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全二册)

第十九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 两处沉吟各自知

字体:16+-

书房里红烛摇曳,紫檀香的气息从雕花门窗散发出来。赵明诚在桌边独自饮酒,面色潮红,显然已经进入微醺境地,见了李清照也不搭理,且转过身去看墙,额头青筋暴露,显然极为生气。李清照心里隐隐作痛,滞在门口片刻,硬着头皮走过去,低声道:“怎么,连你也怀疑我了?”

赵明诚只用不满的眼神看了看她,依旧不理不睬。两人就这么僵持好久,赵明诚突然朝她怒吼:“李清照,我就是怀疑你……”

李清照变了脸色,一瞬像被抽了筋骨,踉跄着倒退,不小心绊住凳子,跌在地上,掩面低泣。自从来到青州赵府,满指望相府的跌落会跌去往日的冰冷与苛刻,满指望自己的不忘旧情不计前嫌会让他们重新审视,满指望此后良辰美景,便可以与他冰释前嫌吟诗作赋举案齐眉。哪料日子依旧如故。岁月于她,已然是风刀霜剑的凌迟与割裂,千篇一律,一日复一日。命运的凄凉,犹如离离原上草,熊熊野火也烧之不尽,扑之不尽,永无和睦,从无宁日。

她就那样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抽泣了一会子,赵明诚才跌跌撞撞来到她面前,指着她道:“哭什么哭?我就是怀疑你太粗枝大叶了,自己的灯笼到了别人手里怎么还一概不知?我自然明白你是什么人,可别人呢?”

李清照一时愣住,见他果然是喝多了酒,一呼一吸间酒气扑鼻。李清照被呛得难受,抓住他手臂站了起来,想了想,才接着他的话茬道:“别人,只会认为我害了紫苏吧。”

赵明诚赤目喘气,指头捣到她鼻尖上:“算……算你聪明。”

他的醉言醉行有些好笑,李清照想笑却笑不出来,不知怎么竟倔了起来,气咻咻道:“这样的人命大案,赵府怎可以私下了结?虽说这两个下人都是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的孤儿,可他们也不能白白死了。我也不可一再被妄加怀疑,我要去青州府报官,彻查凶手。”

赵明诚趔趄了一下,又扶墙站稳,依旧醉态可掬地伸着指头:“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报官不报官,须得听我母亲的,不得忤逆!再说了,深更半夜的,雨大路滑,车没驾好,滑进河里也是有的……可是你心理太阴暗了,一定要设置个杀人凶手呢?”

李清照气结了半晌,赌气道:“是,是我心理阴暗,异于常人。我便这样心理阴暗地假设:雨天滑进河里也属自然,但这两人显然不是!若非有人故设疑案,为何我的灯笼会被偷?这明摆着是恶意嫁祸,害这两个下人或是事出有因,但要将我推向深渊也是真的……”止不住凄伤,止不住哽咽,面色晦暗,半晌才道,“这些,足以说明这桩公案的复杂性,绝不是意外死亡这么简单。自忖我自嫁进赵府,牢记庭训,恪守妇德,恭敬勤勉,尊老爱幼,对内对外,不敢有稍许行差言错。却为何有人屡屡害我……”

一个声音在门外道:“还有我……”

夫妇二人凝神望去,紫琪推门而入,一身绛红色羽缎披麾,围着白色狐毛风兜。赵明诚一把扯住她,一手捏住她略显尖削的下巴,直推到她无处可退,凝神问道:“你可是一直心怀不满……今儿不妨对我说清楚吧!”

“痛……”紫琪被捏痛了,低声呻吟着,畏怯的双目凝满泪水,极尽楚楚可怜之态。

“动辄精神绑架,枉你还自诩君子!”李清照拼力推开赵明诚,将紫琪护住。赵明诚不知是否借酒发疯,逼向紫琪连声追问,问她是否一直心存怨恨,问到底是她想害别人还是别人想害她。这些话在李清照听来,十分伤感,难不成她一个大才女,在他眼里原就是个庸俗善妒的市井俗妇?抑或他自知有愧于她,便有意在她面前这般**心爱的小妾?

紫琪敛衽行礼,神情俨然道:“那桩毒枣公案,我怀疑有人自导自演,紫苏成为工具。如今又怕翻案,便要灭口,趁势造谣生事,试图一石二鸟……”

赵明诚醉态分明,脑子迟钝,满面迷惑,搡着紫琪道:“何为一石二鸟?你危言耸听!”

紫琪挣扎着道:“贱妾不敢危言耸听。所谓的一石二鸟,其一,杀死紫苏,将我和姐姐推向风口浪尖。说我们因为那桩毒枣公案,对紫苏怀疑、怀恨……”

她清瘦的形体抵不过半抹流霞,脸容比晨辉更为苍白,下巴薄而透明,眼里盈满惊惧的泪花,像受伤的小鹿般抽搐着,在一片模糊的视线里看着他。

李清照上前扯开赵明诚的手,将紫琪护在身后。她觉紫琪分析得条理分明,彼此间的想法不谋而合,对赵明诚道:“妹妹说了其一,我再说其二。别人借助妻妾不和的说法,设定我们姐妹谋害紫苏,又设灯笼疑物,制造妻妾间的矛盾。叫我怀疑紫琪妹妹窃灯嫁祸……”

紫琪接道:“叫姐姐怀疑我趁居住之便偷出灯笼,与外人联手嫁祸于她,图谋正室之位。倘若一味忍让,只能叫纵容罪恶。此事一定要报官,查个水落石出,还我们公道……”

不待她话音落下,赵明诚将她推了出去,并厉声吼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谁许你在此多嘴多舌?”片刻,约莫着她已走了,才拉住李清照道:“记得苏轼说过: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清照,你常以苏老为楷模,赞赏他的豁达,怎么这会子,反将他的话忘了?”李清照刚要说话,被他止住,终归是醉了,自顾自道:“苏老有那么豁达、超脱的襟怀,你却总是这样小气,斤斤计较。看来效仿之词,纯属无稽之谈。”

她不过要坚持正义,想给赵府一个清净的蓝天,可却被他再三触犯底线,忍不住恼怒,执拗道:“孔子云,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苏轼是男人,我是女人,因而,我不学苏轼!我就是这般小气,我一定要想将这件事追查到底。若我实在享受不起赵家的福,那就回娘家去!”

她这话本是赌气说的,就如小孩子说的“不给我糖吃我不和你玩”。不料说出来时,却发现这是深藏已久的心思,一不留神就说出口了。

她黛眉微蹙,嘴唇紧抿,提裙跪在地上,沉声说道:“还请三爷成全。”

夜风透窗,卷起低垂的锦幔,激得雪白的缎袍随风轻舞。烛光轻曳,洒在赵明诚脸上,他眼里是冰冷的寒光:“你,再说一遍?”

“目有昧则视白为黑,心有蔽则以薄为厚。我要回章丘去,请三爷成全!”她面色桀骜,语气冰冷、凝重,绝对不是说着玩的。一言未毕已被他生硬地裹进怀里,压迫之力强大得令她透不过气来。

“你便告诉我,失而复得,怎可再舍?你的心就不痛吗?难道是铁石做的?”他泪流满面地捧住她脸,嘶声诘问,心中的折磨和不舍像是到了极点。

她执拗地扭头,不去看他,奋力掰不开他手,就又撕又抓,直到他吃痛撒手,她面色冰冷地对着窗口,无声流泪,不发一语。

他从背后将她揽进怀里,紧紧箍住,嗓音十分喑哑,语气跋扈:“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许你再离开我。我知道你觉得委屈,觉得我不能保护你。但我不能不顾大局,不顾赵府声誉,不顾母亲的感受,否则即是不孝。君子立身,虽云百行,唯诚与孝,最为其首!”

“浊其源而望其流,曲其形而欲其直,这是不可得之事。你熟读史书,难道不明白此理?”

“你在污蔑我,污蔑赵府!”

“声名是自树的,何用旁人污蔑?馨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用《旧唐书·李密传》中的这两句来形容赵府,最恰当不过。故而,我要避之!”

“若你敢趁我不在偷偷离开,我便求青州齐州府衙张贴告示,四处寻妻。”

听他这般蛮横,夹着威胁的味道。她自忖也不过是对她的万般不舍,其实她又何尝不是?一时心乱如麻泪如雨下,泣不成声,身子靠着墙壁不住地下滑。

他蹲下去,抱起她,温柔地擦去她面颊上的泪水,在她耳边吐出温热气息:“你实在不必胡思乱想,不必与俗人计较。作为男子,我不能修身齐家,何以治国平天下?”紧紧握住她手,于掌心揉搓,“你该记得当年我们在梁山泊赛龙舟那次,该记得当年我们在汴京的种种波折,一切都是命数,我们此生都逃脱不掉。只要你肯等待,假以时日,赵府必定风清气正。你肯信吗?”

回眸往事,似如千秋万代已过,又如刚刚响在窗外的流莺夜歌。纵然沧海桑田世事巨变,然彼此的赤热之心却似从未变过。他说的假以时日,必定是指,一切是非和颠覆,最终都会真相大白。她柔弱地偎进他怀里,含泪望着他说:“我信,怎能不信?”

一晃到了冬天,黄昏的风雪敲打着门窗。壁炉里的木炭发出啪的一声炸响。正在绣花的紫琪惊得一抖,将针扎到了大拇指上。秋菱贪玩,正和几个丫头在外面雪地里疯跑。屋里光线渐渐暗了,也没有掌灯。忽听嗖的一声利器破空声响,一道银光激射而来。紫琪急忙闪避,见一把匕首在身后的红柱上乱颤,将一张宣纸牢牢钉着。她站起来,抖着手取下来细看——

城外五里镇,有关灯笼。

看毕,她的面色变得异常诡异,捏着宣纸扔于壁炉里,立即燃起青色的火苗,烧得宣纸微微曲卷,渐渐变黄变暗。火舌蔓延,终化作一团灰烬。

她望着窗外,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抛却歉疚,提升斗志,如此不动声色地直指生死,也好!

将竹骨绷子放于旁边针线筐里,她急忙到寝房穿戴完毕,匆匆走出。一身紫莓色羽缎披麾,颈周围着雪白的狐毛风兜,将一张妩媚而冰冷的脸遮住大半。她怀里抱着手炉,手里擎着油纸伞,匆匆地下了朱楼直奔后角门口。风狂雪猛,草木枝丫肥大,一路上竟没有一个人影。即便有人碰上,谁也看不清她的面孔。本已走到后角门口,忽又想起什么,手一抖差点将伞丢了,出了一身冷汗。折回来唤了秋菱,主仆们在雪地里走得极快。出了后角门,眼前是一个冰晶般的世界。风更大了,吹在脸上刀割般地痛。一个刺猬不顾寒冷在地上奔走。秋菱已走过去,又回头看看道:“逮回去,剥皮熬了给姨娘补补。”

“怎么就想起来将它剥皮熬了?小丫头也恁心狠。”

暮色浓重,寒风透骨,割得人双颊冷痛。秋菱扭头看着紫琪被冻得艳红的脸,压低声音问道:“这么晚了,又这么大的风雪,姨娘为何急着要去城外?”

紫琪举袖遮挡寒风,遮住脸上异色,语气短促而急快:“不要多话,只管听命。不知街那边的车行这会子可能雇车?只别误事就好。”

冬夜的街头寒气逼人,白雪覆盖了街面,银装素裹,冷辉闪烁。紫琪的紫莓色披麾走在街上不算抢眼,却散发出比雪还寒的光色。所有的寒冷,都抵不住沉沉压在她心头的那块巨冰,每走一步便沉沉地下坠,压得她几乎负荷不住。

春香一早出来倒漱盂,一出门就喝了几口凉风,顺着廊道往前走,不住地打着喷嚏,一不留神就和打着伞急走的夏雪撞了个满怀,被伞戳痛了额头,揉着头叫痛,斥骂道:“莽撞的死蹄子,一大早鬼附身了!”

夏雪在廊下收了伞,只顾往里走,讥嘲道:“能和明白人打一架,不和糊涂人说句话。我这里禀告事大!”

春香听了便折回来,在廊下放了漱盂,扒着软帘朝里问道:“什么事急着禀报?”

却听夏雪在里面道:“小娘子,你叫我知会姨娘准备一下,饭后一起赏雪,可那偏房里关门闭户的,门上挂了大锁。”

春香听了,忙端了漱盂,顺着廊道朝偏房走去,边走边说:“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姨娘就起得比我还早?我却不信,一定要去看看。”

李清照正穿好衣服,对着铜镜张望,闻听一愣,迎上夏雪问道:“偏房上了锁?”

壁炉里炭火,香薰里素香,房中暖意融融。夏雪脱去披麾挂在臂弯,直抒胸臆:“我瞧着很奇怪,姨娘不可能这么早外出,若说昨晚有事离开,断不能不知会这边一声。”

“快拿了钥匙,带我去房中看看。”李清照说着就往外走,夏雪忙喊住主子,拿了披麾给她披上,系好鸾带,又打开柜子拿出偏房钥匙,紧跟着主子走出去。

紫琪的房间虽是偏房,却不简陋,墙上挂着山水图案画幅,多宝格上是各式赏玩的珍宝、器物。一枝白梅插在青釉花瓶中,与盛放在枝头的梅花没有什么两样,孤削如笔,绿萼白花,袅袅娜娜,纯洁无瑕。

这哪是一个偏房,分明不逊于任何一家正室夫人的房间。

李清照查看了各房各处,触摸了**叠放整齐的被褥,及冰冷的壁炉,也看到烛台上没有烛泪,极为干净,针线筐里绣花绷子胡乱扔着,绣花的针线凌乱一团。桌上放着一杯冷茶。妆镜由真红锦缎绣花镜罩搭着。

光线昏暗,李清照查毕各房,看看窗口,语气果决:“天才放亮,若是今早出去的,**被褥必有温度。可我摸了,被褥极为冰冷。烛台、壁炉亦是如此……绣花绷子摆放不正,分明是焦急之中随便扔的。紫琪不是粗心大意的人,针线应在绣花绷子上好好地插着。”

夏雪指着烛台道:“秋菱应差极是勤勉,每天都要剔净烛台上的烛泪。今早这烛台,分明剔得很干净。她今早应该没有时间做这个。”

李清照点头道:“对,若是今早匆忙外出,她肯定顾不上收拾烛台,壁炉里应当生有炭火。由此可见,她二人根本不是今早出去的!”

夏雪摇摇李清照臂:“小娘子,咱得赶快出去禀报啊!”

李清照心里疑窦丛生,满目苍凉,边往外走边道:“但愿她只是出去走走,无事归来。”

夏雪虚扶着李清照走上廊道,双目映现了廊外雪光,看起来忧心忡忡:“姨娘若是有什么意外,只怕咱们又被怀疑了。”

进入腊月,钱怡带着一家人早早地回来过年。李清照进来时,钱怡问安已毕,正坐着和老夫人说话,双手搭在膝头,笑微微道:“咱诸州的赵宅屋多人少,冷冷清清的倒在其次。主要是从住宅风水上讲,宅大人少,屋宅会吸了人的阳气,导致人体弱多病。这不,今年开春以来,孩子们不停地伤风。二爷在家少,每天请医熬药,我不放心下人,总是亲自动手,累得我都瘦了一圈又一圈……”

钱怡一向明心见性,见李清照进来忙打招呼:“昨晚三更才到家的,想着晚了,也没敢打扰。”

李清照朝她含笑致意,表示了惊喜和欢迎。晨省时间,各人又都带着贴身侍婢,满满地挤了一屋,看起来非常热闹。问安已毕,李清照瞧见钱怡身后多了一人。钱怡悄声告知,这是思诚在诸州纳的妾室,叫董萍儿,才十八岁。李清照愕然将她打量,见她长得平头平脸无甚特色,但到底是青春四溢,虽则薄施脂粉淡扫蛾眉,但往那儿一站,硬是将钱怡及两位小妾比了下去。故相府无一处不讲究尊必有序。待三妯娌问安已毕,钱怡才引导董萍儿行拜见礼。

老妇人向往的是子孙满堂膝下承欢,将董萍儿上下打量数遍,颇为高兴,打赏她两匹彩缎,四对手镯,两对金镶玉凤钗,又命茉莉去了库房,拿来些首饰按人打赏,算作迎春贺礼。众人得了赏赐,个个兴高采烈。

钱怡悄悄将李清照拉到一旁,面色无波地告诉她:董家做生意被坑,亏了血本,被逼债逼得没法活,董萍儿父亲原是思诚生意场上的搭档,无奈求助思诚。思诚仗义相助,解了危机。这董萍儿为了报恩,也不管做妾做小,非要跟了思诚不可……

钱怡满面的伤感和失落:“作为妇人,我们除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还有什么办法?我打心眼里羡慕你!”

李清照颇为同情地看着钱怡,心里七荤八素。作为妇人,谁愿意夫君新欢不断?可稍有不满即为不贤。想来想去做妇人总是不好,可这不能选择,完全由不得自己。她有什么值得羡慕?但愿今世修好,下世生成男子!

在一屋子人的七言八语里,李清照瞅准无人时机,悄悄将紫琪昨夜出去未归的事告诉了婆母。老郭氏此时正在数念珠,手一抖将念珠掉在地上,珠子滚得到处都是。茉莉和几个丫鬟慌忙爬到桌子、凳子下捡拾。

老妇人愣了半晌,面色冷凝道:“她怎会大雪天出去一夜不归?”

茉莉笑着在她耳边低语几句,老夫人少女一样掩着嘴笑:“年轻人,就是这般没出息。明诚才几天没回来,她昨晚就去找他去了。”扭头看看茉莉,笑望一旁的李清照:“刚才我魂都丢了,多亏这丫头提醒我。你作为正房姐姐,可不要动辄拈酸捏醋。”

她是这样为紫琪着急,这片心却被人误解了。李清照脸有些微微发烧,心里并不轻松,被不好的预感绑架着,朝婆母行礼道:“她是个稳重人,行事从未逾过规矩……”

老妇人挥手打断李清照,屈指一算,不高兴道:“这几天正是她的日子,她昨晚去街上店铺,倒也不算违规逾矩。你是名门闺秀,该拿出些涵养来,以为表率,不要吹毛求疵斤斤计较。”

一说话就被误解?与她的本意南辕北辙!为何成了这种局势?看起来郭大乔没少在这上面做功夫。李清照心底悲凉、荒芜,冷笑一闪而逝,转着眼珠,敛衽行礼,语声恳切:“进入腊月,明诚忙碌起来。请母亲派人去接妹妹回来吧。这天太冷了,莫要叫她路途感染风寒。”

老夫人点头,茉莉便打发小厮去街上当铺。外面风大雪稠,小厮却不敢迟误片刻,匆忙披挂了就往外走。这边一屋子人各怀心思说笑凑趣,一个也不离去。以嘴上功夫称著的郭大乔尽拣些好听的说给老夫人,叫她高兴。看得出老夫人心思颇重,笑着笑着,撑不住将一个抱枕朝郭大乔砸去,嘴上道:“老身笑得腮帮子痛,你这泼货牙慧误事,还不快与我憋住!”

这下众人都不吭声了。小荷在旁搡着老夫人撒娇道:“母亲怕您老寂寞,左不过逗您笑笑,老祖宗偏要在这儿抖威风。”

老夫人拍着孙女儿手笑道:“小猴儿崽子,整天帮助你娘折腾你老祖宗。老祖宗便要做主快给你寻婆家,偏要寻那厉害的婆母。将来你嫁过去成了媳妇儿,才知道什么叫抖威风。”

这可惹毛小荷了,撒着娇,做出要哭的样子,来回搡着老夫人,嘤嘤咛咛道:“呜呜呜,小荷没活路了啊,连老祖宗也欺负小荷啊!整天张罗着给小荷寻婆家,原本不是疼爱,只是嫌弃小荷,想要当垃圾一样扔出去啊……”

小丫头随了母亲,天生嘴巧,这会儿倚小卖小,弄得老夫人没辙,反过来将孙女揽住,低声下气说着“要得好,老敬小”一类的好话,直到小荷不闹了,这才说道:“你这丫头哪里都好,要样子有样子,要脑子有脑子,就是随了你娘的性子,凡事掐尖要强。但若一直都不懂吃亏是福的道理,终归也是不好。”

一屋子人再也无话,空气变得浓稠。郭大乔后来倒是绷得住——保持静默,李清照在旁冷眼看着,还是觉得反常。

众人都安静地坐着,等候小厮禀告紫琪的消息。可一直等到晌午,却等到小厮领着赵真匆忙进门。看得出他俩走得甚急,大雪天的,却是满脑袋亮晶晶的汗。赵真在门口将氅衣脱了,行礼毕才道:“三爷那儿忙得很,一时半刻回不来,才叫奴才说与夫人,盘查姨娘踪迹不拘模式,也可报官,没什么有脸没脸的。”缓了口气,接着道,“她娘家早已断交,因此她不可能偷偷回了那里。”

钱怡等人吃惊不小,连小荷也惊得站起来,一本正经地朝老夫人拱手道:“老祖宗,姨娘可怜见的,怎么就突然走了?她当然不会回娘家了,因她那偏房亲娘殁了,那家正室本就不待见她,日子好的时候便又打又骂的,何况如今早成了破落户。”

“谁许你这猴儿崽子多嘴多舌了?对大人的事妄加议论,没的叫人笑话。”郭大乔厉色制止女儿,却又接道,“虽说在汴京她就有偷跑的前科,但那毕竟是陈年往事。此一时彼一时,她这次来到青州,咱一家对她不薄,老祖宗心肝宝贝一样护着她。若因什么缘故偷偷跑了,才真叫人寒心。虽说太平天下,但如今世风日下,外面到底不是一个女子的乾坤。”话毕,竟抹起泪来。

钱怡这次不打算去诸城住了,要在青州赵府教养好儿女。诸城生意发展稳定,思诚可以领着小妾在两城间往返,可以经常在家小住。她亦是出身望族,娘家哪一点比不过郭家?想要压压郭大乔的气焰,免得她将赵宅搅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她欣赏李清照的凡事直道而取,最见不得人一肚子花花肠子。郭大乔的“若因什么缘故”,一来诋毁紫琪,暗指紫琪背后蝇营狗苟;二来贬损李清照,暗示她嫉妒加害致紫琪出走。钱怡一心辨是非、正视听,扫视全场,冷笑道:“大嫂一会子白脸一会子红脸的,到底唱的哪出儿?紫琪没有娘家依靠,外面没什么亲戚和结交。她对三弟什么情感,我想在座各位谁都知道。蝼蚁尚且偷生,她怎么就突然跑了?依我看这事大为蹊跷!她和三弟妹情同姐妹,若有什么缘故,那也在别人而不在三弟妹!”

她的一番话,像石子投进湖心,众人起了好一阵喧嚷。老夫人想着儿子的香烟无继,心痛如绞,挥袖止沸,忙命茉莉唤几个小厮,分头去寻找紫琪,又面色冷凝道:“明诚说的报官,并不可取。紫琪我已派人寻找,你等不要说出去,若有泄露定罚不饶!被你们吵了半天,我也乏了,你们都退下吧。”末了,又很没底气地道:“兴许她出去走走就回来了呢。”

一晃又是一年。紫琪仍没音信。赵宅里里外外都是“正室谋害偏房”的消息,李清照便只有冷笑,每一想起紫琪,心就痛得无法呼吸。人心如此隔离,以至于她无法对赵明诚表达思想。二月初小荷定亲,亲家是青州的大户。此后,赵宅里变得死气沉沉,沉闷得仿佛经过了战火洗礼。没有亲友迎来送往,少了酒宴、歌舞,也没有乡宦、富豪及江湖人士出入。不再请戏班搭台唱戏,也没有连日歌舞的少年伶人。原因是老夫人闭门谢客,闭关念佛。故相府曾经的锦绣灿烂、酒樽奢华,都仿佛转瞬而逝,归于灵虚。

三月草长莺飞,才子佳人纷纷走出户外。莺莺燕燕于街道、田垄上往返。沉寂的赵府因着春讯,重回了几分往日熙攘。李清照却是每天窝在房中,赏花无兴致、踏青没心情。

这是个阳光明亮的午后,金霞从树顶沉落到久历阴霾的赵府顶楼,似乎透出几分春的玲珑。柳茸翩飞,桃李抖芳,明霞浸润得月台一片绯红。李清照在月台上慵懒地躺着,怀里揣着《汉书》,闭着双眼,觉得这样小憩,晒着太阳也很不错。视野里是苍远的宇宙,衬得人如此渺小。看看自然风物,做一番自我检视,这样的时光尤为难得。她侧身躺着自语道:“人生百年不过沧海一粟,奔跑得丢了灵魂、信仰,纵然手握金山银山,也无乐趣。”

“三少夫人,得罪了!”两个嬷嬷走过来道,拖着她来到楼下的明间,朝地上狠狠一掼。老夫人高座中堂,整张老脸庄严冷硬,指着李清照斥道:“紫琪一事,老身说过不叫报官,你却一意孤行,胆大妄为,完全不把老身放在眼里!”

郭大乔扬扬得意地在旁火上浇油:“害得官府来咱家查检,将赵家祖宗的脸都丢尽了!败坏家风,莫过于此。”

她才三十几岁,脸上亦有风霜岁月的痕迹。相比之下,老郭氏的眉目口鼻均无郭大乔姊妹的妩媚动人,年纪固然是原因,但依稀有五六分神似。

李清照被摔得生痛,挣扎起来,鼻头出了冷汗,旁敲侧击道:“脸是自己挣的,不是旁人给的。自作聪明的人,往往败坏了祖宗家声,这才是真正的败家!”朝老郭氏伏拜道:“紫琪之事,外面早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儿媳报官,只是想让此事早日水落石出,还赵府一个清白名声,还望母亲体恤!”

老夫人蹙眉冷笑道:“因为报官,青州的街头巷尾,如今都在传诵赵三的小妾无故失踪之事。依我看来,你的贤惠淑德都是假象。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生生断了紫琪的回府之路……”

郭大乔接道:“她即便想回来,怕是也无颜回来了吧。”

老夫人满脸寒霜:“赵府都被你搞得一团糟了,还要嘴硬!矫正后辈过失,使她厚道积德,佛祖会理解我的苦心。来人,将李氏家法伺候!”

她话音未落,两个嬷嬷应声过来,也没丝毫手软,猛地抡起鞭子,朝李清照打下去。清晰的鞭声响在上空,李清照身上起了数道血印,她咬牙不吭一声。夏雪从外面冲进来,大惊失色地扑过去,拼命护着小娘子,哭道:“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撺掇小娘子!请老夫人责罚奴婢,饶了我家小娘子吧……”

郭大乔对老夫人道:“母亲行施家法,下人却来搅局,这李府什么规矩!”说完,猛地一扭脖子,斜睨在鞭下挣扎的夏雪,满脸嘲讽,“瞧这都要过夏了,下的什么雪哟,真是晦气!”

两个嬷嬷得了暗示,索性一齐打了。李清照在鞭下挣扎,推着夏雪道:“快走,这儿没你的事!”

夏雪却在哭喊:“别打我家小娘子了,冲我来吧!”

夜晚灯下,春香分别给夏雪和李清照抹了药,两个丫头又一起给李清照臂伤处热敷,活血化瘀,春夏啜泣道:“小娘子一生下来就是老爷夫人掌心里的宝,如今被打成这样,老夫人也太狠心了吧!后天上巳节,中院小荷要行笄礼,小娘子作为婶母若不参加,既失礼数也失威信,以后还怎么做人?城西周府三番五次地派媒婆来说合,要将那个老姑娘嫁给姑爷做妾,继承香火……”

“春香,休得胡言乱语!”夏雪忙以眼色制止了,“昨天章丘县来了喜帖,李迒少爷喜得贵子,五天后举行满月宴,小娘子该想想快些养伤,否则如何回去?”

李清照面色僵冷,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悄悄别过头去,泪水将枕上的锦茵浸湿。

热敷完毕,两个丫头低头咬着耳朵,见赵明诚进来急忙打住。赵明诚面色铁青,示意丫鬟出去,附身凝视李清照,微愠的面色渐变痛楚,轻牵她手,目光里是深深的怜惜,蹙眉道:“伤成这样,还被禁足,这又何苦?”

即便她被全世界误解、敌视,那又如何?偏偏在乎他的感受。躺了一天,浑身发困,李清照被夫君扶着起来走动,时而扭头看他,视线模糊,眼泪一串串落下。灯火自裙裾边沿向上蔓延,一寸寸地覆上白皙的面颊,心狠狠地抽搐,哽噎得说不出话来。走累了,他便扶着她躺下,温柔地替她擦泪,挨着她躺下,沉吟半天,才道:“你怎么这样傻?尽干些出力不讨好的事?”

李清照听了这话倍感委屈,筋软骨酥般软瘫在他怀里,半晌才道:“三郎,我对紫琪的心也只有你最明白。我想官府线索广泛,易于寻找。她若还在人间,想要加害者鉴于官府声威,也便多了几分顾忌。这样,她便多了几分生机……”

赵明诚怀念紫琪,心里一阵冷痛,可他不想让李清照看出来,有意岔开话题:“你知道吗?你这是在抗拒母亲权威。”

李清照目中尽是执拗之色:“为一个虚妄的权威,紫琪就只能白白牺牲?”

赵明诚无可奈何道:“罢了罢了,我不和你争了。只是小荷的笄礼,你必须参加。”

李清照冷漠地挣开他,转身望着墙壁:“我这样子,无法见人。”

“去向母亲负荆请罪,一切好说。”赵明诚说着,站起来,朝门外一摆手,赵真进来,将一捆荆棘摆放到墙角,即刻退出。

李清照坐起来,满脸倔强:“我又没错,为何要负荆请罪?”

“向母亲请罪,也是一种孝顺。自从青州府衙来府上盘查,母亲这几天都滴水未进,我这做儿子的,于心何忍?”赵明诚弯腰拉住她手。

李清照执拗地扭过头去:“没错被罚,如今又无故请罪,这会成为下人们的笑料!”

赵明诚蹙眉道:“你的一切我都可以容忍,但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不孝!”

李清照的倔脾气上来了,可以累死九头骡马,朝赵明诚冷笑道:“原来你一直都在容忍我?我什么都不好,而且不忠不孝,莫如就此回到李家,你再也不必容忍了,可好?”

“好!很好。”赵明诚赌气道,一直都深爱她,她却偏偏这般戳他的软肋。明知他丢不下她,偏是动辄说走,胁迫、挑战他的极限。他这一生,最不容人胁迫,更何况是他最爱的人。

李清照愣了片刻,冷笑:“好,正如你意!干脆给我一张休书,娶了城西周家的姑娘吧!”

明知他的心,却偏偏这样怄他。他索性朝着她道:“我如意了,你便如何?”

“好好好,很好,很好……”李清照呆愣了很久,眼睛呆滞地望着前方,却不是看墙也不是看门窗,而是望着时空的某处,脸色虚白似月光的影子,只让人看得惊慌。既然在赵府如此不堪,若不回娘家,哪里还有去处?

大观四年(公元1110年),赵佶改元政和,令童贯为使,贺辽王生辰,路遇马植,献联金灭辽策。童贯遂与马植同归,赵佶召之,亲询方略,授马植为秘书丞,赐名赵良嗣,大加宠眷。

黄昏斜阳,西风瘦马。两辆破旧的马车在李府大门前缓缓停下。春香一手打起车帘,一手擦着额头的汗道:“小娘子,你这样赌气回来,夫人不会责怪吧?”

李清照面色呆滞地坐着,似乎不知道马车已经停住。夏雪悄悄拧春香,扶住李清照笑道:“小娘子终归是夫人的心尖子,夫人什么时候真心责怪了?虽有时言辞苛刻,也不过爱之深恨之切之故。”

春香率先下车搬了脚踏,夏雪扶着李清照踩着脚踏下来。正巧木易和李迒从大门里出来,飞快地迎上来。李迒看看后面车上的几口箱子,已猜出了八九分,审视姐姐的脸色,更加确信,也不多说,拱手往里让着:“姐姐一路辛苦,快进屋歇歇。我和师傅忙着置办喜宴。”

木易悄悄打量李清照,目光幽深,嘴唇吸了吸,却没说一句话。

李清照风尘满面,看看木易又看李迒,语气倦怠道:“置办喜宴自有下人,岂能劳烦木易英雄?”

李迒笑道:“母亲向来细心,不放心下人。”

木易自嘲道:“大概在李姑娘眼里,木易只配掂刀弄杖吧!”

李清照忙说哪里哪里,接着问李迒婴儿可乖,长得像谁。李迒说几天的奶娃子没什么样子,倒是不乖,饿了哭,拉了哭,尿布湿了也要哭,每天吃吃拉拉哭哭睡睡,虽雇了奶妈,依旧搞得她和颜蓉很苦。说是很苦,李迒脸上却不见苦相,笑得合不拢嘴。

姐弟二人接着闲话几句家常,门人早已往里飞传,颜蓉的丫鬟慌忙迎出来,行礼寒暄已毕,笑道:“我家小娘子听说大娘子回来了,高兴得不得了,命我迎大娘子进去呢!小娘子直说大娘子您学问大,等着您给孩子起名。”

李清照跟着颜蓉的丫鬟往里走,碰上几个小厮从院里出来,个个向她行礼问安,由着夏雪指点,将后面车上的箱子往院里般。李清照随着丫鬟朝里走,一路听她说着婴儿的事。说婴儿吃得太胖了,如何如何难产,她家小娘子当时有多受罪,累得差点断气。婴儿生下来后嘴脸乌青,连哭都不会,多亏稳婆接生技术高,要不然就留不住等等。

不过丫鬟并非口称婴儿,而是一口一个大娘子的侄儿大娘子的侄儿。李清照听得头皮发麻,看着丫鬟认真的讲述只想发笑。

颜蓉的卧房阳光明亮,粉嫩的奶娃子在摇篮里躺着,正口含大拇指,闭着眼睛吸得惬意。

李清照拜罢母亲出来,已蹲在摇篮边看了好久,几次想要抱起,都被颜蓉拦住,劝道:“不要抱他,惯下毛病就不好了。眼看夏天到了,他要整天贪抱,岂不是加温呢!”

李清照想想也是,见婴儿皱下眉,惊喜地笑道:“你看你看,李迒刚出生时也就这样子!”

颜蓉在床头坐着,身子尚虚,面色潮红,不停地擦汗,笑着应道:“并非不信任姐姐,但我到底有些怀疑。李迒出生时你才多大?”

李清照伸着指头笑道:“七岁,完全可以记事,记得清清楚楚。”

颜蓉只以为姐姐回来赴满月宴,未料其他。李清照觉得婴儿一颦一动都可爱极了,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失落。两人围绕着婴儿说着闲话。丫鬟奉上茶水,端上茶果。李清照车马劳顿,早已又渴又饿,接住茶杯,低头吹出涟漪,喝了几口,吃着茶果,看上去心情甚好。

晚霞沉落在窗口,丫鬟端来鸡汤喂颜蓉喝。王月新派丫鬟来请李清照到后院晚食。暮色四覆。李清照一路走过亭台楼阁,走过一花一木,处处藏着童年趣事,隐着青春印记,一幕幕往事如画卷翻动,依稀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来到后院正厅,见桌上摆着清蒸时鲜、炒时蔬、酿冬菇盒、荷叶鸡等菜肴,另上了饽饽四品和红豆膳粥。菜品不多,但个个色香味俱佳,看得人口齿生津。母女在上首挨坐,下首另坐了几位管事婆子。几个丫鬟在旁侍立。饭毕,丫鬟撤菜上茶,众人退去,王月新已知事因,对女儿怨道:“早说那奸臣家靠不住,叫你改嫁,偏不听,又枉费了几年青春年华。等过了这几天,我请媒婆四处打听打听,再给你找个好人家。”

李清照正拿着勺子舀粥,勺子一抖粥就撒了,她红着眼圈,嗓音沙哑道:“女儿要在家侍奉母亲一辈子,决不改嫁。”

王月新满面激愤:“你究竟是要侍奉我一辈子,还是要为他守一辈子,我这眼可没瞎!”

李清照抹去泪水,心如磐石:“我侍奉母亲情真意切,母亲休要乘人之危,咄咄相逼。”

王月新拿起面前的小瓷碟猛地摔了:“你四书五经怎么读的?这是在和你母亲说话?”

李清照后悔言辞过激,甚为愧疚,伏地请罪:“孩儿错了,请母亲责罚。”

王月新沉默片刻,拉起女儿:“关心必乱,我知道你心里正乱着呢,便不和你计较。世间哪有母亲不为女儿好的?不管你心里这会子怎么想,我的那些话,还是要仔细盘算盘算。”

李清照含泪点头:“我若连母亲的苦心都不明白,以后还怎么存活于世?怎么续写诗词?”

终归是亲生母女,讲和很快,此晚促膝谈心到半深夜,各自睡下。

月光透窗,微风送来阵阵花香,弥漫了这熟悉的闺房。李清照靠在床头,思绪万千。窗外月华如霜,迷离了人的视线。妆台、书案、古琴、壁画,这是自己未出阁时的闺房,如今依然保留原貌,可叹人的心情不复,时光一样难以回头。

穿越千万人海,他**漾着绝世柔情的目光倒映在她的眼眸,如一片透过云彩的光亮,淡淡一笑,即乱了她的心房。他俊逸的容颜禁锢在某个时空里,绵延着她不绝的念想。

李府添丁,老亲旧眷皆来庆贺。胖乎乎肉嘟嘟的婴儿取名李霖,被宾客争相传看,一个个赞不绝口,既夸李家坟院风脉好,又夸王月新好福气,孙儿生得这般虎头虎脑,一看就是个有前程的。对婴儿说前程有些好笑,但王月新听着极是熨帖。满月宴办得十分圆满,顺便将一年一度的来往完成了。

接下来的时光,李清照每日里读书、作诗之余,便来逗弄侄儿,和颜蓉说说话,两人处得亲姐妹似的,肉乎乎的小侄儿也填补了她心底的几许荒凉。在她看来,与颜蓉说话比与弟弟说话方便多了。一次她在颜蓉房中待了半天,春香、夏雪和颜蓉的丫鬟在院里玩剪布石头锤游戏,玩得没趣了,春香仰头叹道:“唉,真不明白我家小娘子,是与弟弟走得近还是与弟媳走得近。”

颜蓉的丫鬟接道:“女婿好胜过闺女好,儿媳好胜过儿子好。弟媳好当然胜过弟弟好了。”

女儿一心效仿苏轼、王安石、秦观等人,要为后世留下流芳千古的华章。王月新不是保守派,当然全力支持。自汴京回到家乡,她便精简下人,缩减开支,一家人靠地租维持生活,靠街上的丝绸店维持用度,加上父亲为丞相时她攒下的私房钱,日子过得也算宽裕,多养一个人绝没问题,只想起女儿的终身大事便长吁短叹,倍觉失意。

七月赤日炎炎。李迒外出收地租颇为顺利,意气风发地进了大门,直往后院走去,后面跟着扮作小厮的颜蓉。三进院格局的李府大院,假山、池塘、花园、亭榭,错落有致,水榭四周池水环绕,风生水起,丝丝凉意直扑进榭里,倒比别处凉爽。王月新在此逗弄半晌孙儿李霖,便觉精力不济,命奶妈抱走,在青竹椅上歪着歇息,任晚霞从身上飞掠。

李迒夫妇进院看了儿子李霖,便进入水榭,向母亲禀告上年的收租事宜,直说太顺利了。因去年秋天水灾,收成欠佳。为了让租户过个好年,地租一直拖到今年夏天。眼看着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李迒这才去催缴。原怕租户们有抵触情绪,不料他们踊跃缴纳。可这样的消息也不能令王月新开颜,她蹙眉,侧身躺着,皱着老脸,好像在自说自话:“都是奸臣的儿子害了你姐姐。那奸臣一家不得好死便罢,可你姐姐,总得嫁出去啊……”

丫鬟来请回去晚食,王月新不想动。李迒看看榭中石桌石凳,便命丫鬟将饭送来,顺便请来姐姐。丫鬟应声去了。李迒扶母亲起来,又拿绣花鞋给她穿上,这才接上母亲的话头:“自李唐以来,女子再嫁也不算大逆不道。只是姐姐心气高傲……”

早有颜蓉收拾了石桌石凳,铺好垫子。王月新坐下,捶了捶躺得发困的腰,满脸不悦道:“她不嫁?到时由不得她!你只管四处给我打听着,若有哪家男子未婚,知书达理,品貌周正,好学上进,哪怕家境差些,咱也不怕。虽说如今破落了,断不会连些银两都贴补不起。横竖不能再委屈了你这姐姐。”

不待李迒答话,颜蓉笑道:“姐姐才貌出众,又是难得的好品性,肯定会嫁个好人家的。”

三人说了会子闲话,便见两个丫鬟提篮进来,摆上饭菜。夏雪进来,屈身行礼道:“启禀夫人,少爷,少夫人,我家小娘子昨儿熬了一夜,这会子还要完成一首词,不来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