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全二册)

第二十七章 了却君王天下事 会挽雕弓似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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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个士卒似被什么惊醒,坐起来一看,惊慌地大喊:“有敌人!”所有人立即惊起,骤然提刀上马,追赶那群奔跑的辽民。可惜那些一腔忠勇的辽民没有实战经验,挥舞着刀枪,仓促转变阵形,但为时已晚。近距离的快马速度,具有压倒性优势的兵力,叫他们几乎没有还击之力。宋军刀锋出鞘,疾如闪电。辽民尚未反应过来,便一个个坠马倒地,只见眼前一片寒光闪烁,血流满地。无数人的脑袋凌空飞出,带血的手臂像被砍断的树枝,迅速地落在满地的阳光里,接着又被上千的宋军马蹄践踏,尖锐的惨号声完全被马蹄的喧嚣淹没。

这些辽民大多是生活在燕云十六州的百姓,曾经的宋民。李迒远远地站着,看着空中飞溅的鲜血,愣在那里。他还没来得及下令,但敌我相接,不容思考,瞬间就是你死我活。宋军若不杀这些人,这些人未必放过宋军。

忽又一队辽骑飞速奔来,无论从气势上还是从数量上看,宋军都无法优胜。仿佛这就是滥杀无辜的因果报应。屠杀再一次上演,被屠杀者的角色发生了转变。辽骑装备精良,杀人技法娴熟,战斗力惊人。荒原上一片雪刃闪耀,厮杀声、斥骂声响在空中。宋军好似秋风下的落叶,迅速地四分五裂,溃不成军。

从早上杀到中午,突然又是北风大雨,至晚上风雨更急。两军皆当面不能相视,不停地胡乱厮杀。夜幕中李迒被辽将围攻,险些就要毙命。小将岳飞不顾生死,几个枪花刺退辽将,右臂也中了一刀,鲜血淋漓染红了银袍,却不管不顾,带着身边数卒杀出一条血路,和李迒一起朝真定方向突围。

大雨倾盆。荒岗上的枯草被风吹起,又被雨点狠狠地打了下去。史师仲一路厮杀,来到雄州城外。在他的身后,雄州、莫州、塘泊之间,及雄州之西保州、真定一带,死尸相枕,不可胜数,雨刚一落在地上,就变成红色的**。风在哭雨在泣,雄州城门在望,辽军在后面紧追不放。史师仲在城下大喊,城上守卒说童帅有令,诸军不能进城!史师仲追问,城上守卒说童帅怕辽军乘机攻城。

大雨倾盆,顺着城墙哗哗下淌,在青砖墙上汇成旋转的水流,落到史师仲的盔甲上,淌下来的都是血水。他仰头望天,雨水落了满脸,伸手一抹,狠狠一弹,悲声长叹:“奸贼当权,天要亡我大宋啊!”声嘶力竭地冷笑数声,那声音很快地被雨声淹没。

此时,雄州的街头冷冷清清,家家关门闭户,百姓们早已逃亡。大雨浇在空旷的长街上,看不到半个人影。史师仲的后军突然大乱,杨可世等人正拼命迎击咬尾的辽军。

真定府古老低矮的城池经过修缮,焕然一新,城墙的许多处都有修缮的痕迹。经过太多的战火洗礼,这里一片破败、狼藉。城楼上火把映天,将士林立。宣抚使刘韐排兵布阵,囤积了滚木礌石,以待辽军。

苍茫大地,铁骑横野。李迒与岳飞一路与辽军厮杀,接近真定府城门。刘韐忙命放下吊桥,打开城门迎进他们。大队的辽军紧追在后面,架起云梯攻城,被滚木、礌石、金汤打了下去。又一排带着油纸包的箭矢向城头射出,第二排火箭随之迎上。大风一吹,大火呼呼地燃了起来。宋军早已备好了水,大火迅速被扑灭,且如法炮制,向城下射了带着棉球的火箭。火箭十分密集,棉球上浸了油。辽军纷纷举盾牌挡火箭,哪知火箭专一射马。怕火是所有动物、兽类的特性。辽军的战马便不听控制,疯狂地原地打转。城墙上又落下无数的滚木礌石,辽军死伤无数。就这样火箭夹着滚木礌石,辽军已无还手之力。前队的战马被烟火所逼,拼命向回路逃奔。一时辽军阵形大乱,相互践踏、斥骂、溃不成军。刘韐趁势出兵,追杀辽军。

李迒在马上挥枪厮杀,太阳映着眼帘,倒映出仇恨的火焰。原上荒草萧瑟,簌簌摇动。隆隆的战鼓在耳侧轰鸣,成千上万的将士向辽军追击,如同铺天盖地的潮水,一点点地将整个战场覆盖。李迒奋力厮杀,耳旁风声凄厉,大地哀鸣,似有无数的灵魂飘在空中,天突然裂开一个大口,浓稠的血顺着大口流下来,整个大地都是一片血肉模糊。久闻三关人才济济,但真正的了解又有多少?在北辽精锐部队面前,都是不堪一击。好则宋军总算打了个胜仗。

战后,李迒在宣抚使的官邸稍做休整,日头过午时一觉醒来,便悄悄溜出来,一路打听着,来到岳飞的营帐。此时阳光很好,一个又白又胖、好像厨师的胖子正光着膀子,在营帐前的老榆树下磨枪。一群鸟在树梢叽叽喳喳。李迒上前问话,那胖子闻声回头打量,见李迒衣貌不俗,便站起来禀告道:“将军来晚一步。那岳飞接到父亲亡故的消息,哭得眼都红了,回相州老家治丧去了。”

日影随风洒落,斑驳着李迒的一腔遗憾,俊目里尽是怅惘。缘分本是天定,只要有缘自会再见。这样一想,便觉释然。

李迒带着部卒来到雄州城外,头顶赤日炎炎,将士们沐着烈日不停地擦汗。却见一匹快马自城里驰来,一个小将下马朝李迒参拜,哽咽着道:“启禀李大人,在下是靖远侯的属从,靖远侯与几位将军誓与辽军决一死战,又有辛兴宗、王渊及河北各路宋将带着人马赶来援助。王渊将军的裨将韩世忠甚是英勇。他们终于打败了辽军,可是,可是,靖远侯、杨可世两位大人却重伤不治,无力回天啊!”

夏风卷起黄灰,缓缓覆盖了护城河面。倏忽间天地萧索一片,泪水迷蒙了李迒的视线。他下马拉起那小将到一旁,低声问道:“靖远侯可有临终遗言?”

那小将惶然四顾,后低声哭道:“靖远侯本不该死,他被辽军追到雄州城外,童贯不开城门,靖远侯,他是被逼死的啊!临终仰天长叹,奸贼当道,天要亡我大宋啊!”

李迒站在猎猎风中,似听到史师仲低沉的声音在空中飞扬:“奸贼当道,天要亡我大宋啊!”

想来童贯这个奸贼,早想对付史师仲,将他与史师仲分离,亦非偶然。李迒泪流满面地闭上双眼,沦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高大的身子委顿于地,唯愿人生大梦,永远不要醒来。

童贯正在城里传令,命所有宋军撤离界河,重新整编训练,再做打算。且写了一份捷报,遣使送往汴京,报告说此次杀敌一万余,俘敌八百余,活马三百余匹,兵器甲胄不计其数。此晚,童贯的军帐再无乐声传出,随军北伐的赵良嗣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童贯正喝闷酒,一见他便没好气,将酒盏劈面摔去,骂道:“都是你这厮出的馊主意,才置老夫于炉火之上!”

见童贯迁怒,赵良嗣忙跪地道:“小人只想恩公立功,岂料如此?恩公若实在气不过,就杀了小人吧!”说着,膝行到童贯面前,耷拉着头,任人砍伐的样子。

童贯冷哼一声,气呼呼地指着他道:“若是你的一只胳膊可换回燕云一座城池,老夫定将你卸成八大块,绝不手软!”

赵良嗣好半天低头不语,任童贯斥骂泄愤完毕,才道:“恩公,为今之计是如何掩饰败绩,不叫朝廷怪罪。否则……”

这些天童贯一直不敢细想这层,一想就气血逆行,沉默半天,才轻蔑地瞥他一眼:“你又有什么骚主意了?老夫便再信你一次!”

赵良嗣抬头,目光映着灯火,贼亮贼亮的:“你们汉人不是讲究迂回之道吗?对于燕云十六州,难以直道取,便向曲中求!”

童贯气哼哼地一扭头,看着窗外道:“这又是什么鬼主意?要我当面向耶律淳下跪乞求?我便愿意下跪乞求,那耶律淳答应吗?”

“非也。”赵良嗣苦笑摇头,接着道,“请金人出兵夺尽燕云诸城,待全盘拿下,我等再与金人商议。”

童贯忍不住仰天冷笑:“哈哈哈……你当金主阿骨打是什么?一个黄口小儿?想从金人手里赚城,痴人说梦!”

“我明白恩公的意思,但事到如今,即便虎口拔牙,与虎谋皮,都得一试。小人无能,为恩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小人对女真人甚为熟悉,请恩公准小人赴金国交涉。”赵良嗣跪在地上,拍着胸口向童贯表白忠心,见童贯不以为然,又道,“金国贫瘠之地,其君臣上下无不贪财图利。恩公若说动官家拿出一笔赎金,收回城池便无大碍。”

如今骑虎难下之势,即便死马当成活马医,那又如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只要促成官家的“收复”大计,加官晋爵舍我其谁?童贯心里窃喜,却故做不悦地瞪着赵良嗣:“你只管使金,至于赎金来源,不是你该考虑的!”

“是是是,小人明白。请恩公放心,金与宋无冤无仇,当会以城换金。到时朝廷那里,岂不任恩公点缀?”

第二日拂晓,童贯送赵良嗣来到拒马河边,看看高远的天空,抬手朝他肩头一按:“早去早回。如今六月上旬,中秋若能班师回朝,也还不错。”

送走赵良嗣转回,童贯即给几十名各地门生及有利益输送的巨富阔商修书,派人火速送达,要他们筹钱备用。他一直都戴着仗义疏财的面具,为了加官晋爵不择手段。

苍茫夜色中雨声淅沥,缠着凋零的茉莉。天上星月无际,赵明诚带着侍从在莱州的别院前候了半夜,看着雨停月出,才看到三辆马车自官道尽头左拐而来,急忙迎了上去,身后只跟了两名侍卫。头前引路的木易一身风尘,藏青色的披氅被风鼓气,老远跳下马来,朝赵明诚行礼:“拜见三爷。”

赵明诚近来看书太多,有些视力衰退,看清了木易便心里一喜,抱拳为礼:“木易英雄,一路辛苦!夫人呢?”

“在后面呢!”

寒暄两句,木易回头望去,紫帷马车缓缓停在一棵银杏树下。赵明诚上前掀开车帘,见马车座位已拆,底板上坐着赵真,便知路上出了意外。

李清照已从另一辆马车里探出头来,唤道:“三郎。”

赵明诚忙跑过去,扶着妻子下车,问道:“不足十天车程,竟走了这二十多日。可把我急坏了,天天等到半夜。”

李清照满面风霜,看着夫君的目光却流溢着春水:“路上翻车,赵真被砸伤了腿,我们在小三洼中的老郎中家住了数日。”

夫妻间几问几答,赵明诚已尽知路途之事,招呼大伙儿进屋,叮嘱赵真只管好好歇息。刚一进院,迎面走来几名奴仆,见了李清照忙跪成一片,齐声请安。李清照一路走进二进院的官邸,见院内青砖铺地,沿路青石,屋里的木板顶上吊着水晶灯,红柱上雕刻着五彩鸟兽,饰以金粉,在灯烛下熠熠闪光。檀香为框的屏风上画着富贵牡丹图。玉璧沉香,芙蓉大帐,帷幔重重。依稀是多年前汴京相府的那个晚上,他斜卧在榻上看《春秋》的注脚。她捂住不叫他看,要他听她讲解。他便一个个请教,结果,书上的每个注脚她都凭着记忆准确解答,且能指出所在的页码。他不得不大叫称奇,佩服得五体投地。

夜风清幽,吹落层层茉莉玉蕊。床外两重帷幔,只放下内层鲛绡帷帐,偷窥的夜月幽幽而入,照亮枕畔,柔柔地铺在竹席及描着石榴花的云锦被上。李清照擦去满脸的汗珠,竟在无以言喻的销魂感里崩溃了,枕着夫君手臂诉说途中遭遇,交代了母亲托付《赵氏神妙帖》和吴道子《天王送子图》时的凝重,劝他一定要好好收藏,不可负了老人家厚意,又重复了郭氏“以天下为己任,勤政爱民,廉洁奉公”一类的叮嘱,勉励夫君恭敬为官,留一世清名。

“母亲一向最看重我,如今却独自留在青州。子欲孝而亲不在,叫人情何以堪?”说起母亲,赵明诚甚多感慨,拊掌低叹。

李清照侧身依向夫君,面色映着夜月,端庄凝重:“人老了依恋故土,三郎休要自怨。好则茉莉与她情同母女,照顾得极为妥帖。三郎诚若牢记母亲训示,清正为官,廉政为民,以苍生为子,以天下为己任,便是至孝至忠。”

赵明诚点头应诺,眼神似有躲闪:“照儿,边塞形势紧张,朝廷号令各地修筑防御工事,明天我就得去五十里外的工地,这一去须得驻守多日,又需你独个儿待着,惭愧!”

“你啊你,可是有了外室?”李清照抬眼看他,戏谑地笑着去捏他鼻子。

紫琪的笑脸一闪而逝。命运如此可怕,越不过的总是越不过去。赵明诚终归心里发虚,任她捏着,闭着眼笑:“岂敢,岂敢!有妻易安,此生足矣!”

被夫君拥着,品尝着久违的男子气息,李清照满脸的迷离、陶醉,柔情满满地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要心里收藏希冀,幸福便会有期。你只管做个为百姓谋福祉的好官,无论何时,都不要为了一己之私不择手段。”

赵明诚面色温润,目光澄明:“照儿金玉良言,明诚谨记。”

“外界的**与内心的欲望交替攀爬,最终膨胀到人为物役,与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请照儿放心你的三郎,他绝不是那样的人!”

李清照的黑眸像融入经久不散的云雾,飘飘然落在虚空中的某处:“蔡京一类身居朝堂的冠冕之徒,为了一己功利颠倒黑白,颠覆善恶,为了饮血宁可将天下人剥成白骨,这种违背儒学治国的行为,会将国家引向灭亡。奸佞们为了稳固地盘,不停地放射冷箭,我父亲和外公便含恨而死。我不能让我夫君变成那样的奸人,使父亲、外公的阴魂不安。”

赵明诚有些激动地揽紧妻子,双目喷射光芒:“照儿,我绝不会变!”

李清照目中的希冀如月射寒江:“身为父母官,应视百姓为衣食父母,视部属为兄弟姐妹。有些事,不能做,有些人,不能伤。如果你连父母和姐妹都不能尊重,我不与你为伍。不要试图结交商贾,在资本博弈和财富积累的过程中,他们的道德和诚信都被抛弃。”

夫妻闲话间,李清照将在昌乐遇到李师师的事说了一遍,面色转冷:“师师说联金伐辽,不容乐观。一旦战乱,须靠兵力说话。明诚,当务之急是招兵。”

赵明诚再次揽紧妻子:“嗯,招兵也是当务之急。修筑防御工事不能迟缓。不如叫赵真明日拟下募兵榜文,又有木易协助衙门募兵,你看如何?”

李清照默默点头。夫妻俩接着谈了很多,疲倦得哈欠连连,相拥入眠。

晨光熹微。栖纱窗蒙上一层灰白。窗外传来几声犬吠。赵明诚一个翻身就要起床,却被李清照抱住,声音如拌蜜糖:“不行,夫君,再抱片刻。”

赵明诚手掌滑过她的柔荑,轻刮她鼻子:“片刻就片刻,再不许耍赖。”

李清照抬手拧他鼻子,闷声道:“谁耍赖了?人家才刚到这儿,你就要走。”

大才女也是女子,撒娇时习惯将尾音拖长,显得很不乐意。

沉寂一夜的四水归堂天井院在晨光里活跃起来。房门次第打开,发出吱咛咛的声响,小厮丫鬟们往外端出一个个瓷盂,打扫院落,浇花浇树,擦桌抹凳,往外晾晒衣被。

东方大亮,美人蕉开成一片火红。李清照跟着夫君走出门来,被清凉的晨风吹得十分惬意,可心里却无端地生出惆怅。门外马已备好,两个侍从见了他们夫妻急忙行礼请安。远方的千里沃野笼在灰茫茫的晨雾里。赵明诚牵着马在前,李清照紧跟着夫君一行走到大街口,夫妻俩依依惜别。李清照想捧夫君的脸,看看一旁的侍从,想想如今身份不同,抬起的手搭在明诚臂上,黑眸渐流深情:“瞧你,这些天都晒黑了。”

“有吗?”赵明诚摸摸自己的脸,好像能摸出黑白一样,忍不住一笑,“照儿,你别忘了,我本来就不白。”

“你也不黑。”

“这些天白天在工地,晚上便赶回来等你,是有些劳累。”

“唉,这不熬坏身体么?”李清照盯着夫君看,满眼都是心痛,又叮嘱夫君注意身体,注意正午时少在外头晒太阳,注意少喝酒别熬夜等。赵明诚一一答应,转身上马,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太阳已经飞上柳梢,街道上行人多起来,你来我往十分热闹,许多人打量着衣貌不俗的李清照,目光流出艳羡。

李清照直站到夫君的身影消失不见,目光像雪地里落下的银色月光,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悲凉。

主仆二人进入别院,一径走进第一进院的正堂,见几个丫鬟正在收拾书本、古器,一一在书房放置齐毕。李清照觉得不满意的,便叫她们重放,摆弄完了又清扫地面,擦洗各处几案、凳子,一晃半晌过去,丫鬟们个个满头是汗。接近中午时天气热起来,李清照拿着苏绣工艺的绫绢扇遮挡阳光,信步在院里走走看看。见这个天井院以堂屋为中心,四面房屋围建,开间进深很大,不设门窗和墙壁,与天井直接相通,采光、通风上佳。堂屋的太师壁两边各有雕花门通往后院,壁前长条几案,正中供奉着赵家的祖先牌位及香炉、烛台,两侧置放了花瓶、镜子,寓平平静静之意。

午时,两个丫鬟将午食端进堂屋,摆在桌上。李清照由绿杏伺候着,在膝上铺了白棉袱子,看着花花绿绿的满桌菜肴,面色端肃道:“古哲先贤都倡廉戒奢,我们要引以为戒。以后三餐就简,不可奢侈。”言毕,略做思索道:“目前边塞军情日紧,一旦开战,军需军备消耗甚重,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她的话说得众人钦服,后两句更使大家有了危机感、使命感。丫鬟们都觉得这位夫人不愧是大才女,一言一行自有让人起敬处,便合手为揖,齐声道:“夫人深明大义,教导有方,奴婢牢记便是。”

接下来的日子,李清照接待了无数乡宦的内眷,无非是受礼、赠礼、设宴、游乐,说着言不由衷之语,戴着曲意承欢的面具。一连数天下来她便烦恼至极。这天黄昏她送走一位满口奉承话的夫人,支出去几个丫鬟,郁郁落座,愁眉不展道:“愚妄的世人醉心于繁文缛礼,他们得靠它支撑场面。甚为浅薄的牙慧魔力很大,使愚者和智者同受欺骗。”

绿杏正在将一束百合插进花瓶,回头笑道:“这位夫人说您是班婕妤蔡文姬转世,依我看出自真心,并非奉承。”

李清照嘴角勾起细微的讥嘲:“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谁人心思怎样,自然比你清楚。”

“夫人说得是。”绿杏嬉笑着回身作揖。

李清照忽然神思一转:“也不知赵真伤情这几天如何?能自己走路吗?木易还在为募兵去各方山寨游走?”

“夫人不必挂牵,赵真能行走了。听说方山、陀山、云门山、文峰山、泰山、云台山、邙山、武当山、秦岭等山头,都快被木易叔叔跑遍了。”

李清照看着漫到窗口的红霞,感慨道:“木易兄弟原本不为官府所用,却为朋友两肋插刀,真是难得的性情中人。”

绿杏插花已毕,转身来为主子捏肩,笑道:“我都为木易叔叔捏把汗,他凭什么叫那些山寨的绿林豪杰来投靠咱莱州府?”

李清照想了想,看着窗外道:“不管他有什么法子,我自然相信他的选择。像他那样清高的一个人,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情。”

绿杏一手挖着耳朵,歪着头道:“我倒是奇怪了,他有什么法子?”

不管主仆二人如何推测木易,半月后,确实有几个山寨寨主各带一百左右兄弟来投。腿伤已经大好的赵真设宴款待,李清照亲自敬酒时,那头目笑道:“夫人如此礼贤下士,在下受宠若惊。说句实在的,在下与兄弟们早已听闻夫人才名。能投入赵三爷麾下,乃三生有幸。”

李清照执壶相敬,因激动面色绯红:“抗击外辱,是你我大宋子民义不容辞的责任。”她大方地举杯,与绿林豪杰碰了,同饮已毕,言语铿锵道,“诸位英雄来到莱州,乃是莱州万民之幸。我代表莱州百姓,向诸位致敬。”

酒足饭饱,赵真安置诸位英雄歇息,来请示李清照,说要将绿林豪杰们领到五十里外的工地上,由三爷纳入编制,壮大修筑防御工事的力量。木易阻拦道:“叫他们去修筑防御工事,莫如留下来操练行军打仗之法。”

李清照正在书案前整理《金石录》,点头笑道:“木易兄弟言之有理,就这样办吧。”

“是。”赵真木易同时应声,拜辞而去。

没有夫君的夜间,李清照独拥寒衾,心里略有伤感,却也充实,因为夫君志愿得展,在为大宋抗击外辱略尽绵薄之力。她白天由绿杏做伴,修订《金石录》之余吟吟诗作作画,赏赏花鱼,日子过得尚可。从荆州逃荒来的厨娘厨艺不错,只是略嫌唠叨,尽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老家方言,惹得绿杏嘎嘎地笑。厨娘却推着绿杏说:“侬阁(别人)在忙着,你个俩娃儿(女孩子)别嘤叨(不要吵)。”

绿杏小孩子家未免贪玩,这些日子在院里院外待腻烦了,便故意找茬,弄乱洗好的菜,弄灭燃起的火,惹出厨娘几句埋怨也觉有趣。这日粥刚煮好,绿杏就舀了一勺水倒进去。厨娘正在切菜,举着菜刀朝绿杏尖叫:“你个俩娃儿,搞么知(干什么)?净邪肥(捣蛋)!”

绿杏吐着舌头道:“我口渴,要多喝些粥,怎么,李妈你就要杀我啊?”

厨娘这才丢了刀,捣着绿杏埋怨:“你个俩娃儿,真是不上腔(胡闹、没规矩),枪个愚儿(像个神经病),专来调管子(捉弄人),拿我这老巴子(老年妇女)当苕货(很傻的人)!”

说是埋怨,她脸上却在笑着。妇人年纪大了,还是蛮喜欢小姑娘的,况且,这还是主母身边的人。

绿杏撒娇般地推着厨娘,嘟着嘴道:“李妈,人家满消挺(很闲)的嘛。哪像你整天都有事做啊。你在这儿混得久,就告诉我哪儿有好玩的地方嘛!我若去了,回来一定给你带一大堆好吃的。”

“你个俩娃儿,就知道惦记七(吃)。”厨娘笑着说。

“人家整天满消挺嘛。”绿杏学着厨娘的方言,满脸地不快,手捻着腰间的丝绦道。

“你个俩娃儿,好像整天满消挺很吃亏了。”厨娘四十多岁,却因风霜苍老,笑得眼尾起了无数褶子,她歪着头想了想道,“好玩的地方嘛,我可告诉你,就属莱州湾芙蓉岛啦。”

“芙蓉岛?”绿杏黑睛闪亮,举着双手欢叫,“哦,哦,去芙蓉岛啰——”

夏末的早晨天色甚好,莱州的街头一片喧嚣,形形色色的商贾、农人在街上来往不绝,南北各地的方言汇集在一起。摆地摊的小贩在街头吆喝着兜售货物,骡马兵器、衣冠头饰、胭脂水粉、水产农贸,应有尽有。街衢正中段,卖头饰花粉的商店铺铺相连着,店里聚了一群群花枝招展的少女少妇,呼朋引伴地挑选合意之物。街边另有几个小摊,聚集着数个买花的小孩,手中捧的俱是莱州的名品月季花,追着年轻的男女兜售,买花的人却甚为稀少。这几年天灾人祸,百姓们的日子都不好过,糊口已成问题,谁还有兴趣买花?

几匹马在人流中缓缓穿行,经过一片片闹区。行在中间的贵族雅士面如白玉,五官精致,他头戴遮阳的竹笠,身着青竹绿锦缎襕衫,玉带如银系在腰间,轻轻束出俊逸的弧度。一行人经过买花摊位的时候,孩子们稚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那雅士皱着眉头勒紧骏马看过去,整个队伍随之停了下来。行在雅士身侧的一个蓝衣童子扭头看着雅士,压低声音道:“夫人,你想买花?”

“叫老爷。”那雅士朝她翻了个白眼。

“是是是,老爷,你要买花?”蓝衣童子故意将声音提高。

这雅士正是女扮男装的李清照,她经不住绿杏再三撺掇,趁着个好天气去莱州湾里的芙蓉岛游赏。她拉拉竹笠遮蔽耀眼的太阳,看看买花的孩子,满面恻隐:“这些孩子本该读书做学问的年纪,却因贫穷,到街头卖花谋生。”从怀里取出银袋子,递给绿杏,低声道:“你去将这些银子分给他们,以买花的名义。”

绿杏听说芙蓉岛好玩,恨不得生了翅膀一下子飞到,生怕耽误了游玩,便苦着脸道:“夫,不,老爷,从芙蓉岛回来再说吧?你看,太阳都这么高了。”

李清照正色道:“叫你去你就去,先给他们银子,花儿改日再拿。”

绿杏瞪大眼睛道:“啊,改日?佛爷,您老又发慈悲心了。”

李清照微微一笑,正色道:“你快去吧!”

绿杏只得下马,揣着银袋子朝那群买花的孩子走去,走了几步,回头对李清照做个鬼脸,掏出一小块碎银装进衣兜里,得意地笑着往前走,边走边自说自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来到卖花的孩子面前,绿杏将银袋子高高举起,大声道:“佛祖显灵,砸银子砸银子了!”

一群穷孩子一听就蒙了,正不辨真假,却见绿杏将一块碎银砸到近前的一个小孩子身上,指着他道:“给佛祖磕头,快啊,快啊!”

那孩子捡了银子,立时眉开眼笑,对绿杏的话深信不疑,也不顾胸口被砸得微痛,急问绿杏:“小姐姐,佛祖在哪?”

绿杏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嘚瑟起来:“佛祖在此,就是本座啊,有眼不识泰山的蠢货!”

那孩子急忙磕头在地,又回头招呼左右:“佛祖显灵,快磕头啊!”

穷孩子们蠢蠢欲动,绿杏还只嫌他们头磕得慢了,不住地拿出银子朝孩子们砸去。孩子们忙不迭捡银,争先恐后地磕头。砸向一个女孩的银子被另一个男孩抢去,两人抢夺、吵骂,若非“佛祖”当前,或要打个你死我活。被夺银的女孩在一旁大哭,绿杏便也顾不得了,只管抱着膀子抖着腿接受跪礼,得意足了,才上前评理,指着抢银的男孩说:“佛祖面前竟敢欺负女人,还算不算男的?”

那孩子也不过八九岁,不满地瞪她一眼,转身要跑。绿杏毕竟高他一截儿,飞跑着上前将他捉住,夺回银子给那女孩儿,朝男孩啐了一口道:“佛祖面前你就敢欺弱,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是个坏男人,佛祖命令你们,骂他,打他!”

“坏男人,坏男人!佛祖面前你就敢欺弱,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穷孩子们哪里见过这么多银子,都想讨好佛祖,围着那男孩嚷开了,本是贪玩的年纪,一闹就没完没了起来。

绿杏一下子指挥了这么多孩子,觉得太好玩了,成就感满满的,一时便把芙蓉岛抛于脑后,待到过足了瘾,美滋滋地朝孩子们挥臂:“佛祖有令,停!”

孩子们急忙停住,凝神看着绿杏,绿杏仰着下巴道:“可愿孝敬佛祖?”

“愿意孝敬佛祖!”孩子们齐声道。

“将你们的花孝敬佛祖,愿意吗?”

“愿意!”

绿杏煞有介事道:“那便好,只是佛祖今日不便接花,后日此时此地敬花于本座,可好?”

孩子们齐声称好。绿杏说着“本座去也”,便迈着八字步,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回路走去。老远看到李清照在朝她张望,这才撒腿飞跑,撞了几个行人,不住地说着对不起。

李清照见她慌慌张张地走来,劈面问道:“为何耽误这长时间?又在捣蛋?”

绿杏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奴婢哪敢呢?”

李清照不由一笑:“嘴硬!芙蓉岛离此七十多里,叫你这一耽误,不知晚上可否走到。”

绿杏翻身上马,摸摸兜里的银子,美滋滋地笑道:“左右今天也登不了岛,晚些住店也没什么关系。咱们这是行善事耽误的嘛。”

一旁的木易看着小丫头笑笑,这些天为募兵、练兵,忙得不可开交,能出来走走并非为了游玩,乃负守卫之责。在他心目中,什么事也没有李清照的安全重要。虽说跟了两个粗使小厮,但终归叫他放心不下。

李清照一行人马出了城门,城外的空气新鲜,野风又大,感觉比城里凉快了不少,除了午食,全天赶路,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后才来到莱州湾边,选了个靠近芙蓉岛的客栈住下。

晚食后李清照很累,粗略洗漱了在客房安歇。绿杏一路嚷着要看涨潮,但此时过了酉时,已是枯底时间。她却溜出来,跑到岸边,低头捧起一些泡沫,心里很是遗憾。风拂过芦花,发出哗哗的响声,芦花**深处传出叽叽喳喳的鸟叫。散布在芦**间的鱼塘里响起鱼跃声,几只野鸭忽然从芦苇里钻出来,吓了绿杏一跳。不远处几个少年打着赤脚在踩泡沫,绿杏便跟过去混在一起。

芙蓉岛是莱州湾中被蓝天碧水烘托的一座海岛,东南面地势较缓,西北侧悬崖陡峭。远望如翠螺一点泛于烟波,又如航行于茫茫云雾中的一艘仙舸。

第二天日上三竿,李清照带着木易、绿杏等人弃船登岸,说笑着漫步岛上,见遍布海岛的奇礁异石通上达下,千姿百态,惟妙惟肖,或拱水而出,似虎啸长天,蛟龙出游,烈马狂奔;或壁立陡峭,如峡谷啼猿,渔女张网,樵夫下山。岩石与岩洞石穴均有千年风雨海浪镂刻雕琢的痕迹,令人不得不感叹造物主之奇。西侧水帘洞口钟乳石倒悬,滴水如线,汇成水流清冽的甘泉,终年不枯。神仙洞在西北角偏南,洞中藏洞,相互贯通,幽暗静谧,清爽宜人。

绿杏今早看了涨潮兴奋不已,这会儿走着看着,不住地朝李清照问这问那,说芙蓉岛这名字太好听了,一个石岛为什么取个花名?李清照的鬓发被海风吹乱,她用手抹平,望着远处的苍茫水域道:“芙蓉岛有个美丽传说,铁拐李在海神庙与海神娘娘下棋,连输三盘,被娘娘斥责,就很窝火,定要给海神庙戴个帽子。娘娘便去求张天师帮忙制止。铁拐李跑到太行山神那儿要了一座小山,用拐杖撅着朝东海走,走到莱州湾感觉口渴,便用铁拐把小山支在海面,掏出葫芦喝酒,喝醉了酒就睡着了。张天师驾云赶来,一看铁拐李睡着了,便念咒使山峰生了根,一直扎到海底。铁拐李一觉醒来再也撅不动这小山了,八仙便常来这小山上玩耍,取名芙蓉岛。”

石道崎岖难走,众人皆不觉累。李清照走着说着:“你看,那是曹国舅用牙签顶起的神仙洞;那是吕洞宾剑劈的一线天,以及铁拐李醉眠的枕石,韩湘子品笛的坐矶石,何仙姑化云为石的莲花吉祥岩,张果老的拴驴桩,八仙饮酒的聚仙台。”

再往前走,石壁上写着一首诗,李清照上前念道:“星散万家灯,疑是原上城。碧海鱼儿跃,蓝空有鸟鸣。喜当四五月,新置八九罾。批蓑舟中待,不觉到天明。”再看落笔处写着东坡居士四字,李清照不由感怀往事,低声叹息。

岛屿美景,众人且行且赏,也无甚主仆之别,饿了便用自备的糕点、茶水,又见其他三五成群的游客,多是如此对付一顿。只玩到日将西沉,李清照招呼大家赶到锚船的地方,正要登船,忽见一个女子狂笑着,将很多的金银珠宝翡翠玛瑙扔进水里。人们纷纷唏嘘、惊叫。女子将描金盒中珠宝扔完,跟着就要跳下去,被眼疾手快的木易拦腰抱住,拖到李清照面前。李清照命两个丫鬟将挣着寻死的女子架住,目流怜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能这般不知怜惜?以一时冲动莽撞行事,自己倒是一了百了,求得解脱了。你可曾想过你的亲人?可曾想过会将他们拖进深渊?”

女子原本满脸的绝望,闻听李清照的话愣了片刻,才跪地哭诉:“奴家原是翠红楼的头牌,这三年为了陪他欠了鸨儿多少银子?全靠变卖首饰清还!原指望从良,随他回乡,谁知半路被他卖了……”说着,泪眼婆娑,指向身后。

在她身后不远处,两个男人你推我搡争吵不休,引得许多人围观,议论纷纷。头戴儒生冠的锦袍男子也不过二十来岁,忙着乘船去捞珠宝,油光满面的中年男子却拦住不放,要他赔钱。李清照命人将两人捉了过来。两人见李清照衣貌不凡,便不敢小觑,忙行礼跪拜。李清照打量罢两人,心里已有计较,却见那年轻男子上前抱住女子,哭道:“采迎,非是我贪图银两,将你舍弃。只因双亲甚为严厉,为我定了官亲。那家女儿又刁泼凶悍,动辄逼死丫鬟仆妇,纵然带你回去,我只怕他们容不得你,反倒是害了你啊!”

名唤采迎的女子哭得哀伤欲绝,弱息恹恹道:“奴家身心相许,此生非你不嫁,也不管做妾做小,做牛做马,生是你家人,死是你家鬼,但求你不要抛弃奴家,否则,我宁可沉尸沧海,决不生还!”

李清照为女子痴情所动,劝了锦袍男子半天,才劝得男子悔悟、愧疚,说要将女子带回淄州老家,说通父母,妥善安置,最后道:“如此尚好。她既将全身心托付与你,你便是她的世界,便是她的全部。离开了你,纵然金银珠玉堆积如山,她也会无法呼吸。俗话说千金易得,知音难觅。你应该惜福才对。”

那采迎觉得这话无比恳切,句句道出她的肺腑,回首往昔,又是悲叹又是惊喜,那男子对天发誓绝不背弃,她才稍现欢颜,不住地朝李清照磕头谢恩。悔悟的男子还金银与那商人,答应将采迎带回家妥善安置。李清照这才长吁了一口气道:“爱之一字,苦了多少人,煞了多少心。古人云,不厚其栋,不能任重。一个忠诚守信的人,上天终不会苛待他吧!”那采迎见李清照样貌端丽,衣饰、言谈不俗,便悄悄向绿杏打听名讳,绿杏据实告知。

莱州要地,屏蔽东陲。赵明诚在工地接到朝廷诏令,要加速募兵,补充军需,增强军备。他便早早地回到别院。丫鬟伺候他脱了官袍,换了舒适的软缎常服,并且告诉他:“夫人三天前去芙蓉岛了,按路程计算,今晚应能回来。”

赵明诚忙道:“时局不稳,她一个妇人,乱跑什么?”

窗帷被拉开,屋里明亮了许多,那丫鬟打着千儿道:“启禀老爷,木易英雄陪夫人去了。”

赵明诚这才稍安,坐下吃会儿茶,想着政事便烦躁起来。昨日接到姐姐的书信,言说姐夫抱恙伐辽,不知胜负,一直没信,她寝食难安,头发都熬白了等等。

论理莱州乃东陲之地,金兵若犯,必是从河北直逼京师……

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不得不防金兵**,一直侵犯到莱州……

赵明诚不敢想下去了,只听一声断裂的脆响,随手从几案上拿起的羊毫被折为两截,落在地上。这几年他在莱州颇有政绩,扶助农工,奖励商贾,短短几年,治理得莱州丰饶富庶,上缴了不少税赋,加之他打小看惯了官场的伎俩,对地方、京中的幕僚都常有打点,三年一任期满时,再次获得考评绩优,并获连任。

眼看着夜幕垂降,赵明诚时而朝门外张望,坐立不安,其间接见了几位乡绅和同僚,直望着窗外的天空已经黑下来,丫鬟请命晚食,赵明诚摆摆手道:“再等等夫人。”

那丫鬟打着千儿道:“夫人的晚食已备,在火上热着。老爷身体要紧,就请先用吧。”

赵明诚有些不耐地瞪她一眼:“再等等。”

酉时之末,李清照和绿杏一前一后进门,俱是满身风尘。赵明诚忙站起来,关切道:“又是骑马?这么热的天,怎么不乘轿子?”

“开源节流,不愿兴师动众。再说这天不算太热,今日立秋了。”李清照被他扶着落座,满脸倦意,“三郎,我此次出去颇有收获。”言毕朝门外道:“带进来!”

“好。”木易在门外应声,押着两个汉子进来,朝赵明诚作揖道,“启禀大人,这是在莱州湾捉到的金国探子。”

赵明诚惊异地朝那两人望去,只见俱是高鼻深目白肤,果然是女真人无疑,问道:“如何捉到的?”

“昨晚客栈我出去小解,听到他们在灯下画地图,并窃窃私语,尽说些听不懂的鸟话。我翻到院外,从他们房间的后窗看过去,原是他们私下绘制的一张莱州城防图。”木易从怀里掏出一张鹿皮图纸呈给明诚,“就是这个,老爷请看。”