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丽的霞光蔓延了街道,一眼望去,像是洒了片片蜜茶色的浓雾。正是春日好景致,成群的少女在街上游逛,从绸缎、脂粉店里进进出出。一批白色骏马在人群里驰行,人们慌忙躲避,马嘶声惊飞了道旁树上的雀鸟,喳喳叫着飞向高空。绿杏正站在楼头捕捉彩云,风四面八方吹来,吹得她的裙裾呼啸着打旋。她朝楼下看了一眼,见赵真闪身跨进院门,便喜笑颜开地往屋里跑,边走边叫:“恭喜夫人,贺喜夫人!”
赵真脸上早已退去童稚,眉目间多了慧黠,他迈开虎步进入院子,来到正厅拜见老夫人已毕,刚巧看到李清照进门,忙屈身行礼:“奴才赵真拜见夫人!”
李清照忙朝老郭氏行礼,落座。自有茉莉近前侍茶,请了赵真落座,上茶。
老郭氏手里数着念珠,看着赵真,很是亲切道:“听闻大宋联金攻辽,战事将起。各州各郡都忙着招兵募马,筹备军资,积极备战。赵真,你不在莱州跟随你家三爷差办,回来何事?”
赵真行礼道:“启禀老夫人,三爷将莱州别院布置妥善,命奴才回来接老夫人和夫人了,请你们着意打点,早些启程才好。”
李清照见婆母笑而不答,暗暗心急,敛衽道:“请母亲示下。”
老郭氏像是早已打好了主意,坐直身子,慢言细语道:“俗话说叶落归根,人老了,就格外留恋老家。老身到了这把年纪,哪里也不想去了。”
李清照坐在窗口的椅子上,霞光在身上洒了层淡金,她面色明媚道:“母亲有了年纪,正应当将诸事放下,随同儿媳去到莱州颐养天年。若是儿媳将母亲留在家里,自己去了,没的叫明诚疑我不孝,也叫他安不下心。”
老郭氏苍老的目光略有伤感:“我便实话实说了吧,青州城里的染坊、当铺、绸缎铺子和钱庄,每年收入颇丰,除支撑府里庞大的开支外,还有很大的结余。这些结余满可以支援军费,充作岁贡,救赈灾民等。虽说我早已看破红尘,想来这正当经营盈利颇丰,也算是佛菩萨对咱家的恩赐。若是轻易废弃,岂不是不珍惜佛菩萨的赏赐?若是我随你去了莱州,岂不要将这些经营假手旁人?”
李清照听了,亦是伤感,点头道:“母亲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我们做儿女的,怎能只顾自己逍遥,却丢下年迈的母亲在家操劳?”说着,红了眼梢,以帕擦拭。
老郭氏又道:“我虽年迈,身子还算硬朗,并非我不想将家里这摊子假手旁人,而是没有可信之人。姚氏那娘家人,好逸恶劳,早晚以各种名目要钱要粮,数双眼盯着赵府的银库。钱氏那俩娘家兄弟皆是酒色之徒,纨绔子弟,那年一场豪赌输光了家里的银库,就大老远从汴京来青州打饥荒。官向民借,还真是好意思!这权若叫她们掌了,岂不很快将家业败光?”
李清照黯然道:“虽说如此,留母亲在家里操心,到底不称我们做儿女的心愿。叫别人说起来,您老的儿女都在外混得不错,却没有一个孝顺的。”
老郭氏又是一叹,如数家珍道:“说起儿女,亦无多少称心之处。明州史家虽是江南首富,但你姐夫这几年患了肺疾,看遍名医也除不了病根。存诚早先被那个泼的管严了些,那泼的一走,他便放松下来,那些花花绿绿的荒唐事也不消说了,如此这般不听规劝,他到底也是个没出息的,娶的续弦姚氏又有些不着调,儿子如今才四岁,以后有的是火焰山。思诚为人忠厚,夫妻和睦,但天不怜念,平白里丢了儿媳贺氏,留下两个孪生孙儿,可怜见的。明诚自幼酷爱读书,虽说收藏成痴,却也对兼济天下矢志不移,可惜……”
李清照暗暗笑道:可惜你李氏不能生养,我这小三儿命苦啊!
婆媳们说来说去,老郭氏还是决定留下来,以最为信赖的侍女茉莉为总管,坐守青州,为儿女们留得一方天地。李清照很是感动,不由笑道:“母亲这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老郭氏自嘲道:“哪里志在千里,守在家里,为儿女们积攒个体己钱,聊胜于无。”她面色笃定,扭头说与茉莉:“走了三百多里路,赵真一定饿坏、累坏了吧,你快带他去进食,歇息。”
茉莉已是四十开外的嬷嬷,身着藏青色褙子衬着白罗裙,看起来端庄静肃,有一种让人起敬的气质,她朝老夫人行礼,一笑眼角铺展开细纹:“夫人总是这样体恤下人,奴婢遵命。”说罢,带着赵真出门,沿着抄手游廊朝前院走去。
老夫人命李清照近前坐了,枯枝般的手搭在她的膝头,语声和善:“你是饱读诗书的人,论理我不该多说,可也少不得讨人嫌了。明诚这个人什么性子,我这当母亲的最是知道。他自尊、自傲,要是受了冤枉,决不会跳起来吵闹,宁可自个儿憋着。他虽有大志,却还贪玩,比如收藏金石……”想了想,又道:“他若有了什么过错,你约略包容,他自会感激。士大夫要以天下为己任,你不要以儿女情长多约束他。此番到了莱州,你一定要劝他做个好官。什么是好官?勤政爱民、胸怀博大、廉洁奉公等,一样都不能少。但凡他行得正立得端,哪怕政敌环伺,也会立于不败之地。你作为莱州第一夫人,将是莱州人茶余饭后的话题,方方面面都要为人表率,才能为小三儿挣个面子。自古妻贤夫少灾,夫为妻纲,有些话我也不必多说……”
说是不多说,她却接着絮叨了半个时辰,翻出诸多的陈年旧事,来证明她三儿子的品性优异,不同常人。茉莉早已转回,在一旁静静地倾听,直到老夫人说累了,发出长长的喘息,靠在椅子上眯着眼,好像熟睡。毕竟将近七十岁了,说话多了,便会精力不济。
乍暖还寒的天气,风从窗口吹入,屋里便有了凉意。茉莉急忙去屋里取来薄褥,搭在老郭氏身上,动作小心翼翼,只怕惊扰到了她。
李清照便朝茉莉示意,悄不作声地退了出去。对于去莱州,期待太久,密匝的心事早已落满苔藓,此时她也无多少欣喜,她信步庭院,走走看看,又转身上楼,从归来堂到易安室,怅然、怀恋的目光一遍遍抚摸,不放过一花一木,一物一器,只觉处处都是不舍,一时心乱如麻,最后又走到书橱前,纤细的手滑过一排排木格子。
格子里的书虽说不断打理,手摸上去,还有些微的积尘。她没有弹掉细微的灰尘,怕脏了地面,而用帕子擦擦,将帕子扔进一旁的收纳篓里。她的居室向来一尘不染。
风无声地吹动窗帷,窗口飞过群雁。她抽出一本《汉书》抱在怀里,满脸木呆地望着窗子,灵魂出窍的样子。
这是个寄存青春印痕的地方,她与他在这里度过了十多年时光。多少的落寞惆怅,多少的讥诮耻笑,多少的冷箭白眼,多少的耻辱愤恨,都像是不会发芽的种子,在此时竟然完全淡去,不留痕迹。
绿杏越来越善解人意,一不打扰主子,二不请示,默默地钻进卧房打理衣物,归类放置。酉时一刻,姚氏吆喝儿子的声音响在楼下,四岁孩子的笑声像响在旷野里的风铃。老夫人正在歇息,不让打扰。赵府的第三进院里便围满了人,下人、主子,赵氏族人,街坊邻里,闻听赵三要接老少夫人去到任上,这些人都要送别,各拿礼物表达心意。衣物、头饰、参片、土产等,不一而足。无论礼物厚薄,各自倾尽全力。赵安赵乐这两年个头猛蹿,才不足十岁,却已像个小大人儿了,且不相互排斥,好得像一个人似的,拉着手挤在人群里,左看看,右瞅瞅,好奇地听着人们的议论,不断地提问。
妇人们聚在一起,话题便宽泛起来。有的在谈论汴京的朝政和三关的战事,有的在谈论老夫人身子,担心好几天的车程,她可挺得住?直到茉莉给老夫人推拿完毕出来,人们才知道去莱州的只有李氏,不由连声说好。一位麻布衣裙的妇人特别兴奋,说夫妻团聚才是大喜,老夫人年纪大了,实在不宜受车马劳顿之苦。
姚氏满望着李清照与老夫人都走,老夫人念着孙子,会放权与她,从进门那刻便沾沾自喜。这会儿听说老夫人不走,狭窄的眉目间便流出一股戾气,拉着儿子,朝说话的妇人翻翻眼皮:“嗬,你心里当真为老夫人好吗?骗不了我的!还不是欺她老人家信佛,面善心慈,巴望着她留在这里,为你所用。前时你家丢了几个骡子,还不是老人家做主,替你寻回的!”
麻布衣裙的妇人慌忙朝姚氏跪拜,磕头道:“大少夫人这样说,可是在打民妇的脸,民妇吃罪不起。”她夫家做货运生意,一年到头跑在路上,有时半路出岔损了货物,少不得遭人索赔。平民百姓遇到麻烦,还得靠上个有话语权的人。故相府便是她的靠山。
姚氏朝她啐了一口道:“咋不拿镜子照照?就你那张脸,也配我打?”转念又道,“别叫我大少夫人,乱了辈分。赵府的大少夫人,早就不知跑哪儿去了!”
她指的是贺氏被强盗们掠走之事,这本是故相府之丑,密不外漏。经她这么一说,一院子的人都静了下来。赵安赵乐却哭着找祖母论理去了。母亲失踪之时他们已经记事,被大人瞒来瞒去本就生疑,母子情无可替代,这会子听姚氏出口骂母亲,心里便委屈至极。
两个孩子悲天号地地哭着拉来钱怡与姚氏论理。钱怡这几年独守空屋,靠两个孙子打发时光,孙子便是她的**,此事若是不理,便是助长姚氏气焰,孩子还要继续受气。
这边姚氏正为“管家”落空心里不忿,立马接上钱怡的火线。两个人指手画脚吵得天翻地覆,并且扭打在一起。钱怡毕竟年长,也不擅武斗,很快输给年轻力壮的姚氏,好则有两个半大的孙子助力,倒也不至于一败涂地。众人拉扯不开,少不得茉莉搬了老夫人出来压制,一场大战才算平息。
李清照站在楼台上,看看楼下人群乱晃,熙熙攘攘,心里却空空****。残阳落下,林烟和冷月初升。惨白的月光爬上窗棂,爬在她单薄的身上,如同蒙了一层雪霜。
老夫人设宴饯行,众人同坐,把酒言欢。宴后,李清照带着酒意回房,见绿杏已将行装打理得差不多了,且有老夫人派了彩虹上来帮忙。烛台上数支红烛齐放光明,墙角整整齐齐地码着几个箱子。绿杏见了李清照赶忙回禀:“夫人,我和彩虹姐姐商量着,叠了四季礼服各八套、常服各十二套,内外服分类处置,另将袜子、绣鞋、汗巾、帷帽、披氅等各备了十套。”指着**的一摞衣物道,“那些式样陈旧些的,还得请夫人示下。”
春寒尚浓,满屋烛影被风吹乱,吹起人心上起涟漪。李清照站在衣橱边,目光掠过四个箱子,皱眉道:“衣服多了,去掉一半,你俩随意取舍。将多余的衣物取出来,交给茉莉处置,或支援灾区,或送给穷人。”
彩虹、绿杏不敢多说,依命行动,将衣物重新分类,收拾,也只装了两个箱子。老夫人又差茉莉送了商周时的玉雕面具和西汉时的四柄古扇,嘱托一定要装好,莫使损坏。绿杏和彩虹小心翼翼地接住放好,连声答应着。
茉莉笑着夸奖绿杏人小脑大,说李清照有福气。李清照也夸彩虹行事妥帖,并请茉莉一旁喝茶。茉莉却要帮忙整理书籍,李清照忙不迭推让,看着两个丫头将留下的衣物摆了满床,又将处置衣物的事给茉莉说了。
亥时三刻送走茉莉,李清照指点着绿杏、彩虹连夜拾掇书籍,足足忙了近两个时辰,子时过后,才将所带古今书卷和她自己的作品,一一装满四口箱子。
第二天平明十分,车马已在大门前候着。李清照和赵府一众娓娓话别。
郭老夫人由丫鬟搀着,颤巍巍越众而前,来到三儿媳面前,目光里尽显暮年的寥落、失意,干枯的手擦了一把眼角,命茉莉将《赵氏神妙帖》和吴道子的《天王送子图》交与李清照,叮嘱道:“明诚酷爱收藏,此乃老身在汴京时,花几十万金所购,千万要收拾好了。”
李清照接过两件文物,心里有千钧之重,她看着东风吹乱婆母花白的鬓发,拂过她满面的皱纹,不由悲从中来,啜泣道:“儿媳一定好好保管,亲手交与明诚。母亲在家,千万要保重。记着常通书信,免得明诚和我挂牵。”
“你告诉明诚,老身虽然年近古稀,但能吃能喝能睡,身子无病无灾,硬朗着呢!叫他在莱州安心政务,切莫挂牵我。还要告诉他,但凡他本着廉政爱民、务实敬业的目标,便是对老身最大的孝顺。老身有朝一日必会含笑泉下,也好对相爷有所交代。”老夫人声音嘶哑,强作笑意,苍眸里却流出抑制不住的悲情,转到一旁,暗自悲伤去了。
想来风烛残年,生命朝不保夕,正该享受天伦之乐,却拒绝去陪伴爱子,要守住家业,为子女们奉献到最后一刻。这种心境,想必悲凉吧?
生而为人,有谁能随心所欲?
李清照深深体谅老人的用心及处境,心里感慨万千,转面望着茉莉,殷殷叮嘱:“母亲生性傲强,这一辈子沟沟坎坎,太不容易。如今年纪这么大了,合该子孙同乐,颐养天年,却要硬撑着守在这里。这岂不是我们做儿女的不孝?但她此时心意如此,我等也不好忤逆。姐姐你跟着她三十余年,最知她心,这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我便将老人家托付与你,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这份信任。”
茉莉十一岁便进府跟着老郭氏,从汴京到青州,一直贴身服侍,感情深厚。连如今的存诚、思诚、明诚三兄弟,也没拿她当下人看,凡事都要礼让她几分。如今她也已嫁人、生子,言行雍容,知晓分寸,屈身行礼道:“三少夫人尽管放心去吧,有句话说出来,只怕是乱了尊卑——在我心里,是将夫人当母亲看的。”说着,见老夫人在院墙旁的合欢树下站着,忙过来跪地请罪。
老夫人弯腰搀起她来,满脸都是仁慈的笑意:“这可不是什么越规逾矩的事。茉莉,你伺候我这么多年,谁都知道,咱们之间比赵婉都亲。你何罪之有?快起来吧。”
茉莉站定,见老夫人眼角有些眼屎,忙以帕子擦去,动作细腻,不厌其烦,那样子无比亲切,无比体贴。场景如此温馨,李清照看在眼里,又是一阵感动,想自己对待母亲,也未必有此耐心吧?
郭氏由茉莉扶着,再次来到李清照面前,拉着她手,不厌其烦地嘱咐。李清照耐着性子倾听,频频点头。
看看日头已蹿出天边,茉莉打断老夫人话:“大才女幼承庭训,知书达理,一定会辅佐三爷仕途顺遂。夫人您就放宽心吧。”指着东边的太阳,笑道,“时候不早了,夫人,快催少夫人赶路吧。”
这些年老郭氏年事已高,儿孙渐长,自从娶了孙媳贺氏进门,为了避免口头上的混淆,众人都不自觉地换了称呼。将她与儿媳孙媳,分别以老夫人、夫人、少夫人冠之。唯有茉莉,依用旧称,将李清照三妯娌称作少夫人,那时便随着老郭氏,将她的孙媳贺氏称作赵坤家的。
在茉莉的催促下,老夫人放开了李清照的手,看着她转身上车,泫然欲泣。
马车夫在晨辉中紧紧腰带,扬起马鞭,口中一声长呼:“驾——”
三辆马车在鸡鸣犬吠声中离开了青州赵府,走在后面的一辆紫帷纱顶车上坐着李清照主仆,前边堆得高高的一辆敞篷马车上装着两箱子细软、衣物,及大大小小的数个手炉、火盆,露宿的油毡布帐篷搭在上面。另一辆马车上亦搭了遮雨的油毡,车上装着四箱子珍贵史书,如《论语》《孟子》《诗经》《尚书》《礼记》等书俱全,另有《周书》《南史》《北史》《隋书》《旧唐书》《新唐书》《旧五代史》等名著。其中装在最上面的一个白木箱子甚为破旧,那是李格非原封不动的遗物,里面装着褐皮胶装的著作,《后村诗话》卷三,《礼记精义》十六卷,《史传辨志》五卷,《永洛城记》十卷,《洛阳名园记》数十卷,以及蓝皮线装的《易安词》《易安居士集》。
这是赵明诚特意吩咐赵真带走的,说要送给同僚和当地的文人雅士。因为怀念父亲,李清照夫妇并不扔掉破旧的箱子。足见在赵明诚心里,老岳父李格非有着无可取代的位置。或是因着爱妻,爱屋及乌吧。
日上三竿时,三辆马车慢悠悠地出了青州城门,一走上通往莱州的官道,行速便快了不少。风也没了前时的和畅,夹着几分冷冽的力道。阳光在官道上**漾,燕雀与明霞齐飞。路旁是绿油油的原野,油菜花点缀其间,如同灿烂的织锦。垄间有啃草的羊羔,放羊的孩子吹着柳笛。
李清照坐在车上,隔着车窗望着前面的白木箱子在油毡布下若隐若现,想着赵明诚对岳父的这番心意,不免心里美滋滋的。
青州城的喧嚣声渐渐远去,天空万里无云,时有群雁或孤鹰掠过上空。青山如黛,琪花瑶草在风里摇曳。
这日黄昏时人疲马乏,天空突然落雨。前面是一段山坡,路面陡峭,马车走得很慢,赵真过来禀道:“夫人,天色已晚,前面有个寺院正好进去避雨、歇息。”
李清照在车里应道:“好吧。”
绿杏掀开车帘,雨星便溅到脸上,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半山腰上是一座寺院,因地理位置偏僻,香客稀少,门庭冷落,门口的积尘和落叶便无人打扫,看上去倒有些悲凉意味。
这里地势陡峭,马车上不去。李清照带着绿杏下车,绿杏手里提着香烛香表,往寺院走去。木易、赵真等一帮车夫在山下寻地停车。越往上走风越大,雨落在脸上有些冷。倏然,一道劲风乍起,一群黑影闪电般地从松林里蹿出来,两把刀横在李清照和绿杏的脖颈上。一个汉子冷声道:“不管什么人,要走就留下钱财!”
李清照唬得面色惨白,却不想绿杏反倒十分大胆,瞪着眼睛斥道:“我这主子是名扬天下的易安居士,我家三爷来接我们去莱州府衙。你们这些强盗,不怕被知府衙门砍头吗?”
绿杏的声音如玉盘珠落,回**在夜晚的山野。李清照正无所适从,却见那一帮汉子互相对视,纷纷收剑,为首的汉子垂首作揖道:“原来是大才女,冒犯了!”说罢,一群人哄然而散,瞬间消失如风。
山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寺院里只有几个年迈的和尚,李清照带着绿杏焚香已毕,被十分恭敬地让进偏房。绿杏口齿伶俐地说明事因,问可否方便借宿一晚。出家人慈悲为本,和尚们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并供应了四菜一汤的斋饭。此夜李清照和绿杏同榻而眠。木易等三位车夫在山下搭起帐篷,看护马车。赵真在禅房里打了地铺。虽说艰苦些,也强似露宿野外。临睡前,一位老和尚告诉赵真:“老衲这里寅时四刻开始礼佛,今晚可要委屈施主了。”
赵真笑道:“无妨,我等正好早起赶路。”
次日寅时三刻,寺院里已经活动起来。李清照翻身坐起,披上外衣,点亮油灯,在微弱的灯火里抱紧膀子。寺院里本就清冷,加之一夜冷雨敲窗,屋里弥漫着丝丝冷气。脚步声、打扫声、洒水声、低语声从窗外传进来,那是和尚们在洗漱、清扫。到了寅时四刻,佛堂里便有诵经声和梵唱一同传出,绿杏也被惊醒,打着哈欠坐起来,嗓音略有沙哑:“山里真冷。”
风敲打着窗棂,发出咯咯吱吱的碎响。李清照望望窗外道:“可想木易兄弟他们睡在帐篷里的滋味。”低头想了想,又道,“木易兄弟值得尊重,你一个小孩子家,以后别叫他木易英雄了,显得生分。”
绿杏边穿衣边问:“那我怎么叫?”
李清照道:“就叫叔叔,这样亲切些。”
绿杏高兴得眉飞色舞直说沾光,说是托了夫人的福,才有这样一个英雄叔叔。说话间二人穿着齐毕,走到门外,一个和尚端了两盆水在廊间候着,请她们净了面,提着灯笼引她们去到佛堂。
辰时一刻,李清照、绿杏、赵真在寺院用过了斋饭。临行前,李清照命绿杏往功德箱里放了供养三宝的银子,出了寺门走到山下,风停雨住,暗喜天公作美。三辆马车走走停停,饭时若赶不上饭庄,便以干粮甘水充饥。
李迒等人去新城贴招降檄文回来,童贯便号令河北各地招兵募马,向三关结集,又足足等了两月有余,并无辽国一兵一卒来降,派去上京劝降者皆被耶律淳杀死。
自澶渊之盟以来,此地百年不识干戈,驻军骄惰,备战松弛,连当年为阻遏辽骑而筑的塘泊防线也水源枯竭,堤防尽毁。这日童贯冒着冷雨巡视城防之后,回到营帐门口,却见几个将官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似已等得焦急,争先恐后向他禀报各州募兵情况:
“保定府募兵五千,选拔了一千敢死队。”
“真定府募兵八千,选拔了五百御辽敢战士。”
“雄州府募兵六千,选拔了八百名校刀手。”
“河间府募兵五千。”
“太原府募兵一万。”
“德州府募兵七千。”
童贯听得头都大了,唯不住地点头表示明白,好不容易等到这些人去了,却见杨可世在雨幕里站着,看样子也有些焦急。童贯忙问:“何事?”
杨可世不惑之年,竟然厚着脸皮称童贯为大哥,抱拳道:“大哥,不好了!白沟北岸已驻扎辽军前锋。”
四周雨声哗哗,童贯故做镇静道:“如此,不得不战了!”
杨可世道:“小弟近日已在辽国境内打探清楚,好战的只是辽国军队。燕云十六州的居民无不想着落叶归根,早就盼望大宋王师到来。若王师入境,必将箪食壶浆以迎。民心向背是成败的关键,望大哥不要轻信某人妖言惑众。”说完,朝四周看了看。
前几日诸将议事,史师仲综合分析了战情,请童贯不要寄希望于敌占区百姓的支持。燕云十六州被占一百多年,那里的宋朝百姓早已听天由命,成了辽国百姓,认可了辽朝的统治。百姓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长期疲惫,终日里为生计奔波,并不管谁来当他们的皇帝。在他们心里,谁来当皇帝都是一样的,只要有了温饱就天下大吉。他们害怕打仗,对入侵的军队充满了排斥。
事实的确如此,为生计挣扎的百姓没有多少民族信仰,多顾及自己的身家性命。北辽的新城、涿州、幽州、顺州、檀州等十六州曾属大宋,却因不断的战争,居民大多流徙而来,对大宋皆缺乏归属感和忠诚度,虽然也曾盼望过回归母国,但是在北辽的铁蹄践踏下,没有人会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忠诚。这些人毕竟是曾经流离失所的百姓,还指望他们对谁忠诚?
回想史师仲的这些言论,童贯只认为是和他唱对台戏,上前握住杨可世的手,目光里放射出光华万道:“好兄弟,等大军凯旋,你就等着加官晋爵吧!”
此晚,童贯高坐军帐,点将已毕,扬声传令:“此次伐辽,我大军二十万之众,以雄州和广信军组成东西路军的防区。史师仲统率东路军总指挥自领中军,驻扎白沟,分成五队分头出击,王渊领前军,杨惟忠领左军,种师中领右军,王坪领后军,赵明、杨可世领先锋军。东路军的主要任务是利用熟悉的地形对辽国前锋军打游击,阻止辽军主力部队前进,务必将辽军阻在白沟北岸三日。”
一身戎装的史师仲及诸将得令,齐声答道:“遵命!”
“辛兴宗领西路军总指挥自领中军,以吴子厚领前军,李迒统右军,曲奇领左军,王育统率后军,刘光世统率先锋军。西路军主力驻扎范村,一、占据桥头向辽军招降,把黄榜旗送到辽军那里去。二、囤积礌石和滚木,于猴跳崖处设伏,与辽军形成隔河对垒之势。三、招募勇士在边境上来回驰骋,没有命令不得过河挑衅。等三日之后辽军主力突破白沟的阻拦,到时与东路军会合,打场漂亮的歼灭战!”
几名将官同时答道:“好!”
童贯唰的一声摊开地图,沿着白沟南岸画了条弧线,沉声道:“真定府刘韐推荐的‘御辽敢战士’岳飞、王贵!听说你们的游击战术很是了得,本帅命你二人带弓箭手五百藏于竹子林,以弓箭游击敌人侧翼,一旦敌人进攻立即撤离。”
王贵、岳飞响亮地答应,这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恰巧是大军中少年英俊的组合。岳飞相州汤阴人氏,并非河朔军的原班人马,乃是真定府一月前招募的“御辽敢死士”。
前两年河北等路发生水灾,百姓们生计艰难,岳飞为了谋生应募,成绩优异,被任命为分队长。相州贼寇陶俊、贾进作乱,岳飞请命前去除害,带领百名骑兵,以伏兵之计生擒二贼。王贵也是相州汤阴人氏,从雄州选拔上来的,是雄州府新募的勇士,曾是河朔地区有名的土匪,因武艺超群被擢为偏校。
岳飞上前行礼道:“启禀童帅,如果可以,我还能想办法将辽军引往去真定府方向的万丈渊,我熟悉那里,一旦辽军踏入,保管有去无回!”
童贯稍思,抬头看着岳飞,说道:“见机行事吧,若是事有可为,本帅许你全权负责。”顿了顿,转面看着右边:“和诜带着霸州的人马固守北边城墙,全力配合东路军阻敌。和诜,我将益津关全部交给你了,整个霸州人都在看着你。”
和诜顿时一凛,行了军礼,朗声说道:“定不辜负大人厚望!”
“本帅临行接受官家口谕,不杀辽国一人一骑为此战策略。所以此战不在于歼敌,而要衰落辽军士气,截获后方的辎重,使得辽军被迫而退兵,到时我军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因此,此战的武器是时间,是忍耐,违令者,杀无赦!待我们拖垮辽军,各州援兵到达,再一鼓作气收复失地!”
烛火照在童贯的脸上,照亮这个老年权臣炯炯的目光。军帐里灯火通明,数个将领暗自冷笑。童贯的右手握紧腰中佩剑,沉声说道:“诸位,辽军不仁,已容不得我等优柔寡断,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作为军人,我们要心存忠义,心存大宋社稷,心存天下百姓,以守疆卫土为己任。不论胜负,都将无愧于大宋,无愧于自己的使命!”
时至北地五月,夜晚的空气依旧清冷。军帐内火光熊熊,拒马河上风声呼啸。河北岸一带,潜伏的敌人已经磨刀霍霍。
李迒回到军帐,英武的面庞映着昏黄的灯火,情绪激动难以入眠。童贯有权力随意安插将士,是否故意让他远离史师仲?命杨可世为史师仲先锋军,是否蓄意钳制?
明天就要开战,童贯还以不杀辽国一人一骑为策略,这算哪门子兵法?今夜尚在嬉笑斗殴、朝气蓬勃的军士们,明日谁将血染沙场再无生还之机?一张地图摆在面前,上面千沟万壑,无不是大宋的水土,李迒已看了数遍。
夜幕深浓,大营里一片安静。中军帐方向有丝竹声隐隐传来,和这夜幕下的军营显得极为不搭调。听说这是童贯的习惯,没有曲子就难以入眠。
五月二十五日,史师仲于五更出发,行了一天,黄昏时赶到白沟南岸的一处荒岗。岗上的绿草芽儿才刚铺满地面,一片春意盎然。遥想他的老家明州,早在正月已是这般情景了。
一轮落日衔于西边的峡谷,从艳丽的山茶花旁缓缓落下。史师仲下令休整,火头军开始生火做饭,饭后抓紧时间睡觉,因为他们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时间一到,将会赶往白沟南岸的驻守阵地。
五月的夜晚异常清幽,月光如银,无处不及。史师仲站在荒岗上的树丛中,面色凝重地望着月亮,咳了两声。附近都是潜伏的将士,一个个手不离刃。萤火虫繁密如同落雨,草莺不知在哪里啭着喉咙。
忽见前方树影乱动,一个士卒从林中冲出,慌慌张张地禀报:“启禀靖远侯,前军统制杨可世已达前沿阵地,且遣骁将赵明持黄榜旗前往辽军招降。辽军将领看了后大骂道:不用废话,不就是死吗。下令杀了赵明,且矢石如雨,射向对岸的前锋军!前锋军拘于童帅‘只是扰乱,不能实打’的命令,便不敢还击,伤亡很大。”
史师仲脚下猛的一滑,忙抓住林木站稳,骂了一声他娘的,接着道:“既然两军交锋,怎能束手就毙?待我通知各路人马赶往歼敌!”
潜伏的诸将早已吵嚷起来:“如果兵不血刃就能招抚幽州、燕京等地,童贯等人便坐在那里等着奖赏,还要我们来干什么?走,与辽军拼了吧!”
拒马河渡头旌旗招展,宋军箭已上弦,一触即发。辽军已经乘船渡河,不住地朝岸上的宋军射箭。杨可世勒令将士临河布阵,分遣军队朝敌船上射箭,且告诫诸将:“下流必有可涉水渡河之处,须分兵据守。”
泾原路将领赵德胡须花白,恰似三国的黄忠老蒋,挥臂向属下高呼:“尽忠报国,快随我去下流的便桥驻守、迎敌。”
将士们山呼回应。赵德率军沿着河岸朝西奔驰了一炷香时辰,远远见河面上有一便桥,还未及在桥头驻扎,却见辽军铁骑已渡水过来,便桥被远远隔在背后。北岸驻守的辽将隔河挥舞军旗指挥作战,辽骑兵将领看着旗帜所指的方向,挥刀指挥属下奔驰。
赵德面色煞白,出了一身冷汗,急率部下退回渡口。杨可世劈面骂道:“老匹夫怎么往反方向跑呢,这就是你的尽忠报国?”
杨可世正想亲自前往迎战,不料河岸上冒出无数的辽国骑兵,呐喊着,斥骂着,潮水般地包抄过来,甲胄、兵器齐放光明,很快分左右翼把杨可世、赵德的军队围住。史师仲派来救援的部队也已赶来,王渊的前军,杨惟忠的左军,种师中的右军,王坪的后军全部赶来,黑压压的长队不见首尾。
宋军全副武装地疾驰,由于缺乏训练和轻敌,在阵形变换时胡乱拥挤起来。而辽军皆经过严密训练,队形严整,排列有序。拥挤的宋军还未布好阵形反击,前军便被辽军铁骑踏破,几翼军队分别被辽骑分割包围,各个击破。赵德、杨惟忠尽被打败,杨可世率一百余骑想要突围,一个不慎身中四矢,左腹中了一支抹有狼毒的铁蒺藜箭,浑身是伤,靴子里都是血水,还被打掉了两颗牙齿。王渊组织弓弩手猛烈反击,又派出敢死士进入辽军骑阵专砍马腿,这才救出了浑身浴血的杨可世。种师中、王坪拼命厮杀,保着杨可世一路向雄州逃奔。
辛兴宗率西路军驻守范村,忽闻探马报告河面上出现辽军,便急忙排兵布阵。李迒的右军迅速装好了排石机,一排排长矛手也严阵以待。但等乘渡的辽军到了射程之内,李迒右手一扬,一声怒喝:“打!”河岸上的隆隆声震耳欲聋,一颗颗礌石砸向敌船,长矛如同箭雨,犀利地朝敌军射去,河面上顿起一阵惨叫声。辽军射来无数的箭雨,一些宋军中箭,很快被替补。更多的辽军倒向河水里,河水翻起一浪浪红雾。
曲奇的左军、王育统的后军、刘光世的先锋军俱都士气大增,如法炮制,分头阻击乘渡的辽军。宋军的攻击一轮接着一轮,渐渐地,前锋辽军的木筏、木船全部被砸碎,众多的碎片和人马的尸身层层堆积在一起,成了水上浮桥。
半个时辰后,李迒望着平静的河面,疑惑道:“死光了吗?”
“那里!”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李迒极目远处的河面,无数的人头密密麻麻地浮起,顺着水流,迅速撤回。
李迒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备好木筏,快追!”
“那么多碎木挡着水路,木筏走不了!”
“唉!”李迒望着河面轻叹一声。
李迒与辛兴宗的中军会合之后,粗略统计,足有一千多人伤亡。拒马河边伤兵遍地,到处是此起彼伏的呻吟、号哭声。血腥气随着夜风弥漫,空气里掠过马的悲鸣。白沟大商埠里铺门关闭,商户都已逃亡。益津关的百姓也都在慌慌张张地逃命。
此时,史师仲部在兰甸沟地界遭遇辽军,亦大败。杨可世、种师中、王坪等率领败卒一路狂奔,正遇上史仲师溃败的中军。夜风呼啸,杨可世嘶声朝史仲师道:“辽军大部队已经过河!要想保存实力,只有退守。”
灯笼火把映着史仲师面空,如铁冷硬。他低头咳了两声,看着头顶黑沉沉的天空道:“西路军遭遇了辽军袭击,初战告捷,因为轻敌被辽军夜袭;王贵、岳飞两位小英雄带着几百人,在竹子林牵制了一支辽军。东西两路军战况不利,暂且退兵雄州,辎重先行,我率精锐断后。”
传令兵火速传令,前队变后,后队变前,出了益津关不远,再次遭遇辽军轻骑截击。史仲师当机立断,率队进入山林,排兵布阵,当天夜里遭遇了辽军的第一轮袭击,三天之内交战了十多次,双方各有伤亡。比起擅长骑兵野战的辽军来说,宋军更擅长近身狙击。这样在山林交战,辽国骑兵难以发挥优势,宋军边打边跑,渐渐地靠近了瓦乔关。就在他们将出山林,进入雄州地界,辽军突然放火烧山,大火蔓延了整个山区,许多无辜山民葬身火海。
无奈的史仲师不得不率部撤离,因山火蔓延而迷途,刚出山林,就再一次和辽军铁骑狭路相逢,宋军立时大乱。
辛兴宗驻扎范村的西路军亦遭遇了辽军的半夜来袭。吴子厚的前军三千人结阵不稳,迅速被辽军踏破,吴子厚战死。大部的辽军直逼宋军主力。曲奇的两千骑兵迅速崩溃,刘光世的步卒三千不消片刻便被辽军重骑踏散。刘光世狼狈逃窜,曲奇中刀堕马被俘,两千骑兵折损近半。直至王育统率后军重甲兵一千、弩弓手五百、刀牌手一千五百赶来稳住阵脚,辛兴宗这才冲出辽军的包围圈,向雄州方向逃奔。辽军在后面追击、截杀,沿途都是死人,马尸。
李迒的右军被辽军包抄,侥幸有王贵、岳飞带着几百名弓箭手来援,才突围出去,逃了一天一夜,被辽军咬住不放。岳飞、王贵利用疑兵之计,才使李迒的军队摆脱辽军的追击,逃至一处荒原。
荒原几十里以外渺无人烟。一百多年前宋辽之间的不断杀戮,早已使这里成为荒土一片。澶渊之盟后局势稳定,这里又迁徙来一些百姓。自从汴京的军队开进三关,这些百姓们早已闻风逃散。
夜雨潇潇,风肆意飞过荒岗,气温骤降,好似进入寒秋。战士们衣服湿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都不知多久茶米未进了,一个个饥肠辘辘。好在一些人带有干粮,虽也湿透,聊胜于无。大伙分食,口渴的寻了雨水,又四处寻找蒲公英、茅草根、荠荠菜、面条菜等可食类野草、蘑菇来充饥。
一座破茅屋在雨幕中矗立,原是牧民所建,用以遮风挡雨。李迒刚要进入木屋,便见岳飞骑马奔来。岳飞在木屋前离鞍下马,捋了把脸上的雨水,急问:“李大人,可曾见到王贵?”
战前军帐,李迒对这年轻人印象颇深,这次又被他救援,自是感激不尽。见他年龄不过双十左右,相貌英俊,文韬武略机智过人,亲热地拉住他,叫他不必拘礼,关切地道:“小将,你和王贵跑散了?”
启明星暗淡,东方已经放亮,照着岳飞悲伤的面庞,还未说话就红了眼眶:“我们在被大股辽军围堵时,他抢先引开敌人,且告诉我,若是今夜会合不了,便是……”
岳飞说不下去了,嗓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悲咽。李迒领着他进屋,好言劝他止悲。岳飞却沉于悲愤不能自拔,咬着牙,紧紧攥着拳头,低头看着地面良久,忽骂道:“本想狠揍辽军,反被辽军逼得这样狼狈,连兄弟都丢了!”
李迒道:“乱军之时,小将不要妄断,想那王贵,劫后余生也是有的。”
岳飞听了,俊面上现出一抹光彩,目光里有着不染世事的纯净,好似行走在红尘之外。
战乱之时,为了避雨,也讲不得什么规矩了。不消片刻,木屋里就挤满了人,这才发现,破茅屋年久失修,不能挡雨。顺着雨水滴下来草屑、木渣、鸟屎。战士们叫骂着、躲避着,却没有人愿意出去。在这样冷寒的夜里,仅能挡风也已足够。大伙都被岳飞的话勾起恶绪,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辱骂辽人。
大雨渐歇,关山如铁,众将士见了东方的霞光情绪便好些。李迒走出木屋,望着巍峨的远山,及一望无际的广袤荒原,望着万顷霞光照亮不远处齐腰的蒿草,望着岳飞翻飞的衣角,忽听岳飞恨切切地道:“若有机会,定要和辽人决一死战!”
李迒看着他稚嫩的脸,被他认真的表情逗得一笑,叹自己早已没有了少年时的豪气,仰天长叹道:“金人攻辽节节胜利,我军伐辽却落败至此。只怕此战将战幕拉开,再引外贼觊觎我大宋疆土,到时山河破碎,天下动**,你我都要小心行事啊!”
小将岳飞听得一愣,漫天的彤云落在眼底,化成滔滔不绝的怒火,亘古的风从一片死寂的心田上拂过。
李迒近前一步,握住他的手道:“小兄弟,此次你救了我,救了我这么多兄弟,我便欠你一命。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我李迒必然以命相报!”
岳飞听他称部属为兄弟,很是感动,身为将领,将部属视为兄弟手足,才是贤德。
早听说这李迒是名门之后,随军以来待下甚厚,生病者亲自持汤喂药,贫困者赏赐衣物、食品。岳飞觉得能遇到刘韐、遇到李迒,都是他的造化,因此,开心地笑道:“尽忠报国,是家慈的教诲,也是我的夙愿,这都是岳某分内之事,李大人休要介怀。”
太阳冉冉升起,渐渐温暖起来。李迒传令稍做休整,战士们便纷纷脱去外衣,搭在荒草上晾晒。弓箭稀少,伤药殆尽,刀枪都已卷刃,将士们也实在太累了,稍一松懈倒头便睡。李迒和岳飞也不能幸免。两个人并排躺着,皆是浑身浴血,不堪重负,连俊朗的脸上都是血污,盔甲上沾满了散发着腥臊味的血浆,手里的刀剑上已有无数的缺口。
不远处,一队难见首尾的人流在草野里缓缓地蠕动,阳光如箭,射得人睁不开眼。这是一支北辽百姓队伍,他们带着弯刀、骑着悍马追随辽国骑兵,要为心目中的和平世界贡献赤胆忠心。却又与军队失散,正踏上疲惫不堪的回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