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总是那么匆忙,转眼又到秋天。金国攻占辽国上京,辽向高丽求援,皆被金将撒离喝阻挡、杀害,辽上京失陷。
童贯战功卓著,与左右丞蔡京、王黼争权。九皇子赵构天性聪明,每日诵书籍千余言,博闻强记,甚得赵佶宠爱,封康王。金人约宋攻辽,赵佶派马植自蓬莱登海,赴金谈判,双方正式签订了海上之盟——
宋金联合攻辽,金军攻取辽上京、中京大定府。宋军攻取辽西京大同府、南京析津府。灭辽后,宋将澶渊之盟中赠给辽国的岁币转赠给金,金将燕云十六州归还大宋。
青州一川骄阳,满城霜叶。李清照与夫君在二门旁的合欢树下支起大案,考究新购的金石。绿杏在旁磨墨,侍茶,不时地摸摸这个古器,再瞧瞧那个,啧啧地称赞。院墙边一株高大的琼花,不久前还是花团锦簇,如今已渐渐凋零,远望如白玉铺陈。
赵明诚依序清点数量,李清照逐个记录、注释,一直忙到正午。丫鬟来请饭几次,均被挥去。赵明诚拿着古扇放进红木箱子,对妻子笑道:“当年在南阳独山买的翡翠玉卧佛,如今已涨到天价!前时我拿到青州最大的珠宝店里鉴定,那些来自西域、北漠、高丽的珠宝商都争着要买,可我舍不得出手。”
“前不久你在旧货市场买的西汉酒樽,兽衔环耳,下有三足,亦有收藏价值。”李清照停下手中羊毫,望着夫君,目中溢开柔情:
赵明诚目凝绻缱眷恋,继而轻扬双眉:“你可知道你亲自改进并教我的棋术,自六博至塞戏皆不同于时下流行的博弈。将来我要写一本关于博弈的书。”
他凝视着妻子。身际绿树葱郁,鸟语啾啾。莲花池里水声潺湲,池中遍植杜若衡芜,空气里浮着淡淡幽香。
李清照说了声渴,绿杏忙递上茶盏。她执着茶盏笑望夫君,以心祝愿!
群鸟在大门前的梧桐树上停止了聒噪,惊异地望着一群人走近。太监冯益被一群侍卫簇拥着来到门口,手里金黄的圣旨映暗了空中彩霞,他长声诵道:“圣旨下——”
赵明诚惊掉了手里的西周铜壶,李清照的羊毫濡染了那么大一片宣纸。光影里飞舞着嚣张的尘粒,桐叶纷纷飘落。赵家阖府人等跪着接旨,似在等待着大祸来临。赵明诚竭力控制住紧张情绪,颤抖的身子却顽固、强烈地背叛了意志。冯益尖声宣旨——
制曰:赵挺之昔日为蔡京所忌,含冤而死,朕心甚愧。今赐赵挺之官复原职,长子赵存诚承宣使,知任荆州。次子赵思诚中侍大夫,知任扬州。三子赵明诚鸿胪少卿,知任莱州。三日内启程上京,领受金玺玉带,不得有误。钦此。
“叩谢圣恩!”赵明诚异常激动,带着颤音。是男儿就该扬鞭催马,驰骋天下,十年笼中鸟的生涯,有谁能够看到,他微笑的时候心却在哭?
接下来的三天,他玩命地利用时间,带着赵真,将珍藏的金石埋进青州太和山天缘谷赵氏宗族的墓地旁,满心希望祖宗护佑、照拂。此前已详细布局、筹划,自制了羊皮藏宝图。
夜空寂静,天地朦胧,朱阁映在一片灯火里,如梦如诗。圣旨将李清照快乐无忧的时光一刀斩断,烛影将她的影子打在墙上,益发显出凄清。她在壁橱与大炕之间反复走动,忙着为夫君打点行装,将四季服饰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看着炕上堆满了叠好的衣裳、佩带,绿杏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摞摞装进箱子,心里充溢着离愁。
内衣、外衣、腰带、头巾,各自分箱放置,几个箱子已经沿墙放满,院里还有几箱金石。忽院门被敲响,绿杏忙去开门,茉莉捧着一个红木匣子走进来,笑道:“三少爷小时候随夫人走远亲,便常常水土不服。这是夫人让他带的青州黄土。”环视屋子,问道,“怎不见三少爷?”
李清照朝帷幔里指指:“他天黑才从太和山回来,说是极累,早就睡了。”
送走茉莉,彩虹、绿杏打点已毕,回房歇息。灯影离离,夜风幽幽,李清照掀开帷幔入内,被荧荧的青灯照亮隐忧,见夫君在**发出微鼾,一腔离愁别恨顿化作斩不断理还乱的悲泪,一手擦泪抹愁,一手为夫君拉好被子,默语:“三郎,你这就要走了……”
她这一拉将赵明诚惊醒了,急忙坐起来道:“照儿,你一直没睡?”
心事如枯叶变黄,在满屋冰冷的空气里纷乱而凄然地下坠。李清照一腔悲情地扑进夫君怀里,任他拥抱、抚摸,肆意流淌的温情终也填不满心底的愁恨,哽咽道:“青州十余年,你我专注于金石考证,致力于《金石录》创作。这黄金时代,最为美好的时光,却一去不返了。我心里其实很乐意你走,乐意你成就男儿伟业,但不知为何却这般难过。你不明白我这种苦恼,这种失魂落魄的感觉。”
窗外无边银辉,如月亮布下的水晶宫殿。赵明诚一时心潮起伏,拉住妻子冰冷的手,在掌心里暖着,满目怜惜:“照儿,照儿,我是傻瓜吗?我怎不明白?瞧你这手都冻凉了,你就是这样只会照顾别人不会照顾自己。我若走了,怎能放心得下?我,都不想走了。”
这般软语如一团不明物什塞进她胸口,她柔弱的心一阵悸动。但他的“不想走了”仿佛使她受了惊吓,忙不迭推他:“明诚,你只管走,只管走吧!”
赵明诚愧疚和不舍交织,往昔在胸臆间狼奔豕突。当年,他身居高位的父亲没救她家,还将她遣离相府,几年后他家败落,她不计前嫌来投,并无只言片语的讥笑、奚落。紫琪找上门来,她也倾心相助。往事历历,他由衷怜爱,伸臂将她抱紧:“照儿,我是你的鸳,你是我的鸯!命运的神奇历险,梦中的金碧辉煌,是一个男儿宏伟的愿望!待他日我衣锦还乡,故乡将是优美的天堂。”低头,吻得她几欲窒息,喘息着道:“照儿,你《易安词》一出,便招关注。一人孤守,更须谨小慎微。”
李清照推开他,缓了口气道:“纷乱俗世,一个人的生存从来都不会既定和孤立。不论你多么严密地封锁自己,也一样活在别人的欲望和视野里。学着把苦难当荣幸感激,但求灵魂洁净问心无愧。”
赵明诚望着书房方向,忧思重重:“我夫妻收藏古器名声在外,你需小心,每日夜间都要使人巡夜,过了子夜便不得掌灯生火,以免不小心失火。昼夜严加防范,遇到可疑之人便捉拿下来,依法处置。”
李清照感激夫君的缜密指点,含泪点头:“三郎放心,为妻一定保护好金石,决不懈怠。”
赵明诚转念说道:“如今家中人丁单薄,若能请来木易英雄,对外自有震慑作用。”
李清照摇头道:“木易一直在教习李迒武艺,分身不得。”
“也罢。”赵明诚双手环住妻子纤腰,“回想这些年,我夫妻相濡以沫,何等快乐!为我收藏古器,你卖掉最珍贵的首饰。每得一古书、名画或铜斛、金杯,你我共同校勘、鉴赏、整集鉴题,指摘瑕疵,乐此不疲。《金石录》详尽记载了我们的青州生活,充实与快乐跃然于字里行间。但今天你要对菩萨起誓,我走之后,好好照顾自己,来日好好地完璧归赵。”
他更紧地拥她,双唇蹭过她的鼻唇、双腮、黑黝黝的眸子。
“完璧归赵,瞧你这姓氏多么沾光!”她戏谑地捏他鼻子,劝自己别困于儿女情长,“到了青州,你便是百姓父母,身在高位,应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栗栗,日慎一日。我会照管好金石,照顾好自己,我郑重地向菩萨发誓。”
赵明诚凝思片刻,才道:“赵家冤案已平,但不知李家的冤案何时昭雪?”
李清照道:“赵家有大姐赵婉……”
赵明诚拍拍她道:“李家有吴婕妤啊!”
此夜,夫妻们怅望过去,展望未来,夜话很久,直到倦得睁不开眼,才相拥睡下。凌晨起床,李清照伺候夫君洗漱、整装已毕,边打点行李边谆谆叮嘱:“莱州靠近沧海,地势偏北,气候冷寒。如今已近冬天,你身子不很强壮,一定要注意保暖,多穿衣服,夜里多盖被子。一旦头痛发热,记住叫医官诊病开药,不可耽误。”
“好,我一定记得。”
“冬天,壁炉里的炭火烟气太大,对身体不利。睡前要记住在床头放盆水。”
“嗯,我记住了。”
“记着经常给我写信,免得我日夜挂牵。”
“嗯,就算阎王爷来请,我也一定提前写信告知。”
李清照顿时急了,身子一扭:“不许胡说,再胡说我不理你了!”
赵明诚忙作揖赔礼:“原谅我一派胡言,你千万不要轻易休夫。”
李清照哧的一笑,转面指着墙边的箱子:“我备了春夏秋冬常服官服内外衣各八套,另有五件氅衣,三件裘袍。鞋、靴各五双,四季袜子各十双。护膝、风帽、腰带、头巾各十。若是短了什么,你只管来信告知,我便备好了送去。”
“呀,带这么多衣物?我们男人没这么麻烦的。”赵明诚听得头都蒙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妇人麻烦?”李清照故做愠怒,要拧他鼻子。
赵明诚急忙挡开她手,抱拳作揖:“不是不是,大才女别误会了。”
“初次担当大任,你要小心。你到任之后,肯定有一群人围着你转,投你所好,对你美言,送你钱财、美女,无所不有。能媚你者,必能害你,不可不防!”
赵明诚拉起正在往箱子里放衣物的妻子,嬉笑道:“瞧你说的,别的你叫我拒绝倒也罢了,这美女嘛,我可一定要照单全收!”
“你敢?看我不挖出你的眼珠。”李清照恨恨地,伸出二指,指向他双眼。
“逗你玩呢!这就打翻醋坛子了?”
晨雾浓厚,风舞雨飘,摆动的柳条宛如美人善舞的长臂。赵明诚与两位兄长存诚、思诚各带随从,同时出发去京,思诚的儿子赵坤也随父前往任上锻炼。
姚氏、钱怡、李清照伙同各房妾室,及晚一辈的赵坤妻子贺氏,同时踏上送夫去异地上任的官道,心里的苦楚难于言表。凌晨风冷,生了儿子刚刚满月的姚氏穿着绿绫薄袄,袄领子上戴着狐毛兜帽,整个头脸缩在兜帽里,愁苦的神情,看起来楚楚可怜。
那边,赵坤贺氏亦在依依话别。他们本是少年夫妻,贺氏哭得像个泪人儿。
眼看看两位兄长和侄儿已走出老远,姚氏、钱怡、贺氏及各房妾室等已经折回,唯李清照还在与夫君泪眼相望。
“明诚。”
“嗯。”
“一定要记得早些回信。”
“嗯,我不在青州,家里家外,要是有人趁机找茬欺负你,你先别搭理,等我回来一个个地收拾。”
“行,看我夫君多厉害,还是个大官呢!”李清照得意地仰头道,“无论公务再忙,都不要喝冷水吃冷饭,对身体不好。无论再忙,都要注意歇息,别太累了。一个人在外,身体最为重要,功名利禄都是浮云。”
“这我知道,你放心吧。”
“外出办差,多坐车,少骑马,海边风大,空气潮湿,光靠穿厚衣服不行。若是有乡绅、商贾给你送女子,没准她们就是别人用来拿捏你的把子,你一个也不能留。我不是吃醋,是真心实意为你着想。”
“又来了又来了!放心吧,我一定唯夫人命是从。”
“要是人家一定要送呢?”
“那我便说有断袖之癖!”
“切!好意思说这个!”李清照去捏他鼻子,被他躲开,她莞尔一笑,接着道,“你是莱州之主,你的好恶及生活作风,会直接影响莱州的政治走向和民风,对整个莱州百姓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你万不可学那些肆意妄为生活糜烂的纨绔子弟,也不可沾染那些华而不实、弄虚作假、推诿敷衍、颠倒黑白的官场恶习。身处高位大权在握,一定要居安思危……”
“嗯,贤妻金玉良言,我一定牢记。”
“记住,你若有了别的女人,就别再理我!”
夫妻俩好一番悱恻缠绵,短亭又长亭,不忍两分离。然,他终归是将她丢开,在潇潇雨幕中催马扬鞭,不再回头。微风吹过,漫天落花缤纷。细雨横斜,打在油纸伞上,倩然身影掩映于花柳之间,素色裙幅在空中静静翻飞。
望着夫君渐行渐远,李清照打着油毡伞站在路口,湿润的目光瘦长了蜿蜒官道,默念着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难受?整个人似被掏空一般,痛彻肺腑,呆呆地立了好久,痴痴念道:“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王昌龄这首《闺怨》,道出了多少人的春愁闺怨啊。”
飞花和落叶在身后纷纷飘飞,她满怀怆然悄悄抹泪,担心自少女时期就殷勤守护的这爱,会猝不及防地落下帷幕。
“夫人,三爷都走远了,雨这么大,快回去吧。”
绿杏唤醒木雕般的主子,两人便一起往回走。李清照步态飘忽,时时脱离了雨伞的笼罩范围,完全不顾雨水的侵袭。
庭院中那棵高大的紫熏花树,朵朵紫红重瓣的花儿掩映在绿叶间,秋雨凄迷,万叶摇落,却丝毫无损它盛放的美丽。檐下如断如续的细雨丝丝,如同人纷乱而芜杂的心事。回到屋里,她脸上、头上都是雨水,衣袖已经湿透。绿杏忙拿了手巾替她擦拭,又催她换了舒适的常服。李清照坐在大炕上迷惘环顾,只觉四处空落,每个角落都飘逸出悲怨、伤感之气,四壁都在嘲笑她的孤苦无依。
就那样呆呆地坐了一天,不想去人多处,听不得笑语,午食晚食都由绿杏送进房里。曾以为自己已经三十多岁了,不再像少女一样憧憬爱情。却因为爱他,放弃了自我,因为爱他,做了多少不情愿的事。也曾疲倦、难过,甚至颓丧、绝望,但是一次又一次闯了过来。不曾私下揣测他到底付出了多少,只是全心全意地爱他,义无反顾。情感是迷人的毒药,她一定会喝着毒药走到生命尽头。
晚食后钱怡进来劝道:“休道你与我三弟感情深厚,却遭生离,别人又何尝不是?也不看看你多大岁数的人了?偏偏像个小姑娘一样,那几个小的还端着架子呢!男人们走了,绸缎、钱庄、当铺、染坊生意各由管事分包起来。外人终归是外人,你这个内当家的还不得多操些心?你倒是不想这些,尽在这儿做出这等小儿女姿态,也不怕人家笑话?”
原本想激她一激,激起她内心的豪气,叫她坚强起来,谁知越说她越是流泪,只不停地擦泪抹鼻子,鼻子都红得像将熟的草莓。钱怡叹了口气,临走时又道:“可怜见的,天下竟有这样多愁善感的人!赵三啊赵三,是她前世欠了你么?今世便要用眼泪还你。”
半夜无眠,李清照来到书房,握着羊毫茕茕伤怀,将无法排遣的愁怨,诉说不尽的相思,写进月明花暗的疏影,系在兰舟催发的柳岸,撒在红烛泪尽的西厢。烛影摇红,摇落满地清思,她伏案默写《凤凰台上忆吹箫》: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闲掩,日上帘钩。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因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他清俊的容颜,潇洒的仪表,相如的才思,无休止地落在她无羁的梦里。今生为他开成一朵寂寞的花,纤纤素指点缀流光,沁染了时光深处的苍翠记忆。
这年九月底,一连数天大太阳晒着,赵府园子里的花草树木葱茏不减,各色**常开不谢,看上去好似春意盎然的光景。原本大好的景致,妇人们该时常来园子里逛逛,趁着冰雪封冻前好好看看景致,可园子里却四处冷冷清清,几乎看不到人影。男人走马上任,妇人们单独留在家里,想得又多,难免就没了好心情。赵宅里没了郭大乔,妇人们虽说安生了不少,却也免不了攀比、嫉妒、流言蜚语。近距离的接触不可避免,利益的冲突有增无减,院子里终究是大事小事不断。这些狗咬狗一嘴毛的内斗,比起郭大乔断其喉食其肉式的手段,可算是小巫见大巫。
老郭氏专注念佛心无旁骛,李清照该容的容,该管的绝不纵容、放手。那些因家风不正、作风奢靡而家族败落,被罢官削职的公侯府,她从小到大见过很多,许多活生生的例子告诉她,家祸都由行为不端而起,行为不端又由家事混乱而来,最后便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那些败落家族的穷困潦倒,她在京城看得触目惊心,也亲眼见过一些世家宠妾灭妻,偌大家产几乎毁尽。家宅事故的林林总总,她一想就心惊肉跳。
此时,府中上下闲来无事,便玩些斗茶、博簺、弈棋、胡画、藏弦、大小象戏、彩选、打马等闺房雅戏。男人们的赌博是鞠蹴、击鞠、捶丸,妇人们便是斗茶、博弈等游戏。李清照本是此中能手,却因迷于诗词,不多掺和,偶尔参与,只赢不输。妇人们多有输了不认账的,并为此吵得面红耳赤,李清照却将赢钱一律退回去,打理内务已是得心应手,每日里空闲时间除了作词,便是带着绿杏四处走走,也曾轻解罗裳泛兰舟,也曾为蹴秋千薄汗轻衣透,也曾闲看庭前花谢,坐望云卷云舒。
这日雨过天晴,合欢花在风里落了很多,李清照和绿杏在院墙边捡拾,用于解郁、安眠。绿杏扭头对李清照道:“这些日子,院子里常常赌博,一时上行下效,连守夜的也见样学样,夜值时围在一起博簺、斗蛐蛐。如今家里男主人不在,应当加强防范才是,万一……”
李清照暗叹绿杏人小脑子大,以赏识目光看着她道:“说得也是,赌博之风不可长。”听前院的嬉闹声随风传来,微笑道,“且由他们玩耍几日吧,待我瞅准时机向婆母禀明此间利害,到那时管教他们偃旗息鼓。”
她们主仆的谈话,早已被墙外一汉子偷听。阳光映着他高大的影子,弥散出几分幽暗气息,他在暗影里转了几转眼珠,转身去了,边走边道:“黄河决堤,四处灾荒,若不甘心当饿死鬼,便要放手一搏。别看我们大哥海上的人都有,却是胆小,只说你们哪个衙门不熟?怕弄不来反倒招了饥荒。听你们刚才的话,可是我的运气来了,也算没白在这儿看风头,等门路。若是金银到了手,何怕你们牙门齿门,去海上受用难道不好么?”
故相府家大业大,声名在外,早已被窃贼觊觎,却碍于声威不敢妄动。如今得知男丁缺少,各房尽是妇人,歹徒们便决意大干一笔,事先派人踩点……
赵坤随父去任上锻炼,将媳妇儿贺氏留在家里照顾儿女。这贺氏大观三年冬月嫁入赵府,所生龙凤胎也已七岁,也算是母以子贵。老郭氏每每见了曾孙都喜欢得不得了,特请先生入府传道、解惑。孩儿们的每个生日都隆重地过,她对孙媳也是不吝赏赐,羡煞旁人。贺氏也不过二十三四年纪,如今没了夫君陪伴,难免倍觉无聊,一向不喜聚赌,这晚带了儿女来婆母房中凑趣。钱怡一连几天伤风,正在炕上躺着,命小丫头子给两个孙子拿了好吃的,带出去玩耍。贺氏向婆母问安已毕落座,婆媳二人叙了些闲话。贺氏在桌边支颐而坐,明眸在灯影里溢开无际的落寞,闷声说道:“如今院里一个男主人也没有,那些下人也不好好看家,只管熬夜聚赌。听说母亲病着,孩儿又是烦闷又是害怕着,今儿能在母亲这儿坐坐,便觉宽心些。”
钱怡本是爽朗脾气,对这媳妇也是宠爱又加,不端架子,她欠身坐起来,笑道:“我的儿,你既一个人夜里害怕,不如以后在我这儿睡吧,咱娘儿俩做个伴,没瞌睡了就下下棋,说说话儿,可好?”
贺氏本来不肯,见婆母可亲,又提起下棋,一时就应了,打发丫鬟回去取了娘仨的衣褥送了过来。钱怡很是欣慰,便命小丫头子去预备好茶。婆媳俩言语投机,说了半天闲话,看看已是初更天气。两个孩子已在厢房睡了,钱怡提议对弈,自己连输两盘,贺氏有意让了几个子儿,钱怡方赢了半棋。这时已到三更,听听各院各房已无动静,远处的几声犬吠打破天地间的静寂。钱怡打着哈欠道:“我这会子困得很,你也去歇息吧。”
贺氏犹无睡意,也不便滞留,正要去厢房睡觉,刚走到门口,忽听北边上房里上夜的人一声高喊,婆母屋里的小丫头接着嚷:“了不得了!有贼了有贼了!”
贺氏听了肝胆俱裂,又听外头上夜的小厮连声呐喊,钱怡在里面颤声道:“不好了,必是这里进来贼了。”
贺氏隔着窗户往外一瞧,见几个人站在院内,唬得不敢作声,却听房上响声不绝,又有上夜的几个小厮吆喝着捉贼,但听一人道:“前院里的东西都丢了,贼人好像往北边去了。”又一人接道:“那里有好些人上房了。”大家便一齐嚷着追过去。从房上飞下来好些瓦片,打到前面的小厮头上,血从头上流到脸上,后面的小厮唬得骨软筋酥,跑不动了。正无奈间,却见一个青衫汉子手执银枪从院墙上跳进来,众人唬得无处藏躲,但听那人道:“都别怕,快跟着我,管叫贼人有来无回!”
这人站在院里只管乱喊,小厮们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战战兢兢不敢乱动。跟随过赵明诚的一个小厮眼尖,看出他来,便低声告诉众人一声,最后道:“这下我们不用怕了!”
小厮们一听面有喜色,个个胆壮起来跟着他走,走在前面的一个小厮忽道:“那儿有个贼在房上呢!”青衫汉子便耸身上房追赶。
一伙贼人明知赵府无人,正在前院窗外站着偷看贺氏,见了年轻貌美女子便起**心,正要踹进门去,因听一阵杂乱的脚步朝这里走来,便急忙躲到房上。猛见一人纵上房来,越发无畏,便用短刀抵挡。青衫汉子一枪挑去,将一贼扔下房来,正好刺中心窝,顿时毙命。众贼见势不妙飞奔而逃。青衫汉子飞奔追捕。岂知院墙外早有几贼在等着接赃,已经接过好几个箱子,见同伙跑回便举械保护。又见追者落单,便气势汹汹地迎了上来。
天地间一片萧索、漆黑,猫头鹰飞过林梢,留下几声聒噪。冷风吹起青衫,寒月映着刚毅面孔,执枪汉子毫无惧色,骂道:“你们这些蟊贼!活得不耐烦了,真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大风吹过,树影摇摆不定。一贼在树下高叫:“一个兄弟已被他打死,咱们索性逮了他抵命!”
那伙贼便围住使枪汉子乱打起来。上夜的小厮也都举着灯笼火把赶了过来。众贼落败逃走。汉子被什么东西一绊,就着火光一瞧,见是几个被打开的空箱,叫人收拾,他便欲去后院。因路径不熟走到中院,见里面灯烛辉煌,便大声问道:“这里可有贼人?”
里头存诚的续弦姚氏这晚纠结一伙人豪赌,这会儿唬得抱着银子、珠宝藏在夹墙里,战战兢兢地探头应道:“才刚只听后院叫喊捉贼,你去那里看看吧。”
青衫汉子遥见上夜的小厮过来,才跟着一齐寻到后院,见门口窗口乱七八糟地扔着衣物,一群丫鬟婆子蹲在墙角啼哭。小厮们着急查点,就着灯光一看,老夫人的房门大开,门闩断折,屋里箱开柜启,一片狼藉。只听得里面哭喊道:“了不得了!贼在这里打仗,唬死老夫人了,快醒醒罢。”领头小厮便骂那些上夜的丫鬟婆子:“你们这些蠢货!见了贼人就知道躲着!”
那些上夜的丫鬟婆子哭得痛切:“我们轮更上夜,各支各差,从来没有往前后走的。我们二三更班,下班儿时听见喊贼,就急忙赶着照看,实在不知什么时候东西丢了。求爷们问问值四五更班的。”
茉莉从里屋走出来,抹着泪骂道:“老夫人若惊出个好歹,你们个个都要死!回来再说,先到各处看看去。”
一小厮应道:“幸亏来了木易英雄,上房就把贼打跑了,还打倒一个呢。”
众人一瞧,果见一人脑袋开花躺在地上,仔细看却是以前在府中当差被赶出去的小厮,无不诧异。一小厮道:“这个屡屡犯规,因被赶了出去,便勾结盗贼图谋不轨,真真是坏透了良心,死了不亏。”
茉莉命人开门报官,官府即刻到来查勘,察贼迹是从西夹道上屋的,前院房瓦破碎不堪,一直过了后院。众上夜的齐声说道:“这哪里是贼,分明是强盗。我们赶贼,他们在房上掷瓦打我们。幸亏木易英雄赶到,还有好几个贼竟与他打起来,打不过才都跑了。”
官差乜斜着眼道:“若是强盗,还打不过你们么?多说无益,快查清了东西,递了失单,我们上报了就是。”
老夫人由茉莉扶着过来,另有丫鬟搬了凳子伺候着落座。姚氏、钱怡、李清照和各房妾室也都来了。众人请了老夫人的安,问了各房夫人、姨娘的好,便一起查看失物,纷纷说道:“许多柜子箱子如今一空,看来偷的时候不少,那些上夜的人在做什么?况且打死的是内鬼,必是与他们串通一气。”
老夫人笃诚信佛,等闲不发脾气,这会子也气得眼睛直瞪:“把那些上夜的全部绑起来见官。”
上夜的下人们叫苦连天,哀声求饶。却有贺氏的丫头哭着来报,说少夫人不知怎的就不见了,两个小孩子受了惊吓,哭着找妈,闹得不成样子了。这下众人无不惊骇,钱怡按住鬓角就倒向墙角,手疾眼快的丫鬟急忙扶住。
“这还了得?”老郭氏慌忙站起,由丫鬟扶着,颤巍巍地往前院去了。钱怡被丫鬟掐着人中唤醒,嘶声哭道:“若是她有个好歹,叫我如何向儿孙交代?”众人一齐上前,劝得她止住悲声,急忙追着婆母去了。余下的妇人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着,悄悄议论贺氏失踪之事,有的说怕是耐不住寂寞,出墙去了。有的说或是被猖狂的匪贼劫去了。
盗贼事件折腾到天色微明时,木易才随着李清照来到楼上,屈身行礼道:“受夫人差遣前来送信,本可中午赶到的,谁知路上出了些幺蛾子,因此来迟。害夫人受惊,深为愧疚!”
李清照已是困乏至极,头晕眼花,不住地打着哈欠。绿杏正在整理被贼翻过的箱子、柜子,将凌乱的衣物叠好、放齐,又见李清照脚步虚浮,忙上来搀住。谁知李清照哀呼一声,原来左手腕受伤,血已渗到袖子上。原是见贼进屋,举棒去吓,反被贼伤。让人知道反添惊恐,故而方才当众没说。绿杏唬得不轻,忙端来温水与她清洗,又拿出药箱子,由木易帮着包扎、上药,忙了一身的汗。木易最后说道:“这贼也恁厉害了!”
李清照忙道:“他们冲着金石而来,幸亏没有得手,否则我怎么对得住明诚。”神思一转,抚着伤臂,“这事不可叫我母亲知道。”
木易会意,点头,并将一封书信递上。李清照匆忙打开书信,阅读母亲娟秀的隶书——
前日圣旨突降,为李家昭雪,真乃皇恩浩**。李迒从四品诸卫将军之职去汴京拱卫京师。这些年木易训导李迒,恪尽职守。李迒武功突飞猛进,料是前途不差……
李清照看罢欣喜不已:“好啊,李家冤枉得以昭雪,我早就料到有此一天。李迒成了从四品诸卫将军,有出息了,真好!”
看看天光已经大亮,李清照命绿杏去厨上给木易弄了早食。木易仓促吃完,便要告辞回程。李清照看着他的满脸倦色道:“折腾了一宿,歇息歇息再走吧。”命绿杏带他去客房歇息,她自己揉揉双鬓,朝书房去了。
明霞**漾,映出临窗倩影。李清照伏于书案给母亲修书,虽说左腕伤着,字迹依然端正、秀丽——
与母别亦良久,甚以为怀,故园念切,梦寐神驰。奉读惠书,宛如天外飞来,回首往事,依稀如昨。长怀盛德,聊吐愚衷。谨凭鸿雁之传,伫望白云之信。握别以来,甚念近况。相距甚远,不能聚首,转寄文墨。弟弟李迒少历家败,所幸母亲教导有方,始成大树。需要磨炼,方成梁栋。闻知他去京出任诸卫将军,弟媳贤孝,儿心甚慰。明诚已复任鸿胪少卿,知任莱州。其兄存诚、思诚,亦得复用。母亲儿女已大,实该安享天伦。何日重逢,登高延企。临书仓促,不尽欲言。草率书此,祈恕不恭。不足之处,恕见谅。驰函寓意,伫望示复,千祈珍重!
霞光**漾在柳梢,蝉在树上鸣叫。李清照带着绿杏送木易到门前,看着他打马离开,驰向官道,回身看到上夜的下人们被衙役带走,一个个面色恐慌地哭喊冤枉。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衙门的官差一拨拨来去,又将擒贼告示四处张贴,一无所获。证据不足,将逮去的赵府下人一齐放了回来。赵府递的失单却属徒劳。贺氏经多方寻找也无影踪。倘是她的儿女只有一两岁,还好糊弄些,好吃的好喝的骗骗哄哄,不久便忘了亲娘是谁。可这七岁的孩子无法轻易丢失记忆,整天哭着闹着找娘,任凭怎么哄骗都无济于事。半月时间,钱怡已经苍老了许多,四十出头的人已经满脸皱纹,神情呆滞,听到有人呼唤便猛地一颤。
心痛失物,心痛儿媳,痛惜唯一孙媳的失踪,老郭氏便想自己以前修行不好,种了恶因,老来才遭这等果报,佛经再也安抚不了孤独、凄伤的心,命人传来各房上下人等,数着念珠训示道:“失盗全因赌博惹祸,从今往后尔等不得聚赌,重犯一次者,罚三月月银,两次者,八十大棍赶出府去。你等怎不看看形势!虽说我青州为齐鲁重地,孔孟之乡,一向富庶,乡间民风朴实,贵族儒雅风度。可是因连续两年的旱涝不均,闹得遍地饥馑。百姓们饥寒生盗心,土匪流寇成患。黄河几度决堤,很多流民逃到这里,青州府为什么无法安置?只顾集中力量向南追截、围剿宋江。朝廷为什么无暇顾及?宋江方腊起义南呼北应,金辽两国虎视眈眈,朝廷长时间征战,消耗了大量物力人力,国库空虚,军备不足,便向各地胡乱摊派。地方官焦头烂额应付豪强、匪贼,又要应付朝廷的各种摊派,如何顾得了流民?青州府只道咱家是大户,今儿摊派剿匪钱粮,明儿摊派抗洪救灾款项,又是安置流民慈善物资,全不知咱家早已闹起饥荒了!我前儿去城隍庙进香,看到街头巷尾都是浮尸,听说来不及掩埋的死人也被偷去做肉羹。妇孺们不敢夜间独自待着,稍不留神,就会被饥民抓走饱餐一顿……”面带哀色,滞了片刻,又对李清照道:“盗贼来府上作乱,全都因为你管家不严。再这样下去,赵府就要败在你手里了!”
“儿媳知错,请求母亲宽恕。”李清照跪地请罪,百善孝为先,她人到中年,再不会少不更事,动辄顶撞前辈。
“知错不在口头,要看行动。家中若再出什么幺蛾子事,你负责追查到底。罚月银、年薪,或杖毙、赶出府去,不得姑息!”老夫人面色凝寒,一字一板。相由心生,她如今日日念经,面色也修得日趋慈祥,完全不像在汴京相府时的样子,动辄竖眉瞪眼,面目扭曲。
众人唯唯应诺,不敢多言。
自从老夫人定下规矩,府上众人个个严谨,安分执行。上夜的再也不敢违规,只小心支应差使。李清照将众小厮丫鬟婆子名字造册,严密排班,每人三天一个夜班,每天两班人分管上下夜巡更,不得懈怠。哪个班上出了问题,便直接追查到人。这样人人有歇,人人有责,府上静了一段时间。
府里静了,李清照心安了,沉浸于创作《漱玉词》,补充《金石录》。腕伤在一日日恢复,每天都过得充实。赵明诚走后,她也曾怅惘、空洞过,也曾长夜漫漫怨孤衾,百无聊赖地睁着眼等待天亮,心里满是夫君的影子。想得更多的是他正当英年,主政莱州,在那里可会结识些莺莺燕燕?可有趋炎附势的地方土豪千方百计讨好,送金银送珠宝献上美人?明诚他可否中了圈套?可知珍惜当下?可知仕途凶险?可会记住临走前她的叮咛,可会做个勤政爱民的好官?
前几天他派赵真回来借银借粮,说是莱州洪灾泛滥,府库空虚,无力赈灾。
在赵明诚刚刚赴任的日子里,李清照夜夜多思多想,头痛、失眠。莫道秋凉依旧,便是烟花三月,桃李的芬芳也飘不进她的妆台;便是春光烂漫,光艳的太阳也照不进她的窗棂。庆幸终究撑过来了,将一切看淡,看穿,心情便没了前时的愁苦。可依旧无心梳妆,若非绿杏用心打理,妆台上早已落满灰尘。她每日起床,简单梳洗后便坐到窗前书写、作画,将自己的作品装帧后拿到各地集市上去卖。尽管年景不好,却总有那家底殷实之人想要附庸风雅陶情冶性。以她之名及其笔工,所有作品拿到街上即被卖空,所得银两全部贴补家用,还悄悄攒些用以应急。
蜡梅盛开,元旦将近。青州街头持续出现大量的难民。青州知府曾考蕴只顾配合朝廷剿匪,顾不上其他,灾民无法安置,便渴死饿死,暴尸街头,引起严重的瘟疫。感染瘟疫的人统统被抬到城外的乱葬岗火焚。又逢大雪连绵,许多患者躺在街头,给青州人带来了洪荒之灾。来不及抬出城的尸体被雪水浸泡,发出一阵阵恶臭,很快变成一堆堆腐肉。国库空虚,无粮赈灾。年关将近,地主逼债,身陷绝境的百姓为了活命不顾一切,抢劫、偷盗、杀人煮羹,甚至联合起来打劫小股的武装军队,被派出巡逻的官兵小分队接连消失。
赵府盗贼又起,数日被抓获,不料却都被李清照放了,且每人赠了口粮。
消息传出,府上的盗贼越来越多,越来越恶。有的想着赵府实在富足,妄想捞一把安度灾荒。有的却是豁命瞎闹一番,被抓到便能领粮救命。
这日,李清照晨省时又被婆母训斥,想止贼之法想得头晕眼花,便唤了绿杏到府中的怡香园走走。绿杏想化解她的愁闷,边走边道:“三爷真是个大清官,别家做官的都往家里送银送粮,他却将家里的银粮拿到任上。”
冬阳明媚,照亮李清照脸上愧色:“可叹如今不比往年,那些银粮用于赈灾,也不过杯水车薪。明诚已做到仁至义尽,没有愧对莱州的百姓。”
绿杏低声道:“前院中院那些人都在议论,说若是大爷二爷都来家里要银要粮,咱们的日子可怎么过?可他们也不想想,多亏夫人近日重印了《易安词》《易安居士文集》,又日夜赶作书画,命拿到诸州、青州赵家的店铺门前摆摊变卖。刘记当铺门前,夏雪也日日扯着嗓子叫卖。三少夫人解了府中饥荒,他们却只知多嫌三少爷的义举。”
李清照听了,黯然片刻才道:“只管自己问心无愧,不与那些嘴碎的计较。若论买书,又何止那些百姓?汴京的士林们,车载而归,用于收藏和赠送他人。”
“这还不是因为夫人的才名!”
“若论才名,我左右都沾了父亲和外公的光。”
主仆们说着话进了月洞门。昨日下了场小雪,园中落叶萧萧,唯有蜡梅可劲地开,粉白黄红紫,姹紫嫣红的景象。地上是一层薄霜似的积雪,被太阳映得闪闪发光,土地干裂、僵化。似是没风,树干却在吱吱作响。两人看着走着,不觉接近了花房,远远望去,一片月季花夺人眼目。绿杏笑道:“三爷真是夫人的知己,竟弄回来这么多花,生生闹出几分春天的味道。”
两人进入暖意融融的花房,侍花的小厮忙行礼参拜,接着忙活去了。为保温度,花房里生着炭火,暖意如春。两人忙脱了氅衣,鼻尖上还在冒汗。绿杏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致,不住地惊叹,且指着一片月季花道:“夫人您看,这花品种可真多!我以前从未在冬天见过这么好的花!”
李清照放眼望去,笑意融融道:“这也不算稀奇,汴京后宫的暖棚里,冬天种着牡丹、芍药、芙蓉等各种名花。”
“啊,那才美呢。”绿杏接着一声惊叹,又听李清照一一给她指点,什么贵妃醉酒、太液芙蓉、丛中笑、红和平、白雪山、蓝精灵等等,花姿优美,色香各异,据说是莱州的花匠为宫中培育的珍品。
偌大一片花海,各种名品花香四溢,飞彩流光,使人恍入胜境仙苑。李清照见一棵花蔫了,忙弯腰扶起,往花茎根部拢了土,命绿杏叫小厮提水过来浇灌。绿杏领命而去,片刻回来,指着远处道:“那边也蔫了好几棵呢。”主仆二人又急忙过去,一一扶正,拢土,浇水。那小厮急得在一旁磕头:“都是奴才失职失责,夫人恕罪!”
李清照命他起来,面色温和道:“你哪里有罪?这花装在箱子里,走了那么远的路,又异地而植,哪有全部成活的道理?你且看好,适时浇水,别让人肆意采摘便可。”
那小厮道:“这里看守得紧,断不会叫人随便采摘。”
“你起来吧。”李清照朝小厮扬臂,正说着话,见茉莉从月洞门里匆忙走来,茉莉到了近前,连声夸赞花美,又朝李清照行礼道:“夫人,老夫人请您。”
李清照忙问何事,茉莉福了一福道:“还不是为了盗贼,走吧,老夫人正等着呢。”
茉莉说着,转身出了花房。李清照二人穿了氅衣,跟了出去,绿杏跟在李清照身后。四周索然安静,微风吹起裙裾,簌簌作响,似人在窃窃私语。
茉莉等着李清照跟上来,目中尽是忧患:“听说二龙山、清风山、清风寨、桃花山、白虎山等十一个山头同归梁山大寨,仅我青州,就有几十人投奔梁山,且有朝廷驻守青州的骁勇战将呼延灼、秦明、花荣等。另有青州强人郁保四,白虎山孔家庄孔亮、孔明兄弟。莱州人燕顺、邹渊、邹润等人,也纷纷投了宋江。”
她早嫁了府中管事小厮,乃下人中的位尊之人,少了少女时的烂漫、纯真,多了世家训练出的养之有素,一身墨绿锦缎褙子衬得沉稳端庄,她轻轻叹道:“原想梁山可将这些匪贼收揽尽了,谁知断不了根。这小股的盗匪重又泛滥,生生地为害民间。由于官兵围剿,义军向南转战,官兵向南追剿,便无暇管这青州治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