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端坐在桃心木圆桌旁,支颐看她:“世人起初总是横空出世,气势无匹,只以为万古千秋,舍我其谁?然而这世间之事哪有一成不变的?比如童贯蔡京,原本携手内外,可双雄并立本难恒久,终归是东风吹尽西风兴。江山代有才人出,没有什么人能永久闪光,终归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放眼世间诸事,莫不如此。”
吴婕妤右手揉搓着左手心,深有感触道:“这些年闲来无事博览史书,看齐楚争雄、五代杀伐,多少奇人异士具足经天纬地之才,可终究湮灭于历史的洪流,让人徒生叹息……”
宫娥端上来早食,二人匆匆进食已毕,吴婕妤回房梳妆更衣出来,宫娥催着去送贺礼,吴婕妤说着不急,神情悠闲地执杯喝茶,似乎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李清照端坐一旁,淡然笑道:“看来娘娘早已修炼到返璞归真的境地,这样真好。”
吴婕妤面色静谧,执杯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茶水洒下几滴,浸在衣襟上似模糊泪痕。她放下茶杯的动作稍大,发出异样的响声,她垂眸凝神道:“我求官家为李家昭雪冤案,史师仲夫妇也在为赵家呼吁,官家尚且彷徨,但他总会重新考虑李家、赵家之事。”
李清照回想起父亲、外公的冤死,情绪激动,双目凝泪道:“但愿如此。”
吴婕妤看看窗外的天色,美目凝了一抹淡淡笑意:“你不要急着走,等会儿我走后,你与史夫人一同去送贺礼。”吩咐宫娥备下三份贺礼,见宫娥应声去了,又道:“郑夫人、孟夫人必不会错过这种机会。郑夫人为皇后内亲,在郑皇后那儿说话极有分量,为李、赵两家昭雪冤案之事,你不妨请她助力。”
李清照微笑回道:“不知我这位表姐是否愿意说话,李、赵两家命运如何,但待天命吧。”
少顷,李清照这边送吴婕妤到门口,刚要命人去请赵婉,却见赵婉已到,问在哪里居住,说是进帖子的命妇、千金,均由内务府安置住处。
绿杏昨夜与赵婉的丫鬟同住,这会同她一起过来,笑嘻嘻地拉住李清照,满脸朝霞道:“夫人昨夜睡得可好?”
五月的日光斜斜地穿廊,为龙凤柱打上金色,映着人脸熠熠生辉。赵婉手搭红柱,一颦一笑雍容典雅,笑赞绿杏:“这小丫头倒也懂事。”
绿杏听了美滋滋地道:“谢夫人夸奖。”
李清照问赵婉睡得可好,赵婉轻描淡写地说,早习惯了。李清照说起贺礼之事,赵婉笑道:“婕妤娘娘真是有心人。”朝身边丫鬟一努嘴,那丫鬟朝门外一摆手,四个华服小厮抬着两个描金箱子过来。赵婉亲自打开箱子,选了两份礼,各是白银千两、黄金百两,金玉如意各六对,金玉杯各六个,金玉戒指各六个,银碗各八个,银碟各八个,东珠各六串,宫扇各二十对。
选罢贺礼,命丫鬟装进大小不等、七彩斑斓的几个礼盒里,赵婉又推推李清照,笑道:“这是我置办的两份贺礼。你只管随我前去道贺。”
值守宫娥屈身行礼,邀请入内吃茶。赵婉谢辞,对李清照道:“走吧,去仁明殿。”
日光灿烂,万头攒动,无数的皇亲贵胄、王公大臣、夫人、千金,都在仁明殿前偌大的栖凤广场上来来往往,香风骏马,擦肩接踵,侍卫们各在外围形成隔离线。目光对接的瞬间,流水般地互祝吉祥如意、健康无忧。明知话是假的,听者脸上却溢出笑容。
赵婉、李清照在仁明殿前的栖凤广场下了马车,可巧王美英和王美艳先后从车上下来,相互见礼、寒暄,并一同进入。
皇后的仁明殿气势不凡,正殿的廊檐下悬挂了一排月白色灯笼,龙凤红柱上贴了剪纸和喜字。院里人影绰绰,尽显皇宫浮华;水榭旁荷叶田田。第二进院的皇后殿前,分列十六个统一着装的礼仪宫娥,朝来客含笑行礼并伸臂请入。
殿顶一颗硕大的明珠,释放出灼灼光华,照得殿中如沐骄阳。高阔主堂正中摆着雕透双凤宝座,身着吉服的郑皇后在宝座上神采奕奕,显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下面两侧摆满客椅,坐着后宫佳丽。数个宫娥穿梭一般忙着收礼和打赏。赵婉、李清照、王美英、王美艳进殿跪拜道贺,各由丫鬟送上贺礼并接受回礼、打赏,且被宫娥引领到楼上饮茶。
四人在楼上的雅间里小座,见雕龙绘凤的精巧隔断后帘幕重重,招待的皆是身份不凡的贵宾,满屋的莺声燕语,繁花凝眸。
夜晚,宫娥熄烛而去,屋内陷入一片黑暗。李清照穿了寝衣躺在**,依稀,别院的人声丝竹声声声入耳,将吴婕妤的呜咽声牢牢裹住。窗外清风明月,笑语声时断时续,伴着人无奈的叹息。
第二天一早绿杏就来传信,说三少爷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早食后,李清照便向吴婕妤辞行,只说如今在赵府管事,并非自由之身。吴婕妤并不强留,执手送到凝和殿外,含泪话别,却见赵婉带着丫鬟、随从数人,从殿前的甬道上疾步走来。
吴婕妤转身回阁。赵婉因有事要在内宫盘桓,与李清照道:“母亲尤宠我那三弟,每与我见面,必道三弟亏才。你姐夫此番调去西北边塞前,还请求官家为赵家平冤,无奈不能如愿。因不擅舞文弄墨,此次接到请帖我甚觉意外,如今才知是吴婕妤别有深意。你回去告诉母亲,叫她不要过于操心,只需耐心等待。”
“多谢姐姐、姐夫,我一定转告母亲,好叫她安心。”李清照答罢,对“吴婕妤别有深意”揣测来去,想来应是:吴婕妤明知单请她恐有不妥,便请了赵婉。明州史家乃江南望族,富甲天下,史师仲身兼太子太保、御史大夫、靖远侯、浙东节度使,因朝廷联金灭辽需要,调往西北边塞,不久即成西北名将。史家于朝野民间,都叫人不可小觑。赵婉现场坐镇,自然没人敢轻慢她的娘家弟媳半分。
盘算来去,她李清照自恃才比蔡文姬、谢道韫,在世俗面前却什么都不是。非仅是她,历朝历代的文人,纵然学富五车、才比江淹,却总赶不上真金白银来得真切。
与赵婉依依话别,待赵婉刚一转身,绿杏催道:“夫人快走吧,马车早在前面等着了。”
前面不远处的路边停着华丽的马车,背后辉煌殿宇、参天大树。李清照见夫君也不过来和赵婉说话,概是怕姐姐奚落他收藏金石玩物丧志。姐姐和母亲一样恨铁不成钢,这会儿若见他假扮小厮,一定会责怪他有失体统。半天彤云,将霞光染成透明的金红色,倾覆了紫帷翠盖马车,显出几分奇异的色彩。
绿杏李清照刚一上车,马车便在甬道上飞驰起来,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步辇,李清照被惊出一身冷汗。那步辇上的美人想是没受过这等唐突,气咻咻地下了步辇,却对飞掠而过的马车无可奈何,指手画脚地不知骂了些什么。
想是赵明诚怕被姐姐识破,只顾拼命狂奔一程,李清照坐在车上,不仅莞尔。却不料马车驰得越来越快,很快地穿越杏岗,出了宫城和皇城。绿杏饶有兴趣地摆弄着一个绢丝宫花,且歪着脑袋自说自话:“宫里真是神奇,什么好东西都有,瞧这花多漂亮,左看右看都叫人看不够。”
十岁的小女孩贼爱美,她将宫花别到头上,一副看我多美、谁不羡慕的模样。李清照看了看她,警觉地问道:“这花哪来的?”
绿杏警觉的目光扫了眼李清照,捻着膝上的裙幅,垂眸答道:“那位宫娥姐姐送我的,她说我很听话。”
农家小女孩不受继母待见,逆反心理导致小偷小摸的毛病。初进府时,爱吃的糕点、水果都要偷偷存放,时不时地偷些散碎银子。为改她这坏毛病,李清照没少下功夫,苦口婆心,谆谆教导,两个月下来,她果真改了不少。
马车走得飞快,一瞬间进入崎岖路段,颠得李清照的头撞上车顶。绿杏差点栽了下去,发出一声尖叫。李清照担心出事便呼唤明诚,一连唤了几声却不见答应,看看那车夫背影,再看乘坐的马车,才发现并非自家的那辆,不由大惊失色地叫道:“不好!”
马车正在进入密林深处,速度不由自主地缓了下来。林中日光斑驳,霞光被风吹得抖索着,利箭一般乱射。忽一阵呼啸的风声,伴着一阵刺耳的尖笑。随着那笑声渐行渐近,似有雾瘴自半空升起,林中传来极轻的脚踏落叶声,听声音绝不是一个人在走动,那是一群人的脚步声。
几个黑影自雾瘴中一掠而过,快得叫人看不清楚。似听到雾瘴彼端有人马奔腾,片刻后归于宁静。雾瘴渐渐弥散,老樟树下露出盛装的红衣女子背影,周围分列着八个黑衣壮士。
李清照乘坐的马车在离老樟树约三丈远处停住。车夫是个满脸戾气的壮汉,他往前几步朝红衣女子作揖:“夫人,小的不辱使命,人已带到。”
树木参天,遮挡了太阳的光影,看起来阴沉沉的,四下都是瘆人的气息。几个壮汉将李清照绿杏推到红衣女子面前,两人一照面,李清照惊道:“兰棂!”
浓厚的阴影里,兰棂偏着头,手搭在一棵老樟树上,这使她的身子有些扭曲,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李清照和绿杏,脸上一抹笑意:“李清照,别来无恙?”
“又是你,为什么?”李清照冷冷地问。
“我要问你,你想怎么死?”兰棂索性撤去面纱,恶狠狠地朝左右挥手,“砍去她的手腕,看她怎么写字!剜去她的双眼,看她怎么读书!割去她的舌头,看她怎么吟诗!”
几个壮汉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李清照绑到树上,绿杏在旁边哭喊,也被绑住,被破布堵住嘴。一个汉子朝李清照道:“别瞪我,我在行善,这样你会好受些。”
兰棂在旁并无得意,满目怨恨地痛诉往事:“当初,若非你父亲弹劾,我公爹就不会被官家怀疑!直至今日,你李家的罪恶罄竹难书,我不想再说……”朝左右一扬手臂,“动手!”
兰棂话音未落,壮汉们蠢蠢欲动,忽闻林中一阵响动,一群武士自四面八方包抄过来,兰棂等人瞬间被围。一辆华丽马车朝林子走近,赵婉、吴婕妤在马车上心急如焚。
林间风急,赵明诚喊道:“照儿勿惊,我来也!”纵身到了兰棂面前,软中带硬道,“蔡夫人,请高抬贵手!”
兰棂并不答话,转着眼珠审时度势,若要放弃,实在不甘,若要厮杀,绝无胜算。一个赤脸壮汉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刀架住李清照脖子,嘶声喊道:“放我们走,否则杀了她!”
寒意森然入骨,冷得止不住战栗,伴着汹涌的恨意。李清照朝赵明诚喊道:“捉拿歹徒,不要管我!”
兰棂朝赤脸壮汉喊道:“她既然想死,快成全她!”
赵明诚指着兰棂一众,语声冷厉:“敢动她一根毫毛,谁也别想走了!”
兰棂眼珠疾转,看着武士们虎视眈眈,慢慢逼近,一时失色。
赵明诚厉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蔡夫人快快盘算!”
“好!算你狠!”兰棂眼神恶毒地瞪着赵明诚片刻,说了声走,带着一群人狼狈离开。
李清照绿杏被松绑,李清照揉着困痛的手腕,看到武士们身上的史字令牌,急问赵明诚:“你如何知道的?”
“我等得急了,前去寻你,碰上姐姐,说你已走了……”
“那兰棂冥顽不化,此番放走,恐有后患!”
“照儿,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赵婉、吴婕妤下了马车,吴婕妤挽住李清照手道:“吉人天相,无事就好。”
李清照有些担忧地望着吴婕妤:“你怎么出宫了?这,不太好吧……”
吴婕妤朝赵婉笑笑:“本不太好,但跟着史夫人出来,自然无事。”
李清照轻拍吴婕妤衣袖:“无事就好。”
闻知是兰棂作祸,吴婕妤显得痛心疾首:“兰棂这人恶性不改,应当法办,以绝后患。”转面赵明诚,“我们的马车只管跟着你走,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赵明诚手里一支珠钗,指向发髻散乱的李清照:“你们看看她,哪里还有才女的样子?”
绿杏这才恍悟,拉住李清照手,看看她腕上,忙道:“夫人太机警了,沿途丢下头花、凤钗,这不,连腕上的串珠也扔了。”
李清照犹有余悸,捂着胸口道:“我一路拆了手帕、头花、头饰抛扔,最后将双腕上的串珠都拆了,一颗一颗地扔。还有……”她说着撩起淡紫罗裙,裙子的里幅已被撕得支离破碎。
赵婉拉明诚向一旁道:“西北边塞气候恶劣。你姐夫勤于政务,免不了勘探视察,生脚踏生地的,常受风寒。才被调去这两年时间,上次回来脸色很差。记得母亲藏有神帖,上有止咳秘方。你此番回到青州禀明母亲,即刻派人送来。”
赵明诚惊骇道:“上次我见姐夫在吃黑药丸,以为是保养的,却原来是有了症候。”
赵婉面色映着摇动的树影,变幻莫测:“那次在家看了太医,说是风寒引起肺疾,也不是什么大症候。只是轻轻重重,反复发作。你说话留意些,万不可叫母亲受了惊吓。”
公元1120年三月青州,春花争艳枝头。彩虹挑帘进来,敛衽禀道:“夫人,外府那些人早上等到如今,一个都没走。”
李清照一愣神道:“做什么的?”
彩虹又是一福,笑道:“那些大笔的开销款项,需要夫人批示,才能去库房领取。半个月核对一次的账目,需要夫人过目。还有几处人员变动请示……”
李清照道:“好,叫他们在客厅等,我喝完这盏茶就去。”
彩虹应诺,躬身退出。
上午处理了一晌事务,原本有些累,午后细雨霏霏,正好歇息,李清照望着窗外的雨幕出神。雨打梨花,飘飘欲坠,原以为可以惊艳一季的,却过早地散芳委地,让人怜惜。人的生命又何尝不如此?原不过一粒渺小的山石,却以为可以高过山巅。原不过一条细微的小溪,却以为可以汇成河流。如此这般,到头来更加清晰地彰显自己的无能和卑微。
绿杏不知何时出去的,这会儿飞快地跑进来道:“夫人,夫人,汴京给了您和老夫人两封书信。”
李清照听得稀里糊涂的,抬起头来笑嗔:“你这丫头说的什么?我没听懂。”
绿杏双手递上书信,笑眯眯道:“这封信是吴婕妤给夫人您的,那封信是史家大娘子给老夫人的。”
李清照不禁莞尔,轻轻摇头,伏在几边阅读书信:
……官家拜于名妓李师师的石榴裙下,辱尽国体。前日郑皇后生日宴会,他竟然来迟。郑皇后质问那师师到底有何过人之处,官家指着满屋繁花说:你等和李师师一样洗去脂粉,她便鹤立鸡群!文人骚客诗评李师师:少年身价冠青楼,玉貌花颜世罕有。万乘当时垂睿眷,何愁壮士不低头……
看完书信,她面色愁闷,不知此李师师可是彼李师师。
晚间,赵明诚从外面回来,听到她低声嘀咕,便问:“照儿说的什么?”
李清照回过神来,向夫君说了疑问,又道:“我想去汴京一趟,看看这个李师师到底是谁。”
赵明诚拊掌赞同:“好,我陪你。”
李清照歪着头,故做不悦地瞪着他道:“这么爽利?可是心存不轨?”
赵明诚故做得意地道:“是,想看美人,那又如何?”
见她抬手近前,以为鼻子又要遭罪,哪料她突然做出插眼睛的动作,口中喊道:“二龙戏珠!”
赵明诚吓了一跳,忙抓住她手道:“我眼瞎了,你养我啊?”
李清照挣扎着继续去插,且道:“只要你不看美人,瞎了聋了我都养你!”
盛世,汴京的浮华惊悚眼目,巍峨楼宇,开阔街道,勾栏里佳人妩媚才子俊逸,茶坊酒肆的蟠旗在风里招摇。路边茉莉花开,几个小女孩跳着皮筋唱着歌谣:“打了桶(童),拔了菜(蔡),便是人间好世界!”
李清照头上东坡巾,一身杏黄花鸟纹襕衫,看起来是个俊男,绝对的俊逸不凡,将并马前行的赵明诚比了下去。她在御街旁的梧桐树下勒缰立马,听着童谣,神情黯然道:“青州等许多地方闹着灾荒,汴京繁华不改,这些年变化可真大!市井、坊间,皆知童贯、蔡京之害。”
“蔡京的四子娶了郑皇后所生的七公主,休看他一时地位稳固!心若不正,行若不善,天便不佑,一切都不会长久。”赵明诚说罢,以手中折扇指着街道旁一个花木掩映的朱阁,“那儿便是李师师所在的醉杏楼了,果然气派不凡。”
李清照仪态洒脱,神情笃定:“这个李师师,太有传奇性了!我一定要探明来路。”
夫妻二人径直沿着街道前行几十余步,朝左拐去,又走了大概二十丈远,便到了醉杏楼前,在树上拴了马,迈步进入,见这里陈设富丽堂皇,但是有些冷清,并不似寻常的烟花之地。没有浓妆艳抹的妓女揽客,发出一声声**腔贱调。也没有狂蜂浪蝶进进出出,打情骂俏。一个身量苗条、柳眉杏眼的黑肤丫鬟正在插花,见来了客人也不招呼,只扫了一眼便只顾忙自己的。李清照左顾右盼,自说自话道:“怎么没人?”
那丫鬟有些恼火,没好气地指着她道:“你这个男生女相的怪人,说的什么话?”赌气似的仰着头,朝楼上喊道:“妈妈,来客了。”
说男人男生女相本有侮辱之意,可见这丫鬟底气十足不怕招祸。李清照夫妇相视一笑,瞧见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妇人从楼上下来,迎面笑道:“二位爷请坐,春红,看茶。”
二人落座,听鸨儿讲明规矩:这里只有李师师一位姑娘卖艺不卖身。房间费一百两银子,听曲儿一个时辰。李清照夸张地以折扇拍向茶几:“太贵了!”
鸨儿眼角铺展开细纹:“爷,你们可是两位哎!难道不是汴京人?师师姑娘的名气,你们想必没听说过吧?”
赵明诚煞有其事地道:“我们慕名而来!”
鸨儿打量二人非富即贵,笑意更深,眼尾全是褶子:“我们可不管谁有名没名,明码标价,不欺不诈。二位爷若是嫌贵,便可直接走人。生意不成人情在嘛,妈妈我今儿不收茶钱。”
夏初时节,饮了热茶便觉空气闷热,李清照将牡丹撒金花折扇潇洒地摇着,满面慷慨道:“古有千金买一笑,区区一百两银子,算得了什么?”朝赵明诚笑,“赵三兄,你说是吗?”
赵明诚一袭月白色花鸟纹绣锦缎袍,举手投足尽显华贵气度,含笑点头,表示赞许。鸨儿笑得风生水起,拍手道:“爽快!二位爷,请上楼。”
二人随鸨儿到了楼上的朱阁,只见翠屏锦帷,布局优雅,窗口绿萝、窗外青竹,装点出丝丝凉意。紫檀香飘浮在花香之上,透出十分的温馨气息。琴声从里屋传出来,透出些凄凉意味,似诉暮雨潇潇,花憔柳悴,古道西风,离人难归。
鸨儿一笑脸上似要掉下来脂粉渣子:“二位爷稍候,我去请李姑娘出来。”说罢,拉开锦帷,挑起珠帘,进入内室。
琴音不绝地传出,李清照凝目夫君,挑眉低问:“既是迷倒了朝臣和天子的名妓,却为何这般冷冷清清,琴中尽是凄凄惨惨之音?”
赵明诚拿起茶盏轻抿一口,笑意幽深:“妓女,官家;极下,极上。游历于碧落黄泉之间,若不凄凉,倒是不正常。”
夫妻俩正在窃窃私语,忽听紫琉璃珠帘丁零零作响,一阵香风自帘缝里飘出。李清照举目望去,只见一个鬓鸦凝翠、鬟凤涵青的女子从锦帷后露出头来,端的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为神玉为骨,素腰不盈一握,散发出诱人气息,秀丽绝俗的眉眼,檀唇瑶鼻,肤如润玉,颜若朝华。左边眉梢一颗朱砂痣,长在她这儿却不是瑕疵反增其美。这不是当年街头卖花的李师师又是谁?
李清照倏忽呆滞,手中茶盏砰地坠地,宛如心在片片碎裂,痛得让人窒息。
那鸨儿轻轻一笑,下楼去了。
云朵在窗口游走,风儿发出低沉的叹息。那李师师眉目间一丝孤傲一丝悲凄,竟将世间极为高贵和极为卑贱神奇地融为一体,她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的秀士,面如覆霜,转向窗前横枝。她这些年阅尽千帆,尤鄙登徒子的种种伎俩。
李清照终于醒过神来,思辨力又一次受到强烈的颠覆,情绪难以控制,她猛地上前拽住李师师,拼命推搡着,声嘶力竭:“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能在这里?”
李清照曾卖了嫁妆资助她,只盼她茁壮成长,只盼她幸福安康,只盼她嫁得如意郎君,白头偕老,举案齐眉……岂料她会沦落花街柳巷,成为人尽可夫的娼妓!
钟灵毓秀的汴京山水,为何不滋养这个冰雪聪明心性高洁的女子?
悲凉、内疚、凄伤,断肠草一样腐蚀着五脏;往事一波波涌来,海水烈焰般将她灼伤;情绪激烈如暴发的山洪,李清照的样子有些疯狂。
李师师被推了几个趔趄,又好气又好笑,想要挣开却是不能,眉眼间尽是凄婉和讥嘲。这些年历尽世事,男人,不过是热衷于诱良为娼、劝娼从良!她曾遇到一个神经兮兮的书生,温情怜惜得令她羞愧,哭着跪着让她离开,并说要给她一生幸福。可她若真的跟了他,他又能给她什么?在布衣粗食、生儿育女中芳华耗尽,终也逃不过爱恨成殇,残花败柳时被他厌弃。
李师师突然奋力一甩,将李清照甩了个趔趄,向后踉跄数步。
李清照扶墙站稳,愤然取掉帽子,如云的长发流泻肩头,她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迸出:“李师师,你可看清了!我,李清照。”
李师师瞬间呆愣,上下打量一番,旧忆如奔腾的浪涛一波波袭来,她上前拽住李清照,无力地匍匐在地,万绪纷纭,痛哭失声:“恩人,我,对不起您……”
李清照颤抖着去扶李师师,泪水哗然,凄绝的大笑和嘶声悲号相继发出:“当年我变卖嫁妆,让你好好读书、嫁个好人家,可你……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李师师的脸上不是悲愤欲绝,而是彻底冰冷,只有绝望到极致,对尘世没有任何留恋者,才会有如此冰冷的表情。人要经历怎样的伤痛,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李清照突然哽咽道:“师师,师师,我,理解你……”
这一声理解让李师师摧心折肝,低声哭诉了当年被义父侵吞金银、残忍**,并卖到妓院的血泪史,最后哭得双手冰冷,歪倒在李清照怀里:“我那年才八岁……八岁啊……”
李清照疯狂般地捶打地面,痛哭失声:“这世界为何如此?人心为何如此?”
墙隅青杏犹小,池塘菡萏初绽。潺潺的水流声,光阴一般在花间流淌。虫声在窗外的草丛里起伏,似诵着一首古老的梵唱。两个女子相拥着坐在地上哭了许久。赵明诚偷眼望去,在两人中比出高下的只是年龄,李师师胜在绮年玉貌,李清照胜在气质优雅。
李师师终以锦帕擦泪,扶着李清照站起来,唤丫鬟上果上茶,请二人入座,语声沙哑道:“恩人的《凤凰台上忆吹箫》,早已风靡了京师。茶坊酒肆,到处都在传唱,‘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
李清照知她禀赋过人,天性聪慧,在极为宠荣和极为低贱的双重身份里,经历着冰火两重天的煎熬。她轻抿茶水,目光和语气一般幽渺:“这些句子,怕是师师姑娘的心境写照吧?”
李师师的眼里涌上泪雾,笑容凄婉:“恩人的这阕词便是师师爱不释手的宝贝,读一遍哭一遍,哭一遍读一遍,只觉句句写到心里,就仿佛为师师写的一般。”
二人喝着茶,倾情诉旧半晌。李清照说到金人嚣张,一旦联金伐辽成功,必会成为大宋的威胁。李师师深有同感地点头,说一定会劝谏官家提防金国。
她拉着李清照手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天空,莺声婉转,风吹着丝绦上的流苏,芳草般披散,亦如人的心事,纵横杂乱。
时光总是这样静悄悄、无声息地溜走,不给人片刻的回味、停留。辞别李师师,李清照将去见吴婕妤的心思撇开,便同赵明诚一起,径直回了青州。
夫妻二人在五日后的傍晚时分抵达青州,刚一走进城门,便看到一片盛世狂欢、灯火辉煌的景象,但听得爆竹震耳,锣鼓喧天。街道两边灯火齐放,百姓们呼朋引伴,结队欢呼。“肉傀儡”扮成的天神、古代名将,披甲戴盔,持着兵器,在街上乘车马游行。街道上火树银花,闪闪烁烁,两排长龙般的大红灯笼,沿着街道蔓延开去。沿街的朱楼上搭了舞台,歌舞、杂耍、皮影戏汇到一处。耳听街那边嘭的一声响,人们齐齐望去,漫天烟花升空,好似群龙共舞,又好似天女散花,璀璨炫目,令人迷醉。
街两边的门面上贴了大红对联,挂着大红灯笼,门店前摆着许多香案,人们纷纷烧香磕头。关闭的门前也被香案和人流占据。百姓们扶老携幼,一齐拿着布袋、箩筐,拥挤着向前,不住地欢呼着分粮。小孩被挤得难行,哭声响亮,大人在一旁斥骂、呼叫。
傍晚时分,本该空气凉爽,却因满街的行人、灯火,俨然进入暑期。街上气氛比迎新年还要热闹,人流拥挤,马匹行走艰难。李清照夫妇从城门往里走了大约二里地,不住擦着满脸的汗,遇到几队穿着玄色制服的人,在大街小巷的人群里一边拥挤,一边喊着让道,虽然汗流浃背,表情却是和善。
李清照好奇地向近处的老人询问,那人道:“你们不是青州人啊?这样的大事都不知道?梁山好汉攻下了青州府,杀了贪官,正在开仓放粮,还在街头舍饭舍钱。有户籍没户籍皆可领钱领粮。老朽一大早起床,结果还是晚了,瞧,挤得走不动了!”
旁边一个后生接道:“梁山义军不仅杀了贪官一家,还收了他家仓库里的钱粮。你看到那些玄衣军没?全是梁山好汉,正到处跑着打富济贫,惩治土豪,记点百姓的损失,给予补偿、救济。被火烧之家,贫困之家,疾病之家,都另加了救济的米粮……”
不过十日之间,天下已经大变。李清照的心咚咚乱跳,看着夫君满目惶然,白色锦缎袍上洇出团团汗渍,忙道:“三郎,怎么办?”
赵明诚面色冰冷,心里火急,往前一指道:“快去咱们的档子里看看!”
夫妇们急忙避着行人,接连赶往当铺、染坊、绸缎铺子,却见偌大的门面都已关闭,最后赶到钱庄,只见钱庄门前摆着舍粥的大案,几个素衣女子正在盛饭,发放馒头。百姓们排着长队领粥领饭,其中不乏衣着褴褛的流浪汉子,人们便不由自主地谦让,与他们拉开距离。
赵明诚正对着染坊紧闭的大门疑惑,却见赵真和一个小厮急慌慌走来。赵真满脸焦灼道:“三爷、夫人,你们可算回来了!”
李清照忙问:“出了什么事?”
赵真朝舍饭现场看看,压低声音道:“听说梁山的人专打贪官污吏和地方豪绅,老夫人怕出意外,特命关了档子。”
李清照忽然想起夏雪,急问:“可知刘记当铺如今怎样?”
赵真道:“也不知梁山那些人哪来的消息,早将刘记当铺充公,分与贫困百姓了。夏雪随刘六回了济阴。那些人或许忌于老爷威名,未敢对咱家怎样……”
旁边的小厮打断赵真:“才不是呢!人们都在私下议论,那些人虽出身绿林,倒也尊敬有学问有品德的人,出于对三奶和三爷的敬重,故未向咱家伸手。”若在平时,他断然不敢抢话,这会却心急,口不择言了。
李清照与赵明诚对视,一时俱是五味翻涌。街上处处人头攒动,他们便下了马,由赵真和小厮牵着,一行四人,朝家里赶去。
赵府离青州府衙不远,只隔了两条街道。门前的青石道上,挎筐提篮、挑挑担担的百姓络绎不绝地走过。朱漆大门紧闭,赵真拍了六下,门才悄悄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厮慢慢探出头来看看,急忙将门打开。
李清照随着夫君往院里走,一路听赵真讲述了梁山义军攻破青州府的原委和经过:
宋江揭竿而起,梁山义军迅速发展壮大,向青州地区转战,打击贪官污吏和地方豪绅,一路势如竹破,所向披靡。慕容知府派悍将呼延灼率三路大军征讨梁山,被破了连环马,大败而归,奔往青州路上,被桃花山好汉李忠、周通盗了御赐宝马,桃花山好汉却不敌呼延灼骁勇,便求救于二龙山鲁智深、武松、杨志,又联络白虎山孔明、孔亮,三山聚义攻打青州。但青州城池坚固,人马强壮,攻打不下,好汉们便向梁山搬兵。宋江亲自出马,带花荣、秦明、燕顺、王矮虎等人二战青州,夜施诱兵计,赚呼延灼出城,设陷坑生擒,又用招安论说服呼延灼投降……
“就这样,梁山义军毫不费力地攻陷了青州。”赵真说罢,发出一声轻若游丝的感喟。
赵明诚夫妇一路感叹着世事多变,走过第一进院,第二进院,进入第三进大院,绕过垂花门、明月松间照影壁,进入老夫人居住的明间。
赵府全家老少皆在明间里集着,一个个惶惶不安,见赵明诚夫妇进来,便七言八语地问计。未待李清照说话,却听坐在中堂的老夫人扬声止喧:“宋江那帮山贼,明明是造反,导致生灵涂炭,却道貌岸然地说要拯救天下百姓。靠他们舍几个钱舍几顿饭就能拯救?笑话!既然他们的口号是打击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我赵府怕他何来……”
赵思诚的孙子赵安已经六岁了,一张圆圆的脸,浓眉大眼,看起来颇为机灵,一向被老祖宗骄纵惯了,上前拉住她手,打断她的话头:“老祖宗才是道貌岸然呢,您既说不怕梁山贼寇,为何要关上大门,还不叫我们出去走动,且连街上的档子都关了。”
赵安的孪生妹妹赵乐,一张粉嘟嘟的容长脸,眉目如画,惹人喜欢,站在哥哥身后道:“老祖宗平日念经,总是说要效仿菩萨娘娘的慈悲,要以天下人之心为心,以天下人之境为境,这样才得无量善果。怎么这会子又说百姓就是百姓?依我看那宋江就是要拯救天下百姓,才给百姓们发钱发粮。若是真的要打到汴京,说不定天下穷人都得救了呢!”
童言无忌,众人变了脸色。钱怡忙向老夫人请罪,拉回两个孙子,拍着小脸斥道:“小孩儿家不许胡说,若再不听话,就将你们丢给那些红鼻子绿眼睛的梁山贼寇!”
赵安受了委屈,便有些不忿,赌气道:“那倒是好!我就去梁山做个英雄。连上了二龙山的打虎英雄武松都投奔了梁山呢!我还真是不懂,你们为什么要将梁山英雄说成贼寇?”
赵坤刚巧进门,抓住儿子凶了一阵,骂了几声。老夫人忙问诸州情形,赵坤道:“请老祖宗放宽心怀,父亲与姨娘在诸州正常经营,生意没受什么影响。不过,听说睦州境内出了一个方腊,模仿宋江,揭竿起义,动静也不小呢!已经惊动汴京了。”
众人又是一阵沸然,惶惶不安。老夫人面色凝寒道:“贫寒起盗心,果然不假。连年的灾荒,导致民不聊生,那些自恃有些本事的不安分人,便揭竿而起,聚众起事,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
正在这时,一个小厮进来行礼,呈上一封书信。老夫人命身旁的茉莉拆读,又扬声道:“汴京史府来信,梁山起义,震动京师,官家正在调兵遣将,诏令名臣曾孝蕴为青州知府兼京东路安抚使,率众剿贼。并于密州、郓州等地设置重兵,欲包围宋江,并一举歼之。尔等少安毋躁,且需每日里关门闭户,安然待之。”
众人听了,又是一阵**。
夜晚静寂,灯影迷离。李清照由绿杏伺候着洗漱已毕,穿着宽松的粉缎常服,拿木梳梳着满头的青丝,边梳边对夫君道:“宋江义军造反,真的是为了百姓,若是遭到官兵围剿……”
虽说店铺关档,赵明诚也没闲散,整理了一天金石,颇觉疲累,穿着白绸常服,坐在炕头打着哈欠道:“成败在天,各有各命,你不要杞人忧天了。”
李清照从凳子上站起来,挨着夫君坐下,目光幽幽道:“百姓们纷纷传说,梁山义军不掠民不扰民不辱民不欺民。”
赵明诚仰头一叹,望着房顶道:“那又如何?这王朝是赵宋的王朝。”
忽听敲门声响起,绿杏在门外道:“三爷、夫人还没睡吧?齐州来客了。”
李清照忙披了外衣,起身开门,见李迒、木易一起进来,满身的风尘和疲惫。彼此见礼,落座,绿杏上茶,李清照忙问母亲可好侄儿可好。李迒答母亲康健,小儿李霖吃得白白胖胖的,长得也壮实。李清照听了略略心安。李迒又道:
“母亲闻知青州被梁山贼寇占领,便派我们来了……”
母亲无非是怕梁山那些人将赵府列入劣绅,派二人来应对不虞。李清照深深理解,颇多感慨:“梁山那些人并不扰民,我赵家并非劣绅,因此无事。”
李迒一路担心姐姐姐夫安危,此时放下心来,微微笑道:“无事便好。”
赵明诚挨着木易坐着,李清照挨着弟弟坐着,各自说了些体己话,又谈到占领青州的梁山义军,谈到朝廷已派员剿匪,重兵不日即到。一向寡言的木易左手执着茶盏,右手拍膝道:“官兵到来,义军堪忧!”
一语落地,霎时屋里一片死寂。
长风从窗口吹来,李迒被风吹冷了面色。木易一身藏青色缎袍,因为一路疾跑有些凌乱。风吹起李清照的素锦褙子,映着烛影,几分忧郁几分清寂。
四人接着说了些闲话,直至更漏响过三遍,皆是哈欠连连。赵明诚便要安置李迒木易歇息,李清照却执意让他们连夜赶回,劝明诚回房歇息,亲送二人出了大门。
街市口异常静寂,灯光如水流泻,树叶在风里迷乱地翻滚。冷月将李清照苗条的影子映在地上,她拉住弟弟耳语一番,最后道:“虽说青州城池坚固,到底比不得梁山易守难攻……”
风吹起李迒的白色锦袍,呼呼作响,他面色沉静,轻轻点头:“姐姐放心,请回吧!”
“珍重,请回!”木易抱拳,面色月一样的清冷,衣袍霍霍生风。
李迒和木易抱拳告别,先后上马,走了几步,李清照追上去,用低得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说:“千万小心,否则通匪之罪……”
一阵呼啸的风,好似一片翻涌的海浪,轰然卷起漫天尘灰,将李迒木易打马离去的身影淹没。
白天的喧哗消失,一切都在黑夜里安静下来。夜色浓稠,却也抵不过李清照心里的浓愁,她眼前不断回放在街头看到民众欢腾、义军舍饭舍粮的场面,义军慷慨的眼神,百姓及流民欢快的声音……**吞噬着理智,挣扎属于徒劳。那些看不见的魑魅魍魉在灵魂深处游走,李清照只叹自己太过渺小……
如今只需要好好地活下去,不敢奢望去改变千疮百孔的时政大潮。
这一晚,是李清照毕生难忘的日子,多少年后,她仍会想起李迒木易离去时的迅疾,像是一阵疾风,像是一片被风吹起的云雾,又分明是肩负重任,不容迟疑。
直至后来宋江被官军围剿,突出重围,向南占领淮阳郡,赵佶遣兵调将再次围剿。宋江放弃淮阳回兵北上,在沂州遭敌伏击,转入蒙山。不久,又在密州沿海夺得大船十余艘,到达海州。被海州知府张叔夜设伏、诱战、陷入埋伏,降宋。后来,在征讨方腊的战役中,多数梁山英雄壮烈牺牲。多少年后,李清照每一思索就气血翻涌。靖康之乱后她便常想:金兵入侵时,若是梁山英雄皆在,天下可会有什么两样?当世事巨变,战乱的大潮席卷了她家乡的土地,颠覆了她曾经的梦想,毁掉了她平静的生活,她总是回忆起梁山义军撤离青州前的那个夜晚,还常设想:
假如赵宋王朝早日预知靖康之乱,还会不会叫梁山英雄一个个送命?
高俅若有先见之明,还会不会药死宋江、卢俊义、吴用、李逵等一众英雄?
假设宋江坚持抗战决不投降,还会不会有后来的靖康之乱?
可是,这世间毕竟没有假设,于是,宋江静静地躺在冰冷的荒草丛中,目送着大宋王朝隐没在金人的层层盔甲之中,像是一只断线的风筝,无助地堕入了另一个世界。
第二天的太阳出奇好,整个世界沐浴在一片金光之中。李清照正在廊下沐着阳光看书,绿杏极快地跑进来,悄声道:“梁山义军回山了,宋江领着大队人马,将金帛米粮装了五六百车。百姓们扶老携幼,烧香磕头恭送,赠粮赠银地排着长队。”
李清照放下书本站起来,拉着绿杏出了红廊径直下楼,一抹笑容在阳光下溢开:“走,去看看!”
绿杏十分惊诧,竟挣着往回拐:“夫人您怎么忘了,老夫人不许出门!”
李清照站在楼梯口嗔道:“死心眼儿,梁山那些人已经撤离。”
“对对对,我怎么就忘了。”绿杏拍着脑袋,即刻欢快起来,蹦跳着在前面引路。
青州的街道十分宽阔,义军车马如潮,绵绵不绝地通过,队形整齐,仪仗严整。满城哄然,为这支军队苍龙般的气势所震,无数人涌上长街,在道旁凝望,人们捧着礼品、瓜果、屠苏酒,狂热地追着义军的队伍,哪怕送上一个水果,也是兴高采烈的。
李清照和绿杏抄近道赶到城门口,这里已聚集了许多翘首以待的百姓。绿杏身量小些,被人遮挡了视线,急得抓住前面的人胳膊往上蹿了几蹿。那人回头呵斥,绿杏急忙丢手,叫李清照替她占住空地,跑去搬了几块砖头过来,垫在脚下,这才得意起来。
待义军队伍走近,李清照目不转睛地看着前面走过数位大汉,接着走过来一位雾鬓云鬟的娇美女将,一身黄甲衬着红纱,英姿飒爽,玉雪肌肤,万般妖娆,鲜美得像是四月海棠。
“梁山竟有这样美貌的女子,真是可惜。”李清照在人群里脱口而出。
“赵夫人没听说过吗?她是‘一丈青’扈三娘!”旁边一位小伙子,竟然认得李清照。
“扈三娘……”李清照喃喃重复。自看到她的第一眼,内心便想,“她和我一样都是妇人,她却能替天行道,锄强扶弱。即便造化翻转,我能像她一样笑傲江湖、快意恩仇吗?”
直到队伍走远,李清照还在痴痴地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