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全二册)

第二十一章 雪肌不受尘俗侵 香脸半开娇旖旎

字体:16+-

李清照安慰她几句,交代以后要称夫人,而不要称小娘子,因为她已三十多岁,而非闺阁少女,称小娘子要被人笑话的。杏儿指着夏雪笑道:“我、是跟着这位夫人学的。”

夏雪便道:“我打小跟着小娘子,后来不好改口了,你以后只管叫夫人便是。”

杏儿忙行礼道:“杏儿明白,杏儿记下了。”

夏雪和旧主叙了半天旧,临告辞时杏儿有些不想走,夏雪拍着她手道:

“看来你同我家小娘子是有些缘分的,好事不在忙中取。回头我跟你去见你继母,与她说去。还需通过当地地保,将契约完善了,你方能进入赵府。”

几句话说得杏儿小脸上绽开红花,乐滋滋地拜别李清照,拉着夏雪手走了。午时风停雨住,出了太阳。夏雪一出后角门便撑开雨伞遮阳,对杏儿道:

“以后跟着我家小娘子,你算是转运了。你待她一分好,她便要回你十分。你安分做人,恭谨做事,她自然不会亏待你。你可明白了?”

绿杏毕竟人小,跟着夏雪走得急了,便出了一身汗,她抬手擦拭,应道:“请夫人放心,在我心里,早已将她当母亲看了。”又觉失礼了,便朝夏雪拱手道,“杏儿失言,夫人恕罪。”

初夏时荷叶田田,池塘里蛙声一片。杏儿已在赵府待了足月,言行招人待见,李清照只让她跟在身边侍读侍茶,并不叫她跟着粗使的大丫鬟们学做诸事。这日黄昏,李清照带着她在花园游赏,见石榴花初露峥嵘,枝间青杏尚小,又看着杏儿的绿绸衣裤,笑道:“红杏虽艳,预示着生命即将终结。青杏虽小,却蕴含着未来的勃勃生机。你这么爱穿绿衣,不如就改名绿杏,如何?”

杏儿急忙磕头道:“绿杏感谢夫人恩典。”

青州正是极好的天气,阳光照得人心怀敞亮。易安居前人来人往,正是月中发放月银的时间,各房下人替主子领月银顺便领了自己的。李清照对着表册清点名字、银两,绿杏忙着如数发放。主仆们忙了一晌,午食后李清照也不歇息,在书房坐着,核查本月收支账目,阳光在脸上一明一暗,宛若心事斑驳。

绿杏领进来一个粉面无须的太监,后面跟着两个侍卫。绿杏眉眼含笑道:“启禀夫人,这几位官人是从汴京来的。”

那太监合手为礼,朝李清照微微颔首。李清照急忙还礼,命绿杏设座上茶。三人俱是风尘满面,婉言谢坐,寒暄几句,太监将一个匣子递与绿杏。绿杏呈给李清照。李清照接过匣子打开,见里面放着请柬,另有一个镶金的腰牌。那太监道:“端午进帖子诗会,宫里有吩咐,进帖子作品需由杂家带回参评。”

长途跋涉,他们也实在渴了,一连喝了几盏茶后,便拿了李清照的进帖子作品告辞。

进宫之事扰乱了心扉,再也无心读书。午食后,李清照与绿杏一起来到街上的当铺里,要赵明诚陪同去城西阳溪瞻仰三圣祠焚香祭拜。赵明诚正在案前坐着打盹,他满脸倦意地看着妻子:“去三圣祠?这个时间啊。太阳热着呢!”

“往年会热,今年闰六月,哪里会热?我好不容易腾出点儿时间,你到底去不去?”李清照就要上前去拧赵明诚的鼻子。

“去,去,去,岂敢不去?”赵明诚打着哈欠站起来,挡开妻子伸过来的手。

青州城西阳溪,唐代的楸树枝繁叶茂,芭蕉长得杨树一般高,古木蓊郁,绿草如毡。范公亭前游人如织。李清照夫妇拴马进入,绿杏看着络绎不绝的游人,好奇道:“这么多人,我以前从未来过。穷人只为生计奔波,哪里有时间……”

三人在范公亭祭拜已毕,再去三圣祠,一路听到人们议论,说是宋江、吴用、卢俊义、杨志等数十位豪杰组成的义军在梁山起义,义军队伍不久就要进攻青州。还说宋江率领的梁山好汉个个武艺高强,行侠仗义,专干劫富济贫之事,专治贪官污吏。若是果真造反成了,这天下可真成了穷人的天下了。另说青州地面强人郁保四,白虎山孔家庄人孔亮、孔明等人也投靠了梁山。李清照听得骇然,拉住夫君走到无人处,抬头询问:“宋江真的要进攻青州?”

赵明诚在一棵古松下挽住妻子的手,压低声音道:“这是民间传言,但是青州府正在厉兵秣马,以图备战。看这情势,不像是假的。”

李清照惊得抓紧夫君的手:“天下可会大变?”

赵明诚朗声一笑:“你我闲云野鹤,何惧大变?”

李清照忧患意识强烈,生气地搡他:“何惧大变?若有大变,一切都会变!受苦的都是百姓。若有那一天,我们可能安然固守如今的一切?”

赵明诚愣了片刻,再也无话。

此晚,夫妻们在灯下议罢梁山起义,再议进宫参加端午诗会之事。李清照洗漱已毕,捻着披散在胸前的长发,满面迷惘道:“历年宫里的进帖子诗会,请的都是贵胄。我虽然当年参与过,但如今到底是家道中落,身份低微,突然收到请帖,感觉很奇怪。”

赵明诚弯腰轻抚妻子的长发,满面豪气道:“苏轼、秦观、黄庭坚等人早已作古,放眼当世,论才当属照儿。且你的《易安居士文集》《易安词》一出,即在士大夫群中流传,参与宫中诗会,实至名归。照儿,你实在不必感到奇怪啊!”

什么名不名的不在李清照话下,天生酷爱诗赋,自幼以父亲、外公为楷模,长大后又一心效仿苏轼、秦观等人,如是而已。她这会儿有些释然地轻叹一声:“作品已经呈上,我便去吧,会一会吴婕妤,了却我这些年的心思。”

赵明诚淡然道:“后宫,最大的势力场!”

自从见了进宫的腰牌,她便一心牵挂起吴婕妤了,拉住赵明诚坐下,神情黯然道:“别人步步晋升,她一直停在婕妤的位子。官家日日拥红倚翠,她那个义父吴敏也是吃不上力。她如今无亲无故地住在宫里,想来,实在是苦闷无聊。放开骨肉情不谈,只她当年的侠肝义胆就叫人永记。”

赵明诚眉梢挑起一抹讥嘲,拍拍妻子背:“什么侠肝义胆?叫我看她只是为了自己。自古以来,总不乏妄想一飞冲天的女子。”

李清照转面凝望夫君,笑道:“无论如何,当初若非她挺身而出……”

赵明诚将妻子揽住,仰面感叹:“是啊,若非她挺身而出,哪有你我今日……”

李清照朝夫君臂倚过去,细声道:“我此次进宫之事,不能叫外人知晓。”

赵明诚笑道:“那是自然,以免有违节俭。要提前两天赶到汴京,在客栈休整休整,端午当日及时进宫参与诗会。”

李清照将身子坐直,端然道:“大可不必,直接进宫见吴婕妤好了。”转念又问,“进帖子诗会,你以为我哪首词比较好些?”

赵明诚变戏法般拿出一个绣满密密麻麻文字的粉帕,在妻子面前抖着,笑道:“依我看,就这首,寂寞深闺,深闺之愁,冠绝古今。”

李清照捏他鼻子,打趣道:“美的你,我这是为别人写的,已送往宫里。”

赵明诚故做恼怒地捉住她双手:“谁?我劈了他!”

李清照笑不可遏,朝赵明诚映在墙上的影子努嘴:“就是他,你去劈啊!”

时间过得飞快,李清照一连几日都在为进宫做准备,衣服、头饰、帷帽、鞋子、手帕,无一不是精挑细选。到了进宫之日,夫妻们五更起床,进食已毕,赵明诚自扮车夫,驾着李清照乘坐的马车出了青州城门,驶向通往汴京的官道。

青州离汴京一千多里路,赵明诚一路算计着时间,走了整整十几日,于端午前一日后半晌,由汴京东北的济郓大道靠近了五丈河,这儿是东路诸道州入京的必经之地。

赵明诚驾马车驶过五丈河上的小横桥、广备桥、蔡市桥、青晖桥、染院桥,来到新曹门外,经过守城士卒大呼小叫的盘查,马车缓缓进入汴京城门。

一进入城门便听得市声鼎沸、人群熙攘。李清照止不住挑帘观望,只见汴京城与过去大不一样,到处是歌台舞榭,酒市花楼,富贵繁华,锦天绣地。

黄昏时分,马车进入御街,李清照睫毛乱颤,攥着车帘的手在发抖。这里的巍峨重楼,封印着她的青春影像。自从被遣离赵府,十几年不曾涉足此地。

各地灾荒严重,御街繁花不减。潘楼街住宅与商店分段布置,花光满空,箫鼓喧嚣。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左边是金银彩帛交易之地,屋宇雄壮,门面广阔。右边青楼画阁绣户珠帘,有勾栏、瓦子云集的瓦市,由各种杂技、游艺表演、茶楼、酒馆组成。这样的娱乐场所全城共有五六处之多。

端午佳节,热闹更胜往时。大宅门前挂着艳红的灯笼。官宅里宴会不辍,歌舞不息。作坊门前演着皮影戏,引得城墙上的守兵频频张望。大街小巷都是买香袋的,五颜六色的香袋吸引着少女、孩子的眼光。卖粽子、寿桃的也在各处叫卖。雄黄酒摆在卖酒的店铺门前。各种糕点茶点销势良好。

马车靠近宫城东门晨晖门,赵明诚假扮的车夫赵三出示镶金腰牌,守卫放行,赵明诚驾车进入拱形城门,绕着城墙内侧的复道走,并指着沿途的巍峨宫殿向李清照讲述:“后宫内苑在这宫城西北方向,咱们走的是晨晖门,西门丽泽门,南门丽正门,北门和宁门。主要殿宇有仁明殿、光华殿、坤宁殿、慈元殿、延福殿、蕊珠殿、翠寒殿等。这些雅致而诗意的名字,皆为官家所取。”

“东南方是进行大朝会的大庆殿、勤政殿,官家的寝殿为福宁殿、延和殿,进膳在嘉明殿。另有宣德殿、集英殿、崇政殿等。东宫紧挨着前朝,有博雅楼、绣春堂等园林建筑……”

听他说个没完,李清照蹙眉道:“我要先去玉英阁拜会吴婕妤。”

赵明诚朝后一笑,扬声道:“夫人,赵三听命便是!”

玉英阁坐落在凝和殿左翼,凝和殿挨着杏岗。马车绕着内城墙的复道行了一程,再向南拐,吱吱咛咛地绕过杏岗一带的岗坡路段,驶向凝和殿方向。一路行人络绎,官吏、太监、侍卫、宫娥,也有锦衣华颜的贵胄公子、千金结伴游赏,身边跟着衣着光鲜的丫鬟、小厮。

绿杏挑开车帘,一阵凉风扑面而来,李清照的倦意被吹走大半,取下帷帽,看着杏林道:“此处原是背靠城墙的一个小土坡,官家命上面遍植杏林,取名杏岗。”指着林中那一簇簇茅亭、修竹,心驰神往,“一到春天,处处都是杏花,衬以茅草、青竹,别有野趣。”

赵明诚虽则车夫装扮,仍是器宇轩昂。马车正走着上坡路,两匹马伸着脖子,蹬着四蹄,分外卖力。想是长途跋涉不曾歇息,鬃毛已经湿透。

路旁是一望无际的杏林。林中杏树稠密,绿叶葳蕤,其间点缀着累累果实,在这样的天气里,让人望之惬意。有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女在杏林里摘杏子,十分热闹。

绿杏打着车帘,看着缀满枝头的杏子口齿生津,十分艳羡地指着杏林道:“夫人您看,那么多人都在摘杏吃。”

李清照摇头笑道:“能涉足此地的,不是皇亲贵胄就是高官显贵,个个都是非同寻常的身份。她们摘杏不是为吃,乃是情趣所致。”

“摘杏不是为吃,乃是情趣所致?”绿杏将后一句话听得似懂非懂,不觉皱眉,愁闷地嗯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指甲上染的丹蔻,再也无话。

马车在凝和殿前的广场上徐徐停下,自有执事太监过来招呼,询问姓名,并做记录。赵明诚自称赵三,说明事体。太监好脾气地引着赵明诚去停车拴马,并有食宿款待。

李清照正朝凝和殿张望,便有四个艳妆宫娥迎了上来,一齐向她行礼。为首宫娥神情恭谨道:“奴婢奉婕妤娘娘之命,在此迎候易安居士多时。”

李清照屈身还礼,诧异道:“婕妤娘娘如何知道我的行程?”

为首宫娥笑道:“待会儿见了我家娘娘,居士自然明白。”

绿杏也不怕生,抬头问道:“这位姐姐,你如何识得我家夫人?”

那宫娥见绿杏长得可爱,便伸手拧拧她艳红的脸:“待会儿见了我家娘娘,你自然晓得。”

华灯初上时分,为首宫娥引着李清照朝宫里走。纵横交织的甬道被宫灯簇拥着,绵延起伏。宫娥的薄底靴踏地有声。绿杏紧跟着李清照走,生怕一不小心就被落下。李清照在一处回廊旁扭头向西方,只见极远的殿宇之外,半天皆是绚烂的晚霞,变换流离的颜色。

一行人走过数条甬道、廊道,穿越几个月洞门,所行处只见宫娥太监行色匆匆,沿路各色灯笼变得浓密,灯火更加明亮,映着水袖明眸细腰,脂粉花香飘拂。李清照只感到空气黏稠,十分压抑。忽迎面走过来一个步辇,恰恰停在道路中间,八个宫娥一字排开,将李清照几人拦住。步辇上的丽人明眸皓齿,盈盈细腰,一身真红宫装,神情冷傲。

引着李清照的宫娥一齐驻足跪礼:“贵妃娘娘吉祥!”

那丽人打量了李清照半晌,倏忽迸发出冷笑:“哟,我道是吴婕妤怎么打扮成这样,却原来是你。久仰,久仰!”

绿杏一听就愣住了,偷扯李清照衣袖,低声道:“夫人,她怎么认得您?”

李清照走得久了,满脸都是细密的汗珠,跪地行礼:“民妇李清照,拜见娘娘。”

那丽人在辇上一挥帕子:“大才女的礼,我可受不起!”步辇扬长而去,丽人的斥责被风吹来,“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谁?居然上赶着来了!”

领头的圆脸宫娥低声道:“这位是乔贵妃,请易安居士勿要见怪。”

李清照爽朗一笑:“她是贵妃娘娘,我怎能见怪?”

一派辉煌灯影,一片巍峨殿宇,红墙绿瓦、兽脊屋檐掩映在绿树丛中。凝和殿居中,玉英阁、玉涧阁分列于左右翼。一泓池水自凝和殿右侧流出,架石为亭,取名飞华亭。李清照和绿杏随宫娥绕过凝和殿,进入飞华亭,又绕过一个连着亭子的平湖。湖堤上架梁入于湖水,梁上设茅亭栅、鹤庄栅、鹿岩栅、孔翠栅。走过平湖,走上石桥,宫娥指着林木掩映处道:“居士可是走累了?那里便是玉英阁了。”

李清照以帕拭汗,笑指斜对面的一座朱楼:“那阁前面靠近湖泊,叫玉涧阁。这阁背后靠近杏岗,叫玉英阁。由此到宫门一带,嘉花名木,种类繁多,宛如天造地设,鬼斧神工。”

那宫娥凝神望着李清照,恭谦地笑道:“居士记性真好,奴婢实在佩服。”

李清照朝她福了一福:“姑娘谬赞,愧不敢当。”

玉英阁朱漆大门,象牙色石级,红毯自台阶到丹陛直铺到大门以里,一串灯笼自东向西,灯火的影子肆意流淌于门楣。精致的园林,奢华的殿宇。飞檐下人影晃动,一群宫娥簇拥着盛装华服的吴婕妤,在此站立已久。

吴婕妤望得眼有些酸了,揉揉眼,仿佛一个愣神,却见李清照一行人穿越灯火辉煌的小径朝宫门走来,踏着红毯一步步上了台阶。

吴婕妤面色一喜,忙带着宫娥太监迎了过去。

一艳一素,两幅逶迤的裙裾在台阶上停住,两双纤细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绿杏看着紧紧相拥的两人,顿时愣住,反复观看、研判,觉得两人五官酷似,容色相同,实在难分上下高低,唯神韵、气质迥异。宫里的娘娘胜在华贵无双,自己主子胜在稀世清丽。

内殿里宴席已陈,宫娥侍立,姐妹俩分礼落座。绿杏牢记食不语,从头到尾一声不响埋头苦食。最后宫娥上了告别香茗——杨河春绿。吴婕妤说晚间需要节食,问李清照晚食用得可好,李清照笑着说彼此彼此,又问她为何知道她来。吴婕妤有些怅然道:“争取到这个请柬,我不知费了多大力气,且知道你不是瞻前顾后的人,一定会来。有些话,我一定要当面与你说。”

收到进帖子诗会请柬,李清照一直感到奇怪,此时已经证实,她的感觉很准确,事实并非明诚所想的“名气”。李清照握住吴婕妤手,释然一笑:“妹妹,我明白你的辛苦。”

月影滤过寝房的栖纱窗,照着凤榻上姐妹俩的面容。宫娥熄灯而去,屋里陷入一片静寂。姐妹俩对面侧卧,绵绵细语,娓娓诉说别情。吴婕妤的长发在枕上堆成一片乌云,眼里溢满别样情绪,拉拉李清照的手道:“命运是自己选择的,我不后悔。”

“我明白你的心,希望你快乐无忧。”

“你以为,我叫你进宫,是为进帖子吗?”

“我猜,还有什么事吧。”

“一些话,我不敢写在信上,一定要亲口告诉你。”

“很重要的事?”

吴婕妤心里跳得厉害,索性坐了起来,被月影覆盖的容色一片惨白,低声道:“在外,联金攻辽势在必行,却是一着危棋。在内,梁山起义声势浩大,各地豪杰纷纷投奔。只怕……有一日汴京势危……”

“这话被人听到,可是要灭族的。”李清照拽住她手,也坐了起来,把声音压到极低,“英雄所见略同,你我想法一致。官家怎么就耳聋眼盲了?”

吴婕妤道:“群臣笑他只会舞文弄墨,不会治国。有谁知道他一心想做个好皇帝,建功立业的心比谁都迫切,又哪里经得住童贯、王黼这些人再三撺掇?”

李清照推推吴婕妤:“妹妹,你为什么不劝劝他?”

“他如今除了陪伴郑皇后,就是去乔贵妃、刘贵妃宫里,完全将这玉英阁忘了。”吴婕妤哽咽了几声,而后止住,声音喑哑道,“嫔妃不得干预朝政,这是极为浅显的自保之道,若不懂得,我在后宫还能活到今天?”

李清照也变得激动,声音发抖:“郑皇后,他最信赖的人,为什么也不劝谏?”

“郑钰乃他知己,与他想法一致。”吴婕妤朝前探身,紧紧抓住李清照手,“朝廷大势所趋,不可挽回。一切都是命数,要怨只能怨自己吧,唉!”

伴着低微的一声叹息,吴婕妤身子朝前一倾,一下子倒在李清照的膝上,看起来柔弱不堪,万分无助。李清照扶起她来,以自己身子支撑着她的身子,揽住她臂道:“别怕,若真有那一天来了,你便随我到青州去。”

“我在后宫,没有自由。”吴婕妤微微摇着头,一时泪如雨下,“细数那些败落的朝代,后宫女子命运如何?远的不说,就说前朝李煜的小周后,西蜀陈后主的花蕊夫人……”一言未毕,她更加激烈地摇头,强烈地否定自己,“不,我怎敢与她们两个比呢?她们生前,都得两朝君主的宠爱,而我呢?怕是从未被一个人爱过吧!”说完,嘤嘤地哭了起来,那哭声十分悲痛,十分压抑,听得人肝肠寸断,六神俱悲。

命运如洪流不可阻挡,人如寰宇中的一粒微尘,谁能扼住命运的咽喉?李清照不知如何劝慰,便等她哭声渐弱,知是发泄够了,这才替她擦泪,开解道:“无论将来如何,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妹妹不必过于悲伤,保重身子才好。”

吴婕妤向她倚了倚,哽咽道:“一切我都看透了,姐姐不必劝我。这次请你来,原有一事托付,姐姐若不推却,便是全了姐妹之情。”

窗外灯火,透过锦幔投射进来,照亮吴婕妤满脸的沧桑、凝重。她见李清照点头,继续道:“我苦命的母亲性子很烈,因一时意气之争,一意孤行地撇下我,带着弟弟离家出走。孤儿寡母,在外如何活?我这些年不断探访,母亲和弟弟都杳无音信。后来寻到我的娘舅,他告诉我,母亲曾回莱州娘家投奔于他,却于他外出渔猎时失踪。多年后有人从北边回来,言辞闪烁地告诉他,说母亲和弟弟大概遇上拐子,被大船运过沧海,卖给辽国的一个跛脚渔夫……”

吴婕妤再次哭得说不出话来,待缓过气来才道:“将来天下大变,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请姐姐千万替我留意,打探我母亲和弟弟的下落,帮我照拂他们。妹妹纵死九泉之下,也会瞑目。”

李清照想了很多,感慨很多,一时胸中波浪起伏,紧握吴婕妤手,发现那手冰冷冰冷的,令人发抖。她心下恻然,神情笃定道:“妹妹放心吧!”

吴婕妤这才稍稍安心,姐妹二人面对面躺下,像是说累了,彼此只是在枕上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倦意渐渐袭来,哈欠声此起彼伏,她们慢慢睡去。

东窗大亮时,圆脸宫娥悄悄开门,闪身而进,站在帷幔外面叫道:“婕妤娘娘,已经辰时了,请起来梳妆、用膳,不要误了诗会才好。”

李清照悄悄睁眼,发现吴婕妤亦怕惊动了她,正在假寐。彼此一笑,几乎同时坐了起来。吴婕妤看着透窗霞光,说道:“今儿天真好。”

妆台之上,两个宫娥已将胭脂水粉,染指甲的丹蔻,步摇、环簪、宫花等头饰摆好,另将上好的艾草盘结成花状,作为端午日的特别头饰。一个宫娥听到里面动静,忙将帷幔打开,以银钩挂起,又拉开窗帘,再以八宝鎏金钩子挂起,屋里涌进来满屋霞光,映在人的脸上,熠熠生辉。

由宫娥伺候着梳妆、进膳,李清照、吴婕妤各坐步辇,由宫娥太监簇拥着出了玉英阁,绿杏混在宫娥的队伍里,不时地四下偷看,新鲜又好奇。

步辇走过数条甬道,数个月洞门,半烛香时辰后进入仁明殿正门。

但闻巨大的钟鸣响起,明黄色琉璃瓦下,是雕龙绘凤的鎏金殿柱。大殿两侧的红墙上绘着龙凤呈祥壁画。殿顶上镶着数颗夜明珠,释放出万道明澈光华。赤金烛台上是两排刷着金粉的红烛,烛身足有两人多高,雕刻着千秋江山、万代昌隆之类的吉祥语。大殿正中放置着两个金光灿灿的龙凤雕透宝座,上面坐着英姿勃发的皇帝赵佶,艳妆丽服的郑皇后。下首两侧摆放数条长几,坐满了后宫佳丽。参与诗会的外命妇、世家千金在外围坐着。李清照、吴婕妤刚一进殿,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凝聚过来,也不乏惊叹、轻蔑、漠视、冰冷。

她俩来得最晚,由执事太监引领着在正中前列评审席上坐定,李清照发现了几个熟悉面孔:苏小妹在评审席上首正中坐定,赵婉、王美英、王美艳等人在正对面的外命妇席上以礼分坐。李清照便向她们颔首为礼,众人皆含笑还礼。

夫人千金们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却听太监冯益禀报人已到齐。赵佶宣布进帖子诗会开始。冯益领着一个小太监,将事先经翰林院参与,层层筛选的优胜诗词发给诸人。诸人择优画记号,最后汇总数量,选出甲乙丙丁四等,交由赵佶、郑皇后选定的评审团,评审团由宫里女官担任,从甲等里面选出状元、榜眼、探花,各有奖励,不复赘述。

在评审席上列坐的除了后宫女官,其他或是在诗词上颇有造诣,或是身份金贵不凡让人折服,个个端然坐着,各有侍婢捧着巾栉、唾壶、犀拂诸物在身旁候着。整个筛选过程严密、谨慎、一丝不苟,选出的前三名要接受皇帝奖励。李清照的帖子得分最多,当仁不让成为状元,榜眼是苏小妹,探花是王美娘。

赵佶拿着李清照的帖子诵罢,众人齐声道好,赵佶正要致贺词、口头表彰,却听乔贵妃道:“历年进帖子诗会早有定例,凡是之前出过书的诗词,都不能作数。她的‘寂寞深闺’,《易安居士文集》上已有摘录。”

她本城府颇深之人,老谋深算,对上耐心、贴心、殷勤,无微不至,对下苛刻、严厉、霸道,凶狠无情,深得赵佶宠爱,赞她纯真脱俗,誉为白莲之节。她此时便力求做到与众不同,偏着头故做天真,满脸无辜地望着皇帝。

赵佶内心的情绪不泄露分毫,端然道:“既然如此,这状元该是苏小妹了。”

乔贵妃满脸烂漫的笑:“苏小妹乃文坛泰斗,这个状元当之无愧。”

苏小妹文人之性,以其兄为楷模,胸怀坦**无私,忙来到帝后面前跪拜,说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易安居士才华力超前辈,乃是不争之实。她的词作受众人追捧,经过层层筛选,脱颖而出,这是众望所归。她的脱颖,对弘扬传统儒学大有裨益。她不成此次状元,只怕无人敢受。伏祈圣裁!”

乔贵妃笑道:“苏居士过谦了!”

赵佶扬臂道:“苏小妹为此次进帖子状元,朕赐千金以作奖励。王美艳为榜眼,朕赐五百金奖励。吴婕妤为探花,朕赐三百金奖励。”

众人一片欢呼,喧哗声沸腾了大殿。皇帝赐予状元、榜眼、探花赏金,苏小妹、王美艳、吴婕妤跪地谢恩。眼看着日挂中天,高俅宣布去延福殿赴宴。

皇帝身边簇拥着花团锦簇的后宫,缓缓出了仁明殿,后面迤逦着乌泱泱的夫人、千金队伍,走过曲水长廊,绕过飞檐红墙。石榴花火红地招引着人群,宫墙柳新碧如剪,映着阳光丝若垂金。虽说太阳有些大,可谁都似乎不觉得热。

今年与往不同,添了公卿诗会,宴席在延和殿摆着,自有赵佶派人主持,暂且不说。且说延福殿前的丹陛上,早有二十人组成的宫娥列队候着,她们穿着礼服,捧着鲜花、酒水,分批、分次将众人引入殿内。

李清照挽着苏小妹臂款款进入殿内,忽想起少女时请她做笄礼正宾的情形。往事历历,仿佛一个弹指。似乎不久前她还是花下熟睡的少女,她是让人顶礼膜拜的秦门贵妇,一转眼却是一个中年,一个迟暮。夏花依旧,物是人非。

屋子里点缀着应时新鲜花卉小盆景,青玉花薰中焚着御用百合香。几案上放着各色旧窖小瓶,瓶中插着新鲜花草,点缀着“花开富贵”“金玉满堂”图案。众人陆续到来,各带随行宫娥太监数人,各有两个宫娥跟进,余者俱于廊檐下站立。一时众人到齐,寒暄、见礼。满屋繁华盈眸,莺声燕语。

这么多人自然增加了房中温度,饶是沿墙各处摆放了木桶,桶里盛着冰块,妇人们依旧热得出汗,又怕花了妆容,拭汗的动作十分细腻。执事太监吩咐抬来几箱扇子,下人们多了差事,纷纷为主子打起扇子。

一帮太监宫娥进进出出,忙着摆宴,几间大厅,内外廊檐都坐满了人,无一空隙。处处红翠飞舞,珠玉摇动,十分壮观。

酒过三巡,郑皇后满面红晕地站起,满面春风地环视众人:“今年端午诗会请到易安居士、清雅居士两位大才女,后宫蓬荜生辉。有她们两位在此,不作诗词没有天理。今天就以梅花为题,赋诗佐酒。如何?”

“好!”众人一心凑趣,拍手叫好。

“今日赋诗另有规矩。”郑皇后率先取了香袋,放进宫娥端来的烤漆盘子里,接道,“我等各取香包放进盘子,随着歌舞伎的节拍朝前传递。歌舞一节一停,到谁面前谁便取回自己的香包。时间上以落拍鼓点为准,取对为赢,赋诗助兴,不能赋诗便自罚三杯。取错为输,自罚三杯,诗词优胜便可免罚。谁的词句最佳,另行嘉奖。如何?”

众人拍手赞好。李清照想那么多香包混在一起,在快速传递过程中未免丝线缠络,取对取错,既靠眼气、手劲儿,也靠运气。后宫诸人学诗,多为投皇帝所好,附庸风雅,又谁真心卖力了?和这些人比诗词,于己而言,岂不是拿己之尺较人之寸?因此,她向郑皇后笑道:“关于诗词,且容民妇进言。今日诗会,但求尽欢,能作出一首完整的诗词当然很好,若不能的,作四句两句也可,不限韵脚,只求词句情感饱满,清新脱俗。”

众人拍手称赞。随着赵佶一声口令,歌舞伎起舞,众人随着乐声取下香包、传盘子,据鼓点起落,再取回香包,欢声笑语不绝。这个拿到香包,被那个强行拽掉,随着乐声起将盘子推走。那个拿错香包,想要再拿,也被邻座扯住。这个拽了那个的衣襟,那个撞了这个的胸口。她扯了她的鸾带,她碰了她的钗环。几声尖叫,几声调侃,几句吵骂。俗话说三个妇人一台戏。这么多的妇人聚在一起,当真比唱大戏还要热闹。加上酒席宴前没了平日的礼节约束,场面热闹不可描述。诸人的输赢各由宫娥记录,单等后来赋诗喝酒。

赵佶在群芳丛中坐着,笑得合不拢口,已不知多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他悄悄打量李清照,想她已是三十开外的人了,却依旧少女般的明眸皓齿,容色娇艳,看起来清雅脱俗。

赋诗先从李清照开始。她即兴赋出一首《渔家傲》: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沈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接着轮到苏小妹。自从秦观仙逝,她清居秦宅,自号清雅居士,只作诗词不问世事。她小秦观数岁,如今也是花甲之年,但由于内外兼修,超然物外,看起来也不过五旬年纪。此次被请,怀着应景之意,便显得从容、自信,信口吟道:

清风扶细柳,淡月失梅花。

高枝映乾坤,瑰姿灿如霞。

郑皇后道:

雪肌不受尘俗侵,山溪幽谷亦冰心。

却因误识林和倩,香雪千枝空惹恨。

乔贵妃道:“雪树同色风自波,故园孤根暖独回。”

刘贵妃道:“池水清幽疏影渡,昏黄月色暗香浮。”

韦修容道:“弦月寻常照穸栊,却因梅花更不同。”

周昭容道:“雪清云淡日光寒,凌霜孤标非等闲。”

王婉仪道:“孤标难画玉萼雪,香馥韵清不知寒。”

赵婉容道:“西山深谷高崖下,春风散开万缕云。”

王美英道:“雪肆风高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

吴婕妤道:“迎春早发不畏寒,畏落花后无人观。”

秦美人道:“天音伴得幽香传,遥见数枝临水边。”

王美艳道:“似锦艳色满罗裳,一日东风一日香。”

赵佶拍掌大笑:“众卿各有佳句,我大宋后宫人才济济!”

主子们作罢诗词,在座的宫娥俱都赋了两句,也不一一细说。一轮一轮的赋诗饮酒,一时间,延福殿的欢歌笑语久久不绝,飘**在梅花清幽的暗香之中。

宴后撤羹上茶,大家各自凑伙,说说笑笑。忽高俅前来禀事,皇帝一走,众人立即散了。此时已是日挂柳梢,霞光璀璨。御苑里绿树成荫,凉风习习。兽脊飞檐的殿宇连绵起伏,错落有致。吴婕妤以步代辇,引着赵婉、李清照徐徐前行,眼前横贯的宫墙,纵横交错的甬道,道旁草木扶疏,华灯耀眼。甬道上,廊檐下,垂花门前,各色宫灯如百花争艳。内侍宫女手持彩灯匆匆往返,络绎不绝。

玉英阁四周园艺齐整,杨柳吐翠,花香浮动,别见清幽。吴婕妤等人进入殿门,已是暮色微掩,草色低迷。宫娥急忙伺候着沐浴,更衣。吴婕妤命宫娥拿出三套家居服,三人换了,歪在大炕上喝着茶说着闲话,松散的时刻分外舒坦。

赵婉穿着常服,依旧不失雍容之态,侧身打量罢吴婕妤再打量李清照,不由笑道:“李家祖坟风脉好,双凤翱翔,羡煞世人。”

吴婕妤懒懒地侧卧着,朝赵婉淡淡一笑:“明州史家一门三宰相,四世两封王。史夫人掌管史府,自非等闲,气度高雅,我等望尘莫及。”

“承蒙娘娘夸赞,愧不敢当。”赵婉忙在席上坐直,欠身行礼,摇头轻笑,“一家不知一家,也只是名声在外罢了。”忽一转念道,“后宫明争暗斗,相互间的过节在所难免。娘娘一不小心,便得罪乔贵妃了?”

吴婕妤想起乔贵妃指责李清照之词一节,面色覆上冰薄寒雾:“自从进宫以来,我独善其身,不参与任何派系争斗。乔氏韦氏原是郑皇后的心腹宫娥,郑皇后如今贵为后宫之首,三个人将后宫握在手里。乔氏心思机敏,凡事左右逢源,如鱼得水,自然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赵婉摊手摊脚地坐着,见怪不怪的样子。吴婕妤心里憋闷,徐徐倾诉,说赵佶原本对她不错,可如今被郑氏、乔氏、韦氏牢牢把握,除偶尔光顾刘贵妃之处,便再也无暇他顾……

后宫脂粉战惨烈,吴婕妤低诉所经所见所闻,李清照、赵婉听得惊心动魄,再看吴婕妤,却如讲别人的故事一般,面色悠闲,略带忧郁。那种忧郁也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与境遇无染。李清照细细揣摩,不得不叹服其心理强大,叹服后宫的锻造之力。

三人说罢后宫、朝政,再谈梳妆打扮之类,言辞和心理都轻松起来。南风徐徐,透窗生凉,吹在身上颇为惬意。直到晚膳时分,三人由宫娥引着去往后花园。绿杏和一帮捧着巾栉、唾壶、犀拂诸物的宫娥太监一起,迤逦随行。

白日艳阳如炙,晚间的假山旁清风徐来,飘拂着微薄凉意。野宴设在后山的平湖旁,空地上支起几案、座椅,案上精细菜肴摆放齐毕,另放了一壶酒五个酒盏。李清照正要问请了谁来,却见身后一阵燕语莺声,表姐王美英王美艳被一群下人簇拥着到了。

四周辉煌灯火,映着一脉湖光柳色。众人见礼落座,李清照看看飞舞的柳枝,笑道:“我瞧这里,倒想起小时候的夏天,在明水李宅晚食的情形了。”

清风徐来,落英纷飞。几只蜂儿蝶儿盘旋周际不肯离去,像是这几位美人便是它们要捕捉的最为艳丽的花。王美艳支颐望着舞动的蝶儿,一副沉醉不醒的模样:“谁说不是呢!小时候我最爱去姑爹的老家了,采菱角,捉泥鳅,一逢下雨天,四处都是青蛙的叫唤,感觉特别神奇。”

灯火在风里动**,将美人的脸晕成树上紫熏花的颜色。吴婕妤拿着银箸,挑去一片落在酒盏里的花叶:“姐姐们这样说,倒是未负我这一片苦心。”偏头对李清照道:“大才女等闲不来京城,我想让你多住几天,可肯赏脸?”

赵婉双手盘放在膝头,保持着优雅的模样,笑着凑趣:“我们一起住这儿陪你,等到官家来时,你可别赶我们走。”

“是啊,我们都要住下来,到时你可别多嫌了。”李清照、王美艳一齐笑道。

吴婕妤放下银箸,面上几分哀色掩饰不住,垂眸执杯道:“别说这个,我们只管喝酒作词。”

王美英自恃皇后嫂子的身份,不断提醒自己祸从口出,抬眸望着远处的假山,就像一座凝望美景的雕塑。

接下来,李清照五人轮番敬酒,喝得起兴了分别呼唤了侍婢加入,一轮接着一轮敬酒,谁敢推辞就要赋词作诗,直到酩酊大醉。李清照趴在案上,手里尤握酒盏;赵婉抓着玉栏歪坐在湖边,散了的发髻随风飘浮;王美艳睡在树下,吐着酒气;王美英斜躺在柳树下的青石条凳上;绿杏与赵婉的丫鬟躺在一处,搀着胳膊胡言乱语。宫娥、丫鬟也都烂醉如泥,歪在地上,靠着树睡,倒在大案下、石凳上,不一而足。几个太监见这儿成了女儿国,便悄悄溜了。

吴婕妤跌跌撞撞地跑到湖边,吹了会儿凉风,酒也醒了,忙去呼唤赵婉,赵婉却死死拽住她道:“快拿酒来,一醉方休。”说完,倒头又睡。已过三更,风也大了。吴婕妤握握赵婉冰凉的手,再看看众人,有些急了,忙呼唤太监,太监又唤来一群宫娥、太监,将诸人一一扶回,安置睡下。她才由宫娥服侍着草草卸妆、洗漱,躺到**蒙眬睡下,正在做梦,忽听有宫娥禀道:“娘娘,要误事了!”

吴婕妤只道是在做梦,翻个身又睡了,却被宫娥推着摇着,口中道:“娘娘快别睡了,需准备贺礼,去给郑皇后贺寿道喜,各宫各院都争先恐后地去了,再晚了怕是不好。”

吴婕妤猛地坐起来,捉住宫娥手道:“今儿是郑皇后生日?我怎么就忘了。”

那宫娥手被攥痛了,也不敢说,咧了咧唇道:“娘娘别怕,咱们前几日已有准备,礼物都包好封好了,在西阁里放着呢!”

吴婕妤这才松了口气,说道:“快给我净面、梳妆。”

那宫娥道:“易安居士已在外面候着。”

吴婕妤一听,便只叫宫娥端水净面,随后来到外殿,被宫娥扶着落座,望着李清照,目色静柔道:“这里整天的筵宴更迭,实在没什么意思。起初也曾雄心万丈,慢慢地,才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实在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