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六年(公元1124年),元旦后的第一次大朝会上,赵佶决定废除长皇子赵桓太子之位,太尉高俅、左相王黼、开府仪同三司蔡攸,枢密院事童贯纷纷响应。长皇子赵桓于政和五年被立为太子,随着年龄增长,和父皇渐渐有了矛盾。高俅、王黼、蔡攸、童贯早已窥测圣意,支持拥立郓王。
尚书右承何执中、吏部尚书吴敏、御史中丞范宗尹、洛阳令赵鼎等人强烈反对废除太子。太师蔡京也在反对之列,早与儿子蔡攸反目成仇。两派人正在争论不休,承旨官进来呈上快报。太监冯益呈与赵佶。赵佶看罢,满面喜庆道:“金太宗占领辽国上京,天祚帝逃往夹山。燕王耶律淳在燕京被拥立为帝,支持残局,朝臣不服,好啊!真是太好了。”
枢密院事童贯已六十多岁,看起来依然是铁骨铮铮相貌俊伟,他出班奏道:“自宣和元年宋金结成海上之盟,金已收复长城以北的辽占区,将天祚帝驱逐出京。假如我大宋还是一副旁观者的姿态,怕是违了盟约,失信于金国。一旦惹恼金人,后果堪忧,请圣明官家定夺。”
赵佶笑道:“朕要听听童卿之见。”
童贯奏道:“这耶律淳荒**无道,众臣必然不服,人心思叛。耶律淳正勉力支持残局,我军可挥师北上,一举灭之。”
太师蔡京出班奏道:“金人嗜血好战,自建国以来,侵高丽,攻辽国,未必不觊觎我中原领土。今我大宋境内连年灾荒,民不聊生,若再消耗过多民力,开征过多赋税,恐导致国内激变。因此,伐辽是一场危险的博弈,不可为之!”
蔡京如今根基已稳,内有亲家母郑皇后支持,凡是童贯的建议,必然掣肘。
是伐辽还是内治,大臣们对立鲜明,各执一词。以童贯、高俅、王黼、蔡攸为首的主战派,谴责对方苟且偷安、不想征战、只图自保,枉食皇家俸禄。以蔡京、何执中、吴敏、范宗尹、洛阳令赵鼎为首的内治派,谴责对方好大喜功,不顾国情,不恤民生,祸国殃民,甚至谴责主战派将国家命运绑上功利主义的战车。
太尉梁师成出班启奏:“今秋,天祚帝生辰,臣引手下那个相术奇准的画师陈尧臣来见官家,官家准他以使臣身份为天祚帝贺寿,他回来后作了天祚帝画像,详做考究,断言天祚帝天生一副亡国之相。既然如此,我大宋不趁机收回燕云十六州,还待何时?”
梁师成为人聪慧狡黠,初领睿思殿文字外库,善于逢迎,渐得宠信,名列进士籍中,累迁护国、镇东、河东节度使,宣和三年擢升太尉,权势显赫。
高俅再奏:“梁太尉所言甚是!当下正是收复燕云十六州的良机!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王黼又奏,语同高俅。此时汴京无人不知蔡京为公相,童贯为媪相,梁师成为隐相。况且这媪相、隐相身后站着皇上。
赵佶面色和畅,随即拟旨,命童贯为河北河东宣抚使,河朔节度使、靖远侯史师仲为都统制,蔡攸、辛兴宗为副使,从四品诸卫将军李迒、武泰军承宣使王渊、华州观察使杨可世亦为副使,与童贯共领大军,一同开赴边境,征战辽国。
三天后的辰时,大雪纷飞,旌旗漫卷。赵佶带着郑皇后、乔贵妃、刘贵妃、吴婕妤、韦婕妤等后宫立于城楼,看着城门打开,伐辽大军像不见首尾的神龙,浩浩****地在城楼下排开。金戈铁马映着雪光,如同飞龙腾天,耀人眼目。旌旗在蜿蜒伸展的城墙上飘**,昔日形同虚设的旧城墙已经修得焕然一新。每隔一百步的敌楼高出城墙丈余,在寒风中巍然屹立,如同一个个雄壮的哨兵。极目远眺,汴京城楼阁起伏,烟雾升腾,气象万千。蔡攸、辛兴宗、李迒、王渊、杨可世各率部将立于队中。刀枪剑戟映着雪光,直如林涛起伏不绝。
童贯骑快马于城中飞至城楼,两个小校忙升帅旗,童贯玄色甲胄,紫色披麾,头插令羽,威风凛凛地立于招展的帅旗之下,听城楼下的六军将士举戟呐喊:“追随童帅,讨伐北辽,收回燕云十六州!”
童贯面色冷峻,右手制止了将士们的呐喊,左手剑指长空,声震寰宇:“北辽占我燕云十六州数十年,恶意不减。今我等奉旨讨贼,在此誓师,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天佑大宋,旗开得胜,一举灭辽,收复燕云十六州!”
一时间战鼓号角齐鸣,将士们山呼回应。童贯朝赵佶伏拜:“微臣誓死北伐,不负主恩!”
凛冽的风飞过赵佶头顶,吹起明黄色的衮龙袍角,吹不散一腔澎湃**。他弯腰搀起童贯,语声凝重:“童爱卿,收复大任,举世伟业,千金之重啊!”执童贯手并立,望着北方:“兵者,诡道也。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不过,这都非兵家上策。兵家上策者,不战而屈人之兵。想那北辽受金重创,已是惊弓之鸟。若能招降,对辽人不杀一兵一卒,方能彰显我天朝圣恩,方能永固北疆!”
与皇帝执手并立也非第一次,此时大庭广众之下,童贯倍觉长脸,抑着激动,沉声道:“官家放心,微臣不辱使命!”又朝着城下将士道:“誓死北伐,收复燕云!”
“誓死北伐,收复燕云!”众将士山呼雷动。
上元节伴着瑞雪来临,汴京城内,自东华门至宣德门,一路灯景掩映争辉,如同天上洒落的繁星。又有梨园奏乐,乐府进舞,繁华不可描述。景龙门前,一座长十六丈、阔二百六十步的鳌山,中间竖了两条金龙缠裹、长二十四丈的鳌柱,龙口衔灯,谓之双龙衔照。中悬金书长牌,上面八字:宜和彩山,与民同乐。
皇城里不禁宵夜,百姓们老少男女潮涌一般挤看鳌山,欢呼之声震动天地。皇城司赏赐观灯的百姓御酒,皆到端门前领取,欢欣鼓舞,口呼万岁。
郑皇后和众嫔妃在城楼上欢笑,取无数金钱撒下,赏于百姓。
百姓们上前争抢,情形甚为可观。
河北大名府是大宋的陪都,又称北京,人口百余万,位于河北、山东、河南三界交汇处,乃黄河之北的军事重镇。漳河、卫河、马颊河穿境而过,故有“控扼河朔,北门锁钥”之说。坚守住大名府,便堵塞了敌军南渡黄河之路。
汴京距大名府四百多里,童贯率兵行了半月时间,于二月初二午后到达大名府地界。此时正是滴水成冰的天地。元旦期间本该阖家团圆共享天伦,却被该死的北伐逼上前线,士卒们私下里怨声不小。
童贯骑在马上不住地吸气,每一呼吸就吐出一口白气,被风拂开了眉目间的沧桑,一路走来,每一安营扎寨便给将士们讲故事,以卫青征讨匈奴七战七捷鼓舞士气。
走在童贯左边的李迒三十出头,眉目俊朗,身形魁梧,一身黑色甲胄,被风吹得眯起了眼,他指着前方道:“雪天看不清道路,前面十里之外的都城就该是大名府了。”
童贯举目望去,前面白茫茫一天雪地,却听李迒又道:“大名府这个地方,常年刮风,冬天也比汴京冷多了。”
童贯见他有些眼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熟悉这里?”
李迒道:“在下从四品诸卫将军李迒,两年前大帅领兵南下,讨伐方腊之时,在下随兵部尚书慰问边防来过这里。”
童贯满面的风霜里掺了笑意:“李迒,李格非的儿子,王珪的外孙。你姐姐易安居士可是大宋第一才女,她如今在哪里居住?”
李迒抱拳道:“多谢大人夸赞!姐姐如今住在青州老家。”
雪夜苍茫中,忽见一大队人马由远而近。童贯便要拉开队形,严阵以待。李迒道:“想是大名府留守司前来迎接。”
“大名府留守司?哼!”童贯面色立寒,冷哼一声。
李迒明白,大名府府尹梁中书是蔡京的女婿,童贯自然不高兴见他了。
不大时间,已经看得清那些人身上的宋人服饰。为首者面色白净,气质儒雅,身穿狐皮大氅,头上短翅官帽被氅衣的风帽罩着,他率先下马,朝前跪礼道:“大名府留守司梁中书迎接来迟,童帅恕罪!”
跟随迎接的大名府文臣武将在梁中书身后跪了一片,阵形甚为壮观。童贯命起,彼此寒暄完毕,由梁中书引路,朝大名府进发。才刚走了两步,远处又有大队人马朝此处疾驰。梁中书朝蔡京抱拳道:“靖远侯去年由西北调来河朔,早领圣旨,率部前来会合。”
不大时间,史师仲已打马来到近前,身上氅衣遮蔽风雪,彼此见礼完毕,朝前行进。千军万马在雪幕中穿越,队形密集,整齐划一。雪亮的刀剑在灰黄的天幕下闪着锐利的光芒。战马疾驰,速度惊人,半个时辰后来到大名府城外的练兵场上,大部队在此安营扎寨。朔风凛冽,吹起天空黄云,吹得荒草索索乱响。偌大的空场四周环绕着枯树,周边是荒草丛生的旷野,远方是苍茫的山林。梁中书陪同童贯、史师仲、蔡攸、辛兴宗、李迒、王禀、杨可世等人缓步进入事前搭起的军帐避寒。到处都是急着避寒的将士,乱哄哄地已没了队形。
史师仲在人群里发现了李迒,向他招手致意。李迒急忙挤过来行礼,问好。
史师仲满脸都是勉强的笑:“你也被派来了?北地寒冷,可受得了?”
在京城这几年,李迒没少去史府拜望,与史师仲夫妇皆已熟稔,此时笑得光风霁月:“小弟请命来的!大人抱恙北伐,我还怕吗?”
史师仲一拍李迒肩膀:“名门之子,好样的!”
李迒抱拳道:“若说名门,越得过明州史家吗?”
“哈哈……”两人同时一笑,接着说了会儿家常话。李迒问史师仲贵体如何,吃药没有。史师仲说肺疾乃是小病,但是难缠,常年吃药,一遇冷寒便犯,说着接连咳嗽,咳得面色发红,直喘粗气。李迒心上恻然,不知如何安慰,却有一将官过来请他们入座。两人一前一后随着那将官走,见练兵场上无数军帐已经搭起,另设了酒宴专用的敞篷大帐,下面大约设了一百多席。府衙里的差役们将搬来的几案、凳子、碗、盘、碟、钵、筷子、勺、杯、盏、壶等食具一一摆好,各处放置了灯笼火把,也不过花费一炷香工夫。
一阵冷风扑了过来,灯笼火把摇曳不定。梁中书、童贯、史师仲、蔡攸、辛兴宗、李迒、王禀、杨可世等人徐徐进入帐篷,以礼就座,但闻四下里人声鼎沸。
大帐正中灯火通明,光线有些刺眼。童贯坐在正中,太多的光芒使他的面部轮廓模糊不清。一身银辉盔甲上的兽纹利爪,像是锐利的钢刃刺向人群。
职位低微没能入帐的全部坐在外帐,团团围绕出场中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旋即搭起高台,但闻丝竹之声响起,一群体态婀娜的歌舞姬不住地走台换场,轻歌曼舞,姿态魅惑。各色珍馐佳肴送上席面。美酒未至,先设看菜数碟,及至举杯则又换细菜,如此屡易,愈出愈奇。将士们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大帐外人声浮动,比帐里的气氛更加热烈。
正当此时,帐外响起激越的马蹄声,只见一大群战马以惊人的速度疾奔而来,接近营帐时,数十位全副披挂的胡姬从大帐后跃出,凌空翻身,上了疾驰的马背,动作整齐划一,姿态优美。大帐内外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叫好声。为首的胡姬英姿飒爽,指挥若定,率先驰入场中,右手长矛左手盾牌,连续做出各种冲刺、抵挡的花式动作。后面的胡姬以她为帅,动作行云流水,整齐美妙,表演的是盾牌舞。
另有数十个鼓手、号手,以雄壮的鼓点和号子掌握着舞蹈的节奏。胡姬们在激昂的锣鼓和号子声里变换着方阵。铿锵的锣鼓,胡姬舞步,混合成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向周边空气里激溅飞扬。忽见所有胡姬同时收矛,将盾牌放置身后,拿出匕首,脚钩马镫,翻身倒垂,藏身于马腹之下。只听嗖嗖的破空声连环响起,无数把匕首同时射向场外的靶子。嘭嘭嘭!随着一连串的声响,厚重的靶子顷刻折断,竖直飞出,呼啸着钉入一棵巨大的松树上。红心处密密麻麻地插满匕首,层层叠叠堆积,在夜色里触目惊心。
霎时全场死寂,只见为首的胡姬翻身下马,摘去头盔,单膝跪地,语调铿锵:“敬祝童帅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又是一阵欢声雷动,胡姬退下,上百个武士持刀上来,表演了具有河朔风情的军演、摔跤,格斗、出征、杀敌、凯旋、庆功。武士们热情饱满,将各种情绪表现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引得全场一阵火热的叫好声。
接着,各派将士都献出各种武艺演示。美味佳肴流水般地上了西面,其中不乏野味烧烤,味道鲜美,色香诱人。最后,一个舞姬带着一众身材健美的西北少女奔入场中,表演了精湛的马术。舞蹈方停,所有表演者齐奔场中,狂放的男子歌声与婉转的女子低吟,以一种奇特的韵律起承转合,直冲夜空:
沧浪濯缨,风雷激**,雪映寒刃,月照荒岗。扬鞭策马傲阴阳,河朔地区云渺茫。壮士日夜赴戎机,豪歌一曲西北方。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大丈夫创虎穴斩恶狼。少年的周郎今何在?不觉的灰飞烟雨浪沧。数千年流不尽的英雄血,西风一叶渡乌江。仇恨也无恩怨无,侠骨热血洒边疆。俱往矣!青山何处不沧桑!……
长途跋涉,将士疲惫,又要备足辎重,伐辽大军在大名府休整了半月。其间,童贯令所有将官随军居住,不得入城;扰民、肇事、逃跑者分别以割耳、挖眼、挖膝盖骨处置,因此属下将士无临阵怯逃者。童贯认为元气大伤的北辽已是惊弓之鸟,不堪一击,怕蔡攸抢功,又摸准他好色的软肋,物色了几位胡姬送到他帐中。蔡攸便沉湎于酒色里乐不思蜀,大军北进前夜,所有将士早早入睡,蔡攸在营帐里抱着美人饮酒。
帐门紧闭,炭火啪啪作响,聚了满帐的暖气。蔡攸着墨色鸟兽纹缎袍,微微扬起下巴,眯着眼看着怀中的胡姬,漫不经心地道:“你是我燕云的百姓?”
舞姬肌肤如蜜媚眼如丝,光洁的酥胸半隐半露,将一杯葡萄酒高高地举起,娇笑道:“预祝大人旗开得胜,将那辽国的贱民杀光灭尽,扬我大宋威名。”
蔡攸垂目,静静地看她,嘴角扬起暧昧笑意,那舞姬一愣,眼珠一转道:“奴家本是燕京人,敬仰蔡大人威名已久,如今在您身边,便是您的人了,自然也就是大宋的人了。”
蔡攸笑意更深:“我们要去攻占你们的城池,灭你们的国家,杀你们的同胞,你还说是我的人,看来,你对我真是忠心。”
舞姬见他开心,顿时窃喜,满眼媚笑道:“奴家真的是蔡大人的人,愿意为您做任何事情。”
“任何事情?”蔡攸微微挑起眉毛。
“对,任何事情。”胡姬饱满的胸脯贴在蔡攸身上,扭动着水蛇般的腰肢,指了指门口,咬了咬下唇道,“不仅奴家,还有她们。”
蔡攸大笑,抱住她亲了一口,看到两个蓝眼雪肤的辽姬穿着粉色的绸衣,手脚上系着铃铛,姿容出奇艳丽,跪在门口连头都不敢抬,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帐外刮着凛冽的风,帐口并无火炉,几个岗哨隔着帐缝偷看冻得瑟瑟发抖的胡姬,发出一阵窃笑。谁叫她们的祖先嗜血好杀、凶狠残暴、掠人妻女、占人领土,而她们好逸恶劳,卖国求荣,不远千里而来,奴颜媚骨地伺候宋官。
这日凌晨,风起北地,冰冷彻骨。蔡攸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北行,留驻大名府。童贯率大部队直出高阳关,朝霸州益津关进发。官道两边是一望无际的荒岗、草原地带。清晨的阳光照在背上毫无温度,凛冽的风吹得人双颊生疼。李迒扭头看看太阳,战马飞驰,周遭的一切都很模糊,只是本能地觉出沉重。一片风沙迎面扑来,他忙眯起眼睛,在杂乱的马蹄声里悲绪勃发:“这,或许是此生最后一次沐浴阳光了。”
李迒近几年多有跟随武将戍边的经历,荒原、沙漠、草地、穷山恶水都当是家常便饭,偏偏这个皇帝跟前的红人童贯,过河便要搭桥,逢山必须开道,还道貌岸然地说不能累坏了御赐的战马。荒原绕行,沙漠不进,河水不喝,非佳肴不食,非美酒不饮,从汴京到边关,携带食物走这一路,光行装器皿等物就足足装有三百多箱。
而朝廷,对于这样奸狡不可信之人而信之,不可用之人而用之,人心不服,必损士气。是亲三分顾,军中数日,李迒与史师仲已成知己,昨晚听了他的酒后真言:“这里的地方官多是蔡京、梁师成、王黼的亲信,对下横征暴敛,巧列名目中饱私囊,揭民膏脂,连新出生人口、婚丧之事都要纳税;对上满口假大空、投机钻营、谋取私利,一门心思谄媚取宠,只搞形象工程;军队骄横懒惰不堪,军需军备百无一有,军粮充其量只有账面上的一半。”
“缺乏供养的军队,人心不齐,战斗力必弱……”李迒忧心忡忡道。
“我每每催促,得到的只是敷衍塞责、推诿扯皮。”史师仲满面冷肃和颓废。
那时夜月凄迷,一身锦袍的史师仲,端起酒盏与李迒相碰,一饮而尽后扔了酒盏,悲凄的容颜覆盖在一片摇曳的灯火里。他才四十多岁,看起来并不苍老,英俊倜傥,可那鬓角竟满是斑白的华发。面前的几案上摆着珍馐佳肴,他却未动一箸。
讨伐北辽,收复失地,这是每个大宋将士义无反顾的使命。李迒在洪流般的北进大军中扬鞭催马,悲思汹涌:宋军也许会失败,他们会长眠于此,但他们责无旁贷!即便还剩最后一口气,也要用手里的武器说话,警告那些北辽的侵略者,大宋泱泱大国,几千年辉煌历史,英才辈出,不会屈服。践踏大宋臣民尊严的人们,终将付出沉重的代价!向来沉默少言的诸卫将军突然振臂高呼:“大宋不朽,大宋万岁!”
“大宋万岁!大宋万岁!”空中响起排山倒海似的呼声,将士们热血沸腾,无数的刀剑指向天空。乱世之人不如狗,生命便如水上的飘萍,唯有信仰之灯,永不熄灭。
李迒在马上瞻望远处,二月的和朔之地,依旧是凄风吹雪,一片萧索之色。而此时的汴京,想必已是春意如潮了吧?
童贯率部经高阳关、雄州瓦乔关,来到霸州益津关。霸州知府和诜率众迎接,设宴接风洗尘,歌舞、军演,极尽热闹。狂欢过后,一切归于宁静。夜晚的天空黑沉沉的一片,云层压得极低,几乎要贴到帐顶,大雪猎猎飞舞。以油毡布搭建的帐篷里空气沉闷,充溢着压抑气息。李迒静坐无眠,忽而激奋难抑,忽而发出低叹。营帐外面,火把在风雪里摇曳不定,不时地发出噼啪声。战马也发出令人心烦的嘶鸣,焦躁地蹬着蹄子。夜值的将士们披着蓑衣戴着风帽,缩在帐篷的边缘躲避风雪,眼神不安。
第二天拂晓,大雪盈门,各路人马用饭完毕,齐聚霸州益津关的会客大客厅里,商议进兵之策。童贯居中而坐,左旁坐着面容清瘦的和诜,二人共同推举史师仲发表意见。
史师仲坐在童贯右旁,也不谦让,忧郁的目光望向门口,缓声说道:“自辽宋澶渊之盟,两国停战,社会相对安定,南北经济得到发展,这里的百姓安享了一百二十年太平。今日北伐,背信弃盟,就如盗入邻舍,分其妻室,且师出无名,若是无成,只怕违背初衷,祸起萧墙,难以自保。”他面色暗沉,掩口咳了几声。
童贯动了动右臂,想上前将史师仲打倒在地,踢上几脚,骂上一通,却笑道:“收复燕云十六州,乃皇上梦寐所求。今日童某到了你的属地,也想借你史师仲的威风,立名扬万。皇上命你出任都统制,你难道还想推辞?若是畏敌怯战,岂不辱了明州史府的威名?”
史师仲面色冰冷,嘴角挑起讥讽的笑:“好一个立名扬万!身为将帅,若为了立名扬万,不惜将家国荣辱绑上个人功利主义的战车,不惜天下百姓及将士们的性命,即便成功,也会落下千古骂名。”
杨可世一直追随童贯左右,是他一手提拔的爱将,常做些文书之事,见童贯含怒不语,便想如今的河朔军中,一大部分都是史师仲的亲信,两人万不可闹僵,便朝史师仲抱拳笑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靖远侯恐此战出现不虞,童帅必能理解您的心情,愿熟计而后行。”
杨可世说罢,抬眼看看童贯。童贯眉头紧皱,怀怒不语。
霸州知府和诜眉头微皱,一身墨绿色鸟兽纹官袍衬着清瘦的脸,倒有几分书卷之气。他与蔡京女婿梁中书原是表兄弟,早恨童贯,对他的请战邀功行径更是鄙夷,满脸嘲讽:“童帅之师摧枯拉朽,所向披靡。童帅吹一口气就能退敌百万,今日怎么像个懦夫?”
史师仲接着讥嘲:“贼首方腊、宋江所领,不过是一群农民军,倾朝廷之兵力去对付几起土包子老农,胜之不武!此去北伐,要对付的可是北辽的铁骑。童帅若不自认懦夫,这就带兵过河,攻打北辽的新城去,从新城一直打到上京!”
史师仲一向不喜诡辩,突然惊叹自己怎么像个伶牙俐齿的妇人?是对朝廷对战争的不满,是长久积压的发泄,还是对边塞居民生命安危的担忧?
一旦点燃战火,这里的居民又将无家可归,流离失所。他出生于江南水乡明州,且为世宦之家,富生富长,不知艰难困苦为何物。自出任西北、河朔以来,见这里气候之恶劣,非江南水乡人可以想象。四季风沙,气候寒冷,居民在恶劣的环境下躬耕、畜牧、渔猎,生活十分辛苦。他那日出巡遇到暴雨,雨中有一对以放牧为生的夫妇,羊群被雨惊散,夫妻二人不顾暴雨豁命地追赶。衣着破烂的妇人几次摔倒在水洼里又迅速爬起,直到再也爬不起来,颤抖着双手朝空中挥舞,凄声哭喊:“我的羊,我的命啊……”
那时,漫天的凄风苦雨,闪电在头顶奔跑。四下的荒草、树木都在风雨里苟延残喘。
史师仲命属下去帮忙追赶、堵截羊群,上前扶起妇人,却见她身下是一摊鲜血,地上的水洼全都成了红色。那狂奔而来的丈夫抱住妻子,仰天大哭:“孩儿,我们的五个孩儿!全都小产了……这该死的羊啊,不睁眼的苍天啊……”
那天,史师仲冒着大雨,帮他们找回跑散的羊群,又命士卒送他们回家,很快便忘了此事。去年冬天,这对夫妇走了五十里的荒山野岭,到军营中给他送了五只肥羊,原是听说他有肺伤,羊肉可以暖肺怯病。他推辞不过,只有接受,折合成银子送给他们,并饭菜款待,临行送到大营以外的荒坡上,问他们可有过冬的米粮,可有什么难过的坎。
那妇人破旧的红袍在风里抖着,也不过三十多岁,满脸都是沧桑的皱纹,望着远处道:“什么坎儿也不怕,就怕打仗。听说辽军铁骑铜枪逢人举刀,逢屋放火,可厉害了。”
那身着破烂黑袍、戴着牛皮风帽的男子接道:“听说女真人更厉害,南打高丽西征北辽,将北辽皇帝都赶跑了。又听说宋军在联金攻辽。金人灭辽之后,难道就不会打我大宋吗?”
“金人灭辽之后,难道就不会打我大宋吗?”
牧民的话在耳边回响,史师仲头一晕,忙扶椅子坐稳。
自澶渊之盟南北安定,时光流逝的速度如此惊人。日月流逝如水,不动声色地淹没了一切,包括曾经的年少执拗,及那些潜藏在心底的不愿表达的许多愿望,似乎都失去了吐露的机会,永远地掩埋在滚滚风尘之中。
河朔一百多年没动刀兵,这里将兵骄惰,并无练阵抵敌之计。地处偏远,环境恶劣,军粮运输费力,军器短缺,城外地形防御并城戍守御之物悉皆无备。此战一旦破坏了河朔地区维持百年的和平,届时战火蔓延,大宋百姓将会被推向水深火热!他今天对童贯冷言相向,倒也不怕此贼搬弄口舌是非。长江以北地区连年饥荒,明州史家向朝廷进奉的庞大岁贡,几乎能买断一个朝堂。
史师仲正在冷笑,却听李迒满面端肃道:“史家姐夫,你不可尽说些灭我军志气长辽人威风的话。”
杨可世朝李迒一笑,竖着拇指道:“李将军,说得好。”
大客厅的四壁放着暖炉,炭火噼啪作响,青烟袅袅。诸人皆脱了外面的棉袍,只着单衣。风透窗而入,童贯森然发冷,昂首笑道:“区区北辽,君主被金人逼迫逃跑,已是金人铁骑下的惊弓之鸟,何足惧哉?本帅但遵官家御旨,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策,不到万不得已,便不杀辽国一人一骑。”
以史师仲、和诜为首的一帮人,听了童贯的话哄堂大笑。和诜扬声笑道:“童大人身为主帅,竟然将战争当作儿戏,视人命为草芥!”
童贯不做无谓的争辩,宣布退堂,命杨可世拟了招降檄文:
幽燕一方本为吾境,一旦陷没,几百二十年。彼者汉蕃离心,内外变乱,旧主未灭,新君纂攘。哀此良民重罹涂炭,当司遵奉睿旨,统率重兵,已次近边。奉辞问罪,务在救民,不专杀戮,尔等各宜奋身早图归计。有官者复还旧次、有田者复业如初。若能身率豪杰别立功效,即当优与官职,厚赐金帛;如能以一州一县来归者,即以其州县任之;如有豪杰以燕京来献,不拘军兵百姓,虽未命官,便与节度使、给钱十万贯、大宅一区。唯在勉力,同心背虏,归汉永保安荣之乐。契丹诸蕃归顺亦与汉人一等。已戒将士不得杀戮一夫,傥或昏迷不恭,当议别有措置。应契丹自来一切横敛悉皆除去。虽大兵入界,凡所须粮草及车牛脚价并不令燕人出备,仍免二年税赋。
童贯派杨可世、李迒带卒十人,偷偷渡河,向辽国境内张贴招降檄文,又亲拟募兵告示,派人朝河北路各郡县发放,暗想此时河北路连年水灾,百姓们生计艰难,募兵应该不难。
杨可世李迒领命退出,带了通关文牒,率一队打扮成商人的士卒,自益津关北门出发,由和诜派卒引路,首先来到商贾云集的白沟大商埠,命人在显眼处贴告示。
自辽宋交好,白沟是驿站又是渡口。宋在瓦乔关设榷场,辽在新城设榷场。宋民以丝织品、稻米、茶叶、陶瓷等换取北辽的羊、马、骆驼等畜类,出入境交接也以白沟为关卡。这里是重要的周转码头,聚集了江南的竹制品、丝绸及织物,北辽的兽肉、兽皮、裘衣、车帐、日用百货,及齐鲁的土特产、手工艺品等,林林总总,不可胜数。
士卒在一家关闭的丝绸店前贴了一张告示,马上引起了人们的围观,并议论纷纷:“招降檄文?天哪,又要打仗了。”
“打仗就打仗,招个什么屁降?我们只管干活吃饭,管他谁来当皇帝呢!”
“是啊,谁来当皇帝都是一样的,都要金银、美人,都要鱼肉百姓。”
李迒、杨可世听得心里沉凉。
和诜指派的差役指着关闭的店门,朝李迒私语:“李将军是名门之后,视听定然聪慧,就容在下说句打脸的话。近几年朝廷腐败,国力衰退,官逼民反,民不聊生。这白沟商埠也比往日萧条冷落了不少,许多店铺都在关门歇业。”
李迒心里沉重,朗然笑道:“吃着朝廷俸禄,还说朝廷坏话,兄台这话是该打脸了。”
人流拥挤,李迒等人只有牵着马走,身边是操着南腔北调的人群,做生意的,串亲的,路过的,闲逛看稀奇的。有宋人、辽人、西夏人、女真人、高丽人等。辽人发型怪异,男子两鬓各留一绺头发,别处头发全部剃光,长袍左衽,圆领窄袖。妇女则剃光前额边缘的头发,其余头发多编成辫子披散在肩上,袍内着裙。辽民以畜牧业为主,以兑换宋人的粟、麦、糜、黍等农作物。不同语言,不同着装、不同肤色的人群混在一起,组成世间奇特的景观。
李迒等人边看边穿越人群,一炷香时辰后,来到城北的拒马河渡口。
雪花飘飘,河水滔滔,河岸上人流熙攘。男人们或打着伞,或戴着斗笠。妇人们大多戴着帷帽,既遮陌生男人的目光,又挡飞雪。河面上商船往来如云,士商相渡,冠盖相望。此时正是朝暾隐隐之时,渔子榜人,风帆寸笠,远村古戍,烟林芦荻,远望宛若精美的画幅。
北地冷风吹雪,齐鲁春风海棠。冷寂的春宵,故相府的外表一如既往地平静,其乐融融。心如冰雪的女子呆呆地坐着,心事便如在雨里凋零的残花,轻飘飘地垂落。下了两天的雨还没有消停的趋势,窗外的风似乎更大了。海棠沐雨,益增神韵。记得他离开的那天也下着雨,花儿纷纷飘落。所有人全都湿了衣裳,脸颊上全是雨水,像是一只只落汤鸡。他擦去飘在她面颊上的雨滴,低声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的手触在脸上柔润温暖,麻酥酥的,如同浸润在明媚的春水里,叫人只想彻底沦陷。她双手捧住他手,贴在脸上,故做穷凶极恶地瞪着他道:“你若有了别的女人,就别再理我!”
她几乎不敢思想,越想就越发难过,一阵阵心如刀割。
窗口露出一双关切的眼睛,那是木易。
忽想起一大拨事,她唤来绿杏,问道:“小荷婆家丧事,赵娴婆家婚事,赵坤丈人家添嗣,青州知府夫人寿诞,都在这几天。我们这么一大家人,谁去吊唁,谁去贺喜,谁去贺寿,这些事都有讲究。叫你去请老夫人示下,去了没有?”
绿杏笑道:“启禀夫人,奴婢请示过老夫人了。老人家说情不逾亲,前院和中院的事,份子钱由府里出了,婚礼丧礼,叫各处自己去支应。知府夫人的寿诞,必须夫人亲自前往。”
夜风一点点地掀开雕花窗扇,摇曳的烛火险些被风扑灭。李清照笑容静幽:“前院中院各有其事,我去了青州府便是,还说什么必须?”
绿杏咧开嘴笑:“当然要必须了!前院中院即便没事,老夫人也必叫夫人去的。她们虽是老大、老二,但哪有大才女去了给人长脸啊?”
李清照道:“小丫头何时嘴上抹蜜了?闲话少说,去准备了明天穿的礼服,拿来我看看。”
绿杏应诺,抱了一堆新衣服过来,搭在书案旁的椅子上。李清照拿起一套紫莓色锦缎褙子、浅荷色云锦臂帛、乳白色千褶绣兰草裙子看了看,点头道:
“就这套吧,你再仔细查看查看,别叫哪儿露出线头或错了扣子。”
“奴婢遵命。”绿杏应答,乖乖地拿着衣裙,到一旁检看去了。
李清照低头凝神,将新成的《蝶恋花》诸字推敲,忽想起一事,问道:
“宋辽开战,咱赵府筹备军资三万贯钱,命木易英雄送往青州府,他可去了?”
“已经送去,木易英雄回来复命时,见夫人在打盹,就没有惊动。”
冷风吹得雕花窗响动,李清照皱眉看着窗口道:“一连下了几场雨,明儿可别再下了吧,别将人阻在路上。”扭头看绿杏,“天不早了,检查完了你就早些睡吧,我这儿不用伺候了。”
“夫人,明天要带些《易安居士文集》去吧?须带多少本?奴婢这就去准备好。”
“三十本吧,免得到时这个有了那个没有,尴尬。”
“嗯,奴婢这就去清点好书,装进箱子,免得明儿临行忙乱。”绿杏掩门退出。
窗外雨潺潺,搅起人心底的愁烦。李清照紧紧脖子里的鸾带和腰间丝绦,站在窗前,依稀旧忆历历。
记得那年表姐妹们一起玩笑嬉闹,几个小丫头片子背地里比酒量,酒醉了胡轮瞎吹,傻话疯话说了几大箩筐,最后各自预想未来的夫婿模样。二表姐王美艳说要嫁个才比姜淹的状元郎,大表姐王美英说要嫁个武比卫青的大将军。表妹王美娘人最小,想了半天才道:“才不要嫁什么显贵世家之子,只要嫁个厨师,整天给我做好吃的就成。”
众人哄堂大笑,最后齐问一直无话的李清照。她被姐妹们逼得急了,才道:“什么样的我不知道,但只要……只要他不欺我就好。”
只要他不欺我就好。
当时她只是急了信口胡说,随着年龄增长,才知道这就是她对夫君的卑微要求。她就是这样的人,不会贪心,不会欺瞒,不会唯利是图,不会怨天尤人,喜欢简单,喜欢清静,情愿生活单调些,只要大家都开心平和,以诚相待。
今年元旦他回来小住,情感比往日更为热烈。她相信一个人的柔情蜜意、真挚爱怜是无法装扮的,可总感觉哪里不对。究竟哪里?她也说不出,便责怪自己敏感多疑。
这些年来她隐忍内敛,自行其乐,自欺欺人,一直以温良贤淑、恪守妇德要求自己,一直告诉自己戒除贪嗔痴,善良仁慈,积善积德,结局便会不差。
细数心里积压已久的失望、悲伤、痛楚,她忽然明白,原来自己并非没有贪心、怨恨、奢求的人!她突然蒙上被子,放声大哭。
李清照是被第二日的太阳惊醒的,夜里不知哭了多久,直哭得睡着了,并没拉上窗帷,早晨的太阳便洒了满屋,光线刺目。醒后她抓着被子枯坐,眼神冷寂,看看空旷孤寂的大床怔了好久。
这是她第一次赖床,总是有那么多事要做,因此她没有赖床的习惯。清冷的晨风将窗幔撩起,像是少女柔软的腰肢。一阵冷气顿时爬上脊背,她伸手拢拢身上的褙子,却发现指尖更是出奇地凉。
靠墙的小几上,一本《荀子》静静地放着,书角已有破损。
琉璃珠帘发出丁零零的脆响,绿杏在门口望过来,便心痛道:“夫人喝了汤药,怎的还没睡好?”
李清照笑道:“无事。”说着下床,由绿杏服侍着洗漱、梳妆、更衣已毕,在书房看书到巳时三刻,便和绿杏坐了马车,朝青州知府官邸行进。
正是花红柳绿的时光,佳木葳蕤,百草芬芳。宽敞的长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商贾穿梭,店铺林立,一派热闹繁荣之象。
马车辚辚融入街道,缓缓地走着,车顶洒满金色的阳光。乌鸦从道旁的树梢飞过,落下几片黑色的羽毛。绿杏挑帘看着热闹的街景说:“今儿天气真好。”
马车穿过了繁华的街市,走过了喧嚷的人群,向着府衙方向缓进。一米阳光钻进帘缝里,照亮李清照脸上的悲郁之色。她忽然想起什么,偏头看着绿杏:
“这宴会是个势利场,你被安排入座,一定要记清。酒宴伊始,美酒未至,则先设看菜数碟,及举杯时又换细菜,如此屡易,愈出愈奇。这看菜只供观赏,也是为了展示府衙里大厨的手艺。你要是对着看菜动了筷子,会被当成乡下人,会被取笑没见过世面。你可记下了?”
绿杏笑幽幽道:“奴婢初进府时总是记不住,丢过几次脸,再不会忘记了。”
官邸别院门前石狮子把门,汉白玉铺成的地面十分平整,远望如同一面巨大光洁的镜子。寿诞欢宴设在迎宾厅,厅中设着无数几案,案上珍馐佳肴,舞姬往返,衣香鬓影,人声鼎沸。
李清照含笑坐于中堂下左首第一席上,旁边坐着艳妆华服的知府夫人。
尽管连日阴雨,春寒料峭,宋辽战事正酣,边塞异族闹着要造反,百姓歉收,黄河泛滥,各地爆发农民起义,朝中党争、攻讦、排斥,但知府家中不减寿宴繁华。厅中美人如玉,细腰如柳,灯烛齐放,歌舞升平。文武官员、乡绅、土豪、世家家主济济一堂。
所有人把酒言欢,即便是平日多嘴多舌的妇人,今日也绝口不提败兴的战事和朝政的腐败,连平日的对头们都为显示襟怀豁达,凑在一起,相互美言、敬酒。有的人边举杯笑谈边看向上首,嘴里夸着知府英明有为、亲民勤政,夸知府夫人美貌无双,贤淑大方。心里暗骂着这对狗男女不仁不义,只知苟且偷生不顾家国命运,以募捐抗辽军资为名揭民膏脂,驱赶街头流民,火烧流民营,将半死不活的流民拉到城外乱葬岗活埋等等。一个艳俗的妇人瞥着李清照,嘀咕道:“瞧那位赵三夫人,前几年还在下首坐着,如今赵家东山再起,她可就坐到上首去了。得意什么?二十年前还不是弃妇一个?”
她旁边的一位妇人道:“好姐妹,可别冲着易安居士发牢骚。她可是个好人,这两年闹饥荒,她明里赏那些盗贼钱粮,暗中接济了多少穷人?”
乐器声、歌唱声、欢笑声、喝酒行令声一波波飞扬,将妇人们窃窃私语声压了下去。
李清照接受了众位夫人一轮轮的敬酒,酒后又被围住签名赠书,众人无不以得到赠书为荣幸。毕竟只有三十本书,没得到的嘴里说着无事,心里却不免失落,或暗骂两句:什么东西?有什么稀奇?
李清照回来已是酣醉,被绿杏搀进房中。她仰面躺在**,闭上眼睛,眼前却都是他与陌生女子鸳鸯交颈的一幕幕画面。
无数次梦到这样的场景,她的心痛到麻木,无法呼吸。
时间静静流淌,室内光影不断变幻,如同尘世间嬗变的一切。
一切都在变化,唯有她的灵魂,像光阴一般古今一辙。又如她对他的情感,真挚强烈,生死不渝,多少年来,寂寞地伴着漫漫时光,无限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