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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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山里,就像一只受了伤血肉淋漓的胳膊消过毒、细细上了药,暂时不觉得疼痛,提着的心也放下了。我娘来不及杀鸡,用笋干炒了石蛙给我下饭,我放开喉咙吃了三碗饭,天也暖够了,我跳进白亮的山溪里洗了一把,连头带脚,上上下下,真的连裤裆里那家伙的褶皱也洗净了,在娘**倒头就睡。

醒过来,已经躺了一天一夜,每根骨头从头酥软到根,我懒懒地躺在老钟的滴答声里,像回到了十来岁的日子,爹和娘在外头说话,吴三妹还没到我家呢。三个人的家,大山深处,和外面世界毫不相干。原来,那正是福气的岁月!

我起来,满山坡开遍了红色石蒜和橘黄色金针,山里特别的绿蝉在树林里“空空空”振翅,唱成一张密网。我吸着滚烫的粥,忽然想起了悠远的事,我对我娘说:“小时候,你骗三妹说这树上知了是穷人变的,成天喊着‘空空空’……”

娘笑了一下,手里理着蚕茧,我正要告诉她城里见到三妹的事,娘看我一眼,说:“吴三妹回来过,上两天刚走。”

“啊?”我烫了舌头,“她?回来了?刚走?去哪里?”

娘低头弄着蚕茧,好半天不说话,我感到心里越来越暗,闷得透不过气。娘说:“你把她忘了吧!娘已经给你看好一个漂亮女子啦!”

我笑了一笑,这十分可笑。我怎么跟娘讲呢?也许,她还记得吴三妹跟着老任下山,她那时都知道的吧?只把我蒙在鼓里。

我放下热粥,说:“其实,三妹跟我说过,那个老任……”

娘一挥手,打断我的话:“没有什么老任。那时候,她自个儿下的山,我让臭张送她到县城的。”

“没有老任?”我僵在那里,我见过老任呀,老任成天戴着墨镜,两只肩膀,在大衣服里显得鼓鼓的;吴三妹告诉我,是老任帮她找了大城里的公司活,可以挣到钱。

“没有老任。”娘看我发呆,气呼呼好像要把我什么怪毛病治一治,“那个到山里收货的老任不是老任,是……是你表舅扮的!”

老任不是老任,老任是表舅扮的?

我糊涂了。

娘叹了口气,打开衣箱子:吴三妹临走,给我留了一封信。

“你看信就看信,男子汉大丈夫,别看出神经病!娘要靠你养老!”我娘担心地在我头发上揉了一把,“嘭”一声拍在我肩头。

我抄起信,跑出楼去。我跑到山溪,把鞋踢飞了,脚泡进冰凉溪水,浑身发了一个抖。

吴三妹的信是这么写的:

驾牛,你终于回家看见娘了!

不要恨我骂我,这个事体本来是天注定,我和你没成亲,好比兄妹一场,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同你亲亲热热。你记着也好,忘了也好,我是真心待你的。

娘知道我,她早知道我是一只不肯趴窝的鸟,所以她就打发我出去找你爹,出去挣钱,反正,她知道我早就一个人跑进林子闯过狼窝子,我比你胆大,我兴许能干点事情。

你表舅是两个人。一个是回来看老婆女儿的生意人,穿漂亮衣服;还有一个是戴黑眼镜,钻在一个衣服架子里的老任,收收山货,其实是打听有没山里人发现他们在山里悄悄做的事。我知道这个老任未必是个好人,不过,我也没办法,我一开始帮他办点事,后来,后来……我是想跟着老任去闯闯山外头的世界,我,我如今也只是比喜欢其他人更喜欢老任一点点……如果我在老任的事情上没同你说实话,那是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说……

驾牛,现在,我和你已经分开了,我虽然一闭上眼睛还能够清清楚楚看见你,但是我和你已经分开了,以后怕也不会见面。你不要担心我,我和老任在一起,不会吃亏。你看到信的时候,我和老任应该都在外国了,他告诉我,已经有了在外国开一家养老院的钱,我们会在自己开的养老院里,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以后的日子……

驾牛,亲哥哥,你和爹娘好好过,再娶上一个好媳妇。

我怕把要给你的钱全给你,万一有啥闪失,所以,我把另外一笔钱给了你娘,够你用好一阵子;老任也给了你娘一笔钱,指定是给你娶老婆养孩子的。对于我们给的钱,你不要嫌弃,这是你自己挣的钱,不是我们的施舍。记得你给我的那个竹子的笔筒吗,那是老任苦苦找了很久的。他把我安排在外国人公司里,也是叫我帮他找同样的东西。竹筒里面放着别人存着的证据,有了这些证据,他才挣到了大钱……

驾牛,回想过去的日子,我心里有一座大山,你在山坳里飞奔,这就是我和你的缘分。缘分尽了,以后,你我就都不要去回忆过去了……祝愿你的下半辈子开开心心、子孙满堂吧!

三妹

我看完信,醍醐灌顶,这一下子才从山里人变成了半个城里人,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段长长的日子中,我在金鹤那个院子里扮演的角色。

表舅的身影模糊起来,在我的脑壳里摇晃:他带着我走进金鹤,在竹林里一个石凳子上坐下,卷起府绸衣袖,教训我学习做个像样的仆从;他带我走进黄院长的办公室,和那个可怜的老太婆一起看我举起水桶喝桶装水,他俩哈哈大笑;他带着我走遍一号楼、二号楼、三号楼和四号楼,叫我观察和窥视那些老鹤;他把生病的我送进五号楼,又让我趴在五号楼墙壁上,看见遮掩着的秘密;他装得病病歪歪,让我见了我爹,又在金鹤当起小当家的,调解金鹤一切隐秘的事情。他既让我从一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山里人学明白了山外头的人事,又巧妙地把事情从自己肩上卸下来,放到我肩头……要不是半路里杀出一个过强,也许他今天就实现了他计划的每一个部分:把金鹤交给了我,让我给黄院长当总管,天下太太平平;他自己呢,神不知鬼不觉,同吴三妹一起飞到爪哇国去……

还有一件偶然一想就惊出一身冷汗的事:那几个夜里,我在独眼唐窗外看见一闪而过的黑影、五号楼楼顶暗夜出现的脚印,那是谁?也是表舅?他也会飞檐走壁?

一年半以后,我已和娘说的那个漂亮女子成了亲,我老婆很会操持家事。

留下老婆,我带娘离开大山,坐火车去金鹤外头那个大房子里和我爹团聚。爹还住在那儿,表舅临走,把房子留给了他。爹和娘见了面,就像两只分散了一辈子不啼鸣的鸟,一相逢,哭哭笑笑停不下来……

我没正大光明回去金鹤,我还是施展了我飞檐走壁的绝技,趁夜色去拜访了几个故人,因为算不上是朋友,我就不以礼相见了。我赛过一个暗影,出现在他们越变越老的梦境。

我忍不住第一个去的地方还是一号楼。不知道为什么,回到山里什么都好,什么都不想念,单单就馋一号楼的苦热水,这个东西山里真的没有。不但想念苦热水,我还渴望重温莉莉老太和乐老头给我上的文化课。山里的天悠长晴朗,我找到一些明代的话本小说,靠在大柳杉树干上,一回回地读……

天已经黑透了,我小心翼翼从一号楼背阴的一面爬上墙,往里头看,正好能看见有苦热水机的书房。乖乖不得了,施教练那伙人又住回了一号楼!不过,看上去有点奇怪,廖老头、乐老头和莉莉几个混坐在施教练那伙人里头,一起喝苦热水呢!

我慢慢凑近去,听听他们在说些啥。施教练和廖老头又在相骂,这对冤家拆也拆不开的!

只听施教练说:“你个当这么多年官儿的老贼,眼光一点没有,怎么跟我们草民一样让人耍了呢?真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咬人的狗它不叫唤!”

廖老头端着苦热水,一脸苦笑,他不生气,叹口气:“看人,是要心里安安静静,才看得准的。院子里来了您这么一位,天天从早到晚跟我们胡闹,我哪有心思去琢磨那个老李?”

原来他们说我表舅呢!我竖起耳朵听听。

施教练的男老婆摆摆手:“其实这跟我们无关,是阿黄命里的劫数。阿黄丧尽天良拿我们卖钱,最后老天有眼,钱全让老李拐骗了,哈哈!”

“你说那个傻乎乎的驾牛,”莉莉老太忽然提到我名字,惊得我差点从墙上往下坠,“他和老李一个外甥一个娘舅,怕也是一伙儿的吧?”

我都觉得莉莉老太说得有道理呢!廖老头摇摇头:“才不会!这就是一个乡下小孩,也是让老李玩得团团乱转的。老李的心腹恐怕只有一个,就是跟着老李一起失踪的老罗锅!”

我眼前一花,竟然看见梅姐穿着家常衣服从楼下走上来,笑嘻嘻地偎在施教练身边。

说起老罗锅,梅姐叹口气:“我们几个,都听他的,老罗锅子人很好……”

二号楼从来就是一片安宁,仿佛这里住着整个金鹤最安分守己又与世无争的一伙人,不过今夜仿佛有些嘈杂的喊叫隐隐从里头透出来。我越过二号楼,附上三号楼的墙壁:竟然出乎我的预料,火锅全不见了!楼道里干干净净,房间里老鹤稀稀落落,不知道跑去哪里。四号楼竟然也牌桌全无,几乎是一个空楼!

短短一年多,难道金鹤已经维持不下去,老鹤们都离院而去了吗?

我落到地上,忽然看见一个人晃**着身子,得意洋洋地从五号楼灯火通明的大厅走出来,是过强!

过强穿了一身和表舅一模一样的府绸中式衣服,袖口翻卷,白白的两截。他开开心心吹着口哨,往院子前头走。我跟在他后面,等他走到池塘边,我轻纵几下,在他肩头一拍。

过强吓了一跳,喔一声转过脸来:“驾牛?是人是鬼?”

池塘边总是金鹤夜晚最僻静之地,既然罗锅鬼已经失踪,就再也不会有人暗夜光降此地。过强喝了不少酒,恐怕不算清醒,他笑了:“叫你跟我一起干,你要回山。现在就是来求我,我也不要你了!我过强有两下子吧,看把这院子整得!”

我没啥好说,就问他:“廖老头和施教练不干架啦,能住到一块儿?”

“干架?”过强咧嘴一笑,一股黄酒气,“这两只老猴子能不干架?成天干呢!不过,不把对家往死里恨啦,就是拌嘴皮!”

“你真行!还能管住这两个!”我不由得佩服。

“不是我行,是股份行!”过强大力拍我肩膀,“除了你这山里傻瓜,谁都服股份!廖老头和施老头都有我们过鹤会所的股份,他俩还斗个啥?呵呵!和气生财!”

“三号楼和四号楼都空空的,老家伙们回家了吗?”我问他。

“啥?”过强跟看傻子那样瞪着我,发出一阵狂笑,“原来你不知道!走,我带你去看看!”

就这么着,黑夜里,我像只还魂的鬼怪,跟着过强走进五号楼,出现在金鹤会所无数夜游老鹤面前。可惜,没人在乎臭驾牛的光临,他们才不认识我呢!

五号楼不再是医院!过强把五号楼彻彻底底改变了!

一楼成了各色小吃齐备的食街,顺着中间窄窄的小道走,右手是排档,香气四溢,左手是一台台四方桌子,老鹤们吃喝不用付现钞,全部记账。都晚上九点半了,一桌桌还客满,食物不多,个个把着酒杯子,欢言笑语。

二楼是雀战之所,噼里啪啦一声声,洗牌的哗哗声比打雷还热闹。我看见孙得一蹲在椅子上,头上顶着盛了水的烟灰缸……

最绝的是三楼,都这么晚了,竟然在举行“老年保健讲座”,那个五号楼的杨医生带着几个护士,拿着话筒讲得口沫横飞,墙壁四周堆满了花花绿绿的保健品礼盒。不玩麻将、不吃酒吹牛的文雅老鹤全部在这里呆呆坐着,不时举手购买杨医生推荐的保健礼盒……

过强带我到三楼尽头他的办公室,泡上本地人喜欢的龙井茶。喝着喝着酒下去些,他恨恨说:“你舅这老贼,算计黄老板倒也算了,作孽的是把我妈甩了!听说带个年轻女人去了外国,终有一天我逮他回来!给我妈钱有啥用?你看她气得都瘦成林黛玉啦!”

我呆呆不言语,听他骂表舅,心里麻麻的,不是个滋味。

好半天,我想换个话题:“你还留着杨医生?”

“得留着他!”过强笑了,“他是最大的把柄、活证据!他在一天,想复辟的人就老实过一天!”

过强眯缝着眼看我:“我有时候琢磨你和你表舅是不是一伙儿的?你知不知道,杨医生其实已经半疯癫的,他花了半辈子工夫,偷偷把五号楼外国医生搞的研究都从电脑里偷下来,把东西用蜡封了,藏在我们洗澡的池塘底下,谁也没告诉,可后来就不见了。奇怪的是,据说黄院长乖乖付赎金,除了那些小孩,就是因为敲诈她的人手里有这东西!我想来想去,你在池塘里捞到过东西,是不是你和你舅都是一样不动声色的人物呀?”

我觉得心流下泪来:我稀里糊涂地把池塘里捞到的东西给了吴三妹,这正是不动声色的表舅盼着的证据,然后他讹到了大钱,带着我的女人远走高飞……

过强打了好几个饱嗝,他说:“驾牛啊,既然你半夜三更地来了,想必也是难得!我再带你去看一个人吧!”

我随着他在清凉的夜风里走,正是金秋,金鹤养老会所呈现一片前所未有的井然有序和平安宁定。过强志得意满,浑身散发出一个年轻老板的成功气息。他“呃呃”地伸出指头,指给我看新的建筑和新的绿化,他把金鹤改造成了过鹤,过鹤充满了金鹤没有的朝气,让养老会所有了点青春气息……

我们踏进了二号楼,我心里一惊:原来二号楼担负起了原先五号楼的功能,是一个看上去很时新的私人诊所。护士戴着口罩在前台值班,一两个不舒服了的老鹤正在门诊让医生诊治。

过强摇摇摆摆带我走到二楼尽头的一个房间,这房间如牢房一样关闭着,还加了铁条的防护门。过强对我摇摇头:“对付疯子,只能这样。”

他打开门上的窥视窗,让我往里看。里面灯火通明,有两个人。

我凑上去仔细看,只见黄院长把头发绞了,跟个男人般留着短发,她又胖回来了,两只眼睛晶晶亮,在房间里来回走,不断地号叫:“抓住诈骗犯老李!千刀万剐!”黄院长的老公像风干的一段残木,无声无息嵌在小沙发里,瞅着黄院长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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