得一圈黑一圈灰,他喜欢把啤酒带来喝,然后把酒瓶子扔在老虎窗外面。
我把椅子顶在门背后,舒舒服服躺在**,桌上有没吃完的五个酱蛋、一碗盐煮花生米、一个腌肉肘子,我慢慢啃着这些东西,一行行看大山里的故事。里面的人都有些待人刻薄,不过,山是好山,有山洪有浮云,有药草有蛇虫,还有很多我几乎能闻到那气味的花果,念书真是美事。我把不认识的字描下来,准备去问一号楼的老头老太。
过强倒奇怪,连着几天没来,我不用装不在,把书一点点看完了。看完我打了个盹,醒来已快天黑。我踱到厨房,想早点吃饭。厨师都在灶头上流水价炒菜,香气把我的馋虫钓出来到处乱爬,我看看过妈妈待的后厨房没人,走进去拉开冰箱。这当口我听见有人在储物间里说话,那是我表舅的声音:“别活得不耐烦。哪只猪叫唤多,哪只先出圈。”过妈妈气呼呼回他:“凭啥我听你的?你又不是我的谁!”表舅干笑一声:“过小红,我待你如何,你心里明白。这养老院,你是最得风得雨水的。”
表舅没再说话,我轻轻合上冰箱,跟只螃蟹似的,悄悄滑出后厨房。
我倒有很多夜没出来当壁虎,表舅这阵子没催问,我也懒得半夜吃凉风。
我信步在院里逛**起来,想等表舅出了厨房,再去吃东西。我这阵子心里不知为啥舒展多了,看池塘看树也觉得有意思些,看见那些老鹤,我还能有些笑容。如果他们能对我说说他们的故事,我也觉得挺有意思。
我走到鸡笼子楼背后的果园,那里的桃树已经落了大半叶子,地上金灿灿一片。我定睛在林子里一个佝偻的背影上,是那个半夜曾在池塘扎猛子的老家伙。
我慢慢走近他,他佝偻着,好比一只干瘦的陆龟。他在用手挖一个树根,扒开了一个小洞。
我站在这罗锅鬼面前。他明明看见了我的脚,却不抬起头,仿佛我透明,他一点反应不用有。他皱皮暗红的手伸进桃树根,半天摸出一块黏糊糊的树脂样的瘤块。
“你是谁?”我问,“我见过你!”
他没理我,用手扒拉树瘤上的泥土,推土填了小坑。他哼哼唧唧扭转了身,朝小路上走,像要逃开我。
我盯着他的罗锅背影看,心里一阵阵发毛。如此切近看他背影,一见他就产生过的那种毛骨悚然感又布满了我的背脊。我一个箭步赶上去,扭住了他脖领子,把他用力一提。他的确很重,如我所料。我大喊一声:“老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