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黄昏,大雪弥漫天地。街上铺了一层银白。廊檐下一串灯笼,清晰地映着“赵记当铺”四个烫金大字。大堂里却比往日更忙,偌大的三间房,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有的急着当了珠宝过年还账,有的赚了钱,要换回当了的珍宝、贵重衣物。店铺后面便是账房,账房的次间、梢间便是起居室,室内生着火炉,暖意流淌。赵明诚在账房里坐着查看单据,外穿一件大提花白帛常服,并不觉冷。赵真在旁核对数据。
李清照一进门就感到暖融融的,满脸微汗,忙脱了带着风帽的大氅。夏雪将食盒里的炖盅端出来在桌上摆好,见赵明诚望过来,笑眯眯道:“姑爷,我家小娘子说您今晚又要熬夜,怕您吃不好,特意做了几样炖菜,冒着雪赶来……”
“年关了,是要比平日忙些。”赵明诚看看屋外的大雪,放开账簿,摸摸李清照冰冷的手,忙拉她到暖炉旁,皱眉道,“你身上怎么有股膻味。”看着炖盅眉开眼笑,“是不是有我爱吃的辣椒炒羊肉?”
李清照一听身上有膻味,便觉尴尬。刚才怕凉了饭菜,捂在衣袍里头,肉味都上身了。因为她偶然一次为他做饭,他说很喜欢她的手艺,她便记住了他的口味,一大早起来到厨上张罗,准备了几样他最爱吃的家常小菜,希望慰藉他的劳累。这又怕他嫌身上的膻味,不由朝旁躲着,被凳子一绊便要跌倒。赵明诚极快地将她拉住,又是心痛又是埋怨道:“都多大人了还要摔跤?”
李清照甩开他,有些恼怒和羞惭,精心为他打扮了半晌,结果却是一身膻羊肉味儿。
“一个只知吟诗作赋的大才女,如今却懂得了人间烟火,这都是我**有方,呵呵……”赵明诚笑着看她,不甚明白她此时的感受。她却转身去了梢间,顺手将门关上,直到被他拉出来,看着他坐在桌前狼吞虎咽,情绪才渐渐好转。看来他实在饿了,饭馆里的饭菜不够精细也不好吃。
吃到满桌狼藉时,他小孩子一样拍拍肚子道:“你的厨艺太妙了!”忽然一拍脑瓜道,“糟了,你们两个还饿着吧?”
夏雪抢先答道:“早用过了,赶来之前我们怕冷,就先用了饭。”
李清照低头闻闻身上的膻味,闷声道:“我要回去盥洗换衣裳了。”
赵明诚摆手要她近前,暧昧地笑着:“我还要熬夜清账,又不逼你那啥……你急着盥洗做什么?我看了一晌账簿,这会子头昏脑涨,你快陪着说会儿话。”
“还有一个呢,你自然不会逼我……”
“你这是什么话?还说不会吃醋?”
“我就吃醋了。”
“醋坛子。”
夫妻们斗气过后,便又话了半天家常和诗词。李清照回到赵府已过酉时,却还皱着眉头惦着膻味,一点儿也不开心。夏雪赶紧伺候着将内外衣一层层脱下,又拿干玫瑰花泡进热水里,帮她擦身,洗发,可折腾半天她还不满意,竟接着让夏雪备香汤沐浴,之后穿着寝衣在镜子前照来照去,看着上下干净芳香,才露出笑颜,问道:“什么时辰了?”
夏雪呵着手从门口进来,笑嘻嘻道:“亥时三刻,小娘子,姑爷回来了。”
李清照神情黯淡,默默坐到炕头,闷声道:“知道了。”
低头发呆,无法抛却恶绪,也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力道将她从背后抱住,经她一推反而抱得更紧。她气恼道:“做什么呢?你不是熬夜做账么?”
他双臂环住她的腰肢,下巴蹭着她的脸,在她耳边吐出温热气息:
“我若不回来,只怕你又不开心。我安不下心,便回来看看,还要回去连夜赶帐。”说着,拿出新近购买的清凉寺王家窑汝窑盘口瓶、汝窑镶铜口开片碟,对妻子炫耀一番。
李清照呆愣片刻,仰头望他,本是该高兴的,眼泪却纷纷滑落。她想说:这么冷的天,你来回跑着作甚?话却没有说出来。尘世沧桑,将烂漫少女沉淀成了沉默寡言的妇人。
被休回娘家的那些日子,为了婚嫁问题,母女意见相左,她一说话便引母亲恼怒,母亲恨铁不成钢,她的执拗被母亲斥为不孝。苦闷中她和颜蓉去孔庙进香,法师让她止语。
止语乃是控制语言的能力,并非俗话的言多必失、泄露秘密、得罪他人、为己树敌等。止语是为修心,话多会造成大话、官话、空话、废话,损德败才。
赵明诚见她哭了,忙伸手给她擦泪,声音和脸色均带倦意,打着哈欠道:“你嫌我这几天回来少了么?我是真忙,又不是在外寻花问柳,你委屈什么?”
她却一下子窝进他怀里,眼泪流到耳朵里。赵明诚急忙去擦,感觉这柔软的身子在怀里微微颤动,好一会儿才听见她说:“我心疼你……也心疼她……”
见她微颤的手指着西边,他颇多感慨,深沉目光掠向窗外灯火:“心疼我什么?”
李清照抱紧他,感慨万千,一时打开了话匣子:“以前的相府少爷何等洒脱?徜徉御街,散尽千金买古器;疾风怒马,一日看尽汴京花。自从回了青州,你整个人都变了。没了父亲,你要担当尘世风雨,责无旁贷,也无依靠。而人总是有依赖习性的,纵然外表坚硬如铁,心里却难免脆弱。你如今再不是相府少爷,需要顶天立地,需要独当一面,哪怕腥风血雨,也不能哭泣不能示弱,打碎牙咽进肚里。哪怕再难,也要做出英勇强悍无可匹敌的样子……”
赵明诚觉得这话,比从他心窝子里掏出来的还要恳切,身子陡然一抽,缩在她怀里半天不语,再坐起来时,又是一个英武洒脱的汉子,转念一想,握着她手道:“心疼她什么?”
李清照仰头,看着淡红烛影在他脸上流淌,映着他眼里的旷世俊逸,缓缓道:“她这般境遇也无怨言,整天笑脸示人,我却知道她心里苦着呢……”顿了顿,声音低弱,“你为着我的面子,总是少了陪她的时间……”
赵明诚推推她,动作失了温柔:“为了你?我做事一向遵从自己的内心感受!我说过,我有何德何能,能娶你为妻,今生决不负你……”满面愧色,低下了头,语声低缓,“可我,终归也是负了。但无论如何,我的心只有一个……”
李清照又是甜蜜又是哀痛又是自责,奈何爱情终归是自私的吧?又内疚不已,捧着他手道:“但你……不可太亏了她的痴心……”
赵明诚不语,想起自从初识,她为他受尽家人的责难,山一程水一程地走向大婚。她外公和父亲获罪,他父亲落井下石。在汴京将她遣离前夜,她哭得几乎晕厥。
都是他!都是他亏欠她太多太多!这一路走来太不寻常,她在他心目中无可取代。她的骄傲不凡、多愁善感、才华绝世,岂能容他一伤再伤?和离后的无数个日夜,他亦把酒独饮,灯下愁绝,谢绝多少莺燕,一颗心非她莫属。
他害怕失去她!人终归是自私的吧?那个紫琪,将来有一天,他会给她和孩子名分,家产,绝不亏待……
“今夜不走了,外面下着雪,屋里红袖添香,我走不动了。”他朝暖炕上躺下,歪着头,懒洋洋地看着她笑,“前天回来,你出去了,我就在这儿歪着睡着了,一觉醒来,看看墙上书画,桌上诗稿,到处都是你的气息,我感觉好幸福好满足。”
“我和夏雪出去寻梅,回来正好看见你背影……”李清照转面向壁,声音轻柔,满头瀑布般的青丝,在肩上柔顺地披着,身上的粉红软缎寝衣浸着玫瑰花香。
“你一定难过了,还胡思乱想来着……”赵明诚指着西厢房方向笑,伸手将李清照拽到身旁,挠她痒痒。
李清照左右躲避,笑得喘不过气来,忽而神情古怪地看他:“你去了没去,谁知道呢!”
他更厉害地挠她痒痒,两人闹了一阵方罢。他的手穿过她清凉的发丝,轻抚她耳朵,开始了宁静的闲聊,彼此鸳鸯交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生活琐事。往往此时,在他心里,她说的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心情舒畅,精神良好,健健康康地陪他到老。
时光悄逝,直到他发出鼾声,她将压在身上的手臂轻轻拿开,听他的呼吸里透着深深倦意。她忍不住流泪,语声幽幽:“当我傻子吗?我知道,只因你心疼我,才冷落她的。”
赵明诚好几天没睡过踏实觉了,这晚睡得特好,翌日被李清照叫醒,伺候着换衣、挂玉佩、盥漱,倍感和悦,不由亲了妻子一口。她娇嗔着:“大清早的,做什么?不怕被人瞧见……”
“亲自己的妻,有何避讳?”明诚心情甚好地笑着,这些日子以来他都心情淤塞。
如今他全家沦为百姓,底下那些人也都少了顾忌。当铺、染坊里发生的那些烂事,几乎使生意陷入绝境,好在不久便起死回生。外在的困扰和身心的疲惫,只让他感到世态日下,与父亲当政时比,各方面都不可同日而语。全家人也都不如从前称心如意。
晨光熹微,照着大院里厚厚的积雪,下人们正在卖力地清扫。李清照披了氅衣,挽着夫君臂送到门外。赵明诚欲要离去,又转身回握她手,叮嘱道:“下雪不冷化雪冷,这样冷的天最易感染风寒。你安心地在屋里待着,少出来走动。”
“嗯,你也尽量早睡早起,减少熬夜。”
望着夫君神采奕奕地离去,李清照呵着手进屋,觉得这会子冻得实在够呛,在镜前一照,双颊已是艳红,连鼻尖都是红的。夏雪道:“极少见姑爷睡得这么沉,被叫了几遍才醒。”
李清照笑笑不语,心想自己原是没出息的,极易安于现状的,眼下最幸福的事,就是看着他安心熟睡。
正自嘲着胡思乱想,茉莉进来请用早食,说老夫人吩咐饭后各房聚齐,商议过年诸事。
李清照坐在妆台前,由夏雪手脚麻利地收拾利索,一面问大爷的庄园租税回收得怎样,二爷的丝绸、参茸生意收益如何。茉莉低声说大爷回收得还行,大奶奶放高利贷,得了不少私房钱。朝廷虽不让放高利贷,但大奶奶明摆着是娘家有人,无所顾忌,人家生来就是富贵闲人的命。二爷的丝绸生意有了拓展,二奶奶在诸州出力不少,昨晚就携儿带女地回来了,说是准备过年。大奶奶的妹妹郭小乔也来送年礼了。
早食后各房人果然凑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荷,和赵坤、赵娴立在后头,不住地交头接耳,不时咬一口糕点,聊得眉飞色舞。孩子们天性喜欢凑热闹,在人堆里自然高兴得不得了。大人们看在眼里,也不多加管束,孩子们的欢笑似乎添了几分年气。
上首坐着老郭氏,底下左右两排椅子上坐着郭大乔姐妹、钱怡,还有思诚的几位妾室,老嬷嬷及丫鬟们都乌泱泱地在两旁站着。
郭大乔一向喜欢表现殷勤,自然比别人来得早些,看着李清照、紫琪亲亲热热地进来,不由得把眼珠子瞪圆,甚至有些难以置信,这样的两个人是怎样和平与共的?更不敢想,这个下贱的小妾差点就要被弄死了,这才多久,就恢复了光彩鲜艳,甚至更胜从前。
怪不得都说老三妻妾相让,争着把男人推向对方屋里,果然她李清照不会生养却能拢着夫君,靠的便就是这一身狐媚子功夫。
未待众人坐稳,郭大乔率先朝老夫人道:“去年府里那么多事,儿媳都难以周旋,想想就胆怯,怕是人单势孤,管事无力。还请母亲商议个法子,另寻高明吧!我自然不比别人心气高,心思缜密。比如三弟妹,让她管事,还有紫琪妹妹帮衬着呢。”
她这话弦外有音,暗指去年的许多事,都是李清照和紫琪合谋,暗中兴风作浪,嫉妒,觊觎,图谋她的管事位子。
还不待老郭氏搭话,郭小乔哎了一声,看似好意地道:“我听说了,三表哥的妾室又是堕胎又是中毒的,这一病就病了那么久,难不成赵府都请不来好郎中了?我瞧这会子气色挺好,这起死回生甚为玄妙。”
小乔身为贵客,原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开口,今日的话,都是姐姐一大早授意的。她早已不在意三表哥的妻妾了,只是不想违逆姐姐。
座下一片唏嘘,谁都知道,赵府败落,但有江南史家支撑,也不是江河日下再无恢复之势。小乔的婆家河洛李家究竟如何?看老少郭氏都仰其鼻息的样子即知一二。李清照虽然家道中落,但两个表姐分别嫁了郑贵妃之兄郑居中,孟后之弟孟忠厚,她还不至于失了仰仗。只有紫琪顶着姨娘的头衔,承担着为三爷延续香烟的重任,却该好好想一想以后如何在这大宅里自处。而以才女李清照的桀骜,竟然对她维持了长久的隐忍、礼让,这才让人刮目相看。
钱怡看不惯郭氏姐妹的绵里藏针、不怀好意,便笑微微道:“小乔妹妹已是出过阁的人了,就该体谅当媳妇的难处,少说两句吧。”又朝婆母道,“既然大嫂自认管理不力,求母亲另请贤明,不如趁这会大伙儿都在,重新推举一人出来,待商量后无异议,便是新任管家了。”
众人纷纷看着钱怡,对这位夫人一贯的爽利颇有好感,有几个痛恨郭大乔的人一齐赞道:“二奶奶好主意,以您之见,应当推举哪个?”
钱怡未及开口,她身后的思诚小妾道:“自然是三少夫人了,她才女风范,内有丘壑,料理府中琐事,必然不在话下。”
面对思诚小妾的大胆,紫琪自愧弗如,想来跟在钱怡身边惯了,未免上行下效。
众人正偷眼观望,默默等着老郭氏发话,却见李清照起身,朝婆母福了福道:“儿媳近来致力于明诚的《金石录》和《漱玉词》,实在分身乏术,因而谢辞,并非偷懒,还请母亲勿要责怪才是。”指向钱怡,“二嫂一向机敏,有她管家,怕是再合适不过了。”
“胡说!”老郭氏近日肺上有火,时有痰气,清了清嗓子说,“自打相爷过世,府里曾小有一阵混乱,过去隐匿的弊端都显露出来。大乔本是长媳,管家多年,无甚纰漏,所有事一一着手处理,府中上下断没有不服的。”
“母亲抬爱,孩儿恭敬不如从命了!”郭大乔福道,得意的目光扫过众人。
一晃元旦来临,老郭氏连日设宴,诸子孙辈、亲戚邻里皆不落下。
当时最盛大的节日是上元节,街上各色艺人表演各种节目,奇巧百端,日新耳目,家家灯火,处处管弦,灯品至多,精妙绝伦。妇女出游街巷,通宵达旦,男女混淆狂欢。天子与民同乐,以示亲民。官府派发福利。刑狱机构利用灯饰、图像演绎狱户故事或陈列狱具。
入夜,万人空巷,街上处处人山人海。年轻女子都穿上最漂亮的衣裳,呼朋引伴尽兴游赏。到了正月十八日夜晚,放灯最后一夜,青州府尹坐着小轿,由舞队簇拥着出来拜会子民。小吏跟在轿后背着布袋,里面装的都是会子(纸币),遇到商民,每人派发数十文,俗称买市,预期他们在新的一年生意兴隆。赵明诚带着赵真挤在街边,那小吏原本认识,便每人发了八十文钱,寓意发达。主仆们收到买市钱,兴高采烈地挥动双臂欢呼。
李清照本无游兴,此晚着意在灯下用功,可经不住春香、夏雪再三恳求,便和紫琪、夏雪、秋菱、彩虹等丫鬟出来看热闹。周际都是兴高采烈的人群,李清照观赏了一会儿,被丫鬟们引着进入一家灯铺里猜灯谜。宽绰的店铺里摆满各色花灯,上面贴满字谜。店小二见她像个金主,便笑眯眯地道:“夫人,猜中一次奖励一盏花灯,猜不中也不罚钱,放心吧。”
夏雪便不信服道:“那你们岂不亏了血本?”
彩虹在旁笑道:“买家没有卖家精,哪里会亏了血本呢?左不过放一些饵,来年好吸引更多的客户。”
李清照却不管不顾地猜着灯谜,不消片刻臂上手上便挂满了灯笼。秋菱夏雪看着眼馋,便跟了猜谜,却没猜对一个,笑呵呵地替李清照收获灯笼。
“这位夫人真是幸运。明年上元节可别忘了来哦。”店小二笑意盈盈,将一个熊猫灯笼递给李清照。做这些亏本买卖,也不过是长久战略。做生意不能只顾一时,拉住些有头脸的客户,这些人口碑相传,力量很大。
熊猫灯笼做得十分精巧,除了黑黝黝的眼睛和蹄爪,通体洁白。李清照伸出手触摸它的嘴巴,突然伸出来一条红色彩纸做的舌头,吓得她猛一缩手。
这边一群人有说有笑好不热闹,唯有街那边的紫琪被陈百戏吸引,穿越人流朝戏台走去。人群擦肩接踵,她一路被挤得东倒西歪,忽后脑被人一击,当即晕倒。两个汉子拖着她走出人群远离大街,朝一条阴暗巷子里奔去。
这边李清照、夏雪、秋菱、彩虹等人高高兴兴地提着花灯出来,发现紫琪丢失便急忙四处探寻。李清照边托乡邻回府禀告,边带人向周边查问、寻找,经一个缩在路边的哑巴小乞丐引路,来到一间燃烧的草房门前。经哑巴小乞丐指点,李清照不顾一切撞开柴门,在火海里找到昏迷的紫琪,将紫琪抱出草房时,她自己已经奄奄一息。
玉兰花挂满二月枝头。这一日暮色四合,一弯新月高挂,三面环水的齐霞亭侧,水里星罗散布,岸边垂柳依依。
伤愈后的李清照慢慢坐到亭中石凳上,拉开遮挡视线的帷幔,对夏雪冷笑道:“在民房门前的枯树林里捡到的头钗,赵氏三兄弟的正侧室每人都有一支。紫琪险些丧于火海,郭大乔当时肯定躲在树林里,被树枝勾掉头钗也不知道。如今这府中上下,只怕就咱主仆通晓内情。”
“小娘子,当时您怎能肯定那钗子不是紫琪掉落的?”夏雪忧心忡忡地看着主子,“总这样忍着也是不行,坏人会更加气焰嚣张。”
“紫琪被劫到指定的废弃民房,门前的路一直通到巷口,直达街上。劫匪急着作案后逃离,必不会拐到林子里。”李清照想起险些丧命火海,心有余悸,含胸捂住心口,“郭大乔贪得无厌,想霸占家产,就机关算尽。容不得二哥和明诚的孩子,害了紫琪,好嫁祸于我,只怕最终会祸及明诚!无后,是他的心病,虽然从来不说,我又岂能不察?”
夏雪蹲于主子面前,焦急地握住她冰凉的手:“郭大乔屡害紫琪姨娘,或有其他缘故呢!小娘子为何不向老夫人实说?反而要认错领罚,委屈自己。小娘子可是豁命救了姨娘。”
风大了,吹得帷幔呼呼作响,掀起李清照黑缎绣花披氅的前袂,吹得脖子透凉。她紧紧领口鸾带,目光透过栖纱窗,怔怔地望着远方:“即便凭钗子做证,谁说老夫人就不会认为我自编自演,嫁祸于人呢?若要彻查,可从哑童着手,说不定他就能认出郭大乔。以前那么多事,都不是无迹可寻,只是明诚不让。他怕查来查去,同室操戈,会伤透老母亲的心。他说母亲年纪大了,受不得折腾。百善孝为先,孝顺不只是让老人吃好住好,而是事事体谅,发自内心为老人着想。他说一个人如果使自己母亲伤心,无论他怎样身处高位,无论他名声多么显赫,都是一个卑劣的人。我,总是想着明诚。”
“小娘子只管哭出来,别总憋在心里了,会憋坏的。”夏雪低头思索片刻,索性直言,“这些年小娘子受了那么多委屈,都一直爱着姑爷,渴望举案齐眉白头偕老,不料半道冒出来个紫琪。小娘子伤心难过,心里滴血,却一意忍着,还要为赵家后代着想,处处护着情敌。不料有人容不得赵家三公子的后代,屡屡生事嫁祸小娘子,叫小娘子百口莫辩……”顿了顿,又道,“想来赵府虽是家道中落,但有富甲江南的明州史家作为后盾。姑爷并非池中之物,日后必会飞黄腾达,到了那时,身边更少不了莺莺燕燕,小娘子的伤心,啥时候是个头呢……”
李清照已落了一会子泪,眼眶都哭红了,不住地拧着鼻子。
夏雪将粉帕递上,李清照低头拭泪,看着夏雪的担忧和关切,勉强一笑道:“傻丫头,你不用担心我。”
“小娘子,您……”夏雪有些欣慰,又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思前想后,我真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李清照站起来,倚窗临风,看着不远处那一泓碧水说,“明诚对我用情至深,我岂能不知?紫琪之事,我宁可相信是他万不得已。自从有了紫琪,他怕我伤心难过,除了外出贸易,便日日伴着我。为了我,明知紫琪需要安慰,却不肯陪她过一夜。紫琪为了我,宁可忍受冷落,不仅毫无怨言,而且想着法子讨好我。郭大乔诬我,她却从来不曾怀疑,偏偏要亲厚我。她就是要别人看看,想想背后的真相。夏雪,你说,他们两人这样敬我崇我,我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我李清照有何德何能,能让这两个人放下自我,处处为我着想,宁愿委屈自己也要周全我?你说我该不该感恩?该不该知足?”
夏雪原本以为这是小娘子的伤心伤肝之事,不料小娘子的想法竟如此豁达、开明。她只叹小娘子善良过人,善于站在别人的立场想问题,不由满心钦佩,接着问道:“郭大乔不肯罢手,小娘子要如何安置紫琪姨娘呢?”
风吹起三千发丝,在身际飘舞如云。李清照面色笃定道:“我自然是要竭力保全她。赵府上下人多嘴杂,我决不让别人看明诚的笑话。”
夏雪半天不语,深深震慑,片刻又道:“小娘子,有些话,我想来想去,一定要跟您说清楚。”
李清照转面,搭住夏雪手:“说吧,我听着。”
“当年我父亲在朝为官,被奸臣残害,我随母亲逃跑,藏匿于民间。母亲便常告诉我,越是位高权重的地方越是龌龊。当时我不懂,因民间也见过不少龌龊之事。母亲病故,我被人贩子卖进李府,跟着小娘子,整天看着夫人小娘子以儒释道三学处事,就对母亲的话产生了怀疑。自从随小娘子进了赵府,才真正理解了母亲的话。恕奴婢眼拙,以奴婢来看,姑爷眼下对小娘子自然是情深义重,可自古情不可依,色不可恃,从一而终都是妇人之事。这赵府本是故相府,您若是一味地恃情、恃才,不用心经营情感,日后,恐怕要悔之莫及。”
李清照听了无语,怔了半晌。夏雪忠厚、持重,自是旁观者清。时光悠远,人生变数无穷。纵观古今,哪份情可以经得起岁月的沉淀?
老郭氏最爱明诚,偏偏他于生意经营上也是无师自通,对这个家庭贡献很大,旁人无出其右。郭氏常叹三子亏才,要等候时机以钱捐官,若成,他身畔更是不乏莺啼燕闹。
她既无力抗拒大潮,便只有全盘接纳,无论将来如何,只要他心中敬她爱她,便已足够。但若有那么一日,他心中有了新欢,眼里再也没她,她可能洒脱自处?
她不敢想下去了。
难道要她学那庸常妇人,对夫君拿哭做笑、曲意承欢、献媚争宠么?
难道她这个自幼被尊崇的才女,也终究这么难以免俗么?
大才女的骄傲、自尊,也终归要被失去自我的人生湮灭么?
这种日子一旦到来,她李清照可堪忍受?想来想去,她神情笃定道:“记得苏爷爷说过,那些处处精明,机关算尽的,实乃败家风之人也。那些朴实醇厚,初无甚奇,最终却是能给子孙福禄之人。我外公也说过,品性不佳,也是一种败家,厚道积德,方能惠及后代。”
夏雪听了,对比李氏家风和赵氏家风,颇多感慨,忽挽起李清照袖管看看,笑道:“小娘子真是吉人天相,一场火灾,竟只在手腕上留了疤痕,其他处毫发无损。这难道不是佛祖照拂么?”
李清照不敢回想起当时情形,一想便浑身冷汗,接道:“明诚忙于生意兼顾不得家里,有人要害他没有后代,我偏要拼死护着紫琪,决不妥协!”
接下来,主仆们半晌不语。李清照啜泣着,不声不响地擦去泪水。亭中很静,只有风声喧嚣着扰乱心情。
三月,赵思诚长子赵坤大婚,热闹了一阵子后归于静寂。
这日李清照晨夜起没披外衣,犯了伤风只说头痛,赵明诚便吩咐赵真去了街上,他自己留下来陪伴她,唤了下人将早食送到楼上,饭后扶她在**躺下,揉着她鬓角道:“好好歇着,别一心惦记着《金石录》啊《漱玉词》的,你身子略有不好,我什么都没心做了。”
被他伺候着,她感觉好幸福,攀着他双臂撒娇道:“那我就永远不好,叫三郎天天陪着。”
“快纠正,叫三郎永远陪着我,我也永远陪着他。”赵明诚理着她的长发,深情款款道。
李清照便乖乖地道:“我永远陪着三郎,他也永远陪着我。”
赵明诚这才开颜,若有所思道:“昨日刘兄去了当铺,说起朝中之事,真真是堪忧。”
春寒尚浓,李清照拉了云丝被盖到胸口,忙问:“朝中那些事,我也略有所闻,不就是蔡京、童贯朋比为奸,危害朝廷吗?”
赵明诚怅然叹道:“那童贯自得赵佶宠信,权势日增,勾结黄经臣、卢航等人,朋比为奸,与蔡京争权夺利,群臣慑于权势皆不敢言。唯右正言陈禾上疏弹劾童贯恃宠弄权,赵佶不为所动。童贯反奏陈禾狂妄、不敬,赵佶将他贬到信州。御史中丞石公弼、御史张克公等弹劾蔡京,蔡京被罢为太乙宫使。虽然罢相,但蔡家根基深厚,仍然在汴京作威作福。侍御史洪彦章、太学生陈东等继续弹劾蔡京,论其奸恶,要求将其流放,均未获准。”
李清照朝赵明诚移移身子,搡着他笑道:“看起来蔡贤妃并不受宠,还不如三郎宠我。”
赵明诚故做凶恶地扭住她胳膊:“这话怎么说?官家那么多粉黛,我可只有你一个。”
李清照突然恼了,推着他道:“去去去,别哄我!”
赵明诚想着西厢房那位,未免歉疚,赔礼道歉,哄得她开颜方才作罢。
夏天,因为避暑,赵府各房都少了走动,亭台阁榭里少了妇人们的笑声,整个赵宅倒显得清寂起来。妇人们一到夏季特别怕热,涂了脂粉会被汗弄花脸。肤色不好的,更怕单衣暴露出基础肤色。不比冬天,厚厚的衣服将身子裹得严实,黑肤擦了脂粉便可以假充白皙。
待到炎夏渐渐淡去色彩,紫琪在窗台上收罗了晒干的合欢花,将绣了鸳鸯戏水的锦茵枕套装得满满的,又仔细缝毕,抱着枕套来到正堂之外,轻轻挑开珠帘,见李清照正伏案凝神,便悄悄示意春香不要打扰。
李清照正在宣纸上誊正一首《行香子》,猛回头看到紫琪在门口凝神立着,连忙招呼。
紫琪含笑道:“见姐姐这么用功,我便不敢贸然打扰。”
春香正在磨墨,见紫琪抱着绣花枕,便忙打座,有些好奇地笑道:“姨娘这绣工天下第一,敢情是来教我家小娘子的。”
满屋的明灿光影,花薰里淡烟缥缈。紫琪将枕头放在一旁,面颊掠过一抹绯红,连说:“不敢不敢!这枕头是我用合欢花做的,眼看秋天到了,送给姐姐做解郁安神、理气开胃、活络止痛之用。前几日听说姐姐后颈痛,我便偷想,姐姐必是长期伏案,累着了颈椎。枕了这个枕头,能安五脏,和心志,悦颜色,改善颈痛。”
“妹妹有心,姐姐谢过。”李清照说着,将羊毫往青玉笔搁上轻轻一放,凝神打量紫琪,也不过二十几岁,容色极美,一身素衣衬得肌肤胜雪,只是面色略嫌苍白。她玉一般的纤手交叠着放在膝头,坐姿显然有些拘谨,应道:“都自己一家人,谢什么谢?姐姐能做的,妹妹都不行,唯有一腔敬意留在心底。”
李清照听了竟有些纳罕,自嘲道:“除了写写画画,我还能做什么?况且这都是不守妇道之事,尽惹旁人笑话。倒叫妹妹这般夸赞,没的叫人羞愧。”
李清照越来越觉出她的不俗,本想顺势褒扬几句,却又不擅嘴上功夫,便只管低头再写。
春香只管为两人斟茶,也没一句话。紫琪手在膝头上无所适从地摩挲着,不时偏头看李清照在侧身书写,想靠近看看,又怕鲁莽,但坐不语,心里不免尴尬,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素衣身影融于艳艳霞光里,流出几分落寞失意。
李清照大概写得困了,站起来甩甩手腕,对递茶过来的春香道:“我这人不爱多话,你们别看着我不多理她,就不待见,就苛刻。我但凡觉察到,必不容许。”
春香正在将茶壶放进托盘,急忙应道:“奴婢们牢记小娘子教导,但求修得高贵灵魂,便以平等眼光看人看物,哪里会奉高踩低了?倒是听夏雪说起那郭大乔,也不怕坏了赵府声名。又要小娘子不开心,又怕紫琪生了孩子分家产,凡事机关算尽,左右都不怕折了福寿。”
入秋,各院开满了各色**、琼花、剑兰,十分热闹。郭小乔的探亲,压下了集聚一季的落寞。客厅里莺莺燕燕喜气洋洋,老郭氏坐在红木椅上,赵小荷挽着郭小乔下首挨坐,叽叽喳喳地说笑,一旁的郭大乔也说着好话凑趣。
老郭氏也不管孙女撒娇,拉着侄女靠近,搡了搡,瘪着嘴道:“你姑爹走了多少日子了,过年至今又多少日子了?自打你出了阁,可不是将你姑妈忘了么?”
郭小乔艳妆华服气度雍容,比少女时多了几分富态,眼依旧滴溜溜乱转,灵动一如往昔:“姑妈,人家哪有一日不想你啊?只是那河洛李家繁文缛礼很多,不太方便。那家的媳妇可不好当!哪有姑妈你这么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仁慈婆婆?整天将儿媳当闺女看着。侄女儿虽说忙,这不是都来了吗,你就别奚落了好不好?”
老夫人捏捏侄女戴了六条金钏子的皓腕,呵呵笑道:“我不过说你一句,你就这么耍起贵人威风来了。到底谁奚落谁了?也罢!要得好,老敬小,横竖我这老婆子都不和你这丫头片子计较。”
紫琪小心翼翼地过来奉茶,郭小乔接了茶,看着她笑道:“哎哟哟,那时不过是个县令的庶女,就有本事缠上我三表哥?缠得娘家也倒台了,赵家也败事了,那阵子你又跑去哪了?到了青州又是事故不断,什么幺蛾子在作怪哦?你这茶,我怕是不敢喝哦!”说着,将茶倒进一旁的漱盂里。
紫琪顿时白了脸,手脚无措,泪珠在眼里直打转。
虽说家道中落,老夫人仍无法放弃贵妇风范,她面色肃穆,手指慢慢滑过念珠,口中道:“小乔,要积口德。姑妈说过你多少次了?”
老妇人语声平静,高挑的尾音显示了诘责。
郭大乔亲自接过紫苏手里的果盘,放于老夫人面前,赔笑道:“小乔也不过嘴上不饶人,还不是被您惯的?但她一向不擅说谎,直性子,在高门大院里住这么久,更是见不得那些绿眼睛红鼻子的。”
坐在一旁的李清照早听得耐不住了,向婆母行礼告辞,拉住紫琪手道:“前时你送我的那个枕头纹绣好看得紧,枕着也舒服,半夜都被花香熏醒,美得不行。走,快教我绣花去。”
见李清照和紫琪走到门外,郭小乔撇着嘴道:“暗地里恨得不得了,还尽做些面子活,李清照几时修得这绝顶功夫了?那时为姑爹仕途集资,她倒行逆施,积了许多银子打发不相干的人。娘家败事,她不顾姑爹安危,死活要拉上垫背。瞧这菩萨心肠,也太叫人怀疑了吧?”
郭大乔在旁煽风点火:“你不见历代皇宫里那些娘娘,不会生养,便想要别人肚里的孩子。只管坐稳江山,不讲其他。说不定再过几年,我们青州也要演一出夺子杀母的大戏。”
老夫人捏着念珠,指节泛白,挥退众人,面色冷凝道:“便是如今家里穷了,也不会短了一个人的口粮。我不过想让她给明诚立个后,李清照待见她,才是我赵门之兴。小乔你以后别说风凉话了,没的惹得旁人笑话。”
姐妹二人目光交会片刻,郭小乔转着眼珠道:“姑妈,你难道真的忘了汴京,蔡京快要将我姑爹逼疯那阵子,大街小巷都在传说赵家要败事,紫琪那个贱人就悄不作声地消失了……”
郭大乔故做笑脸道:“我早前也是糊涂,明诚那时心里放着一个,一直都不和她同房。怎么会怀了孩子?一个人在外混了那么久?听说也没回过娘家,到底在哪儿?谁会知道……”
老夫人摇头,以愠怒的目光截断她的喋喋不休,语气笃定:“明诚都承认了!还能是假的?再说了,如今那孩子也没了,你们这是成心叫我难过不是?”
一丝灿光在郭大乔头上闪耀,星眼如波,恣意笑道:“明诚是好,可被有的人**坏了。那时咱家看不上李家,他是怎么做的?把吴婕妤当李清照那阵子,冒死闯宫,他可想过赵家的安危?到底年轻,一向只按自己的心念行事……”
“住口!依我看来,最多幺蛾子的是你!有些事我不说,并不代表不知道。我不知道,并不代表旁人不知道。若要一一查起来,只怕有人要去官府坐牢呢!你不怕报应,我却害怕!”
老夫人厉声说完,拂袖进了里屋,面色阴沉,像梅雨季节的森林。
夜晚灯下,小乔已卸妆完毕,吃着茶,听大乔说着乡宦家向小荷提亲之事,接道:“小荷被宠坏了,要嫁个真正疼爱她的人才好。姐姐就这一个女儿,未免娇惯了些。你只要看这家少爷品行端方,有些才学,将来会有个好前程便是,别的都不甚重要。”
“思诚的儿子赵坤今春大婚,媳妇贺氏模样周正,家世也好,日子过得也还不错。赵娴比小荷大一岁,许了诸城大户,婚期定在今年冬月。我的小荷一定不能输给他们。”大乔笃定道,告辞妹妹出来,沿着抄手游廊朝前院走,穿过月洞门,拐向另一条游廊。廊道里萧索秋风吹在身上,她不由拢拢外衣,仰头看看夜幕,阴冷地盯住打着灯笼的紫苏,问道:“这有多长时间了?你家大爷每晚子时才回来,他就那么忙?可别是在外有小的了。”
紫苏一扭头看到大乔冷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五内生寒,忙低着头道:“哪能呢?夫人休要胡思乱想,要保重身子骨才是。”
大乔转了转眼珠道:“城外的八里镇有个茶坊,里面弹唱的姑娘个个漂亮。你大爷常往那儿跑,迷上一个两个也是有的。”抬手抚脸,悲戚道,“瞧我都人老珠黄了,男人,哪有不贪新偷腥的?不会想的妇人便被气死,我却与别人不同。我们也只有小荷这一个女儿,她一旦出嫁,只怕会膝下凄凉。他若迷上新人,不妨迎娶进门,为我们立个后,皆大欢喜……”
紫苏不敢置喙,只含笑奉承道:“夫人真是贤妻良母,大爷几世修来的福气。”
“以前我年轻,行事未免傲强了些。也是我们夫妻没福气,进来的那些人,就没一个能摆上台面的。别的都还罢了,就有一个叫青玟的,仗着她模样儿比别人强些,又有一张巧嘴,天天打扮得像个褒姒。见了人能说会道,却事事掐尖要强,一句话不对就瞪起两只骚眼骂人,太不成体统。这样的人不懂礼数不服管教,我不过说她几句,就寻死觅活的,闹得鸡犬不宁。”郭大乔继续这个话题,声声表白支持夫君纳妾的苦心,怨叹自己的心不被人明白和理解,最后朝紫苏哭道:“我这个心也不求旁人知道,只求菩萨明白罢了。等会儿我派个人出去,你也跟着,看仔细些,到底打探出你大爷的底细,我好早些高兴高兴,替他张罗张罗……”
肆虐的风掀起裙裾,夹着雨点,有些彻骨凉意。两人说着话,已走到后角门。门口的灯笼在风里瑟瑟着。紫苏掏出钥匙开门,望望远处黑沉沉的暮色,不免发怵,低声道:“这天,怪怕人的。”
郭大乔跨进门槛,轻拍她臂笑道:“怕什么?待会儿你就不怕了。”
紫苏觉得郭大乔的笑脸有些诡异,虽然心里发毛,也只有应道:“嗯,好歹有人和我做伴。”
片刻,她擎着油纸伞出了门,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大门口。驾车的小厮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恭顺地在车旁候着,见她过来,忙招呼道:“雨大着呢,紫苏姑娘快请上车。”
紫苏正要上车,另一个丫鬟却飞快地跑出来,拿着一盏精致的熊猫灯笼递到她手里:“夫人说夜路难行,姑娘要早些回来。”
上好的官制灯笼,框上细密地绘出金粉莲花图案,发出淡金色的光。紫苏点点头,接过灯笼转身上车。静静的天光照在远去的马车上,好似笼了一层烟雾,很快融入渺茫雨幕中。
秋雨绵绵,惊掠起满地寒意。紫苏坐在车上看着旁边的灯笼、雨伞,心里是悠长的无底。终究是个被继母遗弃的伤心人,东京飘零,自卖自身到了相府,仰人鼻息过活,没有一夜能真正地睡安宁,忙上忙下跑东跑西,也不过主子随手捏死的一只蝼蚁。
此时秋雨肃杀,官道旷远,空无一人。秋风卷着梧桐树叶在空中飞旋,像是一群绕着黑夜翻飞的浪蝶。
雨很大,路很滑,雨幕清肃。马车急速狂奔于青州城外的荒凉驿道上,道旁是湍急的黛水河。隐约中似听到风声萧萧,和着水声哗哗,汇聚成洪流落入河中。突然,前方一辆两人驾的马车迎面狂奔而来。小厮惊呼一声,紫苏忙打着车帘问怎么了,还未听到答话,已连人带车被撞进河里。
“啊……”紫苏的一声尖叫刺破浓稠雨幕。
秋叶寂寂,太阳倾覆了青州的城楼。一切都像是一幅浓墨山水,尽情彰显出盛世繁华。风丝柳片,烟波画船,一层一层地覆盖了昨夜的血腥。
“快,那儿,芦苇丛里好像有个人——”一群沿着河岸寻找了半天的小厮,汗流浃背地朝不远处的芦苇丛里奔跑。
粗设的灵堂里摆放着两具尸体,传出几个小厮、丫鬟的哭泣。门前的白幡白绫如同一条条落满白雪的虬枝,衬得整个赵府大院都寂寞起来。连麻雀都识趣地飞。人走路的脚步很轻,且都变得屏息敛气,似乎声音稍大一点,就会惊动刚刚死去的鬼魂。
重九过后九月十五,月圆之夜,破碎的月影被树木一波波摇着,在雕花窗上静静地起伏。李清照坐在软席上,穿着浅蓝色的软缎小提花常服,一手《商君书》一手支颐,静静地眺望窗外的梧桐,宽大的袖子低低地垂着,露出素白的皓腕,她脸庞消瘦,双目悲沉,连书本掉了也不知道,一看就是满怀悲思。
珠帘丁零零碎响,春香慌慌张张进来道:“小娘子,您的熊猫灯笼怎么给了紫苏啊?又让他们捡回来,晦气倒是小事,没的惹得别人怀疑。下人们都在议论呢!说是您和姨娘怀疑紫苏偷放了毒枣,因此报复。那么大的雨夜托她出城办差,雇人将她撞下河去,哎哟哟,那个车夫算是陪葬,冤枉死了哦!下人的命也是一条人命嘛,万一有人告到官府,您还不得上拶指、吃板子啊?”
夏雪正在一旁绣花,早已站起来迎上去,给了她一个响栗:“你这蹄子,哪来这么多没头没脑的嚼舌根话?生生给小娘子添堵不是?”看了看入定般的李清照,接道,“那熊猫灯笼原是上元节时,小娘子去灯铺里猜灯谜的奖励,不知什么时候就到了别人手里。这肯定是有人故意栽赃,怕是老夫人都起了疑心。我说你这蹄子,一根筋,整天只会人云亦云。”
春香不服气夏雪的压制,反唇相讥,两个人便吵起来。李清照起来劝止,听听檐前沙漏已是亥时,看看窗外夜色,问道:“你姑爷呢?这么晚了还没回来。”
春香的样子像是对赵明诚有气,脖子朝旁一扭,瞪着眼道:“早回来了,在书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