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新望着水榭的琉璃瓦顶,颓然一叹:“罢了罢了,她外公那时作《华阳集》四十卷,也是这样晨昏颠倒的。虽说留下文集百卷,可到底是身子吃亏,人到中年,头发就白了。”想起父亲的惨死她就想流泪,扭头闭目抑制悲伤,可眼泪依旧流出,她悄悄擦拭,语声沙哑道:“如今想来,照儿到底是女孩子家,不能和男子比,还是少识些字好。想来想去,这还不是打小被我教坏了。”
李迒见母亲伤感、自责,正想索句安慰,却听颜蓉对夏雪道:“你回去厨上,给你家小娘子送去些饭菜吧,可不能叫她空着肚子熬夜。”
夏雪又是一福,满脸愁闷:“叫奴婢怎么说才好?我家小娘子一旦作词就像着魔,饿极了啃个冷馒头,渴极了喝口水,不让人打扰的。”
颜蓉颔首表示理解,对李迒笑道:“你先陪母亲吃饭,我去去就来。”
丫鬟已在各处挂了灯笼,灯火映着四周纱幔,隐隐透出榭外景观,星光月辉丝丝缕缕地透进来,水榭里一时充满诗意。李迒看着妻子远去的身影只是感动。母子俩匆匆饭毕,丫鬟收拾桌面,还不见颜蓉回来。王月新看着通往榭外的小径,感慨道:“我这一辈子,见过多少无情的经典,姊妹成仇,兄弟阋墙,都不算新鲜。偏是这个颜蓉,和你姐姐胜似同胞的情分真叫人感叹。”
李迒笑道:“这也不算什么新鲜,孟太后被废,住在娘家,与我二表姐亦是情同姐妹。生霖儿时我二表姐来贺,口口声声夸那孟后。”
王月新点头道:“孟后贤德,自非寻常。郑贵妃想借孟后被害之事扳倒刘太后,祸及王皇后,几次撺掇孟后,孟后宁愿受冤受屈,决不制造事端。”
李迒接着谈起朝政:“听闻童贯迎合圣意约金伐辽,廷臣相持不下,官家便念起蔡京钳制群臣的才能了,复还官爵,另赐府邸。蔡京经历几番沉浮,益加谄媚,无微不至,因此更加受宠,又恐谏官再击,便请奏官家,所有密议皆由皇帝御笔手诏。如今,一切朝议不归中书门下共议,皆经皇帝特诏颁行,如有封驳,便坐以抗旨罪名,以致廷臣不敢置喙所有朝政,只是奉行,蔡京、童贯欺上瞒下,百弊丛生。”
王月新冷笑道:“我还听你舅父说,童贯和蔡京先争名利,又在出兵大事上产生分歧。当童贯请旨收复燕云时,蔡京便从中作梗。童贯以太监脱颖而出,便是笼络人心有方,尽得后宫主仆之心,妃嫔、宦官、宫女,凡能够接近皇室的人,都能从他那儿得到好处。此时被蔡京所逼,只怕他要利用后宫力量扳倒蔡贤妃,祸及蔡京。”
李迒纳闷道:“怎么这天下人俱知童贯、蔡京是个奸贼,唯独官家不知?”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因身在此山中,这原本没什么稀奇。”王月新道,“或是大宋气数将尽吧,才出了童贯、蔡京这样的乱政奸佞,自古天命难违。”
这水榭三面邻水,连接各处拱桥,描丹绘彩,身侧云雾渺渺。丫鬟退到外面,母子二人在榭中聊国聊家聊天下,夜色之下,仿若置身云端仙境。
此时,青州赵家,赵小荷大婚在即,郭大乔带女儿去太和山祭祖,归途误食山中毒果暴亡,房中的砒霜暴露毒枣案真相。为母服丧,赵小荷婚期延迟。
一个稳婆利用接生之便,替一家正室谋害偏房,被拘到公堂,说出曾受赵府大少奶奶收买,将紫琪推下悬崖的犯罪事实。青州府传赵明诚核实,真相水落石出。赵明诚想起往日种种,对李清照负疚甚多。因刘家与李家世交,便约了刘跋到章丘县李府负荆请罪。哪料王月新并不给刘跋一丝薄面,命小厮紧闭大门,任何人一律不见。
秋夜的孤寂伴着心的悲伤,灯影将李清照的影子映在墙上,她久久地埋头书中,却没记住一个字,只是默默淌泪,泪水将书页洇湿。夏雪端着陶瓷盖碗放到旁边小几上,轻声道:“小娘子好歹吃些东西啊!这燕窝粥,我都热三遍了。”
李清照拭泪道:“明诚还在门外跪着吗?”
夏雪道:“不在了,听说硬被刘跋拖走了。”
李清照有些欣喜,亦有失落,抬头问道:“你可曾留意他们去了哪里?”
“小娘子的事就是天大的事,奴婢岂敢疏忽?奴婢探出,姑爷和刘跋要去泰山考证石刻。”
李清照不知何故,又哭起来,经夏雪劝了半天,才道:“明诚最知我心,我们之间虽有小打小闹,但两颗心从未真正背离。却不知为何,我们竟闹到这步田地。母亲劝我改嫁,拒绝赵家,也都是为我好……”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低头擦拭,“可我,虽无颜再回赵家,却是断不可能改嫁的,想想真是进退维谷。”
夏雪跟着主子在赵府,一切尽知,开解道:“夫妻间吵吵闹闹在所难免,至于外人外事,都不是问题。小娘子何不放下架子?我瞧姑爷那情形,怕是以为小娘子真的变心了。小娘子的心都在姑爷身上,又何必这样苦撑?没的熬坏了身子。”
李清照沉吟半晌,命夏雪唤来木易,将绣好的锦帕装进烤漆小匣子里,给他,叮嘱道:“你骑着快马去追明诚,务必尽早将帕子送他。”
木易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眼里尽是莫名情绪,经催退出,快马加鞭,一直追到泰山脚下的杏花村酒家。赵明诚、刘跋正在往树上拴马,见了木易俱是一愣,齐声道:“木易英雄!”
木易离鞍下马,屈身行礼,将情绪抑了又抑,脸上现出惯常的冷肃,双手奉上匣子。赵明诚打开匣子,见里面放着一个锦帕,粉色锦料,上面绣着大红梅花,缠绕的梅枝以青、褐二色锦线绣成,中间全是密密麻麻的文字。整个帕子创意奇巧,绣工精密,堪称工艺上佳的艺术品,令人叹为观止。赵明诚眉宇间几多惊喜几多感慨,低头念道——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倚遍栏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
看罢,他湿了眼眶。在她的世界里他便是唯一,三千情思为他而系,三千弱水只取一瓢,为他惆怅千缕,天涯望尽,心事万千……
此时夕阳衔山,遍野红枫如诗。赵明诚抬头望空,眸子里映出孤鹜的影子,将帕子放进匣子,将匣子揣进怀里,幸福就这样萦绕左右,此生与她携手,直至终老。
木易冷眼看他好久,沉声道:“娘家怎可以常住?请三爷将李姑娘接回青州。否则,媒人便要将门槛踏破了!”
赵明诚此刻已是归心似箭,恳求刘跋一同转回明水镇。
夕阳照着满山红枫,层林尽染,美不胜收。鸟语啁啾,平添了诗意。
那刘跋性情偏向刚硬,指着山顶,笑容冷冽:“你便自己回吧!我却吃不得那闭门羹,今晚在酒家住上一宿,明早要去山上。”
李府朱门紧闭,门前桐叶纷扬,飘在赵明诚背上,冷清、凄苦。他面色憔悴,嘴上崩了无数的血口,看起来耐力已接近极限,跪地长呼:“岳母大人,请原谅小婿吧……”
赵真在一旁陪跪,他拉拉赵明诚衣袖,望望朱漆大门满脸焦灼:“三爷,你还撑得住吗?这个老太婆还真不给面子。以为她是谁啊?当年的相府千金?”
连累赵真,赵明诚本来有些歉意,听了这话却又训斥:“若是撑不住了,你尽管自个儿回青州!”
黄昏时的秋空明净如洗,偌大的李府宁静如斯。王月新在廊下坐着,借着天光看书,神情专注。空中隐隐传来赵明诚的呼喊,她充耳不闻。
春香一步步蹭过来,打着千儿道:“启禀夫人,姑爷已在门外跪了一天一夜了。”
王月新抬头,指着春香道:“什么姑爷?想掌嘴吗?叫他奸贼的儿子!这称呼还算合适。”
春香已被斥了八遍,此时见无余地,便悄悄溜到门外台阶上,和夏雪等几个丫鬟窃窃私语,个个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一个小丫头道:“夫人小娘子都不进食,害得咱们陪着挨饿,不知今晚又要饿到何时?肚子都咕咕叫了。”
春香道:“夫人也是,明知道小娘子心里只有姑爷,却偏偏棒打鸳鸯……”
夏雪刚巧走来,一个响栗敲到春香头上,低声骂道:“什么棒打鸳鸯?小蹄子积些口德吧!是夫人早将赵家看贱了,觉得小娘子在赵家永无出头之日……”
一个白天的时光飞快地流逝,灯影绰绰照亮四壁。一个小厮背着晕厥的赵明诚,跟着李迒走进屋里。颜蓉正在帮奶妈给李霖换尿布,惊慌问道:“他……不会有事吧?”
小厮将赵明诚背到里屋,放在炕上,李迒命赵真去请郎中,颜蓉熬姜汤。李迒径直出门向后院走去,片刻来到母亲房里,半蹲半跪着,拉住母亲手:“母亲,姐夫在外面跪了两天,都晕倒了。”
王月新面色冰寒:“什么姐夫?如果不想忤逆母亲,就别再和我说他!”
李迒膝行着转到母亲面前:“母亲一向深明大义,不妨以一个母亲的心去衡量。赵明诚若是您儿子,不吃不喝不睡,一直跪着,您可忍心?”
王月新冷斥道:“你这逆子,只知道胳膊肘朝外扭。不妨问问郭氏,她可曾有一日将我女儿当自家人看待?她既无情,休怪我无义。他赵家那个狼窝,我女儿实在进不得了!”
李迒索性负气道:“母亲说得好,做得好!那干脆让我姐姐出家算了!”
夏雪等下人一齐进来跪下,磕头道:“夫人开恩,夫人开恩啊……”
木易进来跪下,沉声道:“求夫人成全李姑娘吧!”
王月新怔了好久,搀起木易,满面伤感和愧疚:“恩人从未相求,但兹事体大,恕老身不能答应……”
春香大汗淋漓地跑进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夫人,小娘子不好了……”
王月新猛地一惊,拉过来春香问道:“你这猛浪蹄子,有什么不好不好的?我的女儿我可知道,她断然不会胡闹,不会威逼、胁迫她母亲。”
春香抹着泪道:“小娘子两天没进食了,听说姑爷晕倒,忽然就躺到**,牙关紧闭,任奴婢再喊再问,就是没个动静,眼也不睁,心也不跳。奴婢看那样子,八成是不中用了……”
“胡说!”王月新又气又急,骂着春香,忙命人请郎中,由丫鬟扶着去往女儿的闺房。
这边颜蓉正掐着李清照的人中呼唤,见婆母来了便跪地哭道:“姐姐这是急怒攻心,若不能遂了情志,只怕是没救了。”
王月新走到床边,握着女儿手哭唤数声,不见反应,又是懊悔又是担忧,不由抹起泪来。颜蓉扶婆母坐下,安慰道:“儿女自有儿女福,母亲切莫悲伤,保重身子要紧。姐姐到底年轻,不至于醒不过来。不过,心病还需心药医……”
丫鬟领了郎中进来,夏雪放下帘子,只将小娘子的手腕放在外面,由郎中把脉。看着昏迷不醒的女儿,王月新凝眉思索了半天。
郎中把脉已毕,开了药方,朝王月新行礼道:“大娘子之疾,医心为上。”
夏雪出去抓药,顺便送走郎中。王月新反手捶腰,看着颜蓉,痛心疾首道:“猫老不逼鼠,我实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待你姐姐醒了,你且唤了那奸臣的儿子来吧。”
夜风透窗,带进来丝丝凉意。颜蓉拉拉蚕丝被,将李清照盖严,看着婆母苍老的面容,心里诸多感慨,行礼道:“母亲看开就好,孩儿替姐姐谢过母亲。”
当夜李清照醒来,见赵明诚在床前待着,又惊又喜,夫妻泪言相望,一切尽在不言中。终于她不再矜持,双手圈过他的脖颈,将身子贴了上去:“明诚……”
她的柔软发丝落入他的臂弯,他有些呼吸困难,仰头吸了口气,在她的耳根问道:“可是想我了?”
“走开,谁会想你!”她嘴上虽这么说,却将他抱得更紧。
“不想,那我可要走了。”他嘴上逞强,却也没有消停,双手沿着她细柔的脊背一路下滑。
第二日旭日东升,夏雪春香将几个描金箱子放到大门外的马车上,又搬了脚踏凳子,扶着小娘子上车,与李家人依依作别。李清照刚一上车又转身下来,从颜蓉怀里抱过侄儿亲了又亲,再拜母亲,眼里蓄满热泪:“孩儿不孝,母亲千万要保重身子。”
王月新执女儿手道:“我儿自重,你弟弟弟媳都还孝顺,你要好自为之,莫要牵挂我。”
正是秋高气爽时节,野**在官道边开成云锦。游玩的年轻人一拨拨来去。一群皮肤黝黑的农家女子,在路边采撷野**,眉飞色舞地说笑。李清照的马车在官道上缓缓向前,赵明诚骑马与车并行。李清照打着车帘与夫君说笑。赵真一人一马跟在轿子车后。
小别胜新婚,夫妻俩一路恩爱甜蜜自不待言。李清照听夫君说起家事,说起郭大乔的暴毙,说起存诚新娶的妻子、新纳的妾室,心里不免感慨万千,感叹郭大乔机关算尽,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日头偏西时,车马经过一片湖泊。湖中孤帆远影,无尽诗意。李清照触景生情,吟起欧阳修的《采桑子》:
春深雨过西湖好,百卉争妍。蝶乱蜂喧,晴日催花暖欲燃。兰桡画舸悠悠去,疑是神仙。返照波间,水阔风高扬管弦。
夫妻择道而行,一路踏青玩水,五日后回到青州。府门前天高云淡,落叶飞扬。茉莉闻讯急奔来迎,夏雪正好打开帘子。茉莉对着帘内的李清照神色激动,敛衽行礼,声音都有些颤抖:“终得再见三少夫人了,菩萨庇佑菩萨庇佑——”上前一步,将正要弯腰搬脚踏的春香替下,亲自搬了脚踏放在地上,又去搀扶李清照下车,笑幽幽道:“我来伺候三少夫人吧。”
李清照也不禁莞尔,任由茉莉虚扶,引路往大门口走。到后院拜见老夫人时,但见年迈人表情僵滞,言语之间却尽是关爱、感慨,执手交谈了一时,接着晚食。饭毕,老夫人将府库钥匙交与李清照,说道:“以前委屈你了。以后,这个家你来管吧。”
李清照推辞不过,只好收了钥匙随明诚上楼,看到内外一新的屋子,不由呆住了。
赵真正招呼着丫鬟、小厮往屋里搬应时花卉盆景和小装饰。一群人来来往往动静很大。正堂前挂着烫金匾额,上面是隶书红字“归来堂”。东厢房命名“清雅居”,里面设置数桌,另设数排座位。桌上摆放着翠玉插屏等玉石摆件,房间各处装点着应时花卉盆景。墙上挂着唐朝吴道子的画幅,另有苏轼的书画作品数幅。整个房间装饰得书香四溢。
李清照正自惊叹,赵明诚轻捏她手道:“照儿,这清雅居专为你会文设置,你看,坐几十人都没问题。”
李清照激动道:“这真是太好了!明诚你想得真周到,我万分感谢。”抱拳,含笑行礼。
“这是咱俩的,你感谢个什么?”赵明诚下意识地掰开她抱在一起的拳头,煞有介事地附耳道,“谢就免了,不过,你须得好好地犒劳我一番。”
李清照愣神,懵懂道:“要我如何犒劳?”
“想赖掉?”赵明诚也不顾下人看着,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双手环住腰肢,一脸坏笑,压低声音道,“等会儿……看我怎么处置你!”
“坏!讨厌……”李清照说着讨厌,神情却是甜蜜至极,压抑多日的某种情愫奔涌而至。夫妻们耳鬓厮磨片刻,转身折回,沿着长廊向西厢房走。
西厢房三间,正中挂着醒目的“易安室”匾额。
原来,赵明诚将原本由紫琪居住的西厢房格局打乱,整改成前后贯通的一间卧室、两间大书房。中间以红木雕花镂空隔断隔开,辅以厚重的紫锦帷幔。可以拉开帷幔和隔断,使三间房成为一个多功能大房间。也可以合上帷幔和隔断,以免进入书房的人偷窥卧房情趣。他分明是在向她证明,这小楼只能是他们两个人的,再也不容任何人介入?
赵明诚轻牵李清照手查看各屋,其布局无不别具匠心,高雅不俗。真正让李清照感动的还是易安室。卧房里大红窗花、剪纸,大红帷幔,流金芙蓉帐,完全照着新婚时洞房的样子布置。两间大书房里巧置了壁画、画架、书架、镜子,布置得仿佛一座晶莹剔透的迷宫。这个迷宫,足以将年轻人热情奔放的内在幸福,诠释成丰富的空间表情。又如一个多情女子初坠爱河,义无反顾地用痴情的迷药,把原本准确无误的幸福肢解、重组、升华、凝固。
别后重逢,此晚,夫妻间的恩爱更胜从前。
刚一进入腊月,李清照便忙碌起来,各项支出、入账,迎来送往,她觉得当家人真不容易,一连多日不曾打开书卷了。接着过年、过上元节,各项内务丝毫马虎不得。好则内宅变得和谐,存诚、思诚的妻妾皆对她尊崇有加,各房管事及丫鬟小厮也尽心行事。老郭氏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便不再问事,一门心思修心念佛。李清照若是有事请示,她也一概照准。
日子和顺得有些不可思议,但这种和顺能否长久呢?李清照闲暇之余,难免怀疑。
政和三年(公元1113年)初夏,赵小荷为母守孝三年已满,已经是千娇百媚的大姑娘了。李清照遵照存诚夫妇的指点,为她择期婚嫁,广发喜帖。婚前数天,数量可观的车马堵塞了赵府门前的街道,进府者需在二里地外停车下马。赵府后角门日夜敞开,挑担、搬运的轿夫络绎不绝。
来添箱致禧的有赵婉的婆家明州史家,郭小乔的婆家河洛李家,老夫人的娘家汴京郭家。当时名扬天下的四大家族,已来了三家。
三日后的回门宴热闹异常,贵宾盈门,喜气洋洋,酒宴摆了几十桌,一连三日庆贺不绝。
晚间,李清照捶着酸困的腰躺在炕上,闭目养神,脑子里反复映现下午的情形。
午后的阳光照着清雅居,赵婉、王美英、王美艳、王美娘、颜蓉、赵小荷等人以礼而坐,各有侍婢一旁待着。满屋的衣香鬓影好不热闹。李清照看着茉莉、夏雪侍茶,上了茶点,众人饮茶,说着笑话凑趣。又都夸赞一品夫人王美英的衣装,说她人在显位却不张扬真是福气。
王美英莞尔一笑道:“左不过承蒙官家仁慈,我家贵妃成了皇后,兄嫂跟着沾了些光,哪里就叫有福气了呢?要说福气,全都是靠人修的,我还差得很远。我虽然愚钝些,但并不糊涂,勤俭持家,怜悯体下,才是长久之道。若是一个人不懂大爱,心底缺乏柔软,狭隘自私,甚至凶狠、歹毒,事事只顾自己,即便命里有多少福气,迟早也会被败光。”
王美艳摇着手中仕女团扇,笑道:“大姐言之有理,刘太后当初是个宫娥,凭姿色成为先皇的婕妤,这也是福气吧?可她还不知足,几番蝇营狗苟,设计贬黜孟后取而代之。新皇登基,并不计较她那些幺蛾子旧事,封她和孟后两宫皇后,进而两宫太后,这又是何等福气?可她偏不安分,几番设计逐出孟后。逐出宿敌,她还不满意,又干预朝政,不耐寂寞,许多暧昧之事在宫里传播。官家欲加废逐,诏命未下,苛刻待下的她却被自己的太监侍女所逼,以帘钩自缢,才三十五岁。官家仁慈,以皇后礼仪厚葬,谥号昭怀皇后,将她宫内侍女尽行放出。想来,历朝历代,像刘后这样败福的人还真不少呢!”
王美艳天真烂漫,一言一行完全随意,不加掩饰。
王美英接道:“如今宫内,除了我家皇后得宠,就属乔贵妃。那小刘妃自打刘妃殁后进宫,天资聪颖,一切装饰皆能别出新意,一冠一衣,无不精致绝伦,宫禁内外都竞相仿效,虽无根基,亦得官家宠爱。”
王美艳望着大姐笑道:“相互间的嫉妒、排斥、怀疑,是后宫纷争的源头。你家贵妃那时想借我家孟后之事打压王皇后,便联合蔡贤妃,要请旨接回我家孟后。只是我那姐姐早已绝望,要终老娘家。蔡贤妃为了争宠诈孕,和你家贵妃同谋,构陷王皇后害她小产……”在初夏的屋内感受到强烈的寒意,她抱臂道:“螳螂扑蝉黄雀在后,这一切都逃不脱童贯的眼线,他们利用、传播谣言,对双方矛盾推波助澜。王皇后要行使后宫之主权威,将蔡贤妃扒了外衣,拉进雪地里拷打,罚跪。赵佶说王皇后不仁不慈、不配统领后宫,下旨废弃。”
秦桧夫人王美娘喜气洋洋道:“我早听说,真正拉倒蔡贤妃的是童贯这只狐狸。他早派眼线拿到蔡贤妃染了经血的亵裤,交与韦淑妃。韦淑妃又从蔡贤妃房里搜出麝香、益母草等产妇禁用药,将蔡贤妃诈孕诉诸官家。官家将蔡贤妃、王皇后一并废入冷宫,她的大皇子赵桓、三皇子赵楷皆成郑皇后的继子。郑皇后的二皇子赵柽早殇,此时皆大欢喜。一时后宫议论纷纷,都说到底是赵佶和郑钰结**深。蔡贤妃枉费心机,为人做了嫁衣。”
赵小荷以帕掩口道:“后宫真是太可怕了,还是不做官家的女人好。”
赵婉望着侄女的目光满含艳羡,命她近前,上下打量,欣赏一番,执手笑道:“女孩子在娘家无论如何被娇惯,到了婆家,人家便当你是成人,处处审视。小荷,你到婆家千万不可再任性了。”
赵小荷点头笑道:“姑姑放心,侄女知晓轻重。”
赵婉扶扶她鬓边绢花道:“嗯,你要听话,日子过和顺了,你娘家人才会放心。你祖母年纪大了,怜你没了亲娘,总是为你操心。”说着,红了眼眶。
日月静默,赵府平静无波,李清照谨遵老夫人之意,慢慢整理府内规矩,一应事物皆照个人等级行事,如有不决便请示老太太。赵明诚见府内秩序井然,仆妇管事俱妥帖听话,不由十分钦佩妻子。唯独中院有些怨声,存诚的继室姚氏觉得她是长嫂,就该接过来老夫人的管家大权,常是不忿。赵存诚记着母亲的叮嘱,强撑着不去理睬。
姚氏怎甘罢休,仗着是年轻、新宠,于是便使出种种手段,生病、幽怨、哭诉、挑拨,相同的招数一用再用,赵存诚早已产生了抗体,反而将郭大乔往年的种种恩情不时翻起,愈觉自己不幸,遂硬起心肠冷她一冷,把一腔热情倒向生意,便不太在意不大着调、脾气不好、老闹别扭的姚氏,反倒对她的絮叨麻缠习惯了,时不时地与她吵上一仗,但凡抓住她的错处,什么不友、不善、不孝、不贤,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出身低微的姚氏胸无点墨,口中无词,自然毫无招架之力。赵存诚次次大获全胜,平日去去年轻漂亮的小妾房里调剂一下心情,日子倒也过得不错。姚氏一瞧这势头,便不敢再提什么过分要求,费了老大劲儿才把存诚哄了些回来,至此也老实些了。
朱楼轩窗临水,明净幽然。当初的纤弱少妇已变为成熟妩媚的妇人。李清照穿了淡烟绿褙子,白绸皱裙,尽显文静优雅,对坐在客厅里的各房夫人道:“三国诸葛亮云,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白居易言奢者狼藉俭者安。魏徵言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斯以伐根而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也。李商隐言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司马光言侈则多欲,君子多欲则念慕富贵,枉道速祸。这些先贤都倡廉戒奢,我们就应该引以为戒。”
钱怡接道:“三弟妹言之有理。我赵府如今比不得以前,理应节俭。”
众人跟着响应。李清照略觉安慰,神情凝重道:“节俭从生活开始,以后,各种聚会、宴会该减则减,四季服饰也应减半。比如年节吉服,也就逢年过节时才穿一下。今年新做的吉服,和去年前年甚至更早年的,几乎没多大差别,稍改一下就是一样的。以后三年换新一次,如何?”
众人赞同,李清照又道:“衣饰尽量简朴,将修改衣服的洗踏房利用起来。厨上尽量减少肥腻,多吃些清淡的食物对身体有益。主食、菜食种类减半,制糕点、茶点和生果汤饮的数量也要限制,避免不必要的浪费。若有违规者,扣除当月月银。”
节俭令施行一年之后,省下的大量金银用于拓展生意。这日,赵小荷回娘家带了小厮引路,到太和山陵园给母亲做周年祭,下午才到赵府,也不顾下人们在场,狠狠地踢着大门,哭道:“分明是公报私仇,便连我母亲的祭日也不叫过了!”
听闻响动她回过头去,见李清照站在身后,便冷哼一声朝大门里面走。
李清照笑着摇摇头,跟上去,拉拉她衣襟道:“小荷。”
“哼!”赵小荷甩开她手,排斥地快速朝前走着。
李清照在荷塘月色图案影壁前截住她,拉住她手,语声沉重道:“阖府节俭,并不对某人某事。你也知道的,今年初老祖宗的大寿都没大办,只一家人聚一起吃顿饭。朝廷要收回燕云十六州,对辽开战,正在各周县筹集军费,税负频增,徭役加重,民不聊生。你去街边看看,流民和饿死的百姓越来越多……”
赵小荷满脸不屑地打断李清照:“朝廷、流民、百姓,这干你屁事,干赵府屁事?”
她继承了母亲的刁泼粗俗,一不留神就满口脏话,一向不在乎这个婶母,因此全无忌口。
李清照也不计较,只正色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赵府怎能例外?节俭些吃穿用度,以备不时之需。”
“呸!你分明是假公济私中饱私囊。”赵小荷冷笑着,“再说了,这赵宋王朝还打得起仗吗?谁不知道赵佶沉湎文艺,先皇倚重的八十万禁军早已腐化得不成样子,国土防御也进入失重状态。想用一支吃喝嫖赌的队伍征战?只会自取其辱……”赵小荷缓口气,还要说下去,不料却被一个巴掌扇到脸上,一看正是她醉醺醺的父亲。
存诚和姚氏接受佃户邀请在酒家吃饭,刚一回来,老远看到女儿在踢门不觉生气,又想她本来就不被继母待见,惹得姚氏整天说出阁的女儿还这么跋扈、简直太没礼数了、全是被她亲娘教坏了等等,这不又给姚氏口实了么?存诚便跨前一步,指着女儿骂道:“你这河东狮吼,这样诽谤君主污蔑朝廷的话也敢浑说?若被人捅到公堂上,怕不连累全家遭罪?不孝,这真是大不孝!”
李清照则认为小荷的吃喝嫖赌四字冲撞了她的父亲,也不好掺和此局,便想起要外出办事,急往大门口走,不料刚走到门前台阶上,却被跟在后面的赵小荷猛地一推,便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夏雪正在台阶下候着,惊叫着上前抱起主子,连声呼唤:“小娘子,小娘子——”
政和五年(公元1115年)春,轩窗敞开的易安堂里,少妇李清照凝神将画像完成,美眸含笑:“近日完成了《易安词》,我好开心!作此自画像以记永年。三郎,快来看看,我这画做得如何?”
因节俭风波,她被推下台阶摔伤右臂,休养数月,方才能写能画。料理内务之余,她在填词作诗中打发时光。
赵明诚凑近细看,拍手笑道:“像,太像了!神情俨然,风致如仙。”小心翼翼地将妻子自画像拿到灯下看了又看,欣然题字——
易安居士三十一岁照。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
政和甲午新秋,赵明诚题于归来堂
李清照看了题字,拍拍夫君肩,俏皮地道:“三郎,这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可是真的?”
赵明诚正色点头:“当然真的了!我赵三难道口是心非吗?”
“我,真有那么好?”她故做疑惑,双睛晶晶闪亮。
“不是真的‘那么好’!而是比‘那么好’好多了!我赵三才疏学浅,词不达意罢了。”他语气笃定,忽话锋一转,“你知道吗?女真人完颜阿骨打在上京称帝,建立了金国。”
李清照凝重点头:“李迒前几日来信说过,那完颜阿骨打善骑射,力大过人,野心勃勃,与高丽争夺曷懒甸各部,战胜高丽,又以战略上南北夹攻之势进攻辽国,亲率北路铁骑三万,从上京攻打东京方向,抗击辽国主力。南路由部将撒喝从曷懒甸攻打保州、开州方向,要分割辽国和高丽,直逼辽国后方,且计划在冬月占领开州,彻底切断高丽与辽国的联系。”
赵明诚点头道:“金国崛起,直接威胁了辽国。童贯和官家都认为辽国必亡,想乘机收复陷于辽国的燕云十六州,已有了联金灭辽的计划。”
烛光跳上窗棂,映亮李清照目中隐忧:“闻说蔡京如今和童贯争权,对童贯的燕云决策常加掣肘,引起官家不满,蔡京致仕。王黼进相,极力赞同对燕云用兵。”
赵明诚在端详妻子的自画像和题字,双手撑着案台,身子微微前倾,分析更具理性:“官家登基以来,一心建功立业,想要收复燕云。所以,联金灭辽的是圣意而非其他,从童贯的被重用,蔡京的罢黜,王黼的起用都可以证明。”
李清照眉头深锁,心如蛛网盘结:“只怕联金伐辽后,金国狼子野心,会觊觎我大宋国土,一旦外患再起,陷入水深火热的都是无辜百姓啊!”
赵明诚深深一叹:“莫以女子之身,思公卿之事。”见妻子面有不悦,忙转话题,“前时遇到个书商,他拿着岳父大人的《礼记精义》让我看。行线装订的内文,蓝色的羊皮封面,看起来典雅精致。《易安居士文集》和《易安词》花费了你多年心血,我不妨写信给姐姐,叫她向朝廷请求版行,将《易安居士文集》和《易安词》成书,也不辜负你的心血。”
一抹喜色映着浅浅灯影,在李清照目中**开:“《易安居士文集》《易安词》要能成书,足慰平生!自从去年嫁出了春香、夏雪,这心里总像少了什么似的。”
“放心,版行事交给我!你筹措经费,支援青州府安置流民灾民等义举,为咱赵府长脸了,青州的街头巷尾,都在夸赞我赵三的夫人呢!”赵明诚满脸欣悦,当下驿递《易安居士文集》《易安词》给赵婉,并书信请求版行,不久赵婉回信,朝廷准许版行。数月后,这两部行线装订书在各地书铺销售火爆,陆续成为士大夫家的藏品。
政和八年(公元1118年)春,宋徽宗派使自山东登州乘船渡海,与金谈判攻辽。
冬月,蔡京撺掇儿子——禁卫军副统领蔡鞗引诱七公主茂德帝姬,赢得芳心并与之成婚。自此,帝后轻车小辇,常幸蔡府,君臣相悦,如同家人。赵佶改元重和,晋蔡京为太子少保。
童贯讨夏,屡次失利,讳败为胜,晋升太保,年底讨伐西夏归来,再次西征,强令刘法夺取朔方,遭西夏军队夹击,刘法败死,丧师十万。童贯又以鄜延、环庆兵大破西夏,平其三城,尽取横山地区。西夏失去屏障,夏崇宗被迫进表,向宋称臣。赵佶龙心大悦,加童贯太傅,封泾国公。童贯便请旨出兵,联金伐辽。太常少卿李纲反对,被贬为剑南州沙县税监。
公元1119年春,青州城西阳溪的自由市场,因范公亭、三圣祠而繁盛,市易日人头攒动,百货摊位摆满街道。逛市场者并非全为市易,文人骚客多冲着三圣祠而来。范仲淹、欧阳修、富弼三贤曾在此主政,青州人牢记他们的勤政为民,建祠堂以作永记。
三圣祠前的古玩摊边,赵明诚已蹲了很久,将一个青铜斛把玩来去,爱不释手,语声激动道:“春秋战国的,春秋战国的……”
那摊主见他布衣打扮,认定是个只看不买的穷人,因此很不乐意,猛地夺去青铜斛,横眉白眼道:“喂,你已看了大半天了!买不起就算了吧,没看看都影响到别的主顾了。”
一道金霞从高远的天际直射而下,天地间回**着喧嚣的市声。李清照已在夫君身后黯然很久,横着心取掉腕上的金镶玉手镯,塞给他:“拿这镯子去当了,买了那几对青铜酒斛。”
“这……使不得。咱家开当铺,却要去别人当铺做这等买卖……”嬉戏的阳光缠绕眉际,赵明诚将镯子推给妻子,内心里是深深的歉疚。
“有什么使不得的?我去刘家当铺,他们认不得我。你千万不要露面。”李清照神情笃定地说着,拿了镯子就走,“咱们作为赵府主子,内于下人,外于百姓,都须成为节俭的典范。卖掉私物买下古器,也不算违背节俭。只是等会儿买了古器,千万不要被人看见。”
李清照在人群里走了一程,见左旁的店铺前阳光万缕,刘记当铺的烫金红字招牌在不远处向她招手。她一路回想青州这些年月,对金石书画的搜求、鉴别、整理、收藏,成为夫妇们的共同事业,也带来了非同一般的乐趣和享受。
恰逢单日市易,当铺里比平常忙了许多。李清照悄悄进入,见柜台前围了几个人,便在一旁候着,却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小娘子!”
李清照回头一看,惊喜道:“夏雪!”
夏雪挽着郎君刘六,满脸欢笑迎上来,李清照忙引他们来到店外,站在树荫下躲避阳光,执手相看,百感交集。夏雪看着李清照手里的镯子,惊诧道:“小娘子来当镯子?”
李清照却满怀惊喜:“你们既来青州,何不回府?如何会在这里?”
这刘六原是刘跋书童,长得英俊挺拔,更兼脑子灵光,惹人喜爱。李清照见他与夏雪极是恩爱,想自己促成的这桩婚姻原本不错,颇觉安慰。却听刘六道:“我家爷经常游走各地,考证石刻,书童总需车前马后地跟着。我家爷一向体恤下情,便派我来青州的刘记当铺当差。”他甜蜜地望着夏雪,接道,“我们昨日才来,原想着安顿好了,便去府上拜望。”
夏雪点头笑道:“以前大少奶奶做总管时,在多处私做买卖、放高利贷。如今小娘子这总管做的,竟至于来当自己镯子?难道赵府就真的这么不济?”
“原来这刘记当铺是刘跋家的,却一直不曾听他说过。”李清照面色映着明霞,一片坦然,朗声答道,“我当镯子作私房钱用,这原本没什么不妥。贪心,不见得好。”
夏雪望望头顶的树叶道:“也是,郭大乔贪了那么多,到头来不过一抔黄土一个青冢。”
李清照悄悄打量夏雪,见她幸福、快乐溢于颜面,面色也比以前丰腴、红润了,便搡着她打趣:“嫁了如意郎君,便忘了故人。”
夏雪急得红了脸,跺着脚道:“哪个敢忘?每日念叨着呢!不信,你问问他。”将刘六推了推,看到赵明诚走来,便反过来打趣,“看,您的如意郎君,片刻不离地跟着。”
接下来,四个人海阔天空聊了一番,言归正传。夏雪推推刘六:“去给小娘子支些银子,镯子就不用当了。”
李清照却扯住刘六不依:“不许假公济私。我的事我自己去办,你们权当不知。否则让人知道我欠钱当镯子,我家赵三颜面何在?”说着,笑望明诚。
夏雪一想也是,便任由李清照一人去当了镯子。由于赵明诚急着购买古器,夫妻俩便辞了夏雪夫妇的邀请,约定改日再会。
一连几日春雨,洗得百花更加艳丽。李清照处理府中事务已毕,对着满院熙攘的雨水,心情愁闷,伤春悲秋,便属自然。唤彩虹拿出文房四宝、侍墨,作出一首《浣溪沙》:
小园闲窗春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远岫出山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荫,梨花欲谢恐难禁。
写毕,她望着雨幕久久发呆。旧忆总是在沧海桑田后呈现出别样的况味,那些花落水流的过往,仿佛是候鸟掠窗留下的虚白影子。一切仿佛都在似是而非间流转,如梦如幻。
门外的脚步声有些突兀。彩虹忙去门口看看,回头笑道:“三少夫人,你看谁来了啊?”
李清照在玉石笔搁上放好羊毫,起身朝门口看去,却见夏雪撑着伞进来,身后紧跟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见了李清照忙跪地磕头:“杏儿见过夫人。”
李清照想起那日在街头看到她被继母暴打的情形,未免怜悯,欠身拉起她来,担忧道:“你怎么来了……”
那杏儿皮肤微黑,两眼黑葡萄似的,颇显机灵,忙接过话茬道:“托夫人的福,我继母这几天并未打我。”微微一笑梨涡隐隐,煞是可爱,拉住夏雪道:“是我求这位掌柜夫人带我来的,她人很好,与夫人您一样和气。”
夏雪笑道:“杏儿很机灵,竟然打听到我,求我领她前来见您。”
李清照颇觉疑惑,拉住杏儿手问:“你如何知道我?又如何知道夏雪的?”
杏儿却不多说,提纲挈领道:“继母早想卖我,只愁没有主顾,那日故意刁难,后来又悔青了肠子。是她告诉我您的名讳,又引我找到这位夫人的。”回头指指夏雪。
满屋明媚光影,照着夏雪略嫌丰腴的面庞,夏雪笑幽幽道:“她继母如此费心,看来早已拿定主意。小娘子若要收留她,办手续诸事就交由奴婢吧。”
杏儿一直对李清照察言观色,见她欣然点头,便跪地磕头,仍是学着夏雪的称呼:“感谢小娘子收留之恩,杏儿定当结草衔环相报。”
李清照弯腰拉起她来,拍拍她的小脸,朝夏雪笑道:“她这张小嘴儿倒是很甜。”
杏儿有些不自在了,忸怩片刻,满脸纯真道:“杏儿句句真心话,并非甜言蜜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